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勾勒形体线条的墨迹都变得浅淡了几分。”绘师望一眼殿外天幕,以此估摸时辰,说道,“若是不补笔的话,到明日午时画像大概就会彻底消失。”
宣芝神识立即潜入神符,往湖上的神庙而去,符内神龛上玉雕的哮天犬好端端地坐在那,依然是扬首望向神光的姿势。
她捻了一柱香点上,玉石神犬的眼珠一转,哮天犬欢快地从神龛上跳下来。
——所以画像褪色消失,跟她请没请来神灵没有关系。
神符外,哮天犬自半空现身,轻巧地落在供桌上,绘师和殿内道童都陡然一惊,随后惊喜地围上前来。
一名小童子叫道:“哮天神犬果然和图上一模一样。”
哮天犬转过头看向画像,见到像上主人,高兴地扑上去,就要对着二郎神的脸一通舔。宣芝急忙抱住狗屁股将它拉下神龛——要真被它舔上一口,二郎神的脸怕是要糊成一团。
哮天犬被她抱着,伸长脖子,扬起鼻子对着画像嗅闻片刻,许是认出来那画像上并没有主人的气息,它喷出一口鼻息,失去了兴趣。
宣芝见它这种反应,迟疑地放开了它。
哮天犬立即化作一条自由的野犬,旋风似的在神殿内外刮进刮出,殿内的烛火在它带起的风中不住摇晃。
殿内四人目光追着那抹白影转,头都快转晕了。
宣芝干巴巴地笑道:“……猎犬,精力比较旺盛。”
哮天犬疯跑够了跳上供桌,叼了一颗果子抱着啃。
两个小道童眼巴巴地跟在它屁股后面,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供桌上的白犬,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着神灵显影,还如此活灵活现,就和真的一样。两人满脸都写着“好想摸一摸”。
但那是神犬,要是摸一摸的话,那不就是在亵渎神灵了?
“我半生绘神,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形。”绘师温润的声音传入耳中,宣芝偏头看去,见他神情怅然地望着二郎真君像,但那目光落处似乎又不在画像上,他道,“若神灵陨落,世间与之相关的神像图腾皆会消失,可如今哮天犬犹在,为何画像却留存不住?”
绘师想了想,“一定是我哪里出了差错,容我回去再多试几种笔墨,多绘几幅画像。”他说完朝着宣芝拱手致礼,动作迅速地收捡好东西,快步离开了神殿。
供桌上多是果子和面食作成的贡品,哮天犬啃一半吐一半,并不喜欢,那两个道童机灵得很,伸手拽拽宣芝的袖摆,脆生生道:“道友在这里守着,我们去给神犬取一些肉食来。”
哮天犬听到肉食,高兴得直摇尾巴。
宣芝噗嗤笑了下,点点头,“有劳你们了。”
两个小道童高兴地蹦走了。
大殿里只剩下一人一狗,和满殿摇曳的烛火。
宣芝摸了摸哮天犬,再次看向画像,那像上颜色越发灰败,笔墨似乎又浅淡了一些,线条都晕染开了。
哮天犬趴在桌上,正好到她腰间,狗鼻子对着她腰上荷包嗅了嗅,很嫌弃地一连打了数个喷鼻。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那满是阴戾气息的家伙带在身上。
宣芝被它拱了两下,退开半步,抓起腰间的荷包。她搓揉着荷包里的灰烬,一缕黑烟从荷包口喷出来,像是被她挤出来一般。
申屠桃从黑烟中看一眼神龛上画像,幸灾乐祸道:“你这位神灵似乎也没有那么神通广大。”
哮天犬立即站起来,对着他龇牙低吼。不过它还记得上次被黑灰扑进鼻子里的难受,也明白眼前只不是一缕媒介,所以没有轻举妄动。
“反正比你……”宣芝张口想要反驳,但看到申屠桃,她突然想起他们之前的对话,宣芝沉吟片刻,喃喃道,“你说过我只能在这里存在一时,死了就彻底消失,不能轮回,也无法留下子嗣后代。”
她属于外来魂魄,所以如此。
那如二郎神、齐天大圣这些中华体系里的神灵,是不是也因为非这个世界之神,虽然可以借她神力显灵一时,但却永远不可能留下神像,受这个世界香火传承?
