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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棠不是第一次去宁县殡宫。

  只与记忆中的郁葱犹带青绿不同,眼下天地一片萧瑟,黄褐的土地,光秃秃的枝头,细碎的雪花正在漆黑的夜色中狂飞乱舞,冷风挟的严寒像能刮进人骨头缝子里一样。

  纪棠拢了拢大毛斗篷,抽了马鞧一鞭子加快速度。

  “嘚嘚”马蹄声像鼓点闷雷,倏地一掠而过。

  赵徵速度很急。

  四月多月前的奔丧,今日才到,殡宫灵柩安奉多时,甚至连国孝期都已经过去了。

  他像是要把缺失的时间都追赶回来一样,一路急赶速度催动到最快。

  雪越来越大,到天蒙蒙亮时,铺面盖地下了下来,映着卷着鹅毛大雪,迎面扑至凛冽得像喘不过去气一般。

  一夜疾行,在次日上午,他们终于赶到了宁县殡宫。

  下马的时候,赵徵冻得脸铁青一片,半晌,他道:“都出去。”

  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像好几天没喝水,又吹足了一夜的冷风。

  纪棠看了柴义一眼,口型,让他要带人守好了。

  赵徵进去后也不知会不会有发泄情绪的言行举止,但不管有没有,都不必让除自己人以外者知道,尤其皇帝。

  柴义点点头,拱手,无声退了出去。

  享殿外宫门处,就剩赵徵和纪棠二人。

  纪棠轻唤了他一声:“阿徵。”

  赵徵侧头看她,一双眼睛血丝密布泛着赤色的红,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内里情绪翻涌所致。

  也许二者都有。

  两人慢慢往里行去。

  一进殿门,两个青黑色的巨大灵位一下子撞入眼帘!

  偌大空旷的宫殿,触目青黑白三种颜色,正中上首长长黑褐的供桌承着两个宽半米长一米多的黑色灵位,黑白素帛结成的挽花自神位顶端正中环绕长长垂下,很大,很森然,骤然撞入视野,心脏跟着被直接被冲击了一下。

  从颜色温度到摆设,仿佛一脚过渡到另一个世界。

  纪棠呼吸都不禁屏了屏。

  更何况赵徵。

  身畔因夤夜疾奔有些重的呼吸声,一下子就停滞了,赵徵泛着血丝的黝褐眼珠子定在灵位上,从这一个,过到另一个。

  他喉头哽咽着,滚动片刻,直接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他哑声:“我来了。”

  “祖母,皇兄,我来了!”

  他声音嘶哑,双手俯撑在地面上,喘息极重极重,久久不动。

  纪棠轻轻叹了口气,跪在蒲团上也给两个灵位叩了个头,然后起身,从供案上取香点燃。总共点了十二炷,每个香炉奉了六炷,三炷她的,三炷赵徵的。

  香燃着,青烟袅袅,她对赵徵说:“你和祖母皇兄说说话罢。”

  她安静站在一边等着。

  心里也不算好受,也笑不出来了。

  赵徵仰望灵位很久,久到香炉中的香燃尽了,她给换上,直到第三炉香香灰掉下了一截,他才哑声说:“……父皇去世后,祖母就带着我和皇兄搬进了永安宫。”

  他盯着灵位,寥寥十数个大字一笔一划都触目惊心,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话不知道是说给祖母兄长听,还是说给纪棠听。

  “……父皇出征前,还新教了我一套刀法,我已经学会了,就等父皇回来演给他看。”

  他是家里最小的,从小家里的人都最疼爱他。每天下午他练武时,家人只有有空都会陪着他,母亲祖母都会坐在廊下笑吟吟看着,父亲哥哥和他对练过招,他那时的笑声能冲破云霄。

  他有着最温柔的母亲,最慈爱的祖母,最威武如山的父皇,还有全世界最好的哥哥。

  曾经一度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唯一的苦恼就是自己太小,他想快快长大,好驰骋沙场,为父兄开疆拓土。

  可他不知道美好的东西从来最容易破碎。

  赵徵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天:“那是个下午,夕阳很红,父皇的亲卫冲进来……”

  夕阳红得像血一般,亲卫沙哑尖锐的声音冲进他的耳膜,他此刻依然清晰记得当时嗡嗡仿佛失聪的感觉。

  “……祖母病了,但她很快就起来了。”

  这个年老的妇人,她还有两个幼孙,她很快就从病榻爬起来,赵徵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双瘦削枯老的手抚着他的脑袋,把他圈进怀里牢牢护着,“别怕,有祖母在!”

