“你想杀我?”小女孩充满邪气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我是天生地长之幻妖,泾阳坡这天地山川,皆为我所操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她笑了,小小的嘴唇血红,“也都是白搭。”
慕声漆黑的眸默不作声地望着她,指尖微微发抖。
“我是慕家家主慕瑶,这一路走来,不知斩杀多少妖魔。”慕瑶的声音抬高,尾音微有发颤,那双琉璃瞳中倒映出浓重的月色,“你若惹我慕家,天南海北必将尔诛杀。将你手上的人放开。”
“口气真大。”幻妖摇头啧啧,阴恻恻的目光地盯她许久,嘻嘻地笑了起来,“不如……先看看你背后?”
妙妙后背一阵发凉,随即,看到了地上黑云般的影子。
她回过头去,背后是乌泱泱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工人们面色铁青,目光涣散,手中拿着棍棒,肩上扛着铁锹。
这些……都是幻妖的傀儡。
慕声觉察不对,眸光一沉,立即朝这边飞身而来,树丛中忽然飞出无数黑压压的蝙蝠,困住了他,宛如黑色的浪潮,几欲将少年吞没。
幻妖笑了:“别急啊,慕声,我专为你准备了一关。”
自打妙妙开始任务,从未遇到过这样腹背受敌的情况,不禁一阵心跳。在这个片刻,慕瑶的冰凉的手指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声音很低:“妙妙别害怕,我们能出去。”
妙妙一怔,旋即笑道:“嗯,慕姐姐,我不怕。”
话音未落,她被慕瑶手臂一挡,护在了身后。慕瑶伸出手,袖中符纸在空中排开,猛然击出,刹那间将最前面的一排傀儡击倒。
随即,后面的工人挥舞着铁锹围了上来,人越聚越多,宛如潮水,将她们困在小小的包围圈内。
妙妙微皱眉头,贴紧了慕瑶的后背,已经能感受到她尖锐的蝴蝶骨。她用力将右手腕上的收妖柄卸了下来,拿在了手上。
“慕姐姐。”她压低声音问,“收妖柄的口诀是什么?”
“……”慕瑶顾不上分神去想她为什么忽然这样问,在她耳边脱口而出。
妙妙仓促中听了个一知半解,刚想要囫囵着念,忽然注意道这细细的小钢圈顶上刻了一排小字,先前她没仔细看,还以为那繁复的凹痕是装饰的花纹。
妙妙带着冷汗看过去,这行小字跟慕瑶方才所说,似乎一一对得上。
慕声把口诀给她写在了捉妖柄上。
……干得漂亮!
她胶着的眉头骤然一松,手中捉妖柄脱出,银光闪烁,刹那间打倒了一大片人。
她与慕瑶背抵着背,竟然真的勉强抵挡了十多分钟。
然而傀儡既被操控,没有神智,也无痛感,只会按照主人的指令做事,即使是被打掉了胳膊腿,也会顽强地爬起来,继续用铁锹不要命地砍她们。
妙妙望着围上来的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丧尸,一时有些眼花。
毛毛领子捂出了一脖子的汗,她郁闷地扯开领子,早知道今天要大动干戈,她就不穿秋天的袄子!
“妙妙!”慕瑶拦她,语气急促,“你不要用收妖柄,这些都是普通人,只是被做成了傀儡……不要误伤他们。”
“哦……”她郁结地将收妖柄套回手上。
伤害无辜似乎确实不妥,可是光靠慕瑶一个人,顾不过来她们两个,何况围上来的工人越来越多,慕瑶手中的符纸越来越少……
真是愁得要秃了。
“砰——”一个礼花般的火球猛地爆开,黑云似的蝙蝠被炸成了一片一片,骤然散开,收妖柄在天上飞来飞去,抵抗残余蝙蝠的靠近,慕声从围困中脱出,眼角发红,眸中满是戾气。
他望着幻妖的脸,默然喘息着,反手摸向了发顶。
“阿声!”熟悉的声音似惊雷炸响,他的手猛然顿住。
慕瑶一边对付着围上来的工人,一边扭头死死盯着弟弟的脸,声音近似呵斥,“你要干什么?”
