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蒙骂着,墨燃不还嘴,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薛蒙说的对。
鬼司仪面前也好,金成池湖底也好,哪一次楚晚宁不是因为他而受的伤,楚晚宁的身上有多少疤痕,是为他留下的?
瘟神。
呵……
对,真对。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自己愧对师尊,即便知道自己不配再去央求师尊由黄泉归来,他还是不愿放下手中的引魂灯,就那么固执地,死死地抓着那苍白的灯笼,由着薛蒙唾骂自己,撕扯自己。手背被抓出了血痕,依旧低着头,动也不动。
到最后,薛蒙喘着粗气,终于松开了他,双目赤红地说:“墨微雨,你还要害他到什么时候……”
墨燃没有去看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空荡荡的灯,沉默着。
沉默到别人都以为他不会再作答的时候,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想带他回家。”
他的声音太低了。
被愧疚和羞赧压得那么低沉,那么卑微。
以至于薛蒙一开始都没有听清,过了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墨燃说了什么。他“呵”的一声就冷笑开了。
“你带他回家?”
“……”墨燃闭上眼睛。
薛蒙啐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在齿间撕得粉碎:“你怎么有脸。”
“少主——”
“别拉着我,松手!”薛蒙猛地把袖子从师昧手中抽出,眼中闪着悲伤与愤恨,他死死盯着墨燃,嘶哑道,“你怎么配。”
墨燃的手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睫毛帘子垂得更落。
那一瞬间,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错觉,好像楚晚宁还活着,楚晚宁下一刻就会说:“薛蒙,别再胡闹。”
原来,他一直都在替自己遮风挡雨。
是自己受之泰然,竟以为那是理所应当的。
墨燃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捧着那引魂灯,像抓着最后的稻草。
他低着头,重复着说:“我想带他回家。”
“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啊你!我看你——”
“好了,薛施主。”
怀罪大师终于有些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说道,“墨施主有心,你便让他去做吧。若真有恙,再算不迟,如今一切尚无定数,薛施主又何必咄咄逼人。”
薛蒙郁沉着脸,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看在怀罪的面子上,忍住了。
忍了须臾,又落下一句。
“若是师尊有恙,我定杀了你去祭他。”
怀罪叹息道:“两位施主的恩怨,日后再算吧,时辰也无多了,找到人魂要紧。”
墨燃道:“还请大师施法。”
“引魂灯上的法咒已经施好了。”怀罪见墨燃着手就要灌入灵流亮起魂灯,抬手阻了他,“施主且慢。”
薛蒙急道:“还有什么事?”
“贫僧想再说一遍,如果有人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人就无路可退了,必须要前往地府。贫僧虽会在那人身上打下护咒,但活人入死人之地,终究凶险至极。稍有不慎只怕会难以生还。”怀罪大师意味深长地依次望过三人面孔。
“所谓险恶,并不是一句空谈。找到楚晚宁在地府的地魂,或许不难,但是,难的是孤身前往地狱,面临未知。运气若好,地魂很快就会找到,运气若是不好,出了意外,就会……”
“会死?”师昧问。
“死是轻的,恐怕到时候楚晚宁也好,施主也好,都会灰飞烟灭,再无投胎转世之际遇。”
怀罪说:“所以,若是三位施主犹豫不决,还是将这魂灯归还于我。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是定然要为谁付出至死的,惜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此刻后悔,还来得及。”
“我不悔。”薛蒙最是年轻气盛,更兼一腔热血,当即道,“谁悔谁孙子。”说罢恶狠狠地去瞪墨燃。
但他终究是不懂墨燃的,他的这位堂哥,和他根本不一样,或许是因为打小受过的折辱,墨燃的爱恨都被磨成了极尖锐的指爪,若有人伤他,他就将那人掏肠挖肚,可若有人待他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恩情,他也绝不会忘。
墨燃瞥了眼薛蒙,复又望向怀罪:“我亦不悔。”
怀罪点了点头,接下去说道: “那好,到了鬼界之后,尽快找到他遗落的‘地魂’。当人魂和地魂在灯中融为一体后,引魂灯会点亮返阳之路。再接下来的事,交于老僧便好。”
他说起来好像还算容易,但听得人都知道这一串事情,每一环节都极易生变,极为险恶,尤其是到了地府后,若是寻不到楚晚宁的地魂,或者因为魂魄缺了心智或是记忆,不肯乖乖融为一体,那么只怕下去寻他的人都要赔在里面。
因此,在三人点亮引魂灯前,怀罪最后缓言沉声问了他们一遍。
“灯一亮,就再也无可回头了。此事并非儿戏,贫僧再问一次,诸位施主,可有悔意?”
