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微雨,踏仙君,你不是东西,你为何犯下如此罪业!你让我这辈子怎样偿还!

我想从头来过,你为何苦苦纠缠,在梦里在醉里在灯火阑珊处,在每个我猝不及防的时候,跳出来用扭曲的面孔诅咒我?

咒我万死不得超生,咒我恶人将有恶报。

你咒这一切都是梦,总有一天会再碎掉,你咒我总有一天醒来,会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巫山殿,你放肆大笑说我这辈子都没有人疼惜。

唯一愿意为我赴死的人,是我害死了他。

可那人是我吗?!

不,不是我,是你啊踏仙君!是你墨微雨!!

我与你不一样,我与你不同……

我手上没有血,我——

我可以从头来过。

另一半魂魄也在嘶声啸叫,它张开尖利的嘴,它面目扭曲:

你不是歉疚吗?

你不是做错了吗?

那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用你的血去祭奠前世被你无端伤害的人?

畜生!伪善!

你与我有什么不同?我是墨微雨,你难道不是吗?你带着前世的罪孽,你带着前世的记忆,你永远摆脱不掉我,我是你我梦魇是你的心魔,是诸天神佛叩问你令人作呕的灵魂。

从头来过?

凭什么?你有什么脸,有什么资格要重头来过?你把世人蒙在鼓里,你把爱你的人蒙在鼓里。

你做尽善事,不过就是为了抹平你心里头那一点点可怜的内疚!哈!墨微雨!你敢让他们知道你前世是怎样的人吗?

你敢让楚晚宁知道,前世,是你!刀子刺在他颈上,让他鲜血流尽,生不如死!是你!让天下饥馑成灾,哀鸿遍野!

是你啊。

哈哈哈哈,孽畜,我就是你,你亦是我,你逃不掉的,我就是你啊墨微雨,你敢说不吗?

墨燃被逼的近乎疯狂,他又去床沿摸火刀火石,他想努力点亮烛火,驱散指爪狰狞的黑夜。

可是连蜡烛都不要他,蜡烛都不屑于救他。

他被抛在黑暗里,他颤抖的手一下一下擦着火石,一下一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终于倒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不停地在道歉,夜色里他床铺周围仿佛围满了人,那些攒动的人影都在咒骂他,都在向他索命,都跟他说他一世为恶世世为恶,墨燃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忽然变得很无助,他只能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没人理睬他。

谁都不原谅他。

他额头滚烫,心如火焚。

忽然间,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叹息。

魑魅魍魉中,他睁开眼,他看到楚晚宁来了,楚晚宁依然和从前一样,白衣曳地,广袖宽袍,眉目英挺如同往昔。

他走过来,走到他床前。

墨燃哽咽道:“师尊……我是不是……不配再见你……”

楚晚宁没有说话,只是拾起了火刀火石,把墨燃从没有点亮过的蜡烛,给缓缓点着。

有师尊在的地方,就有火。

有楚晚宁在地方,就有光。

他立在烛台前,垂着纤长的睫毛,他抬起眼帘,静静看着墨燃,而后宁静地笑了,笑容很浅。

他说:“睡吧墨燃,你看,灯亮了。你不要怕。”

墨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钝重的东西狠狠撞过,他觉得自己脑颅都痛的要裂开,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似乎什么时候听到过。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楚晚宁拂开衣袖,在他床沿坐落。寒雨连江夜入吴,可屋内是暖的。黑夜不见了。

楚晚宁说:“我陪着你。”

他听到这句话,心脏又涩又痛,几乎拧成了一团。

“师尊,你不要走。”他拉住了楚晚宁宽袖下的手。

“好。”

“你走了,天就黑了。”

墨燃哭了,他觉得有些丢人,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眼,“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求求你……我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做帝君了,师尊……你别不要我……”

“墨燃……”

“求求你。”或许是因为烧热让他脑子都有些昏沉,让他格外脆弱。又或许他心里隐隐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知道醒来楚晚宁会消失不见,所以他不住地喃喃,“求你,别不要我。”

这一夜,窗外铁马冰河,无数怨灵敲打着窗子,似要进屋索了他的命去。

但在墨燃梦里,楚晚宁点亮了灯,那一点点微弱的光芒驱散了无边无际的寒意,楚晚宁说:“好,我不走。”

“不走?”

