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晚宁原本是侧躺着,一手支颐,一手懒懒翻着书页。读到此处,却不由地坐了起来,执卷细看。

“下修万民东渡,至边陲,遇上修筑壁坚守,不令其入。逢数日天阴,妖邪遍野。黔首于壁前死难数千,血流漂杵。至九月,粮道断,民不得食十七日,皆内阴相杀食……”

这里写的是下修界因鬼怪横行,许多百姓想要逃到上修界避难,却被拒之门外,到最后腹中无粮,竟互相残杀食肉以活。

那漫天的腥风血雨,而今成了纸上的寥寥数言,楚晚宁读来,万般不是滋味。

“死生之巅以少公子蒙、公子燃为仙首,剑出蜀中。龙城刀下前后除邪千余,驱敌破万,薛蒙声名鹊起。墨燃独补天漏,绝魑魅于地府,其结界之术,师楚晚宁,竟无所差,世人大震。”

楚晚宁虽知道这里描写的天裂并不如当年那么严重,但也有些惊讶,微微睁大眼睛:“他竟能凭一己之力,将裂痕补上了?”

再往下看,又读到许多墨燃涉世除魔,压祟镇邪的事迹。

“……河东有祟,碧潭庄因故拒理此事,墨燃闻之前往,遇黄河鬼魃,战三日,斩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创,贯腹穿肋。幸遇孤月夜掌门姜曦……”

楚晚宁指尖都是冷的。

公子重创,贯腹穿肋。

谁的腹,谁的肋?墨燃的?

他明明是从不会把字句看错的人,此时却不愿相信,又反复念了四五遍,第六遍把手指点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看过来。

墨燃闻之前往……战三日……

楚晚宁眼前好像看到了一个黑衣萧飒的背影,长靴踩着滔天的黄河巨浪,一手负着,一手握着熠熠生辉的神兵柳藤。

斩魃首焚之,患除。然,公子重创。

他的手在纸面上攥紧了,骨节捏成玉色。

他看到墨燃在惊涛骇浪中将柳藤掣出,烈火般的见鬼喷薄长啸,将魃的脑颅削落,刹那间血花四溅,也就在同时,魃的利爪猛地穿进墨燃的腹肋!

失了头颅的巨兽摇摇晃晃,最终轰然坠地,庞大的身躯隔断了黄河水流。墨燃也跌落在河畔,他再也站不稳,衣衫顷刻被鲜血浸没……

楚晚宁缓缓合上了眼睛。

良久,良久,都没有睁开。只是簌簌颤抖的睫毛,微有湿润。

而后那些书册无一例外,都称墨燃为“墨宗师”。

楚晚宁看到这三个字,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陌生。

他无法把记忆那个笑嘻嘻,懒洋洋的少年,和“墨宗师”这个称呼关联在一起。他错过了太多关于墨燃的事情,忽然觉得,若是明日那人归来了,自己是不是还能顺利认得出这个徒弟。

多了伤疤的徒弟,成了墨宗师的徒弟。

这样想着,心里不由生出些模糊的不安来。

他很想见墨燃,但又不是很敢见墨燃。

在这样的心焦中,楚晚宁到了后半夜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哪怕是死了一次的人,还是不知如何照顾自己,躺在一堆卷宗里,被子也不盖。他实在是有些虚弱,精力尚未全然恢复,加上红莲水榭实在没几个人敢擅闯,没人唤醒他,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当楚晚宁醒来时,竟已是第二日傍晚了。

楚晚宁推开窗,看着外面西沉的暮日,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

红霞映着湖面,天边一只野鹤闲闲飞过,倦鸟归巢。

酉时了……

他竟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楚晚宁面色铁青,手搭在窗棂上,啪的一声,险些捏断了木条。

真不像话,尊主专为他设的筵席很快就要开始,可他居然还睡眼惺忪,衣冠不整,头发散乱……这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暗自焦躁。

“玉衡!”偏偏这时,薛正雍竟上山来了,他推扉入屋,见到一个坐在榻上,一脸高深莫测的楚晚宁,不由愣住。

“怎么还没起?”

