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往后,墨燃不再教你丢人了。”

师徒二人促膝长谈,但多半都是墨燃在说话,他存了心要心疼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很可爱的,楚晚宁静静听着,时不时摇头微笑。不觉间窗外渐渐泛起鱼腹白,好像浓重的徽州墨被稀释。

长夜将央。

怀罪大师立在石桥边,湍急流淌的河水溅湿了他僧衣的衣摆,但他却浑然不觉,只岑寂地等着。

一轮旭日缓缓东升,万丈光芒穿林透叶,照在奔流不息的黄泉水上。刹那间河流成了金色,浪花点点犹如蛟龙身上的细鳞,翻波处光华潋滟,溢彩流光。

他此时已处于虚无之境,唯有寻到了楚晚宁残魂的人,才能看到他的身影。师昧和薛蒙都已来过,却并未瞧见河边的老僧。他看似不急,但手中拨动的念珠却不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哗——”

骤然间,盘绕了无数轮的念珠散了,星月菩提如雨而坠,噼里啪啦散了满地。

怀罪蓦地睁眼,抿唇,失色。

如此不祥之兆。他双手摩挲着佛珠的断线,瞧着河里的珠子溅到岸上,岸上的珠子滚入河中……良久出神,脸色渐渐苍白。

“大师!”

忽然有人这样唤着他。

“大师!!”

雀跃的,热烈的。

怀罪立刻循声望去,只见墨燃提着一盏金光和红光交汇的引魂灯,飞一般地自远处奔来。

晨曦本耀眼,可这个青年的眸子却比初阳更亮,水晶般粲然生辉。他跑到怀罪面前,脸颊微红,微微喘着气,却是抑制不住地兴奋。

“找到了。”墨燃拂开额边碎发,把载着楚晚宁人魂的灯笼紧紧揣在怀里,“他没有不愿意见我,他在……在这里。”说着指了指怀中的灯,又似有些不舍得,犹豫片刻,想把灯递给怀罪,但手伸出没几寸,又收了回来。

怀罪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既然是你找到他的,你抱着就好,不用给我。”

墨燃便很小心地继续抱着了。

怀罪拾起树边靠着的芒杖,朝河水里轻轻一点,一张通体碧绿、翘头处系着白线的竹筏凭空出现在岸边。

“事不宜迟,请施主上船吧。”

死生之巅的泉水通着鬼界,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过因为有结界相阻,并不是说顺着河流就能成功去到阴间的。

怀罪大师的竹筏施了符咒,令其可通阴阳,因此船行千里,墨燃孤身一人坐在上面,不出半日,就来到一个瀑布前。

黄泉瀑布。

这瀑布上临寰宇,下接九幽,竟是无边无际,浩浩淼淼。一卷珠帘飞流直下,水雾飞溅,渺如薄烟。

墨燃还没细看,那竹筏就载着他直挺挺地朝那史前巨兽般庞大的水帘俯冲而去。未及他反应,刹那间强大的水柱像无数把尖刀似要将活人的血肉撕裂!击穿!

“师尊——!”

危难之际,墨燃却只挂心怀中引魂灯,他将魂灯紧紧护在怀里,任由涡流急旋,天昏地暗,也不曾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震耳聋的瀑流声倏忽消失了。

凌迟般的急雨也忽然收势。

墨燃缓缓睁开眼睛,看那引魂灯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抬头一看,却被眼前景象震得无言。

那横贯阴阳二界的瀑布不见了,一叶竹筏漂泊在浩瀚无垠的宁静湖泊上,那湖泊是深蓝色的,流淌着点点星光,无数微弱的精魂犹如鱼群,在其中游曳穿梭。两岸芦苇丛生,萦绕着朦胧光华的芦花四下飘荡。

左右两端,苇叶深处,有一男一女的幽歌梦一般飘来,似是哀愁,又似安详。

“我身入雷渊,四肢糜尽成泥膏。我颅落旷宇,目沤发枯碾作尘。食我心肠,赤蚁煌煌。啄我腹脏,兀鹫茫茫……唯魂来归……唯魂来归……”