  瘦骨伶仃的脊梁为他撑起一片天,无微不至照顾他的起居生活,尽最大努力抚平他的伤痛,骤然失去父亲当年他噩梦高烧频频,每次睁开眼睛总会第一时间看见那布满皱纹面庞和瘦削的身躯,湿漉漉的小手总被一只手掌握在掌心。

  那是艰难得呼吸都仿会疼痛的一段时光,只有祖孙三人相偎相靠。

  “是我不孝,祖母这般年纪,还要为我兄弟二人殚精竭力,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她总是笑着,看着我和大兄,看我们习武,教导我们朝堂政治……”

  与许多人想像不同,柴太后晚年丧独子却鲜见一脸哀伤,相反她很多时候都是笑着的,尤其在赵徵兄弟眼前。她不可能不伤悲,只是她将悲恸强敛在心底,竭尽所能给兄弟二人一个健全的成长环境。

  很多点点滴滴,当时看不透,骤然回首,才在一瞬悉数明白过来。

  “还有大兄,大兄和祖母一样,他一直在努力护着我!……”

  哪怕他只有十几岁。

  他去世的时候,才仅仅十九。

  赵徵声音哽咽,他终于无法抑制,他只觉满心悲苦,“……现在,连母后也不仅是我的母后了。”

  皇天后土,天地苍茫,孤零零的灵前,世上仅剩下他一个人了。

  赵徵捂住脸,他战栗着,伏在纪棠肩膀。

  她感觉有热意落在她的锁骨上,又潮又湿的,一点点溅在皮肤上,仿佛被烫了一下。

  烫得她心脏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她开始真切感受到赵徵的伤悲。

  长久以来,纪棠一直有一种加载了新游戏的感觉,她勇敢,她畅快,她淋漓尽致,但总欠了几分真切。毕竟她来这里实在有点太突然了,一切发生得是那样骤不及防,环境和人又是那样的陌生。

  在感受到他眼泪的一刻,她突然就开始有了真实感。

  伏在她肩膀上这个人是真的,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切伤悲。

  纪棠鼻子有点酸。

  为这个她陪伴着一路走到如今、她知晓他一切苦难和不易的甚至只算得上是个少年的人,感到难受。

  她手放在他的背后,一下接一下轻轻拍着,她轻声安慰:“不是的,她不是自愿的,当初也不过被迫无奈,她是柴氏唯一的女儿,她没得选,她还是你的母后。”

  最起码,当初柴皇后也不是自愿再嫁的,赵徵目前也是她仅存的儿子。

  “你看,她为着你,都生病了。”

  “可见心里是极重你的。”

  纪棠不再说这个话题,轻轻拍着他的背许久,探手把蒲团拖过来,垫在两人膝下,把自己披风也脱下裹在他身上。

  两人坐在蒲团上,她轻声说:“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珍重自己,知道吗?”

  要复仇,但更要保重自己,想必柴太后和皇太子在天有灵,也必不愿他不顾一切宁死复仇的。

  还记得张惟世时赵徵的那种疯狂偏激,纪棠觉得,这是一个很合适的劝慰机会。

  纪棠握着他的手,他手冰冰的,和这无处不寒的室温一样,她吹了一下,呵了口热气,“你说是不是?”

