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房的婆子们知玉桃大限已到,晚上必会留心过来几趟,是以蒋仪也不敢多呆,悄悄退了出来,回了自己闺房。
这玉桃原也是孟珍家仆,却对蒋明中起了不该起的意,竟至与余氏一起图谋害了孟珍,本想图个姨娘当当,却那知最后死的如此凄凉。蒋仪在锦帐中攥了手捏着床单,为母亲孟氏流了许多泪,却也深感自己的无能为力。
次日果然听院中婆子们闲话说玉姨娘五更天去了,这会子正要抬出去火化。蒋仪却无法出去知会与玉隐法师,欲要看看外间什么情况,便带了两个丫环到了上房。
蒋老夫人正要用早饭,婆子们见蒋仪来了忙又摆幅碗筷,蒋仪向蒋老夫人并余氏请了安,便有丫环扶着椅子要她坐了,盛上一碗二米粥来,又她身边的丫环替她拣了两只苦豆夹心的发面花卷,撰了几块咸菜,蒋仪便细细用了起来。

  ☆、嫁祸

  余氏只作势要持楮,便有丫环过来接了,布起菜来,余氏便也坐下吃起来。大历开国也有几十年,民生早富了起来,就是普通无功名的人家,早饭也要四五样点心,七八份小菜,粥也要熬上三五种,满满当当摆一桌子。更何况蒋明中如今也在县衙坐官,虽是闲职,一月也有俸录可领,而如今家下田产又多,收成又好,如何早餐竟吃成这样俭仆。
盖因这蒋老夫人自幼贫寒,成了家又盛季年丧夫,日子过的艰难,直到蒋明中攀了门好亲,娶了孟珍过门,也才用起奴婢,穿起绸衣来。她是穷成心魔,饿伤元气的人,是以十分看不惯孟氏手脚大方,有事无事要赏赐丫环,行动车马服侍,又每日吃的跟席面一般,动辄七八个大菜,却又吃不了多少,还不是便宜了下人。
余氏常在蒋府,深蒋老夫人脾性,况且她自己也是个省俭的,在娘家待成老姑娘,名声又不好,父亲厌弃她,给的嫁妆浅薄,而蒋家这良田百倾,皆是孟珍的嫁妆,银子成千,也是孟珍嫁妆内的出息,将来蒋仪要出嫁,孟珍这份嫁妆是要原封不动赔出去的。而她能得到的,也只有这些粮食出息,却要一家嚼用,还须得给她的儿子蒋如峰攒一份家业,如此下来,她又如何能不省?
是以蒋老夫人省,余氏比她更会省,蒋老夫人惯会苛待下人,余氏比她更会苛待,如此一来,余氏便深得蒋老夫人的心,一家上下竟过的份外寒碜。
“我仿佛听说明中身边的玉姨娘昨夜去了,可有这事?”蒋老夫人忽而发问。
本来礼法是食不言寝不语的,饭桌上不能讲话,但蒋老夫人出身微寒,又父母都是白身,没受过什么家教,是以这整个蒋府,都叫她带着不守礼仪了。
余氏停了楮抬头道:“是原来大姐身边的玉桃儿,我给她开了脸放在书房,本都怀了身孕的,谁知她是个没福的,大厨房的饭食不吃,自己院里支个小灶弄着吃,顿顿鸡鱼肉的补着,竟是不知何时吃了外间来路不明的东西,吃坏了肚子,孩子也没保住。我看她这样也晦气,就将她挪到了后院,谁知前儿竟不好了,今日早起婆子们去看,已是去了。”
蒋老夫人愈听眉头锁的愈深,及至余氏说完,深深点头,又高声道:“我怀明中的时候,顿顿只有菹菜面汤吃,还要做许多工,反而怀相很好,及到生的那会儿,不痛不痒的,本还在院中洗衣,觉得肚子酸痛,进屋就生出来了。相反族里一些夫人们,几个丫环伺候着,肥鸡大鸭子吃着,孩子说没了就没了。可见这怀孕是不能补的。”
余氏笑道:“可不是么,我怀如峰的时候,竟是见不得荤腥,见不得油腻,顿顿青菜素饭,他生下来还不是白白胖胖。”
身后几个丫环婆子们知婆媳这话,是说给她们听的,明里暗里上眼药,概是因她们成日嫌下人们的吃食差,又爱攀比那家奴才们吃的好,惹了老夫人不高兴,便忙点头称是,心里却是暗道:余氏外进门先孕,怕肚子大起来,那里敢吃,及至进了门,要吃也是待到蒋老夫人休息了,在自己房中偷偷吃,别人如何会见得。
一家人正吃着,就有个婆子在帘子外摇晃,丫环们还未发现,余氏便已瞧见了,唤进来问是何事。
