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随燕儿走了不提,却说方正居的抱厦里,李氏亲自指挥着一君丫环们将炕铺整理好了,和蒋仪两人上了炕,厨房送来些鲜果冷盘,祖孙俩便吃了起来。
李氏并不怎么吃,而是仔细端详着蒋仪道:“外祖母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那蒋家也不是人,带去多少信,送了多少东西,从来没有回过只言片语。”
蒋仪慢慢嚼用了些东西,四年的尼庵生活最缺的就是吃穿,她想过多少次从尼庵逃出来,却又深知逃出来就等于做实了某些事情,而这场大雨,竟是天赐的机会,命运在她快要十八岁的时候给了她意外的惊喜,这惊喜却还潜藏着危险。
李氏抚着她的头道:“你先休息两日,然后就去趟清王府,见一见你元秋姐姐,她是最孝顺的,也最怜爱姊妹们,她见了你,喜欢你,叫你留下,这府里就没有人说二话了。”
蒋仪道:“我幼时来,也是大姐姐最疼我,小时候也是她最爱抱我,如今也是好些年不见面了,想的慌。”
李氏点头道:“她是个有福气的,听说如今很受皇后娘娘器重,时常进宫,不过她膝下也就只有一个女儿,若再有个儿子就好了。”
蒋仪道:“必会有的!”
李氏却叹了口气,似是有心事难以说出来。祖孙俩正坐着,就见孟安家的领了一群人走了进来,弯腰的弯腰,磕头的磕头:“给老夫人请安,给仪姑娘请安。”
李氏因问道:“何事来了这么多人?”
孟安家的笑道:“这不是仪姑娘来了嘛,老夫人层里的人原本就不够用,二夫人就着我拨了两个,一个是蕊儿身边的大丫头银屏,一个原是伺候过咱们去了的二姑奶奶的婆子,四夫人见了,也将她身边的福春指了过来,给仪姑娘临时使唤。”
李氏看着地上满层子的人,她眼睛有些花,看不清楚,便随便点点头,因记起什么,忙问孟安家的道:“孟安可是已经给蒋家送信了?”
孟安家的弯腰回道:“晌午就送了,因四夫人吩咐过,人只怕这会儿已经上路了。”
李氏听了点点头,就叫人全退下了。待下人们都退下了,她才拉过蒋仪的手道:“好孩子,你与我说实话,在蒋家有没有发生过不好的事情,或是那余氏诱你做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今你四舅母已经送了信去,只怕那蒋家就要来人,你先告诉了外祖母,待人来时,咱们也好妨一妨?”
蒋仪先是滚下两行泪来,却是摇头道:“不过是些不敬继母的罪,就是没有,她也要改我强安上一些,这其中却是有原因的,初时仪儿不懂,在庵中呆了几年,慢慢也就明白过来了,那余氏家贫,跟我父亲却是幼年的相好,他们不过是图谋我娘那份嫁妆,欲将我治死在庵中,谁人也不知,嫁妆便落在他们手上。”
李氏神色凝重,重重的叹息道:“我大周律例,女子嫁妆该有子女继承,若无所出,娘家自可要回,但若子女早夭,或有重罪,则财产由父母收回,那余氏虽是后来,却也是你的继母,如今只怕她拿这点来要挟咱们,你母亲的嫁妆竟不能到你手上,就难办了。”

  ☆、当年

  蒋仪心道,若只是个不敬的罪,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继母继女,官府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是偏向前出子女的,但若是这女子犯了不检点的罪名,不用说官府,族中就可以将财产扣下的。她不觉得叹口气心道,余氏好狠的手段好长的远见,如今她人到了这里,事情却还是虚悬着,自己这四年中将许多事都参详透彻了,却也正是因参详透彻了,才知余氏给她挖的坑如此难解。
她见外间窗帘影影绰绰,似是有人的样子,便轻声问道:“谁在外面?”