“阿姐……”少年怔在原地,目光破碎地望着她的脸,似乎有些无措。
他的眸子渐转,待看到她们二人被围困在举铁锹的工人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几乎快要顶不住了,他眸中刹那迸发出浓重的杀意,手摸向发带,语气委屈中带了一丝偏执,“阿姐,我要保护你们。”
“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慕瑶眸中晶亮,似乎是闪烁着水色,她的语气愈加冰冷,带着沉郁的警告,“慕声,娘给你扎这个发带,不是为了让你解开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
慕声的手指一僵,慢慢地放了下来,就仿大圣被念了紧箍咒,于疯狂杀戮的边缘悬崖勒马。
他就这样停滞了片刻,直到工人们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远处传到耳朵,才立刻被惊醒,从怀里慌乱地掏出一把匕首,“嗤”地狠狠反插入自己肩窝。
“阿声……”慕瑶呆住了。
慕瑶不知道,妙妙却眉头一跳:那是旧伤的位置,先前那里曾经被水鬼捅穿过,这么长时间,也不过堪堪愈合。
因是旧伤,轻而易举便捅开长好的肌肤,少年咬紧牙关,额角青筋迸现,手上用了几分力,握住刀柄用力转了半圈,随即猛地将它拔出,浓稠的血液随着闪着寒光的刀刃一并迸出。
刀是冷色,血是暖色,他的衣襟转瞬潮湿。
甜腻的血气蔓延,飞速地飘散到众人鼻中,战局似乎在此刻停顿一秒,所有人都朝着慕声的方向望去。
他的脸色发白,泛着水色的黑眸如大雾笼罩的湖面,望着下面抬头观望的傀儡,慢慢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笑:“我在这里。”
刹那间,林子一阵反常的躁动,树叶相互拍打,无风自动。
刷啦啦——刷啦啦——
似乎有无数妖物正在蠢蠢欲动,像鲨鱼嗅着血气追逐着遇难者的躯体,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聚成闪烁着尖利獠牙的黑云,想要一哄而上,争抢分食……
他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落在距离妙妙她们稍远的地方,手上捏紧了收妖柄,脸上似乎对朝他疯狂涌去的妖物浑然不知,再抬眸时,已是满眼挑衅的笑:“都朝我来。”
慕瑶身边的工人“当啷当啷”丢下了手中的铁锹和铲子,又怔怔地扔下了木棍,像是被拨浪鼓声音吸引的稚童,一摇一晃,本能地朝那血气的源头涌去。
包围圈转瞬散开,哪怕二人现在朝着傀儡们招手,也不会再对它们产生什么吸引力。
慕声至阴之体,本来就招妖招鬼,现在又刻意在阴阳裂中放血,只怕是把自己当了活靶子。
就算黑莲花日天日地,那也只是单独战力,寡不敌众,要是他真傻到听姐姐的话只用一张张符纸打怪,今天非得被这些猖獗的妖物啃成骨头渣……
妙妙顾不得许多,横出一声:“子期,保命要紧!”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直穿过树丛和妖物的围困,径自入了慕声的耳朵。
他茫然抬起头,朝她望去,少女黑白分明的杏子眼正隔空看来,明亮如天上星星。
也只是一瞬间,视野转眼被围上来的妖物遮蔽,他被困在无尽的鲜血与攻击中,犹如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向来都如此……
温柔只片刻,炼狱才长久。
“……啧啧啧,真是姐弟情深。”
幻妖脸上似笑非笑,扭过头来,望着手上跳动的心脏,似乎是在唏嘘,“一个两个男人都甘愿为你去死,慕瑶,你真是好本事。”
柳拂衣已经阖上双目,垂在头悬在空中,脸色惨白,生死不明。
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血红的唇几乎裂到齿根,“只不过,遇到了我,就让你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
话音未落,她操控着失去意识的柳拂衣,猛地跳进了地上的裂隙中,“对了,帮我谢谢十姨娘日日一碗心头血的供养,咯咯咯硌——”
童稚的笑声反复回荡在泾阳坡山水间,令人毛骨悚然。
“柳大哥!”
凌妙妙身后猝不及防地传来少女发出的失声尖叫,嘶哑的尖叫声几乎刺痛了她的耳膜,整个耳朵都麻麻地发痛——
随即一个紫色的影子扑向了裂隙,脚步毫无章法,又有四个穿道袍的影子紧随其后。
那四个影子移动得飞快,转眼间便架住了那个深紫色的身影,将她硬生生拖了回来,一叠声地劝:“帝姬,帝姬使不得!”