“起了。”楚晚宁道,如果不是额角有一缕碎发翘了起来,他的模样着实是很威严的,“尊主何事?竟需亲来一趟。”

“没事没事,就一天没瞧你下来过,有些担心。”薛正雍搓搓手,“起了就梳洗梳洗,一会儿去孟婆堂吃饭吧。怀罪大师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过,要等十二个时辰后才能用膳,你从昨日醒来就没有吃过东西,眼下正好满了十二时辰。我让人准备了许多你喜欢的菜色。什么蟹粉狮子头啊,桂花糖藕的,走,一起去吧。”

“有劳尊主费心了。”楚晚宁一听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也懒得仔细打理了,准备随便换件衣服就跟着薛正雍下去。

毕竟蟹粉狮子头要趁热吃,冷了就索然无味了。

“应当的,应当的。”薛正雍看着他下榻穿鞋,又搓了会儿手,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件事。”

楚晚宁本来就不擅理生活,睡了五年,更是一时迟钝,将左右鞋袜穿反了,套了半天发现不对,这才不动声色地换回来。

他专心穿袜套,因此头也不抬,淡淡道:“什么?”

薛正雍笑道:“燃儿今晨送了急信来,说他今天晚上一定赶回。他还给你带了贺礼,这孩子真是越大越懂事,我都……哎,玉衡,你脱了袜套做什么?”

“没什么,这是昨天的。”

楚晚宁道:“有些脏了,换套干净的。”

“……那你刚刚为啥不换?”

“方才没有记起。”

薛正雍很是淳直,不做他想,只是四下环顾了一圈,感慨道:“说起来玉衡你也老大不小的,我觉得吧,你是时候找个道侣了,你看你这屋子。怀罪大师走的时候还整整齐齐的,结果你醒来,住都还没住热闹呢,就东一张纸,西一件袍的……要不我帮你留心留心?”

“烦请尊主出去。”

“哎?”

楚晚宁阴沉着脸,没什么好脾气:“我换衣服。”

“哈哈,好,出去就出去,不过那道侣的事……?”

楚晚宁蓦地抬头,目如冰湖,瞪着薛正雍那个没眼力劲的。

薛正雍总算有些觉过味儿来了,干笑两声:“……我只是问问,玉衡这个条件,一般的你也看不上。”

楚晚宁垂落眼皮,看上去似乎是白了薛正雍一眼。

薛正雍叹了口气,无奈道:“说错了么?我知道你挑剔。”

楚晚宁淡淡道:“我只是无此闲心而已,怎么就成挑剔了。”

“既然不挑,那你说说,什么模样的你能瞧得上眼?我呢,也不是要刻意强求,但至少能帮你留心留心。”

楚晚宁嫌弃他烦,懒得跟他啰嗦,于是随口敷衍道:“活人。女子。尊主去留心吧,不送。”

说着就把薛正雍往门外推,薛正雍不甘心,经历了一番生死,他是真心实意地关切楚晚宁的终身大事。

当年楚晚宁殒身的时候,薛正雍就特别后悔,他想要是楚晚宁有个孩子留下来,就和他哥一样,那自己好歹有个念想,有个人可以照料,可以补偿。

但是楚晚宁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兄弟,独来独往一个人。

薛正雍那时候很难过,觉得自己很歉疚,更觉得楚晚宁孤独得可怜。

“你这要求说了跟没说不一样嘛……玉衡,真的,我说认真的——哎!”

薛正雍待要挣扎,楚晚宁已经把他推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顺带着,还落了个结界,把他整个挡在外面。

薛正雍:“……”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小剧场《男主男配们道侣要求标准》

掌门发下来一张小试卷,上面要求每个人写出自己对道侣的要求~

楚晚宁:怎么又来?文中已说,女子,活人。如此即可。

墨燃:(叹气)……其实我也不知道道侣的要求是什么,但我觉得以我的智商,不太适合谈恋爱。

薛蒙(认认真真,苦思冥想):身高不能低于我的下巴,体重不能高于我的体重,腰不能粗过我的大腿,最好是杏仁眼,我喜欢杏仁眼,相貌不能输给师昧(师昧:……),武力不能输给墨燃(墨燃:交卷吧,没有这种女人),忠贞不二,会做饭的优先,重点:一定要会吃辣,我受不了鸳鸯锅。虽然我家没有皇位要我继承,但是我觉得我还不是大龄剩男,也无所谓成不成亲,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事业比较重要,所以以上条件有一个不满足的,那就不要找我谈了,避免浪费彼此时间。

师昧:心地善良就好,容貌美丑并不是很重要。

南宫驷:第一,诚实。第二,漂亮。

叶忘昔:……没兴趣。

梅 雪:找个能提升我戏份的,可不可以?导演,那俩男主的船戏需不需要替身?

第126章 师尊,再等我一章!

