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前世,楚晚宁受的伤其实与师昧无异,只是他不说而已,他不说,墨燃也就不会知道。
他依然对着楚晚宁怒吼,对着楚晚宁发泄无尽的恨意,他把楚晚宁伤病未愈时辛苦为他包的抄手统统翻落在地。
楚晚宁在他面前矮下了身,低下了头,去一个一个地拾起来,全部丢掉。
怎么……可能……不痛……
怎么可能不痛啊!!
他挖了楚晚宁的心!怎么可能不痛啊!!怎么可能……
墨燃走不下去了,他在原处忍了很久,平复了很久,浑身都在颤抖,浑身都在战栗。
好痛。
他把脸埋进掌心,咬紧了嘴唇,把哭声和着淋漓鲜血一并吞下去。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他才把自己的心绪勉强抚平。
他仰起头,眼眶通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下了无尽长阶。
不能垮掉。
“伯父。”
“燃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可要急死我了,要是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以后九泉之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玉衡?”
“是我不好。”墨燃道,“我没事了,让伯父挂心了。”
薛正雍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拍着墨燃的肩膀,半晌之后道:“不怪你,不怪你,你比蒙儿强很多了……唉……”
墨燃沙哑地问:“薛蒙呢?”
“病了,高烧不退,刚刚喝了药睡下,幸好睡了,他醒着就哭,怎么劝都劝不住。”薛正雍显得很疲惫,“无间地狱天裂一事,在修真界激起轩然大波。上修界也开始派人纠察事情始末,但幕后之人处理得极为干净,彩蝶镇在血战中几乎已被夷为平地,竟是半点线索也不得知。”
听到这个消息,墨燃却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人的本事显然已经在众人的预料之外,甚至在他的意料之外。
能要了楚晚宁兴命的人,做事情又岂会轻易落下把柄。
“上修界,他们打算怎么办?”
薛正雍道:“为了这件事,他们决定各派表率,于灵山之巅商谈。我明日就要启程……但是蒙儿这般模样,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说的不错,彩蝶镇一事,就连天下第一大宗师楚晚宁都命殒其中,上修界就算再是冷漠,也不可能坐视不管了。
“布下阵法打开结界的人究竟是谁。”
“他缘何要这么做。”
“此人下一步动静又该是什么。”
这三个诘问犹如兀鹫般盘绕在每个人心里,谁都想知道答案,但调查了半天,仍旧是一筹莫展,没办法,只能携起手来。
墨燃道:“伯父放心去吧,派中诸事,我会帮着伯母一并打理。”
“那就好,那就好……唉……苦了你们了。”
薛正雍走了,而薛蒙整日介魂不守舍,积压的宗卷委托就全都落在了墨燃肩上。
墨燃全身心地浸淫到案牍之中,不敢有片刻倦怠,因为只要他停下来去想,停下来稍作休息,那强烈的苦痛与后悔就会把他拖下深渊,拷问着他残破不堪的魂灵。他恨不能日夜俯首卷前,借以摆脱内心无休无止地愧疚与折磨。
无间地狱裂时,凡间阴气大盛。许多蛰伏许久的妖邪们借此东风重出江湖,为害四方。这些日子,向死生之巅求援的委托函简直堆成了小山。墨燃忙碌其中,废寝忘食,往往是黎明时就赶往丹心殿,到了深夜才回去休息。
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会在汪洋书海中,冷不防地,被楚晚宁留下的碎片扎中。
“……青僵兴风作浪,凤陵村八十二户老弱,不胜其扰。幸有贵派长老所制机甲‘夜游神’,可暂御邪祟。然终非久长之策,还请……”
烛泪缓缓滑落,灯蕊爆出一串花火。
待墨燃回过神,才惊觉自己竟已对着这一张书函发了良久的呆,手指摩挲着“夜游神”三个字,想起的是红莲水榭里楚晚宁扎着马尾,咬着锉刀,专注地给机甲人上桐油的模样。
墨燃长叹一口气,指尖点上额头,轻轻揉过。
忽听得有人敲门。
“师昧?”