“看来你想明白了。”申屠桃悠闲地说道,“你不是早就说过了,这是这世间只有你所信仰的神灵。”
宣芝:“……”
黑夜到来,邪魔已经又开始蠢蠢欲动,久黎这样一座人员稠密的城池,对邪魔来说就像开了封的罐头一样诱惑。
哮天犬嗅觉灵敏,能嗅到千里之外的气息,即便实在香火气味浓郁的神殿内,它也能嗅闻到城外邪魔臭气。
它一溜烟窜上神殿屋顶,仰头发出一连串吠叫。这里位于久黎城最高点,犬啸声震耳欲聋,携着神威荡向四面八方。
这一次城中居民大多还未睡,纷纷出门张望。九黎城中不论大犬小狗,全都跟着一起狂叫,一时间整座久黎城全是狗叫声,比过年时放的鞭炮还要热闹。
趁着夜色而来的邪魔还未到城下,就被神威骇走,守城楼的修士可轻松了许多。
圣昭殿内,宣芝看着黯淡的神像,烦恼地拍了一下脑门,“要是这样的话,那久黎城该怎么办?”
“反正他们正计划着把你卖了,你还管他们做什么?”


第17章
殿外传来踏踏的脚步声,那两个小道童一人捧着一个大瓷碗跑了进来。宣芝只好咽回到嘴边的话,没有再与申屠桃交谈。
道童抱来的碗里装着整只的烧鸡,没切的酱牛肉,还有些大棒骨,两个海碗都被塞得满满当当,显然在后厨里搜刮了不少东西。
因碗里东西太多,道童抱到神殿来,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两人气喘吁吁,一脑门的汗,各自颊上都浮着一团红晕,着实累得不轻。
但他们的眼珠却很亮,哼哧哼哧地将海碗抱上供桌,又规矩地退到两侧。
哮天犬闻到肉味,飞快从屋顶上跃下来,跳上供桌叼起烧鸡开始啃。
圣昭殿外还来了些其他人,哮天犬那一串惊天动地的狗叫,不仅斥退了邪魔,也惊动了久黎全城的人。尤其是在这祈神山上的修士,近距离感受到从这里扫荡出去的神威,全都被引到殿中来了。
然后,众人进来便都看见神犬在啃烧鸡。
不用宣芝解释,众人也认出来,那就是画像上的神犬。
哮天犬好歹也是二郎真君座下神犬,很有点偶像包袱,它又想啃烧鸡,又想维持它威风八面的神犬形象。几经纠结之下,干脆扯下一只鸡大腿叼在嘴里,昂首挺胸地端坐在神龛上。
围来殿外的修士,也不知是从谁开始的,取来供香点燃,“昨夜若非二郎真君座下神犬发威,在下恐怕已经葬身邪魔腹中,多谢神灵庇佑。”他说完执香三拜,郑重地将供香插进香炉。
随后又有人相继上前,取香来拜。
站在人群最后的一名修士,手中扣着一枚“影珠”,输入一丝灵力,默不作声地将此时圣昭殿中发生的所有影像录入,传入与这枚珠子连通的另一枚影珠中。
影珠另一端的人实时看到影像,发出夸张的大笑,嘴里不干不净地啐骂道:“你们瞧见了没?这些穷乡僻壤的土种,竟然还真的把一条来路不明的杂种狗奉为神明,依本公子看,这破城里的修士早就被邪魔钻了脑子。”
说话之人是一名锦衣华服的公子,脚边蹲着个小厮给他按脚。小厮逢迎地接话道:“公子说的是,小的觉得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请咱们元崇天君神像来守护。”
“嘶——”那公子一脚踹开他,“笨手笨脚,还没莲儿的三分巧劲。”
小厮伏到地上,讨好地笑道:“公子息怒,小的干惯了粗活,手上不知轻重,万万比不上莲儿姑娘。”
“要不是我爹不准我带上她们,哪里还轮得到你在本公子跟前伺候。”