玉衡长老出关,自然值得全派庆贺。但薛正雍知道楚晚宁不喜欢热闹,嘴又笨,因此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都事先安排了妥当。楚晚宁本来还怕晚宴上会有些尴尬,但后来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薛正雍虽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但却有着玲珑心思,把场面拿捏得很有分寸。他当着所有长老、众多弟子的面,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但说的不多,不显得煽情,反而很打动人。只有禄存长老比较没眼力,笑着喊了声:

“玉衡,今日喜庆,你怎么还冷着张脸?你也说几句吧,这里有些新入门的弟子,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呢。”

薛正雍就替他拦着:“禄存,玉衡要说的,我都帮他说掉啦,你非得拉着他再讲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那可不一样,多少也得讲两句嘛。”

“可他——”

“无妨。”薛正雍还想说什么,却被一个清清冷冷的低沉嗓音打断,“既然有新来的弟子,我就讲两句。”楚晚宁说着,从坐席上站了起来,他环顾了一圈孟婆堂,熙熙攘攘几千个人都在看着他。

但是墨燃还没有来。

楚晚宁想了想,道:“南峰红莲水榭,多机关兵甲,为防误伤,请诸位新入门的弟子,无事莫要擅闯。”

众人陷入了沉默。

禄存忍不住道:“……讲完了?”

“讲完了。”

楚晚宁说着,垂眸低首,拂袖落座。

众人陷入了更漫长的沉默。

新来的弟子们大多都在思忖,他们心想,死而复生,隔世五年,这是凡人会有的经历吗?再怎么也该讲一讲自己心里头的感受,或者致谢自己的救命恩人,诸如此类。

可这个人怎么跟在宣读教条似的,丢了这么一句话就完了,这也太没诚意了点儿。

而年纪稍大的弟子们忍不住轻笑起来,好几个人都在跟旁边的同伴耳语道:“是玉衡长老,没变。”

“还是话那么少。”

“噗,是啊,脾气差兴子急,除了脸好看,哪儿哪儿都不行。”反正人多口杂,隔了远了楚晚宁也听不到,有人这样戏谑道。众人说着相顾而笑,复又去看坐在薛正雍旁边的那个白衣如雪的男子。

筵席开了,除了麻辣鲜香的川菜,还有许多精致的糕点,摆盘灵巧口味清甜的江南菜,热热闹闹摆了一桌。

薛正雍又开了百来坛上佳的梨花白,分至每桌,琥珀色的酒液被豪放地斟了满盏,楚晚宁正在吃第四个蟹粉狮子头,忽然一个深口大海碗“当啷”一声放在他眼皮子底下。

“玉衡!喝一杯!”

“……这是一碗。”

“哎呀管它是一杯还是一碗,喝了!你最喜爱的梨花白!”薛正雍浓深的眉眼被喜气染得精亮,“要说你的酒量,我薛某人第一个服气!真是千杯不倒!万杯不醉!来来来——这第一杯,我敬你!”

楚晚宁便笑了,他端起大碗,和薛正雍铿锵一碰。

“既然尊主这么说,这第一碗,我喝了。”

说罢一饮而尽,将碗盏翻出来给薛正雍看。薛正雍大喜过望,眼眶却又有些红了:“好、好!五年前,你问我讨要窖里的一坛子上品梨花白,我那时不肯给你,后来心中后悔的很,我以为再也……再也……”他声音渐轻,忽而仰起头,长吁一口气,复又朗声道,“不说了!说这做什么!以后你要喜欢,整个酒窖的梨花白都归你!我管你喝一辈子的好酒!”

楚晚宁笑道:“好,赚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薛蒙和一个人在角落里窸窸窣窣说了半天,忽然薛蒙拽着那人挪了过来,两人齐齐在楚晚宁跟前端正行了一礼。

“师尊!”薛蒙仰起头,一张青春年少的脸器宇轩昂。

“师尊。”那人也抬起头,端的如芙蕖出水,轻云出岫,不是师昧又是谁?