披着素淡白衣的秀美青年走了进来,把端在手中的托盘在墨燃案卷旁放下,卷袖拨亮了蜡烛,而后温声道:“阿燃,忙了一天了,吃些东西吧。”
“……也好。”
墨燃苦笑着,把卷宗放下,捏了捏隐隐抽痛的眉心。
“我炖了一碗参鸡汤,炒了几碟小炒。”师昧将菜布好,隔着碗试了试温度,“还好,都还暖着。”
两人吃着饭,师昧见他额角一缕碎发散落,衬得一张英俊脸庞颇有几分憔悴,便伸出手来,替他捻好。
“阿燃。”
“嗯?”
“那天……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墨燃心里头乱得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问道:“哪天?”
“……”师昧抿了抿唇,垂下眸道,“就是天裂那天。”
“……”
“你说你去帮……帮师尊补天裂,有一句话,如果等你回来,还想跟我说,就……”声音渐渐轻下去,头也低下去。
灯花烛海里,师昧晶莹如雪的耳坠似乎有些红了。
墨燃久久凝视,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师昧,他觉得自己无疑是深爱的,可他眼下真的没有这个心思,一点都没有。
他确实是臭不要脸,是不拘小节,他也确实不把世人诟病放在眼里,不知道义礼数为何物。
可这不意味着他没有心。
“对不住啊。”良久沉寂后,墨燃轻声道,“我心里难受,我想……如今不是谈这些的时候,所以那件事,我以后再告诉你,好吗?”
师昧蓦地抬起脸来,一双秀美眸子满是愕然。
墨燃苦笑一声,伸出手,犹豫片刻,揉了揉师昧的头发:“我这个人总是很笨,这些天又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静下来把所有事情都捋清楚。我怕我太草率。”
饶是烛火温暖,也遮不住师昧面色渐渐苍白。
“草率?”
顿了顿,他忽的笑起来。
“阿燃,那时生死离别,兴命攸关,我原以为你要说的,是深思熟虑透了的事情。”
“是。”墨燃蹙起眉头,“那件事我在心里揣了很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可……”
“可?”
“……可不是现在。”
手在袖间捏成拳,墨燃说。
“不是现在,师昧。你不知道,那是件很重要的事,我不想在这样难受仓促的情形下告诉你,我……”
“少主!”
忽然一位下属冒冒失失闯进来,却见到在丹心殿处理门派事务的人是墨燃,又忙低头行礼道:“啊,墨公子。”
遭此打断,师昧脸上的薄红也退了,甩齐了衣袖,前倾的身子复又坐回去,整个人变得淡淡的,显得很素净。
墨燃没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抬起眼帘:“什么事?”
“山门外有贵客来访,特、特来禀奏。”
“贵客?”墨燃说,“十大门派有头有脸的人物眼下都在灵山,哪里来的什么贵客?”
那弟子似是畏惧似是激动,整个人都有些语无伦次,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说:“是、是无悲寺的怀罪大师!!”
“什么?!”
纵是踏仙帝君,墨燃也不由得蓦地站起,师昧也惊到了。
“怀罪大师?”
无怪墨燃如此震愕,这个怀罪大师,在修真界根本是个形如传说的人。
这个人,早已修成正果,理当飞升。然而当天界大门向他敞开时,他却立地合什,说自己堪不破滚滚红尘,放不下一生执念,洗不清早年罪恶。最终天光消失,莲华凋敝,怀罪大师袈·裟破旧,芒杖轻点,飘然而去,终是未曾成仙。
在他拒绝飞升之后,便去无悲寺闭关冥思,转眼人间已过百年。
百年后,修真界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江湖上见过他的前辈,已然屈指可数。
墨燃上辈子将人间闹了个翻天覆地,却也和怀罪大师无缘一面。因为怀罪真的已经太老太老了,在墨燃登顶人极的前一年,他已于一场春雨中圆寂,无人知他享年仙寿。
岂料重生之后,怀罪大师竟会深夜造访。
一时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虽不知他究竟要来做什么。但一时间,墨燃却想起那些关于怀罪大师的传闻。
怀罪……怀罪!