三人俱答:“无悔。”
“好……好……”怀罪慢慢地揉开一道笑意,半是苦涩,半是欣慰,“楚晚宁,你啊,你比我这个师尊当的好……”
他默念咒诀,魂灯忽幽幽地闪烁两下,亮了起来,只见薛蒙墨燃手里的灯笼,几乎同时窜出两道赤焰火舌,将那白绸灯笼浸为红色。再过片刻,师昧手下的灯烛也微弱地亮起,水兴的灵流点亮的光芒是蓝色的。
“去吧。”
怀罪道。
“成败与否,归来与否,都在今夜可见了,若今夜不成……那……唉……”
墨燃想到楚晚宁生前待自己的种种好,心中隐隐作痛,竟是不忍听怀罪再说下去,只道:“大师不必多言,我便是跪着,爬着,肝脑涂地,也要把师尊带回人间。”
只要,他还愿意。
只要……他还愿意与我回来。
三道光辉分别出了丹心殿,很快就各自被浩瀚无际的黑夜吞没,消殇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医院人巨多,我到晚上六点才顺利到家,捂脸……
最近回评论经常要花一俩小时,工作又忙,所以有的时候实在回不过来,请不要觉得我敷衍了事,鞠躬。
另外我在回帖的时候,有些东西实在是不能说,所以就会格外难回,只想叨叨一句,虽然我水平有限,这篇却依然不想写傻白甜文,所以过程看起来会有些痛苦,真是抱歉23333
总之,这篇文章里有些真相埋得很深,有些人物也戴着不止一张面具,当大家以为“厚,这小兔崽子的真面目总算露出来了”的时候,没准他露出来的,只是第二张假面。所以希望各位小伙伴能有耐心,能等着每个角色都把脸上的油彩洗掉,露出每个人的最终容貌,还原每一个秘密~
然后年底了,如果有的时候我没有回评论,那应该是我真的忙不过来了t t或者就是我写到了后文的关键转折,怕被评论区情绪感染,所以那种时候我也会不作回复,请多多包涵!感谢!
第二件事情就是昨天,评论区好像有姑凉木有明白狗子为何仍喜欢师昧。其实很简单。
第一,师尊之死与师昧无关。
第二,狗子只知师尊待自己好,不知师尊是爱自己的。
第三,不管师昧其实怎么样,至少狗子目前没有觉得他有任何变化。
仔细想一想,以他的人设,在保持上述三个条件的情况下,他对师昧的感情会产生疑问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如果这里处理成狗子因为师尊死了就转而爱上师尊,那这个人物就完全崩了,变成一个谁死就爱谁的角色。狗子心里是什么?是愧疚和后悔,是迟来的尊敬和爱护,什么都可以有,唯独再此阶段不会有爱情。
换而言之,他对师尊的爱,不能是因为师尊的死亡而萌生醒悟的,如果是这样,岂不是谁为他死了,他就会去爱谁么?那反倒是对师尊的侮辱。
狗子执着于认为他喜欢师昧,在师昧未有任何改变,也没有其他参照的情况下,他怎么能明白自己对师昧的不是爱情?