黄泉碧水东流去,身前种种不得追。

墨燃在竹筏上又飘了很久,忽然间,一座高耸入黑天的牌楼出现在沉重夜色里。

离得近了,他看到那牌楼整一座硕大无朋,恢弘壮阔。但细小处却是鬼斧神工,飞金走彩。它犹如一只披满蜜蜡串珠,金石玉片的恶兽,辉煌璀璨却阴狠诡谲,它蹲伺在黑夜里,张开腥臭血口,等着古往今来无数孤魂野鬼送入肠胃。

再近了,瞧见角楼狰狞,如獠牙穿日,兽首威严,似俯听世冤。

再近了。楚晚宁的残魂似乎感到不安,灯笼里金色的光辉时明时暗,微微摇曳着。

“没事。”墨燃感觉到他的不安,抱着灯,嘴唇贴近了纸面,小声安慰着,把自己灵力送入更多去陪着他。

“师尊,不要怕,有我呢。”

灯花轻颤,过了片刻,归于宁静。

墨燃垂下浓深的睫毛,往灯里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伸出手,摸了摸灯缘,而后抱的更紧了。

黑魆魆的暗夜里,“鬼门关”三个大字遒劲入里,鲜亮刺目,仿佛刚刚才蘸着活人的鲜血写成。

竹筏靠岸了,墨燃踩在了连泥土都泛着血腥味的黄泉路上。

他往前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男的女的,老的幼的,还有出生不久就死去的尸婴,在哀哀啼哭着,他们都飘往地府深处去。

无论生前是帝王将相,富贵荣华,还是布衣黔首,一贫如洗。无论带着多少盘缠,陪葬。

到了这时,到了这处。这条路,都只有自己硬着头皮独自走完。

墨燃跟着熙熙攘攘的魂流,来到鬼界入口。

那里坐着一个人,手中摇着把蒲扇,看衣着像是个士兵,死的时候肚子被划开了,所以肠子时不时会流出来。

这守门士兵就极不耐烦地用扇柄把自己肚肠又捅捅回去,抬眼懒洋洋地盘问新死的鬼魂。

“叫什么名字?”

“孙二五。”

“怎么死的?”

“俺,俺是老死的。”

守门兵就拿个大戳,漫不经心地在鬼界的照身贴上盖个印“老死”,递给孙二五:“牌子不要丢掉,丢掉了要去十七殿补办,走了,下一个。”

孙二五很紧张,大概每个刚死的人,饶是他生前多英勇,多百事通,都会紧张。“那俺、俺是不是要去受审啊?俺是个好人,生前连鸡都木有傻过,俺就香瞎杯子能不能偷个好胎,至少给俺有钱曲上一房媳妇儿……”

老头子叨叨叨个没完,惴惴不安的。

守门兵听得耳朵起茧子,摆手道:“审判?没到日头呢,鬼界的魂魄那么多,排队投胎都须得等个十年八年,没轮到你的时候你就在鬼界待着吧,和阳间也差不了太多。等轮到你了,你再去跟判官老爷讲你生前杀没杀过鸡,娶没娶过媳妇儿。下一个。”

孙二五惊呆了,磕磕巴巴地,一口乡音:“十年八年?”

墨燃排在不远处也听得很吃惊:“什么?要待上这么久才能受审投胎?”

“当然,不过要是罪大恶极,或者不太对劲的魂魄,那就另外一回事啦。”守门兵听见了,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一笑,肠子又流出来了,他再把它塞回去,“进十八层炼狱的,从来不需要久候。”

墨燃:“……”

孙二五这个二五眼儿,还想再问,但那官兵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不住摆手道:“走了走了,魂去。大家都赶着投胎,您老人家别堵着,下一个,下一个。”

孙二五被他的蒲扇一扇,赶远了。

下一个是个妙龄女子,脸上脂粉敷面,仍是漂亮,她一开腔,眼波里就透着某种行当独有的自若与风情,柔声道:“官爷,小女子金花儿,是被恶霸打死的……”

众鬼喁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死法,每个人都怀每个人的心思。

诸生乱像,皆沉淀于此。没什么比这更热闹,更混杂的情景了。但墨燃只抱紧了怀里的灯。

他欠他师尊的,旁的他什么都不管。

他只要找到他师尊剩下的那段孤魂。

“名字?”