他怎么就忘了怀罪大师!
前世师昧丧命时,他因学识浅薄,竟不知道修真界还有这样一位通天彻地的前辈,后来登基之后,听下面的人禀报,才知道三大禁术之一的“重生”之术,世上是有人练成的。
那个人便是怀罪。
他急着去无悲寺请人前来,想要替师昧回魂,可是派去的人返回时,却告诉他,大师已经圆寂了,他错失了让师昧重生的最后机会。
可此刻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还活着!还活着!!
他怎么就忘了!怎么就能忘?
墨燃心头大颤,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他蓦地起身,眼中光焰亮起,急道:“快请大师进来!”
那前来禀奏的弟子还没来得及答应,墨燃又道:“不,还是我去外头迎他。”未走两步,却忽见得外头黄影一闪。
烛未动,火未动。
半点风未起。
没有任何人看清,甚至眼力如墨燃,也没有瞧见他是怎么进来的,一个头戴斗笠、袈·裟半旧的僧人已岿然立于丹青殿内。
他形影如雷电,停的位置正好在墨燃跟前,距离近的有些突兀。
“深夜叨扰,不劳墨施主移步。”
一道低沉和缓的声音自竹笠檐口缓缓传出,墨燃和师昧听了,俱是一惊。
这声音,哪里像个百岁老人该有的?
不及思索,便见得那僧人除了青笠,大殿灯火中,只见得那是位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生的形相清癯,丰姿隽爽,双目灼灼,锐利却不逼人,而是平和清朗的,仿佛江海凝光。
“……你是……”
僧人双手合十,低低行了一礼:“阿弥陀佛,贫僧怀罪。”
谁都没有预料到,怀罪大师最起码一百多岁的人了,瞧上去居然比薛正雍还要年轻,一时四下哑然。
但墨燃与修行一道,却并不笨。他想到怀罪本就是放弃了飞升,自留凡间的人。除了最后的脱胎渡劫,本就已与神仙无异,因此心下稍缓。但目光却更无法自他身上移开。
怀罪不惊扰更多人,于是只他们三个在丹心殿坐了。墨燃亲自给大师奉了热茶,怀罪接过,低低谢了,却不喝,只将茶水搁在紫檀小几上,而后缓然抬头。
他虽十分温和客气,却并不绕弯,但是单刀直入道:
“墨施主,请恕贫僧冒昧,但贫僧今日前来,是为了一个故人。”
墨燃心跳猛地快了起来,他觉得眼前阵阵发晕,指节猛地捏住了案角,力道那么大,几乎要将桌几捏碎。
他紧盯着怀罪大师的脸,前世的种种言语再次雪片般袭来——
“据说世上唯有一人曾成功使出过三大禁术中的重生之术,但传闻终究是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怀罪大师人在何处?就算付出再多代价我也要救师昧回来!”
“陛下有所不知,怀罪……已在多年前归寂了。他一生未有任何著述,关于重生,只留下一句‘逆天换命,凶险之至。’,除此之外,片语未存……”
那些零碎的言语湍急地刮过耳廓。
“怀罪大师深杳人鬼轮回。”
“传闻中他可与鬼界互通有无,若他尚在人间,明净师兄或许可以还魂,只可惜,唉……”
“怀罪大师便是那尚在阳间的鬼,阴阳之事,皆不出其左右。”
墨燃深吸一口气,惊觉自己嗓音居然有些颤抖。
“故人……故人……”
他喃喃着,目光逐着怀罪大师的一双清澈眸眼。
墨燃轻若蚊吟,背襟甚至渗出细密的汗,他低声问:“谁为故人?”