这屋中还有一名抱剑的修士,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影珠上,看完之后才转回视线,说道:“三公子,那犬吠的确驱散了久黎城外的邪魔。”
云知慎撩起眼皮看他一眼,“我们不是还有一只玄魔么,再驱赶过去跟他们玩玩。”
剑客闻言眉心微蹙,不太赞成道:“宣家之前便已经传了几封信件至云家,今日又送来一封致歉函,如今他们已经知道厉害,公子又何必再继续为难他们。”
云知慎一把摔了桌上茶盏,怒道:“让他们吃点苦头怎么了?难道本公子脖子的伤白受了?”这么些时日过去,他脖子上的伤早就痊愈,有上好的琼脂玉膏敷抹,连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然而,被咬那一刻的剧痛,他可是时刻都记着的。
云知慎也知道这些云家养的修士门客眼高于顶,虽然表面上对他恭敬有加,其实心里并不把他当回事,便嗤了声,又道,“就算我不打紧,总得给我二哥出出气,他被那贱人抓进鬼域无法出来,贱人倒是舍下他,跑回自己家里安逸自在,简直是把我们云家的脸面往地上踩。”
“家主吩咐过,适当给点下马威就行。”那剑客道,“合阴城主现在无法将二公子送出北冥,我们需要尽快将宣姑娘带回去,不可拖延太久,免得二公子在北冥内生出什么变故。”
云知慎被他连番反驳,面上已经十分不悦,但却不敢像对待家奴那样对待他,只是不耐烦道:“我爹都已经去找裘宗师了,有他老人家在,又有鬼城主相护,能有什么变故。”
剑客还想继续劝他,“三公子……”
“行了行了。”云知慎打断他,“你今夜把那玄魔扔进城里去,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见了死人和血才会害怕,等久黎城大乱,我们再带着神像入城,这些乡下土狗才能明白只有我云家才能拯救他们。”
他伸手抓过影珠,指尖狠狠摩挲上影珠里映出的那一抹纤细身影,“夫人,别着急,为夫明日就来接你。”
影珠里供桌上的哮天犬已经消失,殿内外的修士也各自散去。
烛火通明中,缭绕的香烟弥漫在殿内,宣芝听到紧贴在耳畔一声极轻的鼻音,“嗯?”
她本能地一颤,伸手往耳边抓去,抓了一把空,宣芝垂眸看向自己手掌,在指尖上看到一抹残留的薄灰,她抬手掩唇用气音没好气道:“劳烦陛下能不能别贴在人耳根子上哼哼。”
申屠桃几不可闻地笑了下,没有搭理她。他透过黑雾看了眼手握影珠的修士,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人员散尽,他才开口,重又续上之前被打断的话题,“你这么一心想着要请来神灵庇佑久黎,庇佑这些与你无关之人,为什么?”
“我想守住久黎城,是因为久黎现在的处境多多少少与我脱不开干系,我只是不想背负一城的人命而已。”
她心里还有一个原因,这是原主的家,是原主的父母亲人,不管她怎么看待他们,从原主残留的记忆里,她是很喜欢信任她的家人的。宣芝占了她的身躯,便不能真的置身事外,看着久黎城毁于邪魔之手。
这件事解决了,她就离开久黎,不会再同他们打交道了。
申屠桃笑了声,人命在他眼里和草木没什么区别,野草枯萎,到来年春天又长出一茬,有人死就会有人降生,和草木枯荣是一个道理。
宣芝看向神龛上又灰败了几分的画像,突然想起什么,转头殷切地看着那一缕黑烟,问道:“我记得陛下说过三月三子夜,这是陛下要来迎娶我的日子吗?”