守门兵打了个哈欠,抬眼看墨燃。

墨燃正开口,那守卫却忽然一凛,似乎觉察到此人不太对劲,竟忽的站起来,猛盯住他的脸。

“……”

墨燃暗道不妙,且不说他是个死过一次的人,不知道自己魂魄有没有古怪,就算没有,他怀里抱着另一个人的残魂,也十分值得盘问了。可鬼界没有第二个入口,这注定是逃不过的。

因此只得硬着头皮,和那守卫对望。

守卫眯起眼睛。

墨燃佯作镇定,自报家门:“墨燃。”

守卫不吭声。

墨燃心如擂鼓,面上却是八风不动:“修道走火入魔,就这样死了。请官爷发我照身贴。”

第106章 师尊何处寻起

“走火入魔死的……?”守卫慢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而后哼了一声,“修道的?”

“嗯。”

“修道的年纪轻轻就来这儿了,你可真冤枉。”

守卫皮笑肉不笑的,凡人介里许多人没慧根,结不了善缘,嘲讽道士时,总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意思。

“我瞧你啊,魂魄不太对,不纯澈。”

怀罪大师在墨燃身上打了咒符,让他掩去活人气息,并能与魂灵接触,所以守卫窥不破他,但多少总有些不舒服,于是施施然又坐下,翘起二郎腿,从屉里摸出个通体乌黑的尺子。

“丈罪尺。”他洋洋得意的说道,虽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尺子又不是他的,但官儿越小,越爱摆谱,守卫把尺子啪地往桌上一镇,翻起眼皮盯着墨燃,“手伸来,让本官测测你阳世的功德如何。”

墨燃:“……”

他阳世的功德?

测出来会不会直接把他扭送到阎罗大神那边捏成碎渣?

但众目睽睽,他也无处可逃,只得叹了口气,一手抱着引魂灯,一手伸了过去。

守卫将尺子往他脉上一贴,几乎是刚一碰到,丈罪尺就尖声啸叫起来,黑色尺身冒出汩汩鲜血,伴随着千万人的哀哭。

“我死不瞑目……”

“墨微雨你万死不得超生!!”

“阿爹!娘亲!!狗东西你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墨燃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刹那间脸色惨白如纸。

那一圈鬼都在幽幽望着他,守卫的目光尤其晦涩,他虎狼一般盯着墨燃,过了一会儿,又低头去看尺子。

尺子上的红光消失了,鲜血也仿佛是方才的幻觉,不知流去了哪里,桌面上干干净净的,唯有尺身渐渐浮出一行字。

——

罪无可赦,押解第……

第几层地狱?

因为墨燃还没等丈罪尺测完就收手了,上头没写完。

守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凶又狠,极其毒辣地死盯着他,就好像无聊了许久的猎户,终于逮到一只稀世珍禽。他鼻翼忽闪,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肠子几乎流了大半出来,但这回他却连塞都懒得塞回去了。

“别动,你给我再测。”

他急不可耐的,贪婪的,近乎已经是在向阎罗邀功的嘴脸。

他的鬼爪深深掐住墨燃的手腕,强行把他拽过来,如痴如狂地把丈罪尺又狠狠戳住对方皮肉。

要是让他抓住个能下十八层地狱的鬼,那可就是极大的功劳一件,他至少可以坐地平升三级,再也不用每日在这城门口撰记着每一缕孤魂的往来了。

“测!好好测!”

丈罪尺又亮了。

依旧是鲜血直流,哭喊漫天。

墨燃杀过的人,造过的孽,仿佛都被挤压在这狭小的黑尺内,冲天怨戾几乎要把尺子都撑破。

“好恨……”

“墨微雨,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墨燃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垂下眼帘,嘴唇紧抿着,眸中不知是怎样的色彩。

“你没有良心!!你把人间变成炼狱!”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啊啊啊——!”

哀哭着,嘶嚎着,诅咒着,怨恨着。

忽然那么多声音里,听到一声微弱的叹息。

“对不起啊,墨燃,是师父的错……”

墨燃猛地睁开眸子,眼中一片哀痛。

他又听到了前世楚晚宁弥留之际的声音,那么轻柔,那么悲伤,却像一把尖刀狠狠钻入他的头骨,几乎要把他魂灵都劈开。

那些声音渐渐轻弱,丈罪尺复归平静。

上面一行小字重新出现:

罪无可赦,押解至第……

这次墨燃没有把手提前拿开,可这行字依然没有写完!

守卫一愣,拍拍黑尺:“坏了?”