“危险,帝姬不能去呀!”
凌妙妙呆呆看着木槿花般的帝姬瘫坐在地,对着裂隙痛哭,心里想着,端阳帝姬已经赶到裂隙旁边,接上了她记得的原著情节,那么下一个情节就是……
几乎是同时,听到熟悉的“叮”:“系统提示:任务一,四分之三阶段任务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
第68章 大地裂隙(三)
幻妖,山灵水秀的泾阳坡天生孕育,与半路出家的妖物邪物都不同,是上天眷顾的强者。倘若一切没有变故,她或许会成为林中精灵。
只可惜多年前一场大瘟疫骤然爆发,村民们不愿背井离乡,导致疾病迅速蔓延,转瞬席卷全村,泾阳坡就变作天然坟场。
这里的住民遭遇横难,暴尸荒野无人悼念,亡灵心中怨念,聚拢在一起,凝成了幻妖极恶的核心。
幻妖有了意识,又可轻易变换形态,可能是山间风、树间雾、新居民带来的小女儿,一切就变得极其恐怖。
没有强劲的对手,就没有精彩的剧情。原著《捉妖》写到了泾阳坡尾声一节,就是一个小高潮——柳拂衣为幻妖所伤,被她挟持着跳进了裂隙,生死不明;慕声被妖物围困,与此同时,似乎还嫌场面不够乱似的,加入了匆匆赶来的端阳帝姬。
帝姬告白被拒,在宫里痛定思痛地反思了几天,这几天里,佩云一直在她耳畔鼓励。
佩云说:“既然不能让柳公子放弃捉妖,那殿下便支持他的事业,助他一臂之力,也算是还他先前救命的恩情。”
端阳帝姬深以为然,当即从钦天监中点了四个最厉害的方士,一路舟车劳顿赶来,想助柳拂衣一臂之力。
未料见到心爱的人的最后一面,就是看到他被幻妖拉着,跳进了深不见底的裂隙。
当时,柳拂衣胸前一个血洞,面如金纸,毫无生气。
端阳坐在裂隙旁边哭得肝肠寸断,身后四个方士老头面面相觑,苦着脸,不知如何劝解,许久才小心翼翼道:
“殿下,那柳公子已被掏了心,眼见是不能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端阳双眼血红,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如同发狂的小兽:“你才不能活了!还不给我掌嘴!”
那方士暗暗叫苦,在自己脸上装模作样地打了几下。另一个老头顿了顿,委婉道:“殿下息怒……呃……此地多邪,妖物频出,为殿下玉体着想,还是快快回宫……”
当今天子不喜鬼神之事,钦天监活得极其窝囊。这四个方士空有一身本事无处使,被尊贵的帝姬点来重用,自然是心中窃喜,可没想到这是个倒追男人不要命的,横冲直撞,不听人言。这才明白,这烫手山芋扔不掉了。
端阳帝姬狠狠瞪着他:“要回你自己回,本宫不回去。”她咬了咬牙,似乎下定决心,指着旁边那黑洞洞的深渊,一字一顿道,“本宫要下裂隙!”
妙妙心里一顿,来了。
果然,一旁遭遇重创、沉默的像影子人一般的慕瑶听到这三个字,仿佛立刻惊醒了,飞速走几步,眼见就要往裂隙里跳。
“哎慕姐姐!”妙妙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飞速劝告,“慕姐姐,你冷静点……”
“阿姐!”慕声在众妖的包围中抢了个空隙,隔空叫住了慕瑶,他额上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脸色惨白,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从水缸里捞出来的,他双目发红,“阿姐……别下去,那下面……那下面可能是阵!”
这次不是夸大其词。
幻妖跳下了裂隙后便消失了。如若地下是幻妖的家,那裂隙便是幻妖家的门。一只大妖抢了宝物回了家,却不关门,难道是专等着人上门讨债吗?