  “嗯。”

  “我会的。”

  “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

  赵徵看一眼灵位,还有她的脸,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只确实确确切切听进去了。

  纪棠笑了笑,伸出手,用掌心抹去他脸上的泪。

  她轻声说:“只今天不要紧的。”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情之所至,脆弱一次没什么的。

  今天过后,振作起来,保重自己,就可以了。

  一句话,一瞬心脏被什么击中了,酸楚难当,赵徵闭上眼睛,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阿唐。”

  “嗯,我在。”

  纪棠按他伏在她的肩,哭吧,痛痛快快哭一场,以后就要好起来。

第23章

  能想象得到,乐京因赵徵的回归生出多少暗流汹涌。

  但位于旋涡中心的赵徵本人,宁县殡宫祭奠过后,开始闭门守孝。

  廊外雪花纷纷,房檐树梢一层厚厚的素白,今年的天一如既往地冷,才进十一月已连下两场大雪,铺天盖地下了几天后,现正撕帛般零零散散往下撒。

  就很冷,冷得围廊栏杆像冰块一样,没敢下屁股,于是纪棠选择了裹着厚厚的大毛斗篷,蹲在栏杆上看赵徵练武。

  偌大的演武场,新扫过的青石板地面又积了薄薄一层雪,赵徵正手持一柄长刀,横扫重劈,大开大合,紧致的肌肉一层油汗,身上热气腾腾,雪花落在他精赤的身躯上直接化成了水。

  伤势痊愈之后,他就进入了苦练状态。

  还是纪棠担心他新伤进了寒气,让他每次都先用药油搓热身体才许开始。

  先炼近战剑法,然后就是长柄大刀,上马,平地,在后者花费的时间比前者要更多,这是沙场征战的刀法。

  很耗力气,他那柄湛金大刀,纪棠抬过一下,很沉,得有六七十斤重。这么一把量级重刀劈下来,真正斩山劈石之势,虎虎生风,场子里每天抬下去的木鞍偶人得有几十个。

  “豁”一声闷响,沉重的实木鞍被他反手重劈再度一分为二,他热汗淋漓,只扎了层层麻布的手依旧极稳,刀刃映着雪色,他目光和他的刀刃一样锋锐!

  赵徵每天练武上下上场至少三个时辰。

  哪怕他有很多事情要做,但也不能自己出面。

  他得闭门守孝。

  祖母胞兄二重孝,国孝过了,还有家孝,哪怕战时守孝时间缩减又有柴太后的遗旨,九个月重孝还是要守的。

  过去了五个月,还有四个月。

  哪怕这个时候,赵徵即便有再多的孝心也无法专注去悲伤,他目前还是得闭门守孝。

  他将所有决心和情绪,都宣泄到手中这柄长刀上去了。

  老管家劝不住,但好在还有纪棠。

  纪棠卡着表,时间一到:“好了!”

  她把手里啃剩下的果核让花圃一丢,一跳下了栏杆:“今天差不多了,咱们吃晚饭去吧!”

  清清脆脆的声音一响,赵徵一回身收了刀势,贴身近卫上前接过长刀,侯在一边的六子忙捧着毛巾和大氅过来。

  六子也算时也运也,他这个和这摊子毫无瓜葛的人,赵徵回京后倒还在用,他走一个侍卫编制,但很机灵很有眼色,赵徵不用侍女,他连小厮的活一起干了,据纪棠所知他还私下向其他近卫请教,一有点空就练,可以说十分刻苦。

  纪棠接过毛巾,递给赵徵,赵徵接过擦擦脸,把手上缠了一层层的护掌解下,他不冷,也不急着披衣,不过他知道,下一刻这件大氅还是会披在他身上的。

  纪棠白了他一眼,抖开大毛氅衣往他身上一披,冷热交替,风寒这年头可大可小知道不知道?

  她推着赵徵后背,两人往演武场一侧的房舍行去:“赶紧去擦擦身,快点嘛,我肚子都要饿瘪了!”

  她每天都这么说的,大概就个口头禅,还在他背后用正把玩的流苏玩笑拍他的脊背,还咭咭轻笑,自娱自乐兴致盎然。

  赵徵也不恼她把他当驴子赶,听她说饿,很配合加快了脚步。

  他在房内,听着她在倚着栏杆哼的轻快小调,他很快擦洗换了衣衫,出来见她饶有兴致瞅着收拾演武场的近卫一边一根扛着木头往外走,她天天看,还天天看得这么开心。

  她仿佛每一天每时每刻都是这么开心充满活力,像个小太阳。

  赵徵未尝没有羡慕,但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

  “不是饿了吗?还不走?”