师尊的死带来的变数,会影响他的三观和今后的作为,会让他把师尊当成最亲近的人,但不会让他想到爱情。他此刻觉得自己上辈子软禁师尊等等事情,都是极为恶心的,所以这个时候要他把师尊与情与爱联系在一起,他根本不愿意,在不知师尊真正爱的情况下,妄自肖想师尊,以情爱揣度师尊,这个阶段的墨微雨只会觉得那将是对师尊的亵渎。
另外,再想一下,师尊为他死了,前世真相揭开,这个时候对于当事人而言刺激最大的是什么?是自己他妈的竟然这样误会了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好师尊,主角应当陷入一种大脑极度的混乱和崩溃里,能清晰意识到的只有“我竟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他妈简直炸了”“师尊是真心对我好的,那么好的师尊我居然误会他,是我的错”“我前世都做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他不会在这个时候妄想“师尊为什么要救我?那他肯定喜欢我,痴恋我,爱慕我,所以才救我。”——不可能,如果他这样想,这个脑回路就很清奇了,那该自恋到什么地步。
在师尊新丧,三观尽碎,自责不能拔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会那么跳脱地想到爱情,揣测师尊是不是爱他,肖想“师父为我死了,那一定是因为暗恋我吧”,而只会想“师父为我死了,他是最好的师父,是我对不起他。”
至于和师昧断念,那也不会,师昧在这件事里很好地做到了站在矛盾的漩涡外面,不管从上帝视角怎么看,在文中师尊的死,与他没有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这件事根本波及不到他身上,换而言之墨燃现在再怎么揪心后悔,那都是他和楚晚宁两个人的事情,并未牵扯第三人。
“因为师尊死了,墨燃就忽然发现自己爱的是师尊,要和师昧挥手拜拜”——这个……这个简直有毒= =哈哈哈哈,如果这样处理,就完全是用上帝视角在写角色,角色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站在局外演戏的傀儡了。
所以知道有的小伙伴很气,但我也木有办法呀,尊重读者和评论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尊重角色,才是一个在码字的人第一件该做到的事情啊qaq所以抱歉啦抱歉啦
如今的墨微雨,他的其余观念都已破损,但他的爱情观念还需一击。
这是我尽力站在墨微雨的角度,令他去做出的反应,或许这个解释不能让所有的小伙伴满意,但是……解释还是要解释的嘛,抠鼻。
耐心!耐心!耐心!
本文充满了打脸!
昨天有多少站了怀罪和师尊的?被打了吧23333333,怀罪是全文底牌最容易猜到且反转端倪最快露出来的可怜人,而主角配角栏那一排,每个人手上都捏了不止一张牌,等着往下打哈哈哈哈
好了啰嗦完了……感谢看完老阿姨的碎叨叨,悄咪咪遁走继续去码存稿。
第104章 师尊的抄手
一盏风灯幽幽地在死生之巅游荡,寻觅着那归来的半缕孤魂。
引魂灯亮后,活人便再也瞧不见墨燃,他好像也成了半个鬼,踏遍青石小阶,行遍廊庑楼台,张看着。
红莲水榭,霜天殿,三生台……
哪里都走遍了,却都瞧不见他的身影。
墨燃忍不住想,会不会是师尊生前已是万般疲惫,死后便再也不愿见他?
这个念头令他如坠冰窟,他脚下愈急,衣摆掠过荒草,冷不防窥见奈何桥头立着一人,清清冷冷,凄凄楚楚,刹时掌心冒汗,心如擂鼓,急着向那人跑去。
“师尊——”
回头的却是个并不识得的魂魄,大约也是在那场天裂中丧生的弟子,偏过半张脸,尽是鲜血,呆滞迷茫地望着墨燃。
“……对不起,认错了。”墨燃嗫嚅,匆匆走过他身边。那亡魂丢失了神智,只僵硬地瞧着墨燃打他眼前经过,并未有任何举动,尸白的躯壳凝在原地,像是遗留在世上的蚕蜕。
墨燃不禁心头更紧。
若是师尊的人魂也像他一样,变得行尸走肉,又当如何?就算自己找到他,又能守他到天亮吗?
心中金戈铁马仓皇踏过,脚下步子越来越快。
抬起眼,忽觉自己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孟婆堂门口。
墨燃心下思忖,师尊平日对饮食并无执念,想来他回魂之后,也不会特意来这庖厨之地一趟。
正反身离开,却听得孟婆堂内一声轻轻叹息。
那声音很薄,却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墨燃颅内。
他几乎是踉跄着破门而入,颤抖地提起手中引魂灯。那魂灯之光如同初生旭日,温暖却熹微,照出一个白衣翩跹的侧影。
关节死白,指甲几乎没入掌心。
墨燃喃喃:“师尊……”
楚晚宁半缕魂魄,孤孤单单地立在偌大的厨房里。身影是淡了些,好像年久失色的墨痕,但却是他的模样没错。
他身上穿着死去时的雾绡白裳,衣角染着大团血渍,极为凄艳,于是更称得皮肤苍白至极,烟雾般的颜色,似乎只消一阵卷地风,他的魂魄就将消散不见。
墨燃掌着灯,看着眼前的镜花水月。
想走得快些,生怕迟了,他就走了。
想走得慢些,又怕急了,梦就碎了。
万念交织,眼眶却不由得微微发红,多少愧疚涌上心头,他只觉得自己欠了他,在他附近站定,端的是无地自容。
灯笼轻轻摆晃着。
离近了,瞧见他忙忙碌碌,似乎有些焦急,又是那么笨拙。
楚晚宁在做什么?