师昧愧然道:“弟子今日在无常镇的坐医堂里头义诊,脱不开身,到这时候才来谒见师尊,实在有愧,请师尊恕罪。”

“……无妨。”

楚晚宁落下眼帘,仔细端详了师昧一阵子,脸上虽然淡淡的,但心里忽然生起了一种令自己都感到诧异的失落。

这个墨燃最喜爱的人,出落的未免也太过风华绝代了。

如果说五年前,师昧还是个美人胚子,那如今,彻底长开的他就如未央长夜里盛开的一束昙花,嫩绿的花萼再也藏不住里面的莹白,芳菲颤悠悠地探出来,映得周围一切黯然失色。他有着一双顾盼生情的桃花眼,里头春水细软,不盈一握。鼻梁的弧度极为柔腻,增一分则太凌厉,减一分又太羸弱,嘴唇嫣红饱满,犹如浸过清露的樱桃,吐出的字都是鲜甜柔软的。

“师尊,徒儿很是想你。”

他极少这般露骨地表述自己的情绪,因此楚晚宁不禁怔忡,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昧眼眶红红的,极是情深意动,倒让楚晚宁生出一丝惭愧来。

他为何要与师明净吃醋?自己虚长晚辈们那么多岁,居于尊位,他凭什么要和师明净吃醋?

这样想着,楚晚宁点点头,淡然道:“都起来吧。”

得了准允,两个徒弟都站了起来。

……

楚晚宁原本已抚平了心绪,然而瞥了师昧一眼,忽的愣住。

“……”

师昧比薛蒙高啊?

这个比较让楚晚宁有些呛到了,咳嗽两声,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高了还不止一点点。

可是这样,师昧的身段就更好了,肩宽,腰细,腿长,柔中带钢,说不出的细腻优雅。发身抽条的他,哪里还有少年时弱不禁风的模样。

楚晚宁脸色又不由自主地沉下去。

他觉得自己输得有点儿惨。

但是……罢了。

反正他对墨燃的心思,到了死都没有说出口,以后就更不可能说出口了。至于墨燃,那家伙追着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却都没有看出自己喜欢他,以后,也更不可能看出来。

他们俩就做一辈子师徒,情谊深厚,也未尝不可。

其他的,强求不来,便就算了吧。

薛蒙忽然红着脸,拿胳膊肘捅了捅师昧,使了个眼色。

师昧无奈,轻声道:“真的要我去?”

“对,你去比较合适。”

“可这些东西五年来都是少主你准备的……”

“就因为都是我准备的才尴尬,你去,何况其他一些不是你今天带回来的吗?”

“……好吧。”师昧叹了口气,他拗不过薛蒙,只得从薛蒙背在身后的手里接过一只硕大的酸枝木椟,双手捧着,走到又坐下来吃蟹粉狮子头的楚晚宁面前。

“师尊,少主与我……这五年间备了些礼物,都是些……小小心意,还请师尊笑纳。”

薛蒙在后头听着,脸愈发红烫,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双手抱臂于胸前,状似悠闲地扭过头去,佯作忽然对孟婆堂的雕花梁柱起了浓厚兴趣。

别人送的礼物,照理说当面拆开是有失礼节的,但楚晚宁作为他二人的师尊,并不愿意收一些过于贵重的东西,因此想了想,问了句:“是什么?”

“是……四处买来的一些小玩意儿。”师昧冰雪聪明,又哪里会不明白楚晚宁的心意,于是道,“都不值什么价钱,师尊要是不放心,回去打开来瞧瞧就是了。”

楚晚宁却道:“回去与现在也无甚差别,开了。”

“不不不!!别打开!”薛蒙愣了一下,连忙扑过来要抢。

楚晚宁却已经把盒子打开了,末了还淡淡望了他一眼。

“跑这么急,你也不怕摔着。”

薛蒙:“……”

那里头果然塞了满满当当,都是些零碎有趣的小物件,有一些刺绣精致的发带,别具匠心的束发环扣,鬼斧神工的玉带钩,楚晚宁随手拿起了一瓶安神宁心的丹药,烛火之下,寒鳞圣手的纹章熠熠生辉。

这一盒东西,价值连城。

楚晚宁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抬起凤眸,瞪了薛蒙一眼。薛蒙的脸更红了。

薛正雍在旁边看得好笑,说道:“蒙儿既然有心,玉衡,你就收下吧。反正其他长老都给你备了礼,价值也都不轻,多一份也没什么。”

楚晚宁道:“薛蒙是我徒弟。”

言下之意就是他不愿收徒弟这么多东西。

“可这都是我五年来,看到的合适师尊的东西!”薛蒙一听他这样说,急了,“我用的都是自己赚来的银两,没有花半分爹爹的钱,师尊,你要是不收下,我……我……”

“他会难受,会睡不着觉。”薛正雍替儿子说,“没准还会闹绝食呢。”

楚晚宁:“……”

他实在不知怎么和这父子俩对话,于是又低头去看那盒子,忽然瞧见一堆东西里头,躺着另一个更小的木盒。

“这是……”他把它取出,打开看到里面躺着四个泥塑娃娃。

他有些不明白,掀起眼帘,看了薛蒙一眼,却见薛蒙满面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瞧见楚晚宁在看他,连忙低下头去,好俊一个男儿,硬是和个毛头小子似的,被师尊盯得低眸垂首,说不出的羞赧。

楚晚宁问:“这是什么?”