“嗯?”申屠桃没明白她的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这上面,不过还是回道,“算是。”
宣芝没有深究他那句“算是”是什么意思,直接道:“陛下,我们人间嫁娶,是需要聘礼的。”
反正不管申屠桃图她什么,要是真的要娶她的话,她也逃不过。
“那又如何?”申屠桃浑不在意道,北冥和人间又不是完全断绝,这些人间习俗他还是知道一二的。
宣芝朝着黑雾走近一步,“陛下看得上我是我的福分,我私心里其实也不在乎什么聘礼不聘礼的。只不过陛下身为北冥之君,位列十二正神,若是空手娶妻,恐怕会为人诟病,说不定还会被记录下来,千万年地流传下去,说鬼帝陛下吝啬至极,连娶老婆的花销都不愿意掏,实在有损陛下英名。”
申屠桃:“……”他沉默片刻,猜到了她心中打的小算盘,说道:“孤只会杀人屠鬼,并不会这种保佑人的活儿。”
保佑人这种事不在鬼帝陛下的工作清单内。
宣芝:“……”她也沉默片刻,不死心地问道:“那陛下的朋友呢?”虽然从原著里面来看,鬼帝陛下在仙界应该是没有朋友的,但万一原著没有写呢?
这一回申屠桃沉默了好长时间,要不是那一缕黑雾一直未散,宣芝都以为他不在了。
好在最后他终于开了尊口,“云家送来的是什么神?”
……
因着哮天犬那一番震慑,今夜的久黎城外没有邪魔来犯,守城的修士坐在城楼上,都在讨论这位二郎真君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世间神灵大体分为三类,其一为修行得道,飞升成神;其二是因造化功德而成神;还有一类为天生神灵。
能够飞升成神者,在人间的声望自然不低,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哪怕成神之后无所建树,声名在凡人之中渐渐消逝,但在玄门修士当中,只要有功法事迹流传,便不会被人所遗忘。
另外二者,功德气运实在缥缈不可捉摸,有人渡万民救苍生不能成神,有人寂寂无名不知做了什么,却能一朝升天。至于天生神灵者,更不是这些小修士可以探得清楚究竟的。
“这位二郎真君,兴许就是天生神灵,以往从未显灵于世间,所以我们都不知晓。”一名修士用剑随手在地上划着,不知不觉画出了一副细犬的模样。
白日绘神像的时候,他也在场,对那神君模样记得不是很清楚,但对神君脚边的白犬却记忆犹新。
身旁有人拍了他一下,“怎么可以随便绘神灵伴犬。”
那修士也反应过来,伸手想要抹去,一股风吹来,已经将地上痕迹扫除干净。旁边另有人道:“要是天生神灵的话,更加不可能如此不为人知,你们瞧瞧那位北冥鬼帝,名声可太响亮了。”
他说完,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似乎对这个名字格外忌讳。冷场了好半晌,才有人重新开口道:“这位二郎真君神力刚正,应该是一名武神将,可能是哪一位将军因功成神,被武厉天尊收入麾下,所以知道的人少些。”
随后众人又细数起来从古至今那些有名的战役,揣测这位二郎真君会是哪一位将领。
久黎城内鸡犬安宁,灯火稀疏,大部分人都安心地沉入睡梦。
陈府后宅里,陈家族长将一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递给自己儿子,说道:“你去外城找一个流浪汉,在印堂割上一刀,再将盒子里的东西倒到伤口上,然后立即回来,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陈家家主面前之人,正是之前手握影珠录像传影的修士,陈敬看一眼父亲递来的红木盒。
盒上贴覆黄纸朱砂符箓,依然压不住里面逸散开来的血腥气,一看就知道里面定是封着什么阴邪之物。
“爹,这又是云家送来的?传影就算了,这种阴邪的手段,我绝不会去做。”
陈族长不与他多解释,只是道:“时间紧迫,叫你去做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陈敬撩袍往地上一跪,“爹若不给我解释清楚,恕儿子不孝,难以从命。”
“你!”陈族长气道,他深知自己儿子的倔脾气,今夜的时间确实紧迫,要是过了今夜,拖得神庙真的将那劳什子“二郎真君”的神像铸好,万一真叫宣家丫头请来神灵,那他们陈家可就又要继续被压在宣家之下,永无出头之日了。
他只好往椅子上坐去,解释道:“你也看到那画像,还没请神入主就褪色成这样,哪怕是请来了,也不过是个榜上无名的小神,今夜听着犬吠确实威风,斥退的也不过是些低等邪魔,它能斥退一只玄魔,那若是来了两只三只,又或是来了更为厉害的地魔呢?”
“你觉得那条狗,那个众人听都没听说过的二郎真君能吓退地魔吗?到时候这无名小神被邪魔一口吞了,我们久黎数万人都要跟着陪葬!”