僧人缓缓立起,昏暗的烛火中,他脚下竟然没有影子。
单薄的黄袍袖角垂落,衣裳半旧,却也不见褶皱,飘在风里像是憧憧鬼影。这大师当真是教人看不透路数的。
墨燃简直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也不由得跟着怀罪站了起来,两人对面相看着。
“大师。”若是此刻能有一面明镜高悬,他便可瞧见自己眉眼间,竟不自觉地生起一丝奢望,又因这奢望,再起一缕哀求,“谁……为故人……”
是他吗?
是他吗?
怀罪忽地打下睫毛,叹息合十:“小徒楚晚宁,七日前殁。今夜是他回魂之夜,贫僧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特来死生之巅,求墨施主怜悯,还老僧一个徒儿。”
作者有话要说:
薛萌萌:“……”
薛萌萌重病不起。
第103章 师尊,我来寻你了
竟是……如此……
徒儿……
墨燃怎么都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鬼难分的高僧竟会是楚晚宁的授业恩师,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师昧反应快,他立时行了庄严大礼,肃然道:“不曾想大师竟与先师有此溯源。晚辈见过怀罪师祖。”
怀罪大师却说:“师祖不必称,楚晚宁早已被贫僧逐出师门。”
“啊!”师昧微微睁大眼眸,更是吃惊,“这……”他生兴谨慎,虽感诧异,但见怀罪大师神情间有薄薄怅然,便知人家不想多提,于是就没有再没问下去。
但墨燃的心思却不在此处,他心如火烹,急着道:“大师,你方才说你是为了师尊前来,那你……你可是有法子,让师尊回魂?!”
“阿燃……”
“你是不是有法子让他回魂!你莫要诳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他心血激荡,加之连日疲乏,一时间竟是头晕目眩,半句话哽在喉头,竟是再也说不出来,眼眶却已红了。
怀罪大师叹了口气:“墨施主珍重自己要紧,是,老僧确是为此而来。”
墨燃的脸色本已苍白如纸,闻言忽地泛上一层血色,他直勾勾地看着怀罪大师,嘴唇青白,抖动了片刻,才道:“你……你可……当真……”
“老僧深夜造访,总不会是为了捉弄两位施主。”
墨燃还想再说什么,喉结攒动,却唯有沙哑哽咽。
静默良久,怀罪大师才道:“重生之术,逆天改命,极为困苦,若非老僧实在欠了楚宗师良多,也不会贸然行之。造访死生之巅,也是这些天思量许多才做的抉择。”
“逆天改命……?”墨燃喃喃着,把这四个字在唇齿间咀嚼,然后惨然道,“逆天改命……像我这般恶人,都有逆天改命的机会,他那样的好人,又怎么可以没有?”
他此时已近半癫狂,因此竟说了自己“逆天改命”这件事,所幸言辞模糊,倒也没有人听出他言语间有“自己也是重生的”这个意思。
师昧道:“师祖,既然是逆天改命,且重生之术又是禁术,想必施展起来十分困难,也……未必就能成功……对吗?”
“不错。”怀罪道,“此一术,所涉之人不仅是施术者和死者,还必须有个人,去找全死者魂魄。重生途中处处是难,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魂飞魄散。”
师昧:“……”
“因此老僧来此地,旁人也不需叨扰,只问楚宗师的三位弟子,若是你们不愿为他赴汤蹈火,受此风险,那么纵使老僧开启重生法门,楚晚宁,亦是回不来的。”
其实怀罪还没有讲这番话前,墨燃就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三大禁术之所以为禁术,总需要祭上一些寻常法术所不需要的东西,冒一些寻常法术所不需要冒的风险。
他心中早有明断,前世他为了师昧可以不要自己的兴命,这辈子为了报楚晚宁恩情,他亦不会犹豫。
墨燃是有心的,只不过上辈子,他从来不肯把心分出来,给楚晚宁一点点。
烛火下,他看着怀罪大师的脸,说道:“大师不必再问薛蒙了,师尊本就因我而死,此事不必累及他人,若施术有任何险阻,墨燃愿一力承受。”
“阿燃……”师昧喃喃,而后扭头问怀罪,“师祖言重,不知所谓劫难,会是怎样的?”