幻妖留着裂隙,就是等着慕瑶义无反顾地跳下陷阱,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陷阱,谁也无法预料。
慕瑶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可是她此刻顾不上生死,只是望着裂隙,绝望道:“拂衣在下面。”
“阿姐……下面危险,别下去……”
一对多,本就危险,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最忌分神。慕声拦她的功夫,已经挨了好几下,转瞬变从平手变成了劣势,他在四面八方的攻击中分神,已经快顶不住了。一旦有一个缺口,他就会立刻被妖物吞没。
慕瑶径自往裂隙走,脸色很差:“是生是死,我也要把拂衣带上来。”
妙妙的心提到嗓子眼里。原著写到这里,总是藏匿于阴暗角落的捅刀小能手凌虞再次出现了:她误以为柳拂衣已死,伤心欲绝,悲伤霎时转化成恨意,把还在迟疑的慕瑶一把推下了裂隙,自己跑进了树林。
慕声目眦尽裂,因此恨她入骨。
这就是她在四分之三阶段的任务:她要在慕声眼皮子底下,把他最爱的姐姐推进裂隙里去。
她左转右转,焦虑得几乎站立不住。
旁边的端阳帝姬还在和方士争执:“我凭什么不能下裂隙?”
“帝姬千金之体……”四个穿道袍、蓄长须的方士对视几眼,咬牙齐齐跪下,“地裂之下妖气浓重,恐为魔窟,帝姬若是以身涉险,我等万死难辞其咎……”
帝姬一时语塞,许久才问:“既然不想我以身涉险,就不能陪本宫一起下去吗?”
“这……”方士们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下面实在危险,还是请帝姬移驾……”
她恨恨地望着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几个方士的脸,觉得他们就像是纸老虎,吃着皇家俸禄,遇事却胆小怕事,全然靠不住,指着他们的鼻子喝道:“你们不是长安城里最厉害的方士吗,怎么连一个裂隙都不敢陪本宫下?”
她气得踱了几圈,一跺脚:“好,本宫自己下去,不必跟来!”
“帝姬。”慕瑶忽然伸手拦住她,面色苍白却笃定,“帝姬请回吧,我会下裂隙,将拂衣救出来。”
端阳怔怔地望着慕瑶的脸,那双琉璃瞳如宝石般澄澈,眼角下一颗泪痣,清冷美艳。她话语虽轻,却不容辩驳。
愁得抓耳挠腮的凌妙妙望见了帝姬,乱转眼神慢慢定了下来。
慕声的眼角血红,几乎变成了哀求:“阿姐,我求你……”他猛然一放捉妖柄,将攻到身前的妖物击开,手上爆出几个火花,却因为气力不支,那火花仅仅生了一簇细弱的小火苗,便匆匆熄了。
他似乎妥协到极致,“等我一下,我陪你下去。”
慕瑶的背影一僵,妙妙也跟着一呆。
原著里慕声百般阻挠慕瑶下裂隙,是因为他对柳拂衣的生死漠不关心,自己不救,也私心不想让姐姐去救,二人激烈争辩,才给了凌虞可乘之机。
现在,剧情已然走偏,慕声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按照常理,这时候慕瑶应该等着弟弟了。说不定她还会返回身助弟弟一起杀妖,二人再一并下裂隙,多少有个照应。
可是妙妙的任务不许她再等下去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
此时此刻,凌妙妙、慕瑶、端阳帝姬三人站在一处,相互之间离得很近。
恰好,四个方士见到端阳站在了裂隙边,生怕帝姬脑袋一热跳下去,或是脚下踩空坠下去,也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将帝姬团团围住,想把她拉到安全的地方。
裂隙旁边,一时间聚拢了七个人,拥挤地混成一团。
凌妙妙眼疾手快,一把将慕瑶推了下去,犹豫半秒,随即拽着她下落的衣角,紧跟着她跳了下去,高喊道:“慕姐姐等等我,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慕声听到喊声,难以置信地一望,浑身血液结成了冰。
非但阿姐一意孤行跳下了裂隙,旁边的凌妙妙也跟着她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两个人的身影,转瞬间全部消失。
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脑中一片空白。