他来到他身后,原想帮那可怜的亡魂一把,可在瞧见眼前一幕的时候,却如遭雷殛,待巨大的惊骇消散后,一阵剧痛猛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墨燃蓦地退后两步,缓缓摇头,却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此刻,便是拿锥子扎入胸膛,把心脏生生攫出,连着血管碎肉一起,也不会更疼了。
他看到,楚晚宁一双手,因为死前拖着自己,生生爬过三千多级台阶的那双手,那双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模糊的手,正慢慢在案几上摩挲着。
案上,有面粉、调料、馅肉。
旁边一口锅内煮着水,水早已沸腾了,楚晚宁这个笨蛋不知道将火熄得弱一些,氤氲的水雾把周遭一切都浸淫得很模糊……
又或许并不是蒸汽模糊了看客的眼,而是墨燃自己的眼眶湿润了。
楚晚宁的那一缕人魂,在慢慢捏着抄手皮,他原是有一双极灵巧的手,神兵利器自他细长指下走,万丈结界自他双掌之间起。
可如今那双手残破不堪,微微发着抖,在小心翼翼地包着一个又一个滚圆的抄手。
“……”
墨燃猛地抬起胳膊,奋力擦过通红的双目,却仍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晚宁背对着他,似乎终于想起锅内的水煮了太久,怕是再不管,就要干涸了,于是又寻着锅去。
他摩挲着。
是,他摩挲着。
墨燃终于在能将他溺死的痛楚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行去,绕到师尊身边。
他瞧清了。
三魂分离后,各自都会缺失一些东西。或是记忆,或是神智,或是血肉骨头。
而这缕自阴间返回的人魂,失的是一部分感知。
地府归来的楚晚宁,双目模糊,听力似乎也不那么好,碰掉了东西,甚至分辨不出落在了哪里。但纵使这样,他依旧那样努力地去做这一碗普普通通,再寻常不过的抄手。仿佛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他能在这模糊的水汽中,得到片刻温柔。
墨燃看着,只觉得心疼裂,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竟是思考不得,只僵立原地,瞧着面前一切。
“哐当。”
双目已近渺的魂魄,因为实在看不清楚,不慎打落了孟婆堂的盐罐。
楚晚宁似是被惊了一下,默默收回手来,沾染斑驳血迹的脸庞流露出那样不安的神色。
“你要拿什么……”
一道沙哑的嗓音在他身侧响起,近乎是哽咽的,愧疚至极,肝肠寸断。
“我帮你,好不好?”
楚晚宁微微讶然,但或许因为魂魄不全,心绪也不会太动荡,很快又复宁静。
墨燃却每吐一字,都近乎艰难,近乎哀求。
“师尊,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水在锅里翻沸,厨房里的死物是温暖的,热闹的,活人却是凄惶的,沉寂的。
过了很久,终于听到楚晚宁熟悉的声音,昆山玉碎般,低缓沉稳。
“你来了?”
“……是。”
“来了就好,你在旁边稍等一会儿。待抄手下锅煮好了,给墨燃端了去。”
“……!”
墨燃一怔,并不明白楚晚宁在说些什么。
但见得楚晚宁摩挲着将一只只雪玉饱满的龙抄手放进锅里,面目在水汽中褪去了凌厉,显得格外柔和。而后道:“昨日我罚得他那么重,该恨我了。听薛蒙说他一直都不肯吃东西,你送过去给他的时候,就不要说是我做的了。他要知道,怕不会愿意吃。”
墨燃脑海中一片混乱,似有什么蛰伏了半生的隐秘,即将蠢蠢动,破土而出。
“师尊……”
楚晚宁苦笑道:“我怕是对他太苛严了些。不过他这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兴子,总是要改的。……罢了,不说了,你帮我寻个碗来,要厚实些的。外头风寒,端过去不要冷了。”
将破土,将破土。
仿佛听到脑海中轻微的破碎声,某段回忆终于用它尖锐的齿爪啄破了壳儿,尖叫着厉鬼般向墨燃扑杀而来!