“不走。”

墨燃想开口言谢,可是喉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呜咽,犬类想要小心讨好时,带着些委屈的声音。

“你们都说不会走,说不会丢下我。”快要坠入梦中时,墨燃半睁着眼,忽然浑浑噩噩地喃喃,“可是到最后,都不要我。没人稀罕我,我当了半辈子弃犬……谁都是收养我几天,然后就又抛弃我……我好累……真的……师尊……我真的好累,我受不了了,走不动了……”

就像风餐露宿,无家可归的流浪犬,毛是脏的,爪子是破的,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乞丐,和野猫去争抢食物。

被欺负的久了,对谁都不信任,看到有人朝他蹲下来,家犬或许觉得那是要给它喂食,可是弃犬只会觉得别人要拿石子砸他。他仓仓皇皇,惴惴不安地走啊,走啊,对谁都龇牙咧嘴,这是他的命。

“师尊,如果哪天,你不想要我了,就杀了我吧,别丢掉我。”

他哽咽着,轻声说。

“一次一次被舍弃的感觉太难受了,宁愿死……”

他当真是烧糊涂了。

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也渐渐记不清梦里出现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阿娘。”沉睡过去前,他最后说了一句话,“天黑了,我好怕……我想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取自杜甫“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未免误会,特此注明。

第124章 师尊复生

花开花落,红莲水榭外的结界,无论晨昏,都在流淌着细碎光华。里头的人不出来,外头的人也进不去。

五年时间转瞬而逝,人间譬如走马灯,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变,每一旬每一月都在变。

茶馆里,史书里……那些岁月,最终都成了一行行小字,成了一段段评书。

往事历历,回首而顾——

楚晚宁闭关第一年,其弟子墨燃下山,薛蒙师昧留于死生之巅,自行清修。

这一年,墨燃的字比往日好看了些许,薛蒙突破了寂灭刀第九重,师昧于岁末前往孤月夜药门切磋,获益良多。

期间,墨燃前往益州盐商常家,因私事拜会常公子。却得知常公子已于不日前暴毙身亡。墨燃在鬼界得知了常公子与假勾陈有勾结,本探听一二,谁知对方早已杀人灭口,连尸体都烧成了灰烬。

线索中断。

楚晚宁闭关第二年,修真界办灵山大会,薛蒙得魁首,梅 雪次之,南宫驷得第三。师昧于下修界悬壶广济,而墨燃穿行江南漠北,一路除魔行善,而后归于山林修炼,行踪杳然。

楚晚宁闭关第三年,逢鬼年,阴气盛。昔日彩蝶镇血战处结界衰微,魍魉出世,野鬼夜哭,薛蒙率死生之巅弟子前往镇压。虽未重现当年厉鬼遮天之景,但下修界依旧民不聊生,陷入灾年。

上修界因幅员辽阔、黔首众多,为求自保,九大门派各出百名弟子镇守于上下修边境处,筑起拒祟墙,以阻止鬼怪流民东渡。

那些无家可归的下修贫民被统统拒于墙外,万里城防,防鬼,也防人。于是墙内海晏河清,墙外尸横遍野,薛正雍多次与上修界交涉,未果。当年在彩蝶镇死生之巅弟子洒下的热血,尽付东流。

岁末,隐于山中清修的墨燃接到伯父书信,得知蜀中大乱,重入红尘。

楚晚宁闭关第四年。

墨燃与薛蒙并肩作战,死生之巅二位公子率诸人于下修界横扫魑魅,荡平恶寇。最终于彩蝶镇故地挑起巅峰对决,薛子明剿杀妖邪千余,驱鬼百计,墨微雨重补天裂,以一己之力封印邪煞。

此一役后,上修界撤去城防,允准下修界百姓入关。

薛蒙墨燃则名声大噪,前者凤凰之雏威望无人可及,后者因补天裂时,结界之术与楚晚宁极似,故被世人皆称为“墨宗师”。

白云苍狗,转眼岁月蹉跎。

自灵山一战后,薛蒙虽得美名,却不似少年时那般沾沾自喜、极易自满,只要无事,他便在竹林里勤修参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便偶有生病,也绝不停歇。

他记着师尊的话,即使没有神武在手,天之骄子依旧是天之骄子,只是要付出更多的血汗,他不再天生优渥,但勤终能补拙。

有时候他施展完一套刀法,轻盈飘逸地自竹林端落下,在穿林透叶的阳光中,他侧过头去,偶尔会觉得眼前一恍,似乎看到那个坐在岩石上,吹奏着树叶的小小身影。

这让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天,身形变小了的楚晚宁在林中看他练刀,曲声悠扬,指点他何时当急,何时当缓。