一阵风透帘进来,却是徐氏带着抱瓶,徐氏方才听壁角,听得个一清二楚,心道这蒋仪必不会骗她外祖母,看来她却是没做些什么丑事,即是如此,那真是上天降给她的一注横财,要好好争取过来才好。
这样想着,脸上便不由的喜庆起来:“我到大嫂那里要了些王妃出嫁前穿的衣裳,来给仪儿顶两日,”
抱瓶将一个包袱皮拆开,里面却是几件半新不旧的褙子襦裙衫袄,俱是积年的样式。李氏翻了翻,皱眉道:“总得有套像样的,她后日就要去王府,这样衣服如何能穿出去。”
徐氏忙道:“我也说了,可你知道三房惯会苛要这些东西,王妃几件好衣裳,早让三嫂讨去做鞋底了。”
李氏忖度一番,招了自己的大丫环青青过来道:“去后院库房开了我的首饰匣子,拣几样足金镶玉的厚重东西来,这会子拿出去,替仪姑娘打几样时兴的首饰。”
徐氏心道:这老太太存着家底不外露,几个亲孙女从来沾不上一点,原来是等着外孙女了。这样想着,却仍要笑道:“我因前儿生日,刚做了几件衣裳,就是老气点,不过放一放也能穿的,我这会就叫了裁缝来府,将衣服放一放,明日就送过来。”
徐氏说完便去了,蒋仪陪着李氏用了晚餐,不一会儿便掌了灯了,她歪在炕上,就见银屏和福春进来道:“姑娘要早些睡么,还是再坐会儿?”
蒋仪道:“叫李妈妈过来,我问她些话。”
李妈妈就是杨氏送来的,说是原先伺候过她娘亲孟珍的婆子。
两个丫环出去了,银屏先拿了张几子过来放在炕沿下,一会儿福春便领了李妈妈进来。
李妈妈请了安,蒋仪就示意丫环们扶她坐在几子上,方对两个丫环说:“天方擦黑,我手中也是闲的慌,银屏你去问四小姐要些针线白布来,我好做几张帕子用。天黑路不好走,福春也陪着去呗。”
两个丫环福了一福了去了,蒋仪忙下了炕,自己倒上一杯茶来端给李妈妈道:“妈妈曾经是在我母亲身边呆的,我却怎么不曾见过?”
李妈妈因拿袖子揩眼道:“前二姑奶奶出嫁时,我有三十余岁,因阖家都在这府里,所以就请恩留在了这府里,没有陪她嫁过去。因着历县远,我后来又陪了四爷一家去了凉州数年,竟是没有再见过姑奶奶。”
蒋仪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如今思母甚重,见了妈妈,就如亲见母亲了一般。”
李妈妈忙忙的屈膝跪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使得,既是二夫人让我来伺候姑娘,我必定会尽心尽力的。”
蒋仪忙将李妈妈扶了起来到几子上道:“我初到这里,许多事还要妈妈指点。”
这李妈妈看起来人也还厚道,原是李氏娘家的奴婢,李氏有次回门见她人勤快,身体壮实,又与孟珍投缘,便讨了过来,配了孟家家奴,便一直在孟家做工的。
蒋仪心想她小时候带过自己的母亲,与母亲想必有几份恩情在,若是好好拉拢了,倒能成个助力,她如今身无分文,又初到这里,杨氏徐氏送来的两个丫头都是大了的,要想差遣些隐秘的事情自然不可信,况且做为奴婢她们是不能随意出府的,这李妈妈住在府外,每日清早过来点卯,夜里做完事就要回家的,要在府外做些事倒也方便。
想到这里,她就将自己这些年贴身戴着的一只玉佩拿了下来递到李妈妈手里道:“这东西也是母亲留于我的念想,我如今身无长无,却有许多事要办,还请妈妈出府将这玉佩当了,换成钱来给我。”
李妈妈接过玉佩凑在灯下一看,那玉佩玉色澄清,顺纹雕了一朵硕大的菊花,在灯中隐隐透着些纹路,却与这菊花相得益彰,这东西当年孟珍一直贴身戴着,是孟澹从凉州带来的,她宝贝的不行,想必是去世是传给了蒋仪。李妈妈惊道:“这是你母亲最宝贝的东西,如何能当得,如今你既到了府上,自然有人供吃供穿,再等一月,就有月例银子下来,你要卖什么也是方便的,这东西却千万不敢当。”
说着便将玉佩还给了蒋仪。
蒋仪心中也是有些计较的,王氏送的手镯,杨氏送的项圈,都是眼晴能看见的东西,自己是万不能当的,当了就要出事非,而徐氏送的包银钗子,却是不值几个钱,若当了也是事非,这玉佩贴身戴着,未有人见过,她如今要办大事,又是着急的,非办不可的大事,自然是非当不可。
她要用这人,有些话便得说明白了。这李妈妈本是李家家奴,初时跟着孟珍,后来跟了徐氏,再后来在杨氏手上这些年,想必都是不得重用的,自己也不怕她会去跟那个主子说这事,是以,她复又将玉佩送到李妈妈手上道:“也不必当死期,银钱少些无碍,当个活期,我却是有要紧的事要指望它来办,等银钱来了,我还要求李妈妈替我办件大事,您却不必推辞!”