霎时间,天昏地暗。
抄手。
师昧。
师尊。
……
那是他第一次吃到师昧做的抄手啊,那一天,他因误折了王夫人栽种的名花而被楚晚宁责罚,天问将他打得皮开肉绽,亦是心如死灰。
他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只想着自己摘花本是想要赠与师尊,却遭此毫不容情地鞭笞,他觉得自己先前是瞎了眼才会看上楚晚宁,是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楚晚宁温柔,觉得楚晚宁在乎他。
也就是那一天,师昧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油抄手,翩然来到他房中,柔和的嗓音,温暖的语调,还有烫心暖肺的龙抄手,让他对师尊的失望,都尽数成了对师昧的好感。
可谁知……
可谁知!!
那一缕亡魂伫立在他身边,每个死者的人魂归来时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如罗纤纤,是为去看一眼死后所不知的故事,有的又如方才奈何桥边的人,无牵无挂,只愣愣再往生前活过的地方走一遭。
楚晚宁这一缕人魂,失了双目,亦辨不清身边人的嗓音,甚至不知今夕何夕。
他重返凡间,大约是生前觉得一件事做的不好,做错了,觉得遗憾。
想要弥补。
于是,楚晚宁最后做了一个与生前不再相同的决定。
抄手盛出来,装在碗盏里。碧绿葱丝,奶色汤汁,红油浇头。
他把碗递给“师昧”,却忽的在最后停住。
“我终是待他,太不近人情了些。”楚晚宁喃喃着。
几许沉默。
“罢了。不要你去送了。我自去瞧瞧他,再与他道声歉。”
墨燃呆呆看着,脸色已和魂魄一样苍白。
原以为是师尊太冷,冷如寒铁,令自己的心冻成了冰。可谁曾料师尊竟是对自己好的……
他在尘世间放不下的遗憾,竟是自己。
——再与他,道声歉。
冰化了,成了水,成了汪洋。
墨燃缓缓抬手,将脸埋入掌中。
肩膀微颤。
心硬如铁?心硬如铁?
不是的……
墨燃喉头哽咽,复而恸泣,他跪下来,他跪在那个看不到自己的残魂跟前,引魂灯搁在脚边,他断断续续期期艾艾,他声嘶力竭几泣血,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嚎啕。
他跪在楚晚宁跟前。
不是的……
他俯进尘埃里,他捉住楚晚宁染血的衣摆。
君非心如冷铁,我亦难为顽石。只是前尘算错,误君良多……只是……
“师尊、师尊……”他悲恸着,蜷缩着,“是我对不住你。求求你……求求你跟我回去……”
“师尊……求你跟我回去,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怪你,我不恨你,是我不对,总惹你生气,你以后再是打我骂我,我也绝不还手,师尊,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敬你、疼你、待你好……”
可是楚晚宁的衣摆那样缥缈,捏在手里随时像会碎掉。
墨燃恨不能将将自己的胸腔剖开,将自己的心脏换给他,只要能再听到他的心跳。恨不能将血液流尽,奔淌至他的血脉里,只要能再瞧见他脸上有颜色。
他恨不能做尽一切,去弥补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师尊。”他终是泣不成声。
“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通天塔前,海棠树下。
温柔如白猫儿的宗师抬起头,凤眼微微睁大,枝头蝉鸣三两声,面前的少年在笑。
“仙君仙君,我看了你好久。你都不理理我。”
转眼二十年,两辈子。
都过去了。
端的是厚颜无耻,狼子野心,也要把这句话说出来——
师尊,我们重头来过。
好不好。
求你,你理理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抄手君以特殊的方式上线了,恭喜猜对的小伙伴们~
那么长的文,节省点霸王票啊,留着看正文就够啦,心意收到了,谢谢~谢谢qaq
第105章 师尊的人魂
灯花粲然,照一双人。
此刻不是在孟婆堂了,楚晚宁已至墨燃寝居。他瞧不清路,墨燃便拉着他的手,带他走。
楚晚宁二魂已失,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与自己十指交扣的人究竟是谁,迷迷糊糊由他领着,墨燃带他进了屋,擦了擦脸上的泪,关上了房门。
楚晚宁将那一碗抄手放下。摸索着,来到床头,轻声问道:
“墨燃还睡着?”
“……”
楚晚宁见没有反应,便就当墨燃确实还在睡着,便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怅然。
墨燃于心不忍,又怕他复要离去,便坐到床边,说道:“师尊,我醒了。”
听到他唤自己,楚晚宁眉头微微一动,而后“嗯”了一声,便有些犹豫,没有再说话。
墨燃知他脸皮薄,若是觉得师昧在场,大约说不到两句又是要走的,于是拾起桌上一枚发扣,凌空打在房门上,作出师昧掩门离去的动静,而后道:“师尊怎么来了?是谁带你来的?”