薛蒙偏着头细细回忆,那曲音仿佛就在耳边。

于是他闭上眼睛,凝神静气,再睁开时见一片枯竹飘然而落,他眸底蓦地刀光一闪,龙吟嗡鸣,刀影张弛有度,起势时亟亟如潮鸣电掣,收势处漫漫似飞雪连天。

待龙城撤回,他站直身子,那枯叶已被削成千丝万缕,无声落于靴边。

低头时,好像还是面容稚嫩,沉不住气的少年郎。

再抬眼,眉羽挺拔,目光清冽却稳重,像是湍急的溪流终于奔腾着归入湖海,变得平和广阔。

五年了。

薛蒙擎着刀,拿一块白布擦拭着霜刃,正收刀回鞘,忽听得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有弟子冲过来,嘴里不住喊着:“少主!少主!”

“怎么了?”薛蒙皱了皱眉头,“慌慌张张的,一点仪态没有。什么事情?”

“红莲水榭——”那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脸膛红彤彤的,大口喘着,“怀罪、怀罪大师走了!玉、玉衡长老——醒,醒了!!”

“当啷”一声,百战之兵龙城竟被主人失手掉落在地。

薛蒙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庞霎时变得苍白,随即又立刻涨的通红,嘴唇开了合,合了开,最后竟然连自己的兵刃都不记得捡,就飞似的奔向死生之巅南峰,中途还差点被石头绊了一下,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师尊!!师尊!!!”

刚刚还教训别人一点仪态都没有的薛子明,自己的仪态在眨眼间掉的连半点渣子都不剩了。

跑到红莲水榭外头,还没进主厅大门,就看到薛正雍大步从里头走出来,见到儿子和拼命三郎似的往里面去,薛正雍笑容满面地揽住他。

薛蒙急死了:“爹爹!”

“好好好,知道你想见玉衡。”薛正雍笑道,“但他刚复苏,精力不足,和我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你总不好意思打搅你师尊休息。”

薛蒙一呆:“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但是五年的时光实在太难捱了,他有好多话想跟师尊说,想现在就扑过去告诉师尊自己拿了灵山大会的第一名,想告诉师尊自己镇压了百鬼作祟,自己……

“要懂事。”

“……”懂事两个字就像蛇的七寸,捏住了,薛蒙也就服帖了。他几乎是长长叹了口气,脚步虽停了下来,脖子却往前伸了伸,似乎这样就能掠过体魄魁梧的父亲,虚掩着的房门,径直看到榻上卧着的人。

薛蒙抿抿嘴唇,有些不甘心:“我就,就进去看师尊一眼,我不说话。”

“我还能不知道你?一高兴就大喊大叫的。”薛正雍瞪了他一眼,“灵山大会获胜回来,外人面前倒是一副高冷架子,回到家里嚷嚷了四五天,见人就讲你是怎么把南宫驷从妖狼背上踹落的,如今连孟婆堂的李婶都能背出你讲的原话。你说你不吭声,谁信?”

“……好的吧。”

薛蒙蔫蔫的。

“父亲教训的是。”

“那是,你爹的话什么时候错过。”

薛蒙撇撇嘴,还是忍不住好奇:“爹,师尊怎么样?”

“挺好的,怀罪大师连摘心柳留下的余毒都给他拔除了。”

“啊,那就是说师尊今后不会再变成小师弟了?”

“哈哈,不会了。”

薛蒙挠了挠头,想到再也见不着夏司逆了,竟隐约觉得可惜。

“那,那其他也都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别担心啦,没有,真要说有,那就是他知道自己睡了五年后,脸色有些难看。”薛正雍想起楚晚宁的神情,笑了,“幸好他还没有太多气力,不然能拉着我问好多事情。哎,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薛蒙道:“蒙儿,安排个事儿给你去做。你师尊他与世隔绝了这么久,错过了不少事情。光靠我们跟他讲,我们讲的累,他听起来也费尽。这样,你问你娘去要些银子,到山下的无常镇买些书籍回来。不是有那种编年载事的册子吗?事无巨细的那种,买给他瞧瞧。”