只见那婆子弯腰道:“请老夫人、夫人并小姐少爷的安,方才大门外来了两个人,说是方才去了的玉姨娘的娘家人,听说玉姨娘不好了来要接回去,如今还在大门上。”
余氏脸色一变,目光四处觑了一圈,待扫到蒋仪这里,顿了顿,却又回到那婆子身上道:“即是人来了,就将他们带进来,安置在前院西房里,我一会儿就去看。”
余氏说完再吃了几口便匆匆擦净手走了。
蒋仪心里存着事,也净了手跟了出来,远远见余氏去了前院,假意自己要描几个花样子绣鞋垫,前院几株月季此时还未开过,正是堪描的时候。身后丫环听了也不疑它,跟着蒋仪便往前院去了。
方到角门上,就听前院西屋里余氏尖锐的声音道:“巧了,你们说是京中孟府来的人,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婆子女儿嫁在孟府,往常也是有走动的,要她来辩辩你们究竟是不是孟府里来的人。”
一个男声低声道:“我们是与孟府有些亲,却不是至亲,你家下一个婆子,如何能认得我们,玉桃即已逝去,我们也断没再抬回京中的礼,就依你们就地发丧吧。”
余氏一阵冷笑道:“她算什么东西要我我蒋府发丧?我府中可没有闲的发霉的银子来做这些事情,你方才说是孟府家人,现又说不是至亲,是府外人,这样前后不一,莫不是人牙子打听这里有新死的女人,要拐了她去做阴亲。”
那男人忙道:“这怎么可能,我真是她家亲戚,本是她亲自托了书信说要回家休养,本以为是能好的,若知快要去了,也不会来此一趟。即是如此,我们告辞!”
说话间便有两个灰褙衫的男人退出西屋。
“慢着!我信你们是玉桃的亲人,但是如今她已去了,尸骨无着,我府里无银钱发丧。”余氏追了出来道:“你们也要出些银子,好替她置办两个装裹衣裳才好抬出去,那里有自己亲人去了一分银子不掏的道理?”
那两个人面面相对了一会儿,也是深深的无奈,一个尚在摇头,另一个却是从掏中摸出一串铜钱来甩给余氏,恨恨道:“常听闻蒋家续娶了个泼辣悍妒的破鞋,今日一见这话竟是一点都不为过。”
余氏接过钱来,一跺脚喊道:“门房在那里,这些人如此辱你们主母,竟都是聋子么,快给我用大棒子打出去!”
一时间乱乱嘈嘈一群人推着搡着竟是将那两个人推出照壁去了。
余氏提着钱转身望内院走,蒋仪却是躲闪不及,让她碰了个当面。蒋仪忙低下头,却能感觉到余氏一双眼睛含了满满的怒气盯着她看,看了许久才收回目光对蒋仪身边的丫环道:“不伺候大小姐在屋子里做针钱,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蒋仪与丫环忙侧到一边,却见余氏往自己院子走了两步,却又停下,立了半晌,突而转了身,快快的朝蒋明中书房走去。
蒋仪心道:坏了,怕是余氏要发现书信丢了的事了。
果然,这日夜里,余氏便说自己有个上好绞金丝的手镯不见了,阖府一顿大搜,搜到蒋仪这里时,连褥子都没放过,拆开卷边一寸寸的搜,蒋仪暗自庆幸将书信转了出去才不至被搜到。
过了这日,余氏面上竟能蒋仪有了几分好颜色,不逢年过节的却要张罗做几件好衣裳,忙着量身算尺寸,又替她打了几样好首饰,每日夜里也要端几样小点心来放在房中,蒋仪身边几个丫环也都勤谨起来,有事无事将她跟的紧紧的。
蒋仪见那余氏又不责罚于她,眼神里又分明是揣着鬼的,每日里也十分提防,不该说的话不多说,不该走的路也不敢走,及至到了晚间,早早便遣了丫头们出屋,只一人在屋中干着急。约莫过了十来日,忽而一夜正在床上辗转时,便听暖阁小窗外有吃吃的冷笑声,听着是个男人的声音,她本就存着心事,翻起身来爬到窗边细听。
这小窗子外面一层花隔扇,内里却是两扇窗子,合起来本是严严实实的,这会儿却有封信慢慢塞了进来,蒋仪心猛跳着,喝了一声道:“谁!”