转瞬之间,心中天崩地陷,旋即,他勉力维持的防御圈被攻破了,万般攻势如几丈高的海啸,兜头盖脸而来。
四个方士目不转睛地盯着裂隙下看。
几秒钟的功夫,像下饺子一样刷刷下去两个人,半晌了,却连个到底的声响都没有,这裂隙仿佛地狱张开血盆大口,来一个吞一个,尸骨无存。
几个方士出了一身冷汗,生怕端阳帝姬也跟着下去,连拉带拽将她往外拖。
“放开本宫,你们放开本宫!”端阳帝姬拳打脚踢,哭得几乎崩溃,“我也要去救柳大哥……”
话音未落,大地猛地震颤一下,随即狂风暴起,所有树干疯狂摇晃,叶片如雨,连地上的沙砾尘土,都打着转而上了天。
妖物的厉声尖啸骤然齐声响起,惨烈无比,几乎要将夜幕撕穿。
惨叫声一叠又连一叠,群魔乱舞,万鬼同哭,总是半遮半掩的阴阳裂,此刻才真正变成一个血淋淋的炼狱场。
“不好……”两个方士抬头,眸中映出诡异的红光。
红光来自天边,几乎笼罩了半个夜空。
少年悬浮在空中,头发有些散乱,扎起的高马尾塌下些许,总是系成蝴蝶结的发带松松散下来,拉出长长的白色飘带,在呼啸的风中乱飞,时而贴在他脸上,时而卷上半空,似乎是将银寒的月色拉成一线,在他头上疯狂起舞。
他的头发黑亮如铜矿。衣袖疯狂摆动,眸中肃杀的暴戾,慢慢氤氲开,酝酿成空洞的黑,似乎众生万物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被踩在脚下的蝼蚁,不值一提。
这是身披夜色而来的邪神,杀戮为乐,伸伸手指,欲将天地玩弄于手掌。偏偏他眉梢眼角都泛着红,衬着漆黑的瞳仁,几乎是有些妩媚脆弱的颜色。
——那是淬了毒的美丽和无辜,谁贪看一眼,便要以死为代价。
“慕公子难道不知道,正派以反写符为大忌吗……”
一个方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眼前这位,可是一向自傲的捉妖世家的公子,居然以自己的血堂而皇之地使用邪术?
况且,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慕家倾覆,就是因为大妖的一纸反写符。正派捉妖人都对反写符避之不及,慕家人尤其忌讳,几乎恨之入骨,可他竟然……他怎么敢……
话说回来,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反写符可以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一笔能一举将阴阳裂中汇聚的妖物屠戮个七七八八,实在是闻所未闻……耸人听闻……
他手脚发凉,几乎站成一座石塑像。身旁同伴拉了拉他的袍角,压低声音,脸色都变了:“怕不只是反写符……”
慕声慢慢低头,长长的眼睫垂下,望着脚下漂浮的几张沾了他血的符纸,慢慢勾勒起一丝无谓地笑。
反写符吗?他不仅以血画符,还松了发带,一日之内,连犯两禁,可是有人会管他吗?
阿姐不会为他停留,就连他松开发带也不能让她等上一等。
连她……也不会。迷迷蒙蒙中,他听见女孩儿脆生生的声音对他喊“保命要紧”,才有了杀出重围的底气。她默许他放纵沉沦,容忍他做旁人不能容忍之事,对他还有一丝一毫他贪恋的关怀,可是临到生死关头,却是为了柳拂衣跳下不知生死的万丈深渊……
终究,他比之不及,无足轻重……
他慢慢落下地面,眸中戾气暴增,清明和混沌反复交替,似乎一会儿是漆黑的夜,一会儿是起着大雾的白天,忽而茫然无措,忽而冷酷无情。
几个方士觉察到眼前人的状态不对,脸色如临大敌,审时度势地慢慢向后退着,仿佛赤手空拳的人面对一只饥饿的猎豹。
寻了个机会,拉起挣扎的端阳帝姬,一记手刀将她劈昏,扛在肩上,转身撒腿便跑。
慕声没有去追,他漠然望着几人奔逃的身影,又垂眸望着脚下裂隙,神色复杂。
裂隙下方黑漆漆一片,深不见底。
第69章 大地裂隙(四)
跳下去吗?
他慢慢蹲下来,用手触摸裂隙的边缘,是泥土下是坚硬的岩石,粗糙冷硬,一股股寒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白雾,从裂隙中漂浮出来。
好冷。
处于阴阳裂中的泾阳坡,无论是妖是人,活的已经奔逃,逃不掉的已经被他所杀,四面一片死寂,只余他一人。
跳下去吧。
把阿姐和凌妙妙救上来,先救上来,再算总账。
他肩上伤口还在渗血,滴滴答答,滴落在灰白的岩石上,茫然地笑了。阿姐是素来不听他的,可凌妙妙跑什么呢?