薛蒙一听,不对啊,爹爹这个老狐狸是嫌他吵闹,要把他踢下山去做苦力啊。

但是转念再想,这苦力是给师尊做的,好像就……也没有那么难接受了。反正师尊目下又睡过去了,自己确实不能肯定进屋之后会不会情绪失控,冲过去把人吵醒。

于是叹口气,极不甘心地嘀咕道:“买书就买书。”

“多买点,讲上修界的,下修界的,都买一些,玉衡本身就爱看书。”

“哦,好。”薛蒙很是沮丧,一个人默默地下山去了。

薛蒙不爱看书,来到无常镇的书摊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从名字里头实在也瞧不出什么花样来,便问蹲下来问摊主:“老伯,你这里讲修真界近些年变迁的书有没有?给我拿几本。”

摊主一看是死生之巅的人,虽不认得这位就是凤凰之雏薛子明,但也十分激动了,热情道:“仙君要讲变迁的书,那当然有。我这里正史野史都全,人物传记、编年史、地域志、降妖谱,连江湖上最著名的十位说书先生的手稿都有。仙君喜欢哪一种?”

薛蒙听得脑仁疼,便挥手道:“都,都拿过来好了,不差钱。”

对生意人而言,世上最悦耳动听的话绝不是“爱你”“疼你”“想要你”,而是“买”“不差钱”“每样来一份”。

摊主立刻喜笑颜开,搓着手应了薛蒙,转身从挑来的书箧子里去给他挑去了。薛蒙闲着无事,就随手在摊子上翻一翻,忽然发现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很有意思,他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

修真界富户排榜

第一:姜曦。身份:霖铃屿孤月夜掌门

第二:南宫柳。身份:临沂儒风门掌门

第三:马芸。身份:西湖桃宝山庄庄主

……

如此云云,用蝇头小楷写了洋洋洒洒一整面。

薛蒙立刻来劲了,他特别想知道自己在哪里,于是来来回回在这页上看了四五遍,看得都快成了斗鸡眼,也没找到“薛蒙”两个字。

他顿时大为沮丧,随即又有些生气,想想看觉得不甘心,往后翻了一页打算继续找,却看到后面只有三四个名字,以及一句话:

“编纂精力所限,所有排榜均只计入百名,百名以后者,略之不誊。”

薛蒙怒摔书:“本少爷有这么穷吗??”

摊主被他吓了一跳,一看他在瞧的册子,忙拾起来安抚道:“仙君不要生气,这民间编的排名小册子,总是排的乱七八糟的,而且啊,各个地界流传的也都不太相同。你要在临沂买书,君子榜第一位肯定是南宫掌门。坊间看这个纯就是消遣,莫要生气,莫要生气。”

听他这样说,薛蒙觉得也有几分道理,而且对这册子的其他内容,他仍旧很好奇,于是哼了一声,又从摊主手里拿过来,随手又翻了两页。

这回,他看到了一个更古怪的排名。

“世家公子骄纵榜”

作者有话要说:

富豪榜上的马芸,以及桃苞山庄是彩蛋,哈哈哈哈~

师尊醒了,我们也开始恢复每天的小剧场了啦~

重新开启的小剧场~

小贩最喜欢听买买买,那么各角色最希望听到的一句话是什么呢~

楚晚宁最希望听到:玉衡长老是好师尊。

墨燃2.0最希望听到:你和前世不一样。

墨燃1.0最希望听到:大家都喜欢你。

墨燃0.5最希望听到:狗东西,醒醒,别做梦啦,口水都流书桌上了!

薛蒙最希望听到:少主第一,少主最帅,少主最讨师尊喜欢!

师昧最希望听到:师昧这么温柔可爱怎么会是boss

叶忘昔最希望听到:南宫公子不会短命。

南宫驷最希望听到:你爹退位让你上了,公子你能自己做主了。

宋秋桐最希望听到:这是一篇bg文。

梅 雪最希望听到:梅 雪,准备出场了。

第125章 师尊不需要找道侣

该榜单上的字迹十分工整,万分笔挺,赫然写着:

第一:南宫驷

身份:儒风门少主

第二:薛蒙

身份:死生之巅少主

薛蒙:“……………………”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面上的肌肉都在抖,似乎稍一松懈就会关不住心里的洪水猛兽,焚书坑儒。

“可以。”薛蒙阴沉着脸,拿那册子拍了拍惊惶不安的摊主,每个字都从牙缝里嘎巴嘎巴咬碎了啐出来。

“这书给我单独包起来,我自个儿拿回去细究。”

把《不知所云榜》往衣襟里粗暴一塞,薛蒙抱着一大摞摊主挑给他的书籍卷轴,摇摇晃晃地爬回了山上。

他很气。

快要气死了。

世家公子骄纵榜排行第二?