外面猛的没了声音,却听得树木间脚步急窜的声音,蒋仪心中大怒,推开窗子喝到:“谁在那里弄鬼。”
她话音才落,就看见外面灯火声并着一群人朝这边走来,她忙翻开信纸,却见上面写着:“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仪儿吾妹,见信如晤,今日三更,约在后院小荷塘,不见不散!余有成”
蒋仪心道不好,这余氏原来是藏着这样的后招,忙将信纸团了准备要扔掉,就见房门自外被人揣开,一群丫头婆子扔着余氏走了进来,一进来,也不等余氏吩咐,先有两个力壮的婆子过来一人反剪她一只手,并膝盖在她腿窝里死命一顶,她便跪在了地上。
这余氏今日穿一件暗紫绉纱银纹的对襟长袄,耳窝里两颗珍珠烁烁发光,两片珠唇红艳欲滴,她看着蒋仪的目光,就仿如看着犯了错而要被杀的小牲小畜般。
一个婆子从蒋仪手中夺了那信氏,展开铺平送到余氏手中,余氏接了,稀拉拉扫了一眼便扔给身边的丫环。她款款扭动身姿坐到椅子上,似笑非笑的道:“姑娘大了自然想着要嫁人,也是为娘的疏忽了,竟没有早早替你择个好人家。可你也不该来这暗通曲款的勾当。”
“况且,这有成,是我娘家亲兄弟,论起来,可是你的舅舅,你就再急着嫁人,也不能打了自家亲戚的主意,你说是不是?”
这余有成是余氏娘家庶弟,亲姨娘早死,被余夫人从小溺杀,管教的很不像话,自打余氏嫁入蒋家后,他也来过几次,与蒋仪也有过几次照面。这余有成不学无术,惯会偷香采花,有一次拿朵菊花戏弄蒋仪,蒋仪怒摔了那花,并将这事告于了蒋明中,谁知蒋明中却淡淡一笑道:“他是你的舅舅,会有什么心思,你年级小,很不该想这些事情。”
蒋仪无奈,也只能选择刻意回避,是以竟有一年时间不曾见过这余有成了,不想今日余有成倒成了余氏的好棋子。
“呸,我京里有舅舅,他算什么东西也能与我攀亲做舅?”就这一会,蒋仪已将前后思索一遍,明知是被余氏设计了,却又无能为力,这一家子人,没有一个向着她,她纵有满心怨气又能如何?
“那你还巴巴儿的写这许多情诗给他,又是为何了?难不成你不想认他当舅舅,竟是起心动念要嫁给他吗?”余氏一伸手,蒋仪身边的丫环便递了许多纸过去,皆是她往昔临的书稿,全是些李白杜莆王熙之的诗词。
其中约莫有几首咏颂爱情的,这会儿竟是被余氏说成了蒋仪思春了,蒋仪明白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做成,首先她要临诗稿,也是十分谨慎,多临些前朝诗圣诗仙们的诗,前朝文风重在写意境,诗多描述风物景色,无关情爱。到了历朝,文风渐渐转而述情述怀,又诗渐衰,词兴起来,如秦观柳三变等,定词多爱抒发情怀,叫别有用心的人看了,就以为是句句相思,是以蒋仪特别在意,从不临那些东西,就怕叫人抓了把柄。
余氏手中的,正是秦少游的一首鹊桥仙,她启了朱唇念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种东西都能写出来,足见你用情之深,想必也有很长时间了,竟是瞒的这上下几十口人,你好厉害的手段。”
蒋仪自信自己怕余氏抓把柄,从未写过这样东西,如何她会拿出来念,是以挣扎道:“你们这是血口喷人,我从未写这过这些东西,拿来我看看……”
她拼尽混身力气挣扎着向前冲,那两个婆子约定好似的一同放了手,蒋仪便整个人向着余氏扑过去了,她爬起身去抢那张纸,余氏却耍猴似的也不躲闪,只是伸长手将纸左右摆着,仿佛是说,你来抢呀,你来抢呀!