  “嗯!”

  纪棠冲赵徵一笑,和他肩并肩往外走,这个时候总是少不了彩虹屁的,事实上赵徵的武力值每天看还每天让纪棠啧啧赞叹。

  “那你不练练剑法?”

  因她感兴趣,赵徵就把剑法教了她,并按她实际情况作出了些调整,还教了她内家功法。

  可惜那什么气感,气机,纪棠目前还没感受得出来。

  听了赵徵的话,她缩缩脖子,这么冷的天啊大哥,算了,还是等开春再练吧,冬天她就在屋里练练匕首好了。

  “走吧,先吃饭!”

  吃饭皇帝大!

  她冲赵徵露齿一笑,拉着他蹬蹬蹬直奔主院方向去了。

  主院即正院,赵徵起居的院子。他刚回府,就吩咐把紧挨主院的大院落收拾出来给纪棠住,吃饭有时在她那,有时在他那,反正都行。

  不过一般练完武,基本都在纪棠这边,因为从演武场回来这边更近。

  两人一回来,就吩咐传膳,热气腾腾一大桌子,一半素一半荤。

  赵徵守孝吃素,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荤菜都是给她备的。

  纪棠爱吃,对她来说,美食是最不可亏待的东西,兴冲冲擦手坐下来,眼睛锃亮锃亮的,不过开动之前,她先给赵徵夹一筷子炒鸡蛋:“多吃点啊你,牛乳也记得喝了。”

  他这个运动量,老吃素可不行,尤其他新伤才愈,纪棠就叫老管家选了才生产的壮年母牛,让他多喝牛奶。

  还有鸡蛋和花生,没受精的鸡蛋也算素,他本来不肯吃,但在纪棠坚持下最后还是吃了,花生红枣山药核桃等等,尤其花生,每顿他至少吃上一碗。

  “嗯。”

  赵徵应了一声,也执起夹菜的银箸,先给她夹了个狮子头,才开始吃自己的。

  两人这么一荤一素,时不时聊两句,赵徵本来食不言的,也被她带偏了,小半个时辰解决了晚餐。

  赵徵擦擦手,正要和纪棠说话,却听见有脚步声,近卫来禀:“殿下,钟离将军和柴国公来了。”

  于是两人去前院,先去见钟离孤和柴武毅。

  ……

  钟离孤和柴武毅来当然是有要事的。

  赵徵带着纪棠进门,两人起身:“殿下。”

  又对微笑的纪棠和熙颔首:“纪小兄弟。”

  一应机密事宜,赵徵从未避讳过纪棠,因纪棠对赵徵有救命之恩,钟离孤和柴武毅对此也没有太在意,来得几次,也习惯了她的在场。

  赵徵扶了扶两人:“将军与舅舅不必多礼。”

  随即就屏退了所有人。

  柴义亲自带人守门,现张惟世不在,陈达提为副统领,陈达在暗,柴义现在则属于半明半暗,人露了真容不露,和纪棠一样浓妆没下过脸。

  长话短说,商量的也是前些日子一直都在商量的话题,钟离孤道:“时机也差不多了,明日早朝我就提这事。”

  什么事?