她难道不知道,她柳拂衣,不过是一厢情愿,感动不了别人分毫……即使如此,她也不听他一言。
让她别跟来,她迈腿便来。
让她在树林里等,她偏要乱跑。
让她等一等,她理都不理,径自往裂隙里跳。
难道要打断手脚,绑在他身边,才可以听话么?
……
邪术的劲头已经过去,就好像吃了兴奋剂的运动员,熬过了药效,他在茫茫的夜色中,又冷又倦,小腿轻微地抽搐着,连带半边身子也轻轻颤抖起来。
骤然,轰隆隆的声音沿着大地传来,如同一穿闷雷从地下炸响。
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力量即刻将他甩离裂隙几丈远,仿佛巨人的手掌,不怀好意地玩弄着掌心一只小小的雨燕。
他几乎是立刻借力再次腾空,脱离了桎梏,身经百战的捉妖柄,顾不上疲累,再次披甲上阵。
望见地下,他脸色骤变,直接向裂隙俯冲过去。几乎是同时,环绕泾阳坡的远山隆隆作响,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开始崩裂,硕大的石块,像雨点一般朝他砸过来来。
“轰隆隆隆——”
裂隙正在缓缓闭合。
幻妖说的没错,这泾阳坡的山水树木,皆为她所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便慕声能够一击杀死所有有生命的妖物,但没生命乃至孕育生命的天和地,他无法掌握,更不可能脱出。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
鲜血越聚越多,几乎汇聚成溪流,兜在衣服上,先是一滴滴,随即变成一股细流。他被甩到地上,打了个滚咬牙爬起来,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甜腻的味道笼罩了周围的空气。
他撑着地面的指节发白颤抖,努力支撑着身体,浑身上下都湿淋淋的,如同溺水的人,绝望地盯住裂隙的位置。
裂隙早已合上,徒留一道纤细如蛇的痕迹,像是嘲笑的嘴。
裂隙之下,是一座阴寒的地宫,有着高高的殿顶,墙壁每隔几步有一个凹陷,保存着幽绿的火种。
凌妙妙跟着慕瑶安稳落地,几步追上了她:“慕姐姐你没事吧?”
慕瑶骤然回头,抢先抓住了她的手,神色严肃:“你怎么也下来了?下面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她有些慌乱,几张符纸捏在手里,手都有些抖,抓着凌妙妙的肩膀,笃定道:“我送你上去。”
“不用,我不上去……”凌妙妙使劲摇头。
不是她非要下来,让她留在上面,她实在无法承受黑莲花的盛怒,就算他没看清姐姐是她推下去的,也难保不会迁怒。
要跳,干脆一起跳好了……都跳下去了,他就没人怨了。反正她有系统防身,暂时不怕危险。
就是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上面情况怎么样,能不能变通一点,领略她那句“保命要紧”的精髓……
慕瑶急了:“别任性。这是幻妖的地盘,下面处处都是机关,我自己都不确定能全身而退,护不住你怎么办?”
妙妙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真的没事,慕姐姐,我……我运气好,轻易死不了的。”
“……”慕瑶气得踱了几步,转头再次扶住了她的肩,那双美丽而清冷的眼睛严肃认真地望着她,“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阿声一个人在上面,我怕他做傻事,你上去看着他……”
凌妙妙的头摇得更厉害了:“慕姐姐,我要救柳大哥……”
慕瑶刚要开口,地面轰隆隆一阵颤抖,二人齐齐仰头望去,只见头顶遥远的“一线天”越缩越窄,连夜空上的星星都黯淡无光,几乎看不到了。
黑暗如大网,兜头盖脸地撒下来,就要将她们笼罩。
“裂隙要闭合了!”慕瑶脸色急变,搂住妙妙的腰,咬住牙,想要借力将她送上去。
没想到这个刹那,一道利斧般的寒光从天而降,眼看就要劈到她们身上。
慕瑶瞳孔急剧放大。
这样下了死手的攻击,恐怕是幻妖送给她们的第一道大礼,她若在宝物盈满,气力正盛的时候,方能稳稳接住一击,可是现在,她猝不及防,还有一个手无寸铁的凌妙妙,她这一挡,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来不及了。
她猛地转身,想和凌妙妙换换位置,先拿收妖柄挡一挡,未料那少女使劲抱着她的腰,坚持挡在她前面,咬牙道:“慕姐姐先别动——”
白光猛地落下,如同斩首的铡刀,又快又狠,“倏”地一声,一道水蓝色的火焰猛地蹿出,刹那间将凌妙妙包裹在其中,又因为她紧紧抱着慕瑶,二人陷入蓝焰的掩盖之下。
一蓝一百在空中对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巨大的能量炸开,光芒刺目,整个画面都发白了,随后,一切尘埃落定,地宫还是那个地宫,幽绿的火焰阴森森地照着地面,空气中只飘飞着几点蓝色的火星。
化险为夷,地宫中只余两人交叠的喘息声,妙妙放开慕瑶,开始虚脱地揉自己被晃花的眼睛。
许久,慕瑶才有些犹疑地问:“妙妙,你身上那是什么东西?”