蒋仪一伸手抢过来,展开一望,歪歪扭扭不成笔墨的,果然不是自己的字:“这果然不是我的字,你血口喷人。”
她说着就要去扯余氏的衣服。
“够了,逆子,你要做什么?”方迈步进屋的蒋明中,就看到蒋仪撕扯余氏一幅的一幕:“还不把她捆起来?”

  ☆、父亲

  “爹,这个女人,她杀了我母亲,如今又用这种龌龊事陷害女儿,您难道看不明白吗?”蒋仪扬着信纸怒极反笑,怔了一怔,两个婆子用根粗绳已将她全身捆绑起来。
蒋仪任凭那婆子绑了她,喃喃哭道:“也是,父亲你本是帮凶,我又如何能期望你会帮我。”
蒋明中怒道:“还不赶紧塞上她的嘴!”
两个婆子扯团乱布塞进蒋仪的嘴里,其中一个动作虽不明显,却是十分用力的在她颈间一胳膊肘,蒋仪便昏过去了。
醒来仍是在这闺房中,蒋仪被捆成粽子样扔在炕上。外间天仍是暗的,她口中苦涩,又干的厉害,混身疼痛,还以为自己是做了场噩梦,扭过头却见余氏仍旧坐在那张椅子上,脸上阴沉的可怕,那朱红的唇仿若涂着凝固了的鲜血般:“玉桃给你的信,你藏那儿去了?”
蒋仪心道,果然,是为这信纸来的,若没有信纸这会事,到了她快要出嫁的时候,必定也要来这一招,让她无法嫁人,或者直接将她治死,从而昧下孟氏嫁妆吧。
“余氏你又何必如此,我不知道什么信纸,不如你告诉我信上的内容,松开我我帮你找一找?”蒋仪挣扎着坐了起来,屈坐在炕沿上,直勾勾盯上余氏的双眼:“好不好,继母?”
余氏胸膛剧烈起伏着,猛的站起身走过来,甩手便是狠狠一巴掌在蒋仪脸上:“疼不疼?”
蒋仪脸上火辣辣的生疼,巴掌甩过的地方腾的一下便肿了起来,她却也不躲,仍是扬起头道:“继母你不告诉我,我又怎么能够帮你找了?”
余氏不再说话,又是一巴掌甩过来,这样闷声甩了几耳光,她大概是觉得手痛了,握着手腕摇了几下,捡起闩门的棍子来,辟里帕拉雨点般便朝蒋仪身上头上乱打,这样闷声打了小半个时辰,外间却是蒋明中的声音:“有事问事,你将她打死了,若叫那起子闲的没事干的人将事捅出来,我这个官还如何做?”
原来蒋明中两口子发现两厢里当初暗通曲款时通信的信纸不见了之后,先一通好找,却到处找不到,余氏推断玉桃必是将信给了蒋仪,两人便做好一个庄,将蒋仪先绕进去,尔后便遣了仆人,蒋明中守在外间,由余氏进来逼供。余氏方才打的狠了,蒋明中怕这样生生打死女儿,若被人抓住把柄,只怕自己官也要被革掉,是以便出声提醒余氏。
余氏却是不怒反笑道:“若不是你要留着那些东西,如何会有今日这样麻烦,你还怕脏了手不做,这丫头嘴又硬,心又毒,我不打她能开口吗。”
外间蒋明中没了声音,余氏便又闷声打了起来,这会蒋仪也不挨了,棒子一挨声就鬼天鬼地的嚎了起来,既然蒋明中两口子不怕事情闹大,她也横竖是个死,不如将这事喊了出来,叫家下奴才们都听了,也好出去散播一番,丢丢这两个无耻之人的脸。
“娘你不要打了,我知道你未出嫁就与我父亲勾搭,又一起害死我母亲,如果要图我的嫁妆……”蒋仪拼尽全身的力气吼了起来,她也知道余氏敢这样张狂来事,必定是将周围的人都遣了,可她仍是忍不住要喊。
余氏摔了棒子抓过蒋仪的脸,一手捏着下巴一手扯着头发问道:“你说是不说?说了,我给你个好去处,也让你少受份罪,如果还是罪硬,鬼哭狼嚎的,我就先打掉你的牙,割了你的舌头,再将你锁到后院让狗啃了!”