李妈妈这才接过玉佩贴身揣了,又问了些蒋仪在庵中的情况,流了些泪,因见两个丫环拿了针线白布来了,方才起身告辞出去。
蒋仪叫两个丫环都出去在外间守着,自己便拈针引线绣起帕子来,说是绣帕子,实则是想些心事。
蒋仪娘亲孟珍是在她八岁那年病的,彼时孟澹新丧,蒋中明来孟府时不知因何与二舅孟泛起了龃龉,愤然归家,从此也不许孟珍与孟府往来。郎中诊不出病来,咳血的症状却越来越重,直到她九岁那年腊月间,便与世长辞了。孟珍丧去过了百天,蒋明中便在蒋母的主持下娶了表妹余氏过门,余氏嫁进来时就已经显怀,过了五个多月,生下一子蒋如峰。这余氏在孟珍还未去世,就经常过蒋府小住,与孟珍也是明面上的姐妹情深。
她一嫁进来就掌了家,对蒋仪却是十分疼爱,直说自己是孟珍的好姐妹,又得了孟珍临终托付要照看蒋仪,不敢有半分懈怠,当然,这是否是鬼话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蒋仪对她保持着明面上的客气,心里对自己娘亲的死有几分怀疑,却也不敢露出来,外家没有书信往来,自家祖母父亲又十分器重余氏,家里奴才有敢说闲话的,全都赶的赶,打的打,过了一段时间,竟是阖府肃清。
就是孟氏带来的几个陪嫁丫环并陪房,不过一年半载就全被余氏收伏去了,蒋仪就这样推度了几年,身边几个丫环俱是余氏带来的,给她好衣好食,却从不受她收卖,她试着找过几次孟氏生前身这伺候的人,也是不几天,那人不是死了就是远走了。
这样过了四年,直到有一日,孟氏生前陪嫁丫环里最漂亮的一个,也是最后剩下的一个,叫玉桃的,不知何时怀了蒋明中的骨肉,怀到五月大了,却突然落了胎,每日里咳血等死,阖府都说她只剩一两日的时候,她却半夜悄悄摸到蒋仪房中,塞给她一封书信。
蒋仪在梦中被她惊醒,方要大叫,却不期她塞进来一封信道:“小姐,你娘是叫人害死的,我原也是无意间做了帮凶,如今情知自己躲不过,却也不想叫坏人得呈。我本想待你出嫁时才给你东西,如今看来却是等不得了,只是你如今千万不敢露出来,要好好保存,待出了嫁,能在婆家立得住的时候,再替你娘翻案。”
蒋仪自小不爱有丫环□□,经常是一人独睡的,如今深更半夜,外间一众丫环婆子一层层的守着,她肯定进不来。蒋仪疑惑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桃喘着粗气道:“我本是快死的人了,我那房子人都避着不进去,也没有人发现我,今早上我就趁你们出去请安的功夫,躲在床底下了,这样等了一整天。”
蒋仪下床替她倒了杯水,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端了点白天剩下的糕点过来,谁知玉桃却只是端水沾了沾唇道:“你先睡吧,明日找个时机摆脱丫环们,到我房里来,有些事,我自会与你说明白。”
蒋仪这层子虽难进,要出去倒也容易。她这是暖阁,西角上有个小窗户,平常从里面闩上就行了,如今她取了那闩,便扶了玉桃从那里出脱。
待到玉桃走了,她便将那信纸翻拣出来,点了盏灯在被窝里细看。
信是余氏写给蒋中明的,具体日期不明,共有四张信纸,时不同阶段写的,但字里行间推断,应该是五年前,正是孟珍生病前后的事,信中余氏写道自己已然怀孕,却不知孟氏何时能死,又蒋明中数日不曾见她,其中便有一些抱怨撒娇的语言,又说自己得一药方,是这咳血的病人服了立时能断气的,这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蒋仪原还只是有些怀疑,见了这东西,又想起自己母亲去时的模样,一时五内摧伤,恨不得立时出去撕了余氏才好。
次日她借着受了风要将息,将丫环们都赶出去,又闩上了内室的门,这才开了小窗户,跳入花园,到后院去找玉桃。
余氏进门后,就给玉桃开了脸做姨娘,是以给她在后院也给了一间房,如今正是前院当值的时候,后院没有什么人,蒋仪悄悄进了玉桃的屋子,里面一阵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玉桃躺在床上,裹在床烂棉絮里昏睡。
蒋仪悄悄摇醒了她道:“玉姨娘你如今可还好受些?”