陈敬已经被他爹说得有所动容,但是视线落在红木盒上,依然有些犹豫,“就算如此,也不必主动将邪魔引入城中来啊。”
“只有这样才能打醒跟你一样脑子不清醒的人。”陈家主冷哼一声,“宣礼文那个老东西,为了保住自家优越地位,根本不顾他人死活,久黎城以前依赖宣老,城中最来钱的生意都归他家,神庙学宫里的修炼资源首先也得给他宣磬,你处处被宣磬压一头,心里就没有不服气?”
陈敬手握成拳,垂头默认。
陈家主伸手扶起他,语重心长道:“宣云两家虽然联姻,但关系早就闹僵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机会。你放心,为父心中有数,云家带来的是正神像,比天微星君地位还要尊崇,神位永固,能庇佑久黎城万万年。”
“你放心好了,明日一早云家就会带着元崇天君像入城,届时不论什么妖魔鬼怪通通无所遁形,绝对不会出大乱子。”
“记住,找一个离咱们家远一点的地方。”


第18章
元崇天君,司掌礼仪教化,位列十二正神君,是东周国供奉的主神君之一,神位永固。
陈敬终是被父亲说服,选择了用现在一点小小的牺牲,来换取久黎城长久的安定。他揣上红木盒从陈府后门出,往东南方向疾奔而去。
久黎城是倚山之城,地势北高南低,祈神山就在城中北偏西的位置,哪怕是星君陨落,久黎城失去神灵庇佑,西北两座高地的城楼也是邪魔侵扰最少的地方。
内城富户也多绕神庙而建,西北区域道路通达,宽宅大院,酒肆商户林立,从祈神山流出的圣水河穿城而过,下游地区则多是平民聚集的地方。
陈家自然是上游的富贵人家。陈敬顺着圣水而下,在东城区一处市坊小庙里找到两个流浪汉,那小庙先前供奉着星君座下一位仙人,现在神像没了,庙里倒还残留着些许香火,打扫得也还很干净。
神灵慈悲,所以庙宇常是这些流浪乞丐夜里的容留地。
陈敬不想在庙宇里行这种阴邪事,弹了一张傀儡符入窗,符纸倏地贴上蜷缩在地上的身躯,那人在沉眠中浑身一震,僵硬地从地上翻身起来,走出庙外。
流浪汉双眼紧阖着,还在打呼噜,在符箓的驱使下,像一只牵线木偶钻入偏僻的巷道里。巷道尽头,陈敬默默地看着人向自己走来。
他手中捏着匕首,犹豫片刻,最后狠狠一咬牙,抛起手中红木盒,扬手一刀将盒子劈成两半。木盒连带其上朱砂符箓被一分为二,浓郁的邪魔血气弥散开,匕首刀刃上沾着邪魔血肉从流浪汉额头一划而过。
普通人没有灵力护体,对邪魔来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那流浪汉在睡梦中惊醒,方一睁眼,就被眉心的血气钻入脑子里,他目眦欲裂,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垂死挣扎的低呼。
陈敬撕走他身上的傀儡符,身形极快地退出了巷道口,最后忍不住回眸看了一眼。
只见那瘦削的成年男人就如被急速融化的蜡烛一样,一点一点地委顿了下去。他脸上维持着最后那一刹迷惑又惊惧的神情,眼珠直直地望过来,眼中早就没了神采,但空洞的瞳孔中映着不知从何处投来的一点微光,将他的身影也摄入瞳中。
陈敬心中一跳,下意识连退几步,急匆匆地从这里离开。他用符火烧尽匕首上残留的血气,将匕首封入刀鞘,一股脑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封禁符咒加在匕首上,在越过河岸时,将匕首扔进了水里。
在那处偏僻巷道内,陈敬离开后不久,地上摊成一滩的皮肉底下如同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慢慢直立而起。
流浪汉理理身上的衣服,人模人样地走出巷口,他仰头左右嗅了嗅,沿着长街往人气最为旺盛的喜乐坊走去。
久黎城里彻底沸腾起来,是在五更天的时候,那时天光熹微,大地已蒙蒙地亮起来。不少商贩都已起来准备一天的营生。
喜乐坊这一带夜里青楼灯火不休,白天商铺摊贩也挤满长街,是上游那些大爷公子嘴里不屑的污糟地儿,但却是这城中最为热闹的地方。
男男女女,鱼龙混杂,市井气息浓厚,天还未大亮,一名剽悍的妇人从青楼里扯着衣衫不整的男人骂骂咧咧往外走,叫骂声响彻整条街,沿街商贩见惯不怪,一边拾掇摊子,一边看热闹。
“老娘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地供着你,你说你要跟同窗彻夜读习诗书,就是光屁股在□□床上读的?”