蒋仪借着余氏的抓力回腿跪在炕上,冷笑道:“我告诉你,今日就是个死,我不告诉你,你忌惮那东西,估计还能让我多活两天,可我今日就不想活了。我有一个读了几十年书,读到弑妻害女丧尽人心的好父亲,又有一个狼心狗肺,惟利是图的好继母,多活几日便是多受一份苦,活着又有何用?我告诉你,我没有见过什么书信,可你与蒋明中图害我母,昧她财物,如今又栽赃害我,是不争的事实,我今无力治你,不如早早死了,化作厉鬼,再来索你们的命!”蒋仪一字一句说完,不等余氏回神,便一头撞到余氏脸上,只听余氏尖叫一声,捂着鼻子往后倒去,蒋仪却不觉得疼,冷笑两声复又躺下了。
余氏被蒋仪一头撞在鼻子上,顿时天昏地暗一阵剧痛倒在地上,又觉得脸上虫子一样热乎乎的爬着什么东西,伸手抹了,凑到亮灯处,却见满脸鲜血,她面目狰狞的尖叫起来:“蒋明中你还不进来,这逆子,竟是要治死我!”
蒋明中忙推了门进来,一见地上蓬头乱发满脸鲜血的余氏,也是吓了一大跳,忙扶起来道:“要不要紧?”
余氏坐到椅子上,仍是晕头转向,指着炕上的蒋仪道:“我早就说过她是个白眼狼,你瞧我不过是管教了她两棍子,她竟要取我的性命,快将她的嘴堵上,找两个婆子进来把舌头割了。”
蒋明中道:“这会都快天亮了,你先回屋好好歇歇,我来哄哄她,说些好听的,她自然就开口了。”
他将余氏扶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回转进来,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并两个蒸卷放到炕沿上,又替蒋仪解了手上的绳索,将她扶正在炕上,取了炕桌放在她面前,自己也侧身坐了。
这蒋明中在县衙并无正经差事,历县县公是个勤谨的老头,干了十来年了没换过,他入过春闱上过皇榜,讼师县丞的事情不愿干,每日去了也是枯坐,家里余氏又给他补的好,另吃另做,是以这些年很是发福了一些,当年皇榜下龙璋凤姿的蒋明中,如今如过的面一般,眼皮浮肿,眼下青黑,双颊塌陷,又这些年一事无成,被余氏挟制,双眼都没了神气,那还有当年的好颜色。
他将热茶端给蒋仪,借着灯火看自己的长女,这孩子自小肤白身纤,小时候最是顽皮可爱,又兼性子火爆,小时候满院子都是她的哭声叫声,跑出跑进疯孩子一般,那时候他光是看着她就是满心的欢乐,可后来孟珍去了,她便渐渐不说话起来,也很少见他,见了也不会说几句话,这几年长大了,容貌渐渐出挑,整个历县到京城,他所见过的女子,也未有她这样的好颜色,可性子着实不讨人喜欢,又余氏总说些她呆木,不服管教不灵光的话,他便冷了心。这会儿她仍是一件睡衣,袖边都磨成絮了,裤脚也短了许多,满身青痕紫伤的,心里便升起一股愧疚来。
“仪儿,都是爹没能耐,才让你受这样的苦,你母亲脾气火爆,却也是为了这个家好,玉桃这些年受我冷落,又心子野,私藏了不该藏的东西,你若拿了,赶紧拿出来交给你母亲,我们还是好好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蒋仪没有喝水,将那茶杯搁了,抿抿干枯的嘴唇道:“父亲,你当年为何要与我母亲成亲?我是说我我去了的母亲。”
蒋明中不防她竟问这个,怔了怔道:“去了的你母亲一个京城贵女,主动看上我这贫寒了身的士子,是我的福气,只是我福薄,她那么早就去了,留下你我在这世上受苦。”
蒋仪心中不止的冷笑,却因着蒋明中此时一番看似掏心的话,却也难过起来,泪珠便滚落了下来:“我听闻别人说,我母亲本没什么病,是你和余氏要一起快活,才将她治死的,余氏家一门世代的郎中,要治死人的方子多的是,药里加些什么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郎中都是请他家的。你还我母亲……”
蒋明中方才还温声细语,如今见蒋仪过来推搡自己的手臂,又捅出这些积年旧事来,一股火也冒了出来,狠狠将蒋仪的手撕开甩到一边“孟氏自诩高门大户,嫁到这家里来,有把这里当过家吗?她看我们全家人的眼神,就好像我们都是乞丐,都是仰仗她才能过日子一样,谁离了谁不是一样,我从小到大都贫寒,也没有饿死,要她可怜我?还每日里动不动就往男庙里跑,与那个惯会偷香窃玉的玉隐法师一聊就是一整天,说说笑笑,回来却与我一句话也不说,动不动就冷个脸回娘家……”
他忽而怪笑起来:“我实话告诉你,就连你外家那些人,都讨厌她,恨不得她死,要不然,为何她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来替她上柱香,来看看你?”