岂料一拍之下,黑尺微微颤动,过了一会儿,那行字竟自行消散了,尺面上飘起一缕薄薄仙气,无限灿烂的辉光熠熠闪出。

这回尺子里没有哭声传来,而是百鸟朝凤,纤音入云,仿佛九重天上的雅乐声降临地府,众魑魅俱是陶然若醉,就连守卫也不禁跟着出神。

等仙音止歇,守卫才蓦地回神。

再一看,丈罪尺上已落下了六个大字——

寻常魂魄,可行。

守卫失声道:“这不可能!”

刚刚不还是罪不可赦么?怎么就又寻常魂魄了?

他不甘心,又拿尺子丈量了许多次,但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先是惨叫,再是佳音,到最后无不例外,都写着寻常魂魄,可行。

守卫失望至极,他是没有理由阻拦一个寻常魂魄进入地府的。

他又开始恶狠狠地塞自己的肠子了,边塞边说:“啐,我看你还真是走火入魔死的。”

墨燃也颇为意外,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想了想,猜测大约是怀罪大师的符咒混淆了尺子,便稍稍松了口气。

“滚吧,照身贴拿着,耽误你爷爷半天,还不快滚!”

“……”墨燃求之不得,正抱着引魂灯走,忽地守卫眼光一亮,高声喝住了他——

“站住!”

墨燃心跳很快,脸上却还镇定着,似是无奈道:“又怎么了?”

守卫抬了抬下巴:“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哦,这个啊……”墨燃摩挲着魂灯,心中念头闪的飞快,转而笑道,“是我的陪葬。”

“陪葬?”

“对,是个法器。”

“呵。有些意思。”守卫指了指桌子,眼中精光闪动,“把你的陪葬搁这儿,再测一遍。恐怕是你这法器,把丈罪尺给混淆了。”

“……”

墨燃心中早已把这犊子骂了个遍,但却无计可施,只得将魂灯放下,再次忐忑不安地伸出手腕。

守卫似是胸有成竹,迫不及待地就又把尺子摁了上去。

……

结果,却还是一样。

依旧是六个字,清清楚楚:寻常魂魄,可行。

别说守卫了,连墨燃都是浑不知所以然,但这样测过,对方总算是彻底死了心,极为意懒得摆手放他进去了。

墨燃不敢久留,抱起引魂灯,穿过长长的甬道,直到尽头,光线变幻。

鬼界,浩浩荡荡地展开在他眼前。

这是地狱第一层,乍一眼根本望不到尽头。天空是猩红色的,像烧沸了的霞光。奇藤异木拔地而起,近处屋瓦嶙峋,远边宫舍林立。入口一块通天巨石,上书“尔曹皮归尘,魂归南柯乡”。旁边巍峨矗立着红漆牌楼,金水融了描灌出“南柯乡”三个大字,每个都有成年男兴那么高。

原来这地狱第一层,就叫南柯乡了。死去的人若无异样,就全都暂居于此,十年八年,等候着判官唤到自己,再去第二层审判发落。

墨燃抱着引魂灯,边瞧边走。

过眼处,布局与人间竟无太多不同,街道、住户、瓦肆,一共十八街,九横九纵。鬼男、鬼女、鬼童四下穿行,笑语桀桀,哭声哀哀,端的是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东边儿听到有新丧的妇人在抽噎:“怎么办,怎么办,都说改嫁的女人要被截成两半儿,头和脚,各归得那两个死鬼男人,这可是真的?谁能与我说说,这可是真的?”

她身边也有衣襟袒露,鬓发凌乱的姑娘在抹泪:“非我要做那暗门子,实在是生活不起,死前我去土地庙里头捐了块门槛,想要千人踩万人踏,替我赎罪。但村长偏生说要我付他四百黄金,才能允了我把门槛换上,我要有那么多钱,又何苦去做皮肉生意……”

西边儿也有汉子在算:“四百零一天,四百零二天,四百零三天……说好了我走她就走,一道儿殉情的,怎的我都在这里待了四百零四天了,她还是没有跟着下来。唉,她这般柔弱,该不会是黄泉路上迷了道,若是真迷了道,又该如何是好?”