薛正雍也好奇:“拿出来看看。”

“不……要……”薛蒙扶住了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喃喃。但自己老爹已经高高兴兴地把四个小泥人都摆了出来。那四个泥人捏的歪歪扭扭极是丑陋,除了一个高一点,三个矮一点之外,几乎看不出他们之间的区别。这手笔,一看就是出自薛蒙的没跑了。

要知道薛蒙最初是想和楚晚宁学机甲术的,结果学了一天,楚晚宁让他改修了刀法,没别的原因,就因为这小子一个下午在红莲水榭什么都没做成,倒是拿着锉刀差点拆了机甲房。

以这样的“蕙质兰心”去捏泥人,也实在是苦了他了。

薛正雍抓起其中一个泥人,颠来倒去看了看,没看懂,问儿子:“你做的这是个啥?”

薛蒙倔强道:“随、随便做着玩的,没啥。”

“这黑漆泥人捏的真不好看,还是那个高一点的比较漂亮,刷的是白漆。”薛正雍嘀咕道,大拇指摸了摸小人的脑袋。

薛蒙道:“别摸!!”

可是已经迟了,小人开口说话了。

“伯父,别摸。”

薛正雍:“……”

楚晚宁:“……”

薛蒙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巴掌,胳膊挡着眼,都不愿意看。

薛正雍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哈哈大笑:“哎哟喂,蒙儿,这是你捏的燃儿?这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哈。”

薛蒙怒道:“那是因为他本来长得就丑!你看我捏的师尊!多好看!”他说着,涨红脸指着白漆小泥人。

白漆小泥人被他的指尖扫到了脑袋,发出一声冷哼,说道:“不可放肆。”

楚晚宁:“……”

“哈哈哈哈哈哈!!”薛正雍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个好,这个好,你还放了些灵音絮在里头吧?这小东西学玉衡说话的口气,还真挺像的,哈哈哈哈!”

楚晚宁拂袖道:“胡闹。”

但还是把四个小泥人都轻轻地拿了回来,放回了盒子里,摆到了自己身边。这过程中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显得很是淡漠平静,只是当他再抬眼时,眸底却有些未褪色的温柔。

“这个我收下了,其余的你拿回去,这些东西你也用的到,师父不缺。”

“可是……”

“少主,师尊让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吧。”师昧笑着,小声劝他,压低声音道,“反正少主最想送的,不也就是这盒小泥人吗?”

薛蒙的脑袋简直都冒烟了,他气恼地瞪了师昧一眼,踢了踢脚,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薛蒙这个人,从小被捧的很高,从没有过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什么事是不能做的,因此他表达喜恶的方式往往很热烈,很直白。

楚晚宁因此觉得他很难得,这种率然是自己从来都没有的,是薛蒙最难能可贵的宝贵品质之一,他有些羡慕。不像自己,从来都是个不坦诚的人,心里很是思念,嘴上却说不挂怀。

重生归来,虽好了些许,但也就这样了,不会变的多厉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觉得自己大概用整个后半辈子来改,也改不了太多。改多了,大概他也就不是他了。

筵席到了快散的时候,墨燃依旧没有归来。

楚晚宁其实心里闷的厉害,却也没有多说一句话,虽然他真的很想问薛正雍,想问问墨燃今日那封信究竟是怎么写的,想问问薛正雍能不能知道墨燃究竟到哪里了。

但他捏着酒盏,喝了一杯又一杯,指节捏的苍白,酒都烧透了肺腑,也没有把他的心烧得热络,热络到足以鼓足勇气,扭头去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全员迟到理由》:

楚晚宁:迟了就是迟了,不想解释,罚吧。

墨燃0.5:路上有个老太婆走路太慢,碍着本座的事,杀了她,本座就来了,迟了点。给本座一块干净的帕子,脸上溅了点血。

墨燃1.0:哈哈哈~有个老奶奶过马路,拄着拐杖炒鸡好笑,我抢了她过马路的拐杖,想看看笑话呀。不过后来还给她啦,别担心别担心~

墨燃2.0:路上看到一个老人家腿脚不方便,扶她过去了,耽搁了时间,抱歉。

师昧:今天碰到个医闹的,实在脱不开身……不好意思……

薛蒙:关你屁事。

南宫驷:楼上真粗鄙,我礼貌一些,与你何干。

叶忘昔:我不会迟到,你再看看,应当是滴漏坏了。

梅 雪:每走一步就有女修来纠缠,我就算提前两个时辰出门,最后的结果仍是迟到,不挣扎了。

第127章 师尊,小心地滑

楚晚宁不问,薛正雍也没有提。

死生之巅的尊主喝的有些高了,头晕脑胀的,讲话也不利索。

他忽然凑近了,盯着楚晚宁说:“玉衡,你不高兴。”

“没有。”

“你生气了。”

“没有。”楚晚宁道。

“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呢?”

楚晚宁:“……”

问吗?

问一句,自己心里会痛快很多,也许墨燃说的根本就不是今晚一定会回来,也许他说的是今晚尽量回来,只是薛正雍转述的时候讲错了,或者是薛正雍记错了……

楚晚宁遥遥望了一眼门外,夜色浓深。

宴将散了,席将冷。

他出关的第一天,墨燃没有赶回来。

整个死生之巅的弟子都全乎了,连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甚至见都没有见过的人都来了,唯独差了他。

差了他,筵席就是残缺的。

好多蟹粉狮子头,桂花糖藕,梨花白香雪酒,都装不满。

楚晚宁闭了闭眼,忽然听得远处,靠孟婆堂正门厅的地方,有弟子喧哗起来。

“哎呀——!看!外头那是什么?”

“天上那是什么啊!”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那噼啪作响的热闹喧嚣,那此起彼伏的春雷巨响。

人们走出屋子,站在孟婆堂前的茵茵草地上仰头看着,看那火树银花不夜天,星河碎成点点流萤,在空中恢宏盛开,蹁跹散落。

“放烟花啦!”那些年轻的弟子喜笑颜开,一张张青春稚嫩的脸庞被明灭闪烁的火光照亮,眼底里映着漫天碎星辰。

“好漂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花火,过年也没瞧见过。”

楚晚宁也慢吞吞地从堂里踱出,他心情并不是太好,即便薛正雍备下了如此灿烂的烟火盛会,他虽感激,却也依旧摆脱不了心口的沉闷。

“咻——”

一声清锐的哨响穿云透月。

他淡淡抬起头,金红色的一束流光像离弦之箭,摄入长空。

真好看。

若是那个人也在……

“怦!”

那一点耀眼的星芒在升到与吴钩齐平时,轰然炸开了,千万朵晶莹的金辉汇聚成流,于是银河失色,月宫无光。

烟花像一树海棠吹落如雪,似万顷江河粼粼翻波。楚晚宁在这样流光璀璨的热闹中,缓缓合上眼眸。

“弟子墨燃,恭祝师尊出关。”

忽然间有人在他身后这样说,字字清晰,字字如针。

楚晚宁蓦地微抖,像是芒刺在背,像是炭火在喉。他的心跳失了速,血液信马由缰,他呼吸不来,猛然回首——

身后站着几个刚从孟婆堂走出来的弟子,都惊讶地瞧着天穹,有人这样念道。

渐渐的,念的人不再是一个了。

所有人都觉得新鲜,那些小弟子,男的女的,一个人站着的,三五成群的,都瞧着辉煌的夜幕,念出这个句子。

弟子墨燃。

恭祝师尊出关。

一声声温柔犹如潮汐,犹如梦里的呓语,一句句坚决犹如磐石,犹如千钧的山岳。楚晚宁猛地抬头,夜空中花火因着灵力而流淌,闪烁着,以那样灿烂庞大阵势,组成这个句子。

那花火凝成恐怕数百里外都能瞧见的盛大江潮,那五光十色的星辰像隔着万岳千山,隔着前尘往事,从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那个人的喜悦悲伤,思念愧疚,也在这未央长夜里向他奔来。

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海中的浮木,海水是他在阴曹地府、在鬼王殿前,墨燃忽然抱住他时的那双眼,温情的,炽热的,决绝的。

他无处可逃。

周围都是那个人的呢喃,那个人的欢笑,那个人的深情。

楚晚宁不想去管那是什么样的深情,师徒的,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