  赵徵离京之事。

  赵徵回乐京是为了靖王身份,如今已取回了。

  这乐京赵元泰经营已久,人家还占着大义名分,所谓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什么“病逝”“意外”百密总容易一疏。

  不是怀疑,是肯定,等这事风头过后,对方肯定会设法再做些什么。

  钟离孤和柴武毅的看法都是,乐京不宜久留,二人打算以历练之名与赵徵一起返回前线。

  在他们军中两人才放心,以免再鞭长莫及。

  柴武毅镇守西北,钟离孤则和偃州安都王高欷正呈对峙状态,两人商量一下,还是觉得偃州会好一些。

  赵徵也渐渐长成了,正好建功立业,战事可以磨砺他成长,战功更可以让他稳立不败之地。

  赵徵忖度过,也认为这是最佳策略,他颔首:“好,接下来就交给二位。”

  “辛苦将军和舅舅。”

  “殿下言重。”

  这有什么辛苦的,只盼赵徵能顺利成长,不要再出现像皇太子一般的悲剧了。

  两人心里这般想,只都没说出来,皇太子之殇已成为大家不敢轻易触碰的话题,尤其在赵徵面前。

  意外发生当时大家都距离太远,鞭长莫及,而当时跟在皇太子身边的人不少,单他们一派重要的大将谋臣就有好几个,这些都是不能轻易怀疑的人,否则就是自损臂膀,于是只能暂时先按下去。

  也默契的不去提起。

  几人又细细商量了一次,直至宵禁前夕,钟离孤和柴武毅才告辞离去。

  ……

  次日,乐京这酝酿有一段时间的暗流汹涌,终于骤然在明面上碰撞起来了。

  早朝,诸政务军务商议完毕之后,大将军钟离孤出列,对上首的皇帝道:“启禀陛下,靖王殿下年十七,已届统兵领战之龄!末将昔年深受先帝隆恩,不敢有一日忘却,故奏请陛下,待开春,末将请与靖王殿下同赴偃州,征战安都王高欷,同为我朝开疆拓土!!”

  一席话,字字有力,铿锵浑厚,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朝上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落针可闻。

  即便先前不知,也立时感觉到了空气中那种不同寻常的味道。两派立即不动声色注视对方,而中立派登时闭口不言。

  钟离孤这席话说得好极了,这是他昨夜反复斟酌过,短短数十个字,所表之意极其到位,力道又恰到好处。

  赵徵十七了,作为一个承继先帝皇位的族弟,赵元泰能阻止他成长阻止他建功立业吗?

  非但不能,他反而要极力支持。

  皇帝能阻止钟离孤吗?

  不能,钟离孤说得很明白了,他‘深受先帝隆恩,不敢有一日忘却’。

  皇帝要是阻止的话,他不就坐实那个“忘记先帝传位大恩”的人吗?

  皇帝根本没法拒绝,他笑了笑:“确实,伯衡说得正是。”

  “不过也不急,先等徵儿孝期满了,”他笑道:“也不差年轻人几个月。”

  底下文武神色各异。

  钟离孤等得偿所愿者自不必说。

  宁王赵宸不动声色扫过两列文臣武官,见有人松了一口气,也有人眉心紧锁,前者不乏跟随皇帝好些年的西州老人,他垂了垂眸。

  而丞相冯增属于后者,眉心深深蹙起。

  ……

  朝散。

  丞相冯增退出大殿,立即掉头往钦安殿匆匆而去。

  冯增是昔年赵元泰账下第一谋臣,后者登基后,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位居右丞相。

  冯增和皇帝前后脚回到钦安殿,不过皇帝先见了御医。

  柴皇后病卧之后,皇帝极其关切,日日探看不说,每一张方子都亲自看过垂询,并令御医每日早朝后回禀皇后病情。

  御医等了很久,得召忙入内,拱手:“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郁结稍纾,病况好转。”

  “只要持续展怀,凤体必能大愈康泰。”

  “好。”

  皇帝又叫了长秋宫侍女回禀,侍女和御医所言差不多,皇帝面露笑容,看着极欣然,他重赏了御医和长秋宫侍候的所有宫人,令务必小心照料,又吩咐左右:“昨日新得官燕都送去长秋宫,朕处不必留。”

  宫女福身代主谢恩,皇帝吩咐贴身近卫亲自去送,这才作罢。

  待这些人都出去了,皇帝面上笑容才敛了起来。

  他摩挲这大拇指上精铁扳指,冯增皱眉:“陛下,断断不能让钟离孤携靖王去偃州!”