被拉拽的书生面皮通红,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边系腰带,一边手忙脚乱地抬袖子挡脸,告饶道:“你别喊!有什么事咱们回去关上门说,别叫人笑话。”
妇人回头一巴掌挥过去,红着眼眶道:“你做得出来,害怕被人笑话?”
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晨雾,和女人的巴掌一起洒下来,众目睽睽下,书生就像被这一巴掌打漏了气,整个人飞快地干瘪下去,最后落进衣服堆里,摊成了地上的一张人皮。
尖叫声在整个长街爆发,人们随即发现不止那书生,旁边胭脂铺的掌柜,做人偶的小贩,担水的劳役……身边这些熟面孔,明明上一刻还好好的,还在大笑说话,下一刻就在太阳露脸的时候垮到了地上。
不知是谁惊骇地大叫了一声,“邪魔!他们被邪魔吃空了!”
“邪魔进城了!”
……
宣芝从睡梦中惊醒时,正好外面有人叩门,她还以为是韩缃叶,结果听门外传来话音,竟是苏倚红和她哥哥。
她应了声,从床上翻身起来,穿戴整齐后,推门出去,“哥哥,红姐姐你怎么来了,你的伤好了吗?”
苏倚红伸手按在自己肩膀处,随后俯身想要拜她,“已经好了,我还没谢过阿芝救命之恩。”
宣芝连忙拉住她,“一家人本来就该互相保护呀,红姐姐这么说,莫不是把我当外人了?那我可要生气了。”
她一个外来魂魄,对原主的兄嫂实在不熟悉,这么说本是想学着原主以往举止故意表达一下亲昵,在记忆里,原主兄嫂也挺喜欢她在他们跟前撒娇。
结果没想到宣磬和苏倚红的反应比她还要生疏,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微微一僵,险些连笑容都维持不下去,干巴巴地说道:“怎么会,芝芝永远都是我们的好妹妹。”
宣芝默默挑起眉梢,干脆也不难为自己了,开门见山道:“哥哥和红姐姐一起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宣磬一觉得心亏,就不敢直视别人,仿佛这样就能心安理得,他偏头盯着院子里的一株梨树,现下梨花正新开,花瓣在晨雾里晶莹欲滴。他清了清喉咙,干涩道:“阿爹还有各家族老,让我们来叫你过去,有事相商。”
宣芝见他这番模样,心中就有了猜想,点点头道:“那走吧。”
三个人从厢房出来,沿着山路往前山走,半道上苏倚红突然开口道:“阿芝,昨夜邪魔入城了。”
宣芝愣了下,快走几步到她面前,惊讶道:“城楼失守了?为何昨夜没有修士前来通知我?我可以带哮天犬前去的。”
苏倚红摇摇头,“城楼上的修士都没有察觉,不知是怎么让邪魔钻了阵法空子进来的。”
这时,走在前面的宣磬停下脚步,低着头一气说道,“神殿二郎真君的画像已经完全褪色,线条也消失大半,连具体形貌都看不清了。族老们觉得二郎真君神力有限,镇不住邪魔,所以叫停了祭祀筹备……”
他叹口气,终于转回头来面对宣芝,说道:“阿爹叫我和倚红前来喊你,就是想叫我提前跟你知会一声,云家已经带着元崇天君像来,就在距城三十里外的茶舍里,只要……”他嘴角微抿,停顿了下,继续道,“只要你去迎,云家便会带着神像立即进城。”
宣芝心中并不意外,只是问道:“来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