呸!哪个瞎了狗眼的排的榜,要让他知道了,他非得把那人揪出来按在地上揍个百来拳才解气!去你的骄纵!狗玩意儿!

这种气愤倒是把他心里的狂喜给中和去了一点点,返回红莲水榭时,薛蒙的情绪总算正常些,不会再一点就燃,一燃就爆了。虽然他还是很激动,但因为刚刚生气过,一来二去,脑子还算清醒,不糊涂。

这会儿水榭外头站了两个高阶弟子守卫,其他人一率不放行,以便让长老休憩。

但薛蒙是少主,谁敢拦?

于是薛蒙顺顺当当地进去了。

此时天色已暗,水榭主厅的窗子半敞,透出蜜一般柔和的光亮。薛蒙不知道师尊究竟醒了没有,于是放轻脚步,捧着书本推门进去。

周围好安静,他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枝头跃动的雀鸟。

他暂时把《不知所云榜》抛去了脑后,凝神屏息,目光明亮地往床榻上看。

“……”

良久沉寂,薛蒙呆住。

“哎?”

床上怎么没人?

他待要往前细看,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一个洇着湿冷水汽的嗓音幽幽在身后响起:“阁下擅闯红莲水榭,意何为?”

“……”薛蒙咔咔咔僵硬无比地扭过头去,对上一张苍白的脸,灯光昏暗,他还不及看清,就吓得“哇——”的一声大叫起来,手臂扬起朝着对方猛劈过去!

岂料对方比他速度还快,身手如疾风厉电,蓦地劈中薛蒙脖子,而后一脚踹在薛蒙腹部,按着他直挺挺跪落,怀中的书册霎时散得满地都是,好不狼狈。

薛蒙原本只是突然受惊,但当被那人踹跪在地时,却是着实震惊!

要知道他早已今非昔比,五年勤修苦练,南宫驷都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个他连脸都没看清的人却只在两招间就把他制的毫无还手余地,是谁?

脑袋中嗡嗡作响,血都涌上了颅内。

然而这时,却听那人极其冰冷地说了句:“我闭关五年,如今是什么人都敢往我住的地方闯了。你是谁的弟子,你师父呢?没教过你规矩?”

话音方落,薛蒙就已整个人倾身扑来,紧紧抱住了他。

“师尊!师尊!!”

楚晚宁:“……”

薛蒙抬起头,原本是想忍的,却还是没忍住,眼泪就淌了下来,他不住哽咽道:“师尊,是我啊……你瞧瞧……是我……”

原来楚晚宁是刚刚睡醒,出去洗了个澡,因此身上手上都还是凉凉的,带着些水汽。他立在原处,灯火虽暗,但此时静下来却足以看清了。

跪在自己面前的,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

他皮肤很白皙,衬得眉毛漆黑浓深,眼睛和眉弓的间距较常人稍近,因此显得面目深刻,眉眼有情。至于嘴唇,饱满润挺,唇形好看。这样一张脸,哪怕是生气的时候都带着些娇纵之意,其实这般相貌的人是很容易和“媚气”两个字沾边的,但他不会。

一个人脸上最有神韵的地方是眼睛,薛蒙的眼睛像烈酒,永远潋滟着辛辣、热烈、放肆的光芒,十分逼人。

有了这两池子酒,哪怕拿冰白柔腻的玉壶装着,也绝不会教人认错。

毕竟五年过去了,楚晚宁身殒时,薛蒙才十六岁,如今他二十一了。

十六七岁是男子变化最大的时候,一年一个模样,半年一个身形,楚晚宁错过了五年,所以骤然相见,一时也没有认出他来。

“……薛蒙。”

半晌之后,楚晚宁盯着他,慢慢唤了一声。

像是在喊他,但也像在告诉自己。

这是薛蒙,薛蒙不再是他记忆里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了,他长大了,肩膀很宽,身高也……

楚晚宁不动声色地把他拉起。

“跪着做什么,起来。”

“……”