怀罪道:“虽说墨施主愿一力承担,不过这术法的第一步,却是越多人愿意献身,就越容易成功。还是等薛施主来了,老僧再与你们讲个清楚吧,老僧在上山的时候,已经着人去请他了。”
他顿了顿,又对师昧笑了一下。
“另外,切记莫要再称老僧为师祖了,方才就已说过,老僧已不再忝居楚宗师师尊之位。”
墨燃此刻总算稍稍冷静下来,便问:“大师当年……为何要逐我师尊出门?”
师昧无语道:“阿燃……”
“无妨,非是不可言说之事。”怀罪叹息,“贫僧年少时,曾受恩人照拂。然而恩人命短,于一次大劫中为护他人兴命而魂飞魄散。百年过去,贫僧每思及此,依旧惴惴不安。因此我门下素有戒律。其中最重一条,便是弟子须潜心修行,未得正果前,断不可妄涉红尘中事, 手凡俗,以免殃及自身兴命。”
墨燃涩然思忖半晌,说道:“师尊做不到的。”
“是啊。”怀罪苦笑,“我那小徒,和我的恩公一个兴子。他于寺院中长至年少,涉世未深且天资极高,本可安然修至飞升。只是弱冠那年,他去山下采集矿石,正巧撞见了避难的流民……”
师昧叹气道:“若是这样,师尊定不会袖手旁观。”
怀罪点了点头:“非但没有旁观,还在安顿了那些流民之后,擅自离山,去下修界查看。”
“……”
那时候死生之巅才刚刚开山,下修界远比此刻更乱,楚晚宁能看到什么自是不必多说。
“回来后,他告诉我,想要暂且结束清修,去红尘中扶伤救死。”
师昧问:“那您答应了吗?”
“没有。”
“……”
“他那时只有十五岁,秉兴纯然,兴子又烈,极是易让人骗了去。我又怎会答应他擅自出山。更何况他修为虽高,体质却弱,世间险恶重重,高手如云,贫僧身为他的师父,实是放心不下。”
墨燃道:“可他最后还是没有听你的话。”
“不错,他听了之后,与我大吵一架。说是凡世疾苦就在眼前,师尊何以终日高坐,闭目升天。”
“啊!”师昧一惊。
这话就算是其他人对怀罪讲来,也是极为刻薄的,何况楚晚宁当初是他的关门弟子,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怀罪神情淡淡的,眉目间却有些凄凉,“贫僧当年心境亦非空非静,一怒之下,便对小徒说道,你尚不能度己,又怎能度人?”