玉桃抬眼看了看,又眯了半日的眼才睁眼道:“你来可没叫人瞧见呗?”
蒋仪摇头道:“自然没有。”
玉桃儿这才道:“我昨日给的东西,想必你也亲见了。那东西是我在你爹书房里找到的,这些年一直没敢拿出来过。一则我人小言微,你也一个孤女,不能成事。再则,我也奢望若能有一子半女,余氏又能容我,也想一辈子在这府里安生到老。岂知余氏这些年将府里老人们赶的赶,杀的杀,如今终于轮到我了。”
她叹口气继续说道:“要说这事,还得从你娘未嫁时说起。”
原来当年有句老话叫榜下捉婿,就是说科举考过之后,放了榜,年青才子们在榜上寻自己名字的时候,京城便有些女子也打扮一番,到榜下去替自己择个年轻俊俏的夫婿回来。孟珍便是在皇榜下一眼看中了蒋明中,又打听了他的家世,知他是历县大族。孟珍自幼在家受宠溺,又天生简单粗暴的性格,她要什么,孟澹岂能不答应,况且这是婚姻大事,孟澹久在凉州,那里风气开明,女子多会主动追求所爱,是以便答应了孟珍的要求,派人到蒋家探口风。

  ☆、继母

  蒋老夫人听说过孟澹的名号,心里贪图孟澹护国军节度使的官威,一口便应了下来。待到蒋明中回家,两家亲事都说定了。而蒋明中原本就与余氏相好,答应中了进士回来就会娶她,谁知母亲替他重择了婚事,又是威风赫赫的护国军节度使的妹妹,还是在皇榜下一肯瞧中的他。他心中有些骄傲,对婚事也不置否,对余氏也不推辞,就这样两厢里拖拉着,直到孟珍进了门,与余氏也没有断了私情。
孟珍手中散漫,陪嫁又多,几年间帮衬的蒋明中家房屋也修缮了,奴婢也多了,良田也置了几百亩进来,如此几年间,竟把个孤儿寡母的蒋家置办的红红火火。而余氏不但与蒋明中私情未断,反而借着表妹的身份,常常来往于蒋府,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她想害孟珍的心,大约自蒋明中成婚就有了。
后来孟氏无故得病,又得非死,即至蒋明中与孟家的交恶,其中少不了余氏的出谋行筹画。玉桃先时也曾得过余氏好处,要她送些自己亲做的吃食给孟珍。
玉桃因也贪恋蒋明中过人的俊俏,心里也揣着几分鬼,是已便不过问别的,将些糕点小吃端给孟珍,只不过她自己却从来不吃。
后来余氏进了府,如愿将她抬了姨娘,蒋明中也偶尔会到她房中,几年中却一直无孕,好容易怀了身子,她千小心万小心,大厨房送的饭从来不吃,都是拿了休已到外在卖油卖面来自己做,就这样,还是在一个深夜被几个婆子强捏着灌了药。
她将事情告到蒋明中那里去,蒋明中虽着陪着她哭了几声,骂了几句余氏的不好,但亲到了余氏在前,却是像只哈巴狗儿一样,一声都不敢吭的。
玉桃此时才凉了心,又兼自己身子不好了,便寻思将这些事情说给蒋仪,以期她今后能有扳倒余氏的一天。
蒋仪抿了嘴道:“玉姨娘你如今定要养好自己的身体,有了这些书信,待我前去族中,将此事告到族长那里去,余氏定会治余氏的罪。”
玉桃一阵猛咳,喘息了半天,大限将至的人,脸上却泛着异样的潮红,她笑道:“傻孩子,我这些年也贴身伺候过余氏,她大姐的女儿就嫁给了咱们族长家做长媳,族长老爷听了此事,为保儿媳名节,难保要将你灭口,这也是这几年我不愿将此事告诉你的原因。”
蒋仪还不知这曾关系,想起自己母亲去了这几年,自己整日只知哀伤,又兼余氏巧言,对她关切,自己竟是一直回避,不肯早做动作,想到这里那里还能忍住,心内如刀绞般痛悔不已。
从玉桃房中回来,蒋仪前思后索,又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将自己积年存下的手饰珠钗翻拣一翻,都是些花哨不值钱的东西,自己的银钱一直都是在身边丫环手里,丫环又都是余氏给的,她若要动,余氏先就知道了。