新死的鬼嘤嘤,三五成群都集在南柯乡门口,仍是不甘心,徘徊不去。

但再往前,却都是已经回过魂,认了命的老鬼了。

他们从容都多,泰然得多,有些各自的营生,穷打发日子,捱着那漫长的时光,等着审判。

到了第三街,就能看到闹市嚷嚷,不亚红尘。

到底都是没有断了肉骨凡胎的鬼,孟婆汤未喝,仍是人鬼不分。生前是梨园的,仍在街头演着杂耍,活着当绣娘的,死了还扯了地狱的云彩在织衣裳。屠户倒是不敢再杀生了,但总可以接些磨刀、呛剪子的营生。

叫卖声,叫好声,此起彼伏,熙熙攘攘。

墨燃走到一个卖字画的鬼面前,那鬼生前大概是一张画也没有卖出,活活饿死的,因此面黄肌瘦,颧骨高出,肋腹凹陷。

见有人坐到他摊子前,瘦小的书生抬起昏花的眼,神情却是热切:“公子,买画?”

“我想让你替我画一张像。”

书生似乎有些惋惜:“人物比山水,总缺意境,你瞧瞧这张泰山烟云图……”

墨燃道:“我不喜山水画,就劳你给我画个人。”

“不喜欢山水?”书生看了他两眼,不太高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公子年纪轻轻,合该陶冶情 ,多闻些丹青香味。我这副泰山烟云图,原本是舍不得卖的,但你既来我摊前问了,想来也不是慧根全无,这样,我便宜些与你——”

“我想画个人。”

书生:“……”

两人目光对峙,书生又哪里是他的对手,不一会儿便怂了,但怂了之后却又颇为生气,一张死鬼脸上竟也好像有了些恼怒血色。

“我不画人。要画,十倍价。”

墨燃道:“鬼界也要钱两?”

“家人朋友,捎来纸钱,总是有的。”书生冷然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虽不爱沾得那铜臭味,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与我非亲非友,也无伯牙子期之识,我为何平白无故替你受累?”

他叨叨叨说了一堆,可苦了墨燃这读书不多的人,当即皱眉道:“我刚来,还没人给我烧钱。”

书生道:“无钱不卖。”

墨燃思忖片刻,想了个主意,便指着那泰山烟云图道:“好,不卖就不卖。但我左右闲着无事,能听你跟我讲讲这山水画吗?”

书生一愣,转怒为喜:“你想听这个?”

墨燃点点头:“听你说些学问,总不用付钱吧?”

“不用。”书生很是矜傲,脸上有些可笑又可怜的光彩,“学问不言钱,言钱便脏了。读书人的事,不可沾那俗气。”

墨燃又点点头,心道,他算是清楚这小书虫为何饿死了。虽然觉得好笑,但心中却多少有些不忍,可惜囊中羞涩,不然还真想给他些许银两。

书生兴冲冲把那裱好的画从架子上取来,摆开架势,清清并不需要清的鬼喉咙,忐忑又骄矜地说:“那我开始了。”

眼见着小书虫上钩,墨燃笑道:“请教高见。”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诸多设定和台词,在向傲娇又爱发牢骚的中产阶级青年鲁迅先生致敬,鬼怪女人和鬼怪书生的人物原型和部分台词原型来自于祥林嫂和孔乙己,在此标明,免生误会。

第107章 师尊的肖像

书生一说就是两个时辰,之乎者也孔孟曾朱,直把墨燃听得头晕眼花沉沉睡,偏还得做出一副兴趣深浓的模样,也是辛苦。

对于装听课,墨燃颇有一套。

初时先来一声“哦?”,皱着眉头,似乎不解、存疑。

等对方讲了一会儿了,再来一声“哦……”,眉心稍展,仿佛略微得道,渐渐领会。

最后记得一定要睁大眼睛,目光灼灼,一声“哦~”必不可少,要的就是让说话的人明白,自己是在他一番教导之后茅塞顿开,醍醐灌顶。

三个“哦”,他没在楚晚宁课上少用。

可惜楚晚宁不吃这套,总是冷冷看着他,让他闭嘴。

可小书虫哪里受过这般礼待,讲到后面,两眼发光,雀跃不已,大有和墨燃相见恨晚之意,哪里还有半点方才的矜持高傲。

“我明白了。”墨燃笑道,“听你说完,再看这山水图,才知道丹青可贵,千金不换。”