身高与自己相差竟也无多了。

岁月在年轻的人身上流失的会格外快,三笔两笔就把一个孩子雕刻为成熟模样。初醒时楚晚宁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薛正雍,还没有感觉到五年的时光究竟有多漫长,但此刻见到薛蒙,才恍然明白,原来白驹过隙,很多人和事,都已变了模样。

“师尊,灵山大会,我……”薛蒙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便拉着楚晚宁说东说西,“我拿了第一。”

楚晚宁先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嘴角有了些笑意:“理所应当。”

薛蒙红着脸,说:“我,我和南宫驷打的,他,他有一把神武,我没有,我……”讲着讲着,觉得自己邀功的意思太赤裸,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搓了搓衣角。

“我没给师尊丢人。”

楚晚宁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忽而道:“想是受了不少苦。”

“不苦不苦!”薛蒙顿了顿,说,“甜的。”

楚晚宁伸手,想如当年一般摸摸他的头,但想到如今薛蒙早就不是孩子了,这么做着实有些不合适,中途便偏转过去,拍了拍他的肩。

地上的书散得到处都是,师徒二人将册子一一拾起,搁在桌上。

“买了这么多?”楚晚宁说,“要我看到什么时候?”

“不多不多,师尊一目十行,一个晚上就看完啦。”

“……”

即便过了这么久,薛蒙的仰慕还是丝毫不减。倒是楚晚宁有些无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挑亮了烛火,随手翻了几本。

“江东堂换掌门了?”

“换了换了,新的掌门是个女的,据说脾气特别差。”

楚晚宁又接着看,他看的那一页是讲的是江东堂记事,洋洋洒洒一大篇,楚晚宁看的很专注,看着看着,对着“江东堂新掌门生平”,忽然状若随意地问了句:“墨燃……这些年怎么样?”

他问的很克制,很浅淡。

因此薛蒙没有觉得太突兀,如实说道:“还不错。”

楚晚宁掀起眼帘:“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薛蒙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就是像个人了。”

“他以前不像个人?”

还没等薛蒙开口,楚晚宁又点了点头。

“确实不像个人。你接着说。”

“……”薛蒙最擅长的,是把自己的事迹讲的很长很精彩,把别人,尤其是墨燃的事迹,讲的很短很简单。

“他这些年到处在跑,懂事了些。”薛蒙道,“其他也没什么了。”

“他没去灵山大会?”

“没,他那时候在雪谷修行。”

楚晚宁便没再问了。

两人又聊了些其他有的没的,薛蒙怕他累着,虽然还有无数话要说,但还是按捺住,先行告退了。

他走之后,楚晚宁合衣躺在床上。

鬼界发生的事情,他都还记得,因此对于墨燃的转变,他并不意外。只不过浮生倥偬,一别几春秋,薛蒙如今都出落得让他差点认不出,他不知道墨燃如今又是什么模样。

他还记得薛正雍今天临走时跟他说:“玉衡,明日在孟婆堂办个筵席贺你出关。你可千万别推却,我都把信函寄给燃儿了,你总不能让他千里迢迢赶回来,结果没饭吃没酒喝吧?”

楚晚宁于是便没有拒绝,他虽不爱热闹,但墨燃从来都是他的软肋。

听薛正雍说,上一次彩蝶镇天裂,白头山脚下的许多村寨毁于一旦,如今活下来的人伤的伤,残的残,由于耗损得实在厉害,到现在那些寨子都还破败不堪。整片雪原宛如人间地狱。

墨燃这些日子,都在那里帮忙重建村落。

他在灯烛下看了会儿书,还是忍不住起身,挥袖招来一朵传音海棠,想了想,说道:“尊主,劳你再修书一封,跟墨燃说,让他不用着急,赶得回来最好,若是回不来,我也不会怪罪于他。天气渐凉,白头山每年严冬都是酷寒难当,让他好生安顿村落,不可草率应付。”

抛走这朵海棠花之后,楚晚宁才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拿起看了一半的修真界编年史,继续读了起来。

他的目力虽没有薛蒙说的那么夸张,可以一夜读完这些浩繁卷帙,但是看几本史册还是游刃有余的。

夜深了,烛台里灯花流成幽潭。楚晚宁掩卷闭目,眉头微微蹙着。

他已经将这五年修真界大致发生的事迹,都阅了一遍。一开始,书册上的内容还无甚起浮,但写到彩蝶镇再次天裂时,却出现了大量有关墨燃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