她思索一夜,想起蒋老夫人寿辰即刻就要近了,这老太太积年贫苦,最喜欢儿女子孙们孝敬些好东西,是以,她借口要出去替老太太置办礼物,便将自己积年存的五两多银子全掏空了,待到外面置办礼物时,却又是将手中几件笨重的包金首饰融了,替老太太打了件银里包金的小老鼠,老夫人肖鼠,见了东西自然开心,余氏也以为银子被她拿去打了东西,不会起疑心,她便可以将这五两银子贴身藏了起来。
告到族中行不通,她便欲要告到历县县衙去,请官府做主,有书信往来,有玉姨娘做主,她一告准能治余氏的罪,但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将玉姨娘挪出府去,再替她找了郎中医病,否则光有书信无证人,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扳倒余氏。
她即有了这样的计划,就将家下即周边认识的细细梳理了一遍,想要替自己找一个能在府外帮自己跑跑路子的人,玉姨娘病成这样,府中早就嫌晦气不想要了,她又是京中来的,这里没有知底细的亲戚,只要能假托人是她家亲人,接回家养病,余氏必会准的。待出了府,替她赁间房子,替她将养着病,待要击鼓鸣冤时,做为证人,这官司就能赢了。
待到欲要找个人帮她做这样事时,才发现自己真是无人可用,一则她年级小,余氏又管的紧,平常鲜有带她出去走动结交,况且她小姑娘家家,能认识的,都是自己一般年级的小女孩,不堪大用。府里的下人们也是早被余氏换了个底朝天,全是余氏自己人,但凡自己要用,必会打草惊蛇,如此想来,竟是无人可用。
她在房中磨搓一日,却是忽而想起一个人来,这人竟是最合适不过的,只是这人要见也难,必得等个时机,如此,她虽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每日间悄悄去照看一回玉姨娘,让她不至渴饿至死,耐心等待时机了。
如此直待到蒋老夫人寿辰过了,她又趁蒋中明休沐时,便趁清早请安时诉明自己思念母亲,欲到寄放母亲孟氏牌位的玉佛寺去上柱香。蒋仪说这事时,余氏也在旁看着奶妈替自己生的小儿子如峰喂饭,虽是不置可否,脸色却立即拉了下来。
余氏初进门时,行事句句不离故去的姐姐,事事遥寄故人,逢年过节也主动备车让蒋仪去玉佛寺上香,近几年她收伏了老夫人,又挟住了蒋明中,便渐渐不准备这些事情了,便是偶尔蒋仪请安时连着说上几次,她也假装忘了不予准备。是以,蒋仪只能趁蒋明中在时将此事说出来。
果然余氏虽是不悦,有蒋明中在旁圆了几句,下午却就替她备了车,言明至晚就要回的,蒋仪到寺里也不过上柱香,就回来了。
蒋仪早早将那书信都揣在怀里,坐上余氏行过来的老驴破车便上了玉佛寺。这玉佛寺在历县城中,香火却不盛,盖因这是男寺,城中经常走动香火的,都是些女人,原来传闻有些县里的男寺出过些与女香客的苟且事,是以城中有脸面的夫人们,更愿意去那城外的桃花庵。蒋仪母亲孟氏却没有这些忌讳,她天性大胆,又是武将家庭出身,最恨这些陈规旧飞,又她与玉佛寺主持玉隐法师还甚是谈得来,在世时常到寺中香火,及至去前,也交代要将牌位寄供玉佛寺,不愿放在蒋家。那玉隐法师感叹知遇,感怀故人,每次蒋仪去上香,再忙都要出来打个照面。