蒋仪也不期父亲在母亲去世近五年后,还能这样恨母亲,她直起腰手指着父亲的鼻子道:“你撒谎,你往我母亲身上泼污水,她去见玉隐法师,那一次不带着我,都是在院子里聊天,那里有避过人?”
蒋明中却如恍然大悟般嘴张的老大,半天才叹道:“哦!我知道了,你定是将那书信送到玉佛寺那个老秃驴手中去了,怪不得前些日子你说要去上香。”
他双手一拍,在屋中转了两圈,又替蒋仪松了绑道:“我天一亮就去找那秃驴,你好好休息,以后听你母亲的话,她高兴了,自然会替你寻一门好亲,你与余中成那件事,她也会好好替你瞒下的。”
蒋仪早知蒋明中会猜到,只是早晚的事,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玉隐法师不会交了东西了,她叹口气道:“父亲你出去吧,女儿要休息一会儿了!”
这样倒头昏睡的不知多久,蒋仪便醒来了,她一睁开眼,仍是的暖阁,熟悉的炕熟悉的铺盖,却不知为何她心中觉得苦胀,憋屈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昨日所发生的一切,都瞬间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她深叹了一口气,问自己为何要醒过来,就这样长睡不起该有多好。
两个丫环在边上默默的收拾着昨日打翻打乱的一切,视她如空气般。忽而,房门大开,蒋明中闯了进来,指着炕上的蒋仪道:“你说,你是不是将信都交给了玉隐老秃驴了?”
见蒋仪翻过身不看他,便一手扯了她的胳膊拉起来道:“走,你与我一起去讨要回来,今日不要回来,我准要打折你的腿。”
蒋仪听了他这话反而不怕了,显然,他一个人怒冲冲跑到玉佛寺去,没占上便宜还吃了一顿闷亏,这会儿气呼呼的跑回来了。
“我早就说过我没见过你们的什么书信,若真见过,我早跑到县太爷那儿一纸诉状去告你们了,县太爷若是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干这种害人性命,图人财产的好事,不正好乐得将你们送入大闹,正好少了你天天在他眼前穿个绿袍子晃来晃去绕他的眼!”蒋仪又是挖苦又是风凉话,把蒋明中气了个仰道,又听她说县太爷烦他,正中他心中的怒点,一时气的手都抖了起来,扬着手要打蒋仪,半天却是手僵在那里扇不下去。
两个丫环们本在门外,看蒋明中站在那里混身颤抖,觉得有些不对,跑过来扶他,却见他身子一软便歪倒在了地上,嘴角还溢出许多白沫来。
“来人啦,老爷摔倒啦!”一个丫环忙忙跑了去喊人,蒋仪爬起来看了看蒋明中,此时心中竟无了悲喜,自孟氏去后,她一日一日收敛着自己的性子,一言一行不敢行差踏错,却不代表她的心中就没有悲喜慎怒。她下了炕,绕过蒋明中出了门,就见一群人抬着软轿端着水盆往里涌,因见她往外走,昨日绑她那两个婆子便堵在了她眼前道:“大小姐,你还是乖乖到屋子里呆着去,别让我们给你苦头吃。”
蒋仪气道:“我要尿尿,要尿在屋子里么?”
那两个婆子圈了手在胸前低头看着她,其中一个挤眉弄眼的笑道:“大小姐人大心大,尿都夹不住了!”
两人说完一阵怪笑,蒋仪怒不可遏,伸手就要给那婆子一个耳光,却被那婆子挡了回来,揪着她的头发将她搡到了炕上。

  ☆、馒头庵

  余氏房中,蒋老夫人和余氏两个围在床沿看郎中替蒋明中针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等到针都稳定了,赶紧着人端了水来让郎中洗手时,余氏才急急问道:“哥哥,你妹夫这是急症,可险不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