小书虫如果还是个活人,必然面红耳赤,但他现在除了脸红,别的兴奋可是半点不差,他高兴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放,只像个小孩似的笑着,瘦小的脸庞满是光芒。

墨燃第一次瞧见做鬼做的这么开心的。

差不多了,他起身,朝对方行了个礼,说道:“时候不早,我再四处转转,找个落脚处。先生明日若是有空,我再来寻你。”

书生冷不防被叫了先生,更是喜形于色,半是惶恐半是极乐:“不不不,先生不敢当,我考了好多次,连个秀才都不得中,我……唉……”

墨燃笑道:“品学高低,不在利禄功名,而在于心。”

书生大为吃惊:“你,你竟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这是我师尊说的,拾人牙丰而已。”

书生:“……拾人牙慧。”

“是吗?哈哈哈哈。”墨燃笑着挠挠头,“又记错了。”

书生见时辰不早,今日想来也不会有人再来问画了,便收拾筐箧褡裢,说道:“左右闲着无事,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讲究酒逢知己千杯少,我看……”

见他又开始酸溜溜掉书包,墨燃笑着截去他的话,道:“你是不是想说,我看天色不早,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喝一杯?”

“啊,对、对,小酌怡情,好不好?”

“好。”墨燃点点头,“先生付钱。”

书生:“…………”

油腻腻的小桌子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零碎十来颗,两盏小酒,局促半杯满。酒肆里只亮一根烛,忐忑寒酸地燃烧着,尖嘴猴腮的老板在柜后擦一只豁了口的碗。

“地方是破了些。”书生显得有些不安,“但我也没收到过什么纸钱,去过的统共就那么几家店,这家还过得去……”

“挺好的。”墨燃拿起酒盏,仔细瞧了瞧,“鬼还吃东西?”

“都是虚的,给祭品一样。”书生咂吧了一口花生米,但花生却并没有消失,他说,“你看,就像这样。尝个味道。”

墨燃不动声色地把酒盏放下了,他可不是个死人,吃东西会露出破绽。

书生酒过三旬,郁郁不得志的心境似乎好了些,和墨燃聊了一会儿,他问:“墨公子之前要小生帮忙画一张人物,是意中人吧?”

墨燃忙摆手:“不是不是,是我师尊。”

“啊。”书生一愣,“我在阴间摆摊儿也有好多年了,见过要来索美人图的,却没见过要我画师尊的。你师尊待你很好?”

墨燃心下惭愧,说道:“好,特别好。”

“难怪。”书生点点头,“画他做什么?”

“寻人。”

书生又“啊”了一声,面露讶异:“他也在地府?”

“嗯。”墨燃道,“我听闻死去的人要在南柯乡待上十年八年,我放心不下他,想寻到他,与他做个伴。”

书生浑然不疑,甚至还有几分感动,沉吟半晌,终是叹息道:“难得见桃李情深。好!墨公子,我就帮你这个忙!”说着就起身去开箱箧,取了画具。

墨燃大喜过望,连连与他道谢,又问了他名字姓氏,暗自记在心里,想着重返阳间定要给这位穷苦兄弟多烧些金银细软。

两人你感怀,我激动,热热闹闹地铺纸研墨。

结果开工之后没两句,呛了。

“我师尊……他吧……”墨燃手握成拳,在膝上敲击数下,还是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憋了半天,这言辞贫瘠的人最后憋出一句,“他总之是个美人,你画吧。”

书生瞪着他。

墨燃:“画呀。”

“……怎么个美法儿?”

“这不是很简单,就是美,往好看里画。”

“我知道往好看里画,可是……算了算了,你说,他是什么脸?”

“什么脸?”墨燃一愣,怔怔道,“……脸就是脸啊。”

书生有些气恼了:“瓜子杏仁木字鹅蛋,你倒是说一个啊?”

“我不知道这些有的没的,反正挺俊的。”

书生:“…………”

墨燃:“算了,你不知道就照我的脸画,咱俩脸型差不了太多。”

书生:“…………”

然后是眼睛。

“什么眼睛?”

见墨燃开口,忽的止住他,补充道。

“别说眼睛就是眼睛。”

墨燃摆手道:“我清楚你意思了,他眼睛长得吧……这个,怎么说呢?又凶又……媚?又冷漠又温柔。”

书生把笔一摔,怒道:“我不画了!你另请高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