是以如今蒋仪便欲要将玉姨娘的事情托付给这玉隐法师,他在城中认识的人多,假托一人前去认亲,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到了玉佛寺中,因不逢初一十五,又是下午,倒也没什么香客,蒋仪先到各处上了香,又到孟氏牌位前烧过香,方才问知客僧寻玉隐法师。
那知客僧道:“却是不巧,今日早间法师还在念叨为何蒋家无人前来祭拜,等了一上午,料是没人来了,下午有人相邀,竟是出去了,如今姑娘问起,某僧也不知他何时才能归来。”
蒋仪满心期望而来,却不料如此迎头一盆冷水,震的混身一颤,却也强撑着道:“无事,我在这里等法师回来便罢。”
及至这样说了,又怕外面套车的家奴们起疑,便摸出两百大钱来递给丫环道:“我如今要替母念上一卷金刚经,你拿这些钱出去,与屋外那几个一起吃些酒呗。”
那丫环原是余氏贴身使唤的,今日派了出来,又是男庙,正嫌无热门可图,一派央气,听了这话,自是喜笑颜开,捧着钱谢了恩便去了。
蒋仪跪在牌位前念了一本金刚经,眼见日影西斜,也不见玉隐法师回来,心便有些着急,饶是如此也无计可施,只能耐心等着,便又回去念了一本,此时天色都麻了,那几个家奴喝过酒回来都已套好车了,却见玉隐法师自庙门走了进来。
他一见蒋仪,也是一愣道:“老衲本以为小施主今日不来了,便出门去了,方才听知客僧说,叫你一顿好等,可是有事而来?”
蒋仪本欲将整件事都告诉玉隐法师,怎赖她正欲张嘴时,就见那丫环已红着脸进了庙门,情知这丫环来了就无法说话了,便急急往殿内走了几步,转身将身上藏的书信都拿了出来,交予玉隐法师道:“我要说的话,如今竟是没时间说了。我将这些书信交予法师,您看过大概也能明白事情经过。如今却是有件紧要事情,我家一个姨娘,名叫玉桃,痨病许久快要去了,如今还要恳请法师找个人化名亲人将她接出来将养住,我有大用。”
说着,又将那五两银子拿出来塞到玉隐法师手上道:“这些银子法师拿着打点,我要出门也难,若法师谋得事成了,我自会想办法再来寺中。”
话音才落,那满脸通红一身酒气的丫环便进了大殿,玉隐法师此时情知不能再与她多谈,忙转身往里走了,蒋仪怕那丫环看见书信,往前几步堵在大殿门口斥道:“殿内皆是佛祖菩萨真容,你这个样子如何能进来,也不怕菩萨降罪吗?”
那丫环慢腾腾退了出去,步子还是癫的。蒋仪再回头看时,便见那玉隐法师也正等着她的目光,待她瞧见了,却是深深一点头,意思是叫她放心。
蒋仪事已办成,心中负担少了许多,深出一口气出了庙门,上车回家了。
谁知这日夜里,玉桃竟不好了,连呕了许多回血,搅的后院吵吵嚷嚷,蒋仪直待众人都走了,夜也深了,方才翻窗出去看她。
玉桃吐过血,脸上却泛着仿佛健康的红光,她在炕上褥子下翻了翻,抽出一张白帛来,上面却是一张血书,想是咬破手指写下的,她自幼伺候孟珍,识的写足够写些简单东西,是已蒋明中才愿意将她放在书房里伺候整理。
她将那白帛血书交于蒋仪道:“我怕是活不过今夜了,若我死了,光有书信不足为凭,是已我这几日做了这血书,又有我手印在上,待你将来到了官府,官府有我为奴的手印,拿出一验,就能为凭了。”
蒋仪将东西收了对她道:“我已筹谋接你出去,等出去了找个郎中好好看看,待你病好些了,还要替我做证,如何能说这种话。”
玉桃却是摇头道:“不能了,如今混身疼到骨头里,我是一刻也耐不得的了,早去一时,却是解脱一时。我当初存着坏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这原也是我的报应,以后的事情,却要你独自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