  “朕当然知道。”

  可被当朝架起来的皇帝不能不应,且已经答应下来了。

  冯增眉心皱得极紧,未能一举解决靖王让他侥幸生还,麻烦接踵而来。毕竟昔年投于赵元泰帐下的文臣武将也有不少是真正心存正义之士,追随起义军是为了推翻那强征好奢卖官成风的梁朝,这事他们虽不好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是不赞同的。

  要是皇帝成功一举除去赵徵兄弟,这个就不是问题。

  可问题是现在赵徵没死。

  忠臣不事二主,这些人多少都和皇帝有一段知遇救命之类的故事,倒不怕轻易被赵徵小儿那边动摇了去,但长久,终究是一个隐患。

  “还有前头商议那事,咱们得想个法子尽快把人心重新归拢才是。”

  钟离孤当朝提出,未尝不是正知道这一点,他要趁热打铁。

  “这个钟离伯衡!”

  钟离孤,当真是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物,皇帝转了转扳指,对冯增道:“先前的事,我已有头绪,容后再细说。”

  “至于今日,”他眯了眯眼:“那就让他孝期结束前走。”

  在赵徵孝期结束之前。

  先迫使钟离孤提前返回偃州。

第24章

  皇帝到底久经战阵,这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很快使出一出釜底抽薪之计。

  十二月上旬,一骑快马八百里加急奔赴乐京,几乎与战鸽前后脚抵达。

  “报!”

  “偃州安都王前锋于一线峡突袭我哨骑及粮车!左营得讯,出兵战于梁谷岭!!”

  偃州前线战况有变!

  接下来一天,战讯接踵而至。

  秋初一场大战后,偃州新魏双方本处于对峙的休战期,一线峡交锋如同一条导火索,双方迅速动了起来,零星飘雪压不住滚滚硝烟,大战又再一触即发。

  偃州战场,从五年前安都王第一次挑衅开始就是钟离孤率兵去击退的。第二次再生军情,恰逢与嵊州何黑阀两面开战,又是钟离孤率军奔赴偃州,至今他已长驻偃州长达两年,期间和高欷大大小小交锋多达百次。

  论对偃州战局和高欷这个敌手谁最清楚?非他莫属,也断没有好端端的临时换帅的道理。

  如今军情陡生剧变,钟离孤应立即停下休整,尽快赶回偃州。

  于情于理,皆是如此。

  当天皇帝召众文武于武英阁急议军情,御史大夫邹垣出列请钟离大将军尽快折返偃州战场,满朝皆无异声,皇帝随即下诏,令钟离孤刻日折返主持偃州战局!

  钟离孤柴武毅等人脸色铁青。

  ……

  靖王府,外书房。

  “高欷此人,多疑且谨慎,这两年偃沣之地不算丰收,入冬尤其降雪后,高欷必不会主动挑衅引战!”

  钟离孤重重一击案,“砰”一声整张茶几都跳了一下,滚烫茶汤泼洒溅了他一衣袖,他尤不觉烫,恨恨一拂,咬牙切齿。

  “皇帝好本事!”

  偃州战场的魏军就是原来的钦州军,钟离孤统帅已十余年,亲信兵马如臂使指,而偃州战场他长驻已达两年,可谓经营甚久掌控力道极强。

  回来之前,他虽匆忙但也不是没有做准备,就是慎防他找赵徵找一半偃州那边再生变拖后腿。

  等找到赵徵并决定待开春与他一起回偃州之后,钟离孤更是仔仔细细安排过,严防死守围追堵截,切断一切内部出岔子的可能性。

  皇帝若想伸手的话,他唯一只能从高欷那边设法。

  皇帝果然好本事,以高欷的多疑谨慎,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还真成功促使对方出兵。

  钟离孤的恼恨可想而知!

  他不得不返,但在座几人都知道,一旦他先行折返偃州战场,赵徵这事只怕要黄。

  这些个大将生气的时候,那气场可真是骇人得紧,胆子小点的估计话都说不出半句话,不过纪棠亲爹亲爷亲叔伯那边一水儿的军人,她从小就见惯了,一点都没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