“呃……”凌妙妙陷入沉思。
她该怎么给慕瑶解释系统的护体蓝焰?
慕瑶没有等她回话,径自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妙妙借着冷色调的光一看,有点眼熟,是个扎着细细白丝带的秋香色香囊。
她下意识地往自己腰间摸,只摸到一小节粗糙的断口。
黑莲花用法术亲手给她挂上的香囊,走哪跟哪,自动打结,还是死结。她卸了无数次,换了无数件衣服,都没能摆脱,她觉得搁在外面奇怪,只好将它盖在了袄子下面,平素不露出来。
现在……却这么轻而易举地断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慕瑶纤细的手指捏着那香囊,摩挲了几下,面色有些古怪:“这个香囊……哪里来的?”
“我……”妙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睫毛颤得厉害,“我路上捡的。”
慕瑶抬眼看她一眼,随即飞快地解开了系着香囊的白色丝带,将里面的干花一把一把地往出掏。
妙妙有些震惊地看着她的动作,瞠目结舌地看见她从一堆干花里面,掏出了一张折成小块的符纸。
慕瑶将符纸展开,澄黄的符纸上面,红艳艳的一片,她的脸色霎时惨白。
“慕姐姐……怎么了?”妙妙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半晌,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个香囊里,怎么有符纸呀?”
慕瑶捏着符纸,给她看上面繁复的字迹,笔触粗细不一,有的地方鲜红,有的地方发褐,是沾着指上鲜血写的。
她看着那符纸,目光格外复杂:“反写符。”
凌妙妙脑中嗡嗡作响,黑莲花强行塞给她的香囊里,藏了一张反写符?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试探道:“那……刚才那个蓝色火焰……”
“方才那个,正是它的手笔。”慕瑶的脸色仍然称不上好,“这张反写符,感知感应杀念,借力打力。一旦觉察到攻击里带着杀意,便立即奏效……以恶止恶。”
她满脸复杂地将符纸塞进香囊里,递给了凌妙妙,指尖微微颤着:“若是平时,我定然将它销毁,可是你捡的邪物,却阴差阳错做了你的护身符……”
她欲言又止,不再说话了。
妙妙接过来,把拿出来的干花一点点塞回去,又把它塞成一个圆滚滚、鼓囊囊的模样,展了展香囊角,在指尖拎着晃了晃,低头嘟囔道:“……可是我系在身上好好的,不知怎么竟然掉了。”
“这张反写符已经没用了,所以香囊会断开。”慕瑶解释道,“幻妖并非平常妖物,是天地孕育之灵,死人怨念做芯,它的攻击能量极大,捉妖人都很难抵挡,刚才那一挡,已经超出它的极限,是以两败俱伤。”
凌妙妙沉默地将断开的小香囊揣进了自己怀里,又拿指头戳了戳,仿佛在戳黑莲花圆滚滚白生生的脑门。
——安生点吧,以后。
做个普普通通的表里如一的香囊。
晨光熹微,少年半倚着树干,在凌晨的清寒中醒来,睫毛上落下了第一丝微光。
鸟叫声渐渐清晰起来,阴阳裂在旋转,慢慢转换到了光明的一端。世界由黑白两色,恢复五彩缤纷。
身上的伤口缓慢地开始愈合,伤口处的血液也不再流淌,他的嘴唇微微发白干裂,感觉到头重若千金,昏昏沉沉,他晃了晃头,呼出几缕炙热的空气。
头晕目眩,大约是在发烧。
上一次生病,似乎还是在小时候,慕瑶出门历练,他又惹恼了白怡蓉,被一个人在柴房里,靠着一桶冰水捱过了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