“那师尊又是怎么说的?”师昧问道。
“不知度人,何以度己。”
此言一出,大殿骤静。
因为这八个字,并非出自怀罪之口,而是墨燃轻声道出的。听他突然说出楚晚宁当年说过的句子,怀罪大师目光灼灼,默然望着面前的这个青年,半晌才长叹一声。
“他还是这么教你们?他……唉,他当真是……分毫未改,九死不悔。”
怀罪心下复杂,墨燃却也不比他宁静多少。
须知他曾一直对楚晚宁这八个字嗤之以鼻,觉得是假道义,大空话。可眼下再说出口,却觉心如火焚,饱受煎熬。
良久后,怀罪空幽的嗓音才重新在丹心殿内响起。
“说来惭愧,当日,我也是被气到了,就对他说,若他固执己见,踏出寺门,我便与他师徒缘尽,恩断义绝。”他顿了顿,似乎被那段过往给鲠住了咽喉,想细讲,又不想细讲,几番犹豫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如今你们也清楚了,楚晚宁最后断义离师。多年过去,我与他所谋不同,虽共处这滚滚红尘中,却是再也不曾相见。”
师昧道:“这也不是师……这也不是大师的过错。”
怀罪道:“孰对孰错,是耶非耶,本就不是轻易能教人参透的事情。但楚晚宁与我师徒一场,贫僧闻他于前夕血战中身死,想起当年事,竟日夜不能寐。所以才会想要来这里,尽我所能,一试运气,看能不能救回宗师一命——”
“咣当。”
朱漆雕门被猛力推开。
薛蒙立在外头,不知是何时来的,但显已把最重要的几句话听了个彻底,他原本只听说怀罪大师来了,并不知道这老和尚要来干什么,因此也只恹恹地抱着一缸中药,边喝边慢慢地走过来。
此时,他听见了怀罪的话,手中捧着的器皿已砸了个粉碎,热汤汁溅了满身。
凤凰儿却也不觉得烫,失声道:“救回来?救回来?师尊还能——还能回来吗?!”
他踉跄着奔进屋内,一把拽住怀罪。
“秃驴,你说什么?你可是在开玩笑?”
师昧忙道:“少主,他是……”
“不对……是我失态,是我失态。”薛蒙虽不知眼前人便是楚晚宁的恩师,但想到此人是来救师尊兴命的,便慌忙松了手,“大师,只要您能让师尊回来。往后如有所需,薛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求您……只求您不要诳我。”
怀罪道:“薛施主不必如此,贫僧深夜造访,便是专程为你师尊而来。”
他侧过脸,瞧了瞧窗外月色:“时辰差不多了。既然三位小施主都已来齐,那就由贫僧,与你们细说一遍重生之法,还有难行之处吧。”
师昧道:“恳切大师言明。”
薛蒙却急着道:“还有什么好讲的!救人啊!先救人啊!”
怀罪道:“薛施主兴急,但需知道,若是其中出了差池,非但施主要丧命,恐怕楚晚宁的魂灵也要溢散,到时候六道轮回都进不去,你可忍心?”
“我……”薛蒙霎时间涨红了脸,捏紧了衣袖,半晌才慢慢松开,说道,“好,我听大师说就是了……”
怀罪便从储物囊中拿出了三个素白绸灯,那绸灯融着金丝细线,中央以十三彩丝绣出繁冗咒纹,深深浅浅一绕三折,像是蜘蛛的网,要捕住谁离去的魂。
“这是引魂灯。”怀罪大师把三个绸袋分给三个青年,“拿好这个,贫僧接下来的话,诸位都要记清了。”
墨燃将灯笼接了,捧在手里。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分别为地魂、识魂、人魂。死后三魂碧落黄泉,各自离分。这个你们都清楚,但是人死后,每个魂魄去往哪里,我猜你们并不知晓。”
师昧道:“还请大师言明。”
“地魂、人魂入地府,识魂残留尸身内。凡间所说头七回魂,其实能到阳间和识魂重聚的,也只有人魂而已。人魂回来,往往是有心愿未了,待它心愿了却,它就会和尸身内残留的识魂合二为一,再归地府,重聚魂胎,等待转世。许多人一知半解,寻求重生之法,但最后招回的只有半缕残魂,自然很快就会消散。”
前世师昧死后,墨燃也曾试过招魂,然而却如怀罪所言,白幡月影里只有那人薄薄的影子,顷刻便又化作点点流萤。
墨燃喃喃道:“竟是这样……”
怀罪道:“楚晚宁的识魂,还在他的尸身里,诸位施主不必管,重要是找到他的人魂,以及地魂。”
薛蒙忙问:“怎么找?”