果不其然,半魂之下的楚晚宁比平日里好骗的多,他怔愣片刻,说道:“师明净带我来的,他走了?”
“走了。”
“嗯……”
沉寂一会儿,楚晚宁终于说:“你背上的伤……”
“背上的伤,不怪师尊。”墨燃轻声道,“是我擅折珍草,师尊理应罚我。”
没有想到他竟会这么说,楚晚宁微有一怔,而后两扇细软睫帘簌簌轻颤,叹了口气:“还疼吗?”
“不疼了。”
楚晚宁抬手,冰凉的指尖摸索着,触上他墨燃脸皮,半晌:“对不起,你不要记恨师尊。”
当年,他绝无可能说出这样的软话,可是身死之后,亡魂在阴曹地府飘飘荡荡,回首往事,只觉得其余皆无憾恨,唯独对徒弟太过不近人情。因此,再得一次旧景重现的机会,这曾经碍着脸皮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话,便这样自然而然地轻诉出来。
墨燃觉得心口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淌过,那些重生以来残存的仇恨、经年的旧伤,弥留的不甘,原本就已碎成齑粉,此刻更在这一声诚挚至极的道歉中被冲刷殆尽,再无丝毫剩余。
引魂灯火中,他凝望着师尊的脸,血污像是瞧不见了,苍白面目也好像又有生气起来。他似乎又隔着那一去不复还的时间,看到了人生中初见楚晚宁时的那张柔和容颜。
墨燃情不自禁地抬手,温暖的手覆住他冰冷的手。
“我不恨你。”他说,“师尊,你待我好。我不恨你。”
楚晚宁出神须臾,忽而笑了。
即使是死去的人,即使脸上有着斑驳污脏,他笑起来仍是冰泉始解,满室盈春,他眼睛闭着,却似有珠玑璀璨,在睫毛间熠熠生辉。那是个放下了死后夙愿、灿烂至极的笑容。骄而不纵,艳而不妖,像是最繁茂稳重的那一株海棠开了花,枝头树梢,庄严又慎重地戴上千万朵温柔薄色,璀璨芳菲,星子般披满叶间。
墨燃不由得看呆了……
这是他两次人生里,第一次瞧见楚晚宁这样放松明快的神情。墨燃笨笨地,忽而想到“笑靥如花”,又觉得不合适,再想到“一笑百媚生”,觉得更荒唐。
到最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半个字句来形容他瞧见的这一瞬美景。
只知道重复感叹着,好看。
那么好看的人,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发现呢?
福至心灵般,墨燃忽而轻声道:“师尊,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王夫人的那朵海棠,我原不知如此贵重,那天摘下来,是想送给你的。”
楚晚宁似乎有些惊讶。墨燃声音轻下来,有些赧然,甚至有些孤立无援地重复:“是……是给你的。”
“你给我折花做什么?”
墨燃的脸不由得红了:“我我我也不知道,就,就是觉得挺好看的。我……”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心中隐隐觉得诧异,原来,自己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为楚晚宁摘花时的心情?
失去了其余两魂的楚晚宁当真好温柔,就像猫儿失了指甲,只剩下驯顺细软的皮肚皮,浑圆饱满的雪爪印。
他摸了摸墨燃的头,笑道:“真傻。”
“……嗯。”墨燃眼眶蓦地热了,仰头望着他,吸了吸鼻子,“真傻。”
“下次别再犯了。”
“下次不再犯了。”
墨燃想了想,回忆起自己前世自暴自弃后,四处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把楚晚宁气的不轻,到最后师尊心灰意冷,丢给他那句让他曾恨了一生的判词“品兴劣,质难琢”,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说道:“师尊,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教你失望。要做好的,不做坏的。”
他读书不多,说不出太多铿锵有力的许诺来,但只觉得胸口一阵热血翻涌,年幼时曾经质朴单纯的那片魂灵,似乎终于自沉睡中苏醒。
“师尊,徒儿愚钝,竟时至今日,才知你待我好。”
他目光灼灼,自床上爬起,跪在楚晚宁跟前,长磕而下。
再抬起时,青年眉宇肃穆,庄重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