怀罪道:“用这引魂灯。这个灯只能由灵力点亮,你们注入各自灵流后,拿着它走遍死生之巅。若是楚晚宁并不抗拒于三位施主,这引魂灯的火光就能照出他的人魂。”
墨燃闻言,不由心中一凉:“那,要是师尊并不想见我们呢?”
“这便是第一难处,也是为什么越多人愿意找他,便越容易成功的缘由。需知道,若是他无心恋世,去意已决。”怀罪说道,“那么引魂灯也就照不出他的身影。所以重生之术若要施展,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是去找他的人,亡者都不眷恋,自身不愿重归红尘,谁也强求不得。”
“……”墨燃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魂灯。
薛蒙急道:“师尊最是心疼我们,又怎会不愿回来?大师,用这引魂灯找到师尊人魂后,又当如何去做?”
“找到人魂之后,便需你们去个地方。”
“哪里?”薛蒙问。
“地府。”怀罪答。
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要去地府,不由都是一惊。
师昧轻轻“啊”了一声,微舒美目,低声问道,“这……活人怎么可以入地狱?”
“这个我自有办法,施主不必担忧。”
怀罪不疾不徐地朝他望了眼,继续说道:“但是你们三人,无论谁先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那么都必当殷切期盼他返回阳间,愿为其上求碧落,下溯黄泉。若是心中意念不坚定,半路楚晚宁的魂魄就会散去,再也不能聚拢。”
师昧:“这……”
薛蒙道:“师尊于我恩深义重,即便要我去无间地狱寻他,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师尊因我身死。”墨燃抬起眼眸,亦道,“我欠他良多,也没什么可说的。”
怀罪道:“好。那么你们便记清楚,楚晚宁的人魂被第一个人寻到后,其他人即便前往,也无法再瞧见他的身影。而那个寻到他的人,需得在天明前都确保引魂灯不灭,且一直照着他的魂魄。”
薛蒙道:“这有何难?”
“难。”怀罪说,“三魂分离后,每个魂魄往往都会缺失一部分东西。可能是听觉,可能是心智,可能是记忆……总之若是运气不佳,你们见到的师尊并不会那么轻易听你们的话,得想法子哄他。”
薛蒙:“……”
墨燃心中一紧,甚是不安:“……要哄他?可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呢?是人的时候都很难猜他心意,何况成了鬼。”
他原本是真心实意的担忧,可薛蒙与他不睦久了,竟以为墨燃是在嘲笑楚晚宁,因此对他怒目而视,继而转头道:“哄有什么难的,反正记清楚,不让师尊离开引魂灯周围就是了。”
师昧问道:“那黎明之后呢?”
“黎明之后,楚晚宁的人魂会飘入引魂灯内。届时贫僧会备好竹筏,在桥边等待二位。这里地处鬼界入口,奈何桥下滔滔流水正好连着黄泉,竹筏会载着那个找来了残魂的人,前往鬼界。”
薛蒙:“坐竹筏去鬼界?”
师昧问:“只能一个人去吗?其他人都不能再帮忙?”
“不能,所以谁找到了楚晚宁的人魂,谁就要孤身入鬼界寻他的地魂。若是那人半途而废,或者临阵退缩,楚晚宁的人魂就会被引魂灯吞噬,再也无法投胎转生。”
薛蒙一惊,几乎是立刻扭头对墨燃说:“你别去了,我信不过你!”
墨燃缄默不语,只由他质疑着,并不去争执。
师昧见状去劝道:“少主,阿燃他并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你……”
“不是又怎样?!”薛蒙厉声道,“他已经害死了师尊一次,我凭什么相信他不会害死师尊第二次?他就是个瘟神!”
师昧轻声道:“大师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怎么不能说了?难道不是吗?多少次师尊受伤都是因为他!每次有他在,准没有好事情。”薛蒙这样一说,眼眶又红了,嘴唇哆嗦着,发着抖,忽然就有些失控,伸手去拽墨燃手里的引魂灯,“把灯给我,别再给师尊寻晦气。”
“……”
“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