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芝没有再应声,城楼里陷入一片宁静,她转头看了看周遭的其他修士。他们兀自盘膝打坐,似乎对外界的动静毫无所觉。宣芝心里又冒出一点怪异感觉。
乌沉宿坐在原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宣芝被那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忍不住回眸,没想到目光方一碰上他的眼睛,就立刻被吸住,怎么都无法转开。
她不由睁大眼眸,心中大惊。乌沉宿笑了起来,一边一瞬不离地盯着她,一边理了理袖摆站起身,朝她走来,笑着道:“姑娘别害怕,乌某只是路经此地,突然瞧见了一些新鲜事,便冒昧地前来叨扰片刻。”
宣芝被他那双眼瞳摄住,一动不能动,只能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近。
乌沉宿走到她身前,略弯下腰,伸手想要触碰她的脸。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落到宣芝眉心时,宣芝衣裙忽然无风自动,从袖口里涌出一缕黑色烟雾,利剑似的直刺向他的双眼。
乌沉宿动作一顿,化作一道残影,飞快退出城楼外。
宣芝周身一松,忽然能动弹了。
乌沉宿站在城楼阴影处,长揖一礼,慎重道:“乌某无知,冒犯了陛下的人,还望陛下恕罪。”
黑烟里传来申屠桃轻飘飘的嗓音,“滚。”
第14章
宣芝伸长脖子往外望,见那不知是人还是邪魔的家伙就站在城楼垛口上,在他身旁一步远外,就是两名守城修士。
那两人伤得不重,在其他人打坐调息时,便由他们守着那一处阵法缺口,以防有邪魔退而复返。
两人抱着剑站在那里,还在低声交流着“神犬”,对此时近在咫尺发生的事浑然未觉。
这种感觉,就像他们明明身处在同一个地方,却又在不同的空间里一样。宣芝又转头看向其他人,忽然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毫无反应了。
乌沉宿得鬼帝陛下一个“滚”字,如蒙大赦,飞也似的从城楼上消失。
与此同时,之前不知道野到哪里去了的哮天犬终于被召唤回来,从天而降,它尚未落地便朝着城楼上乌沉宿藏身之处咬将上去。
乌沉宿跑得很快,只被哮天犬咬下一片衣角。
哮天犬一击未中,转而又看到堂前那片黑雾,熟悉的阴戾气息从里面传出来,它立即腰身一扭,四肢在地上一蹬,一个急转弯扑向了黑雾。
宣芝这回提前预料到了,在看到哮天犬现身时,提前挡到黑雾前张开双臂,叫道:“哮天犬,他是好人!”
哮天犬的反应很敏捷,在主人这个小信徒挡上前来的那一刻,就立即收起了尖牙利爪,在半空腾跃翻身,落回地上,歪了歪狗头,叫了一声,“汪?”
它显然很不认同宣芝所说的“他是好人”这句话。
宣芝身后,黑雾里也传出申屠桃不可抑制的笑声,“我是好人?哈哈哈哈——”他笑得停不下来,以至于整团黑雾都在随着他的大笑颤动,“这话真有趣,孤还是第一次听说。”
哮天犬伏低身躯,浑身筋肉紧绷,又做出攻击的姿势,呜呜低吼。
宣芝蹲过去抱住哮天犬,揉着它的脖子安抚,很无语地望向笑个不停的黑雾,解释道:“陛下在我高烧昏迷之时,送我回来医治,又在方才出手相救,至少就目前为止,您在我这里,算是个好陛下。”
申屠桃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笑声,话语里犹带着残留的笑意,问道:“那你就没有想过,孤待你如此与众不同,是对你别有所图?”
“陛下当然对我有所图,您要是什么都不图,我才觉得奇怪。”
宣芝早就清楚这一点,她又不是什么玛丽苏女主角,拥有让鬼帝陛下对她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强大魅力,她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人很有自知之明,“但不管陛下图谋我什么,现在的我也没有能力反抗,不是吗?”
从这两次经历来看,至少申屠桃并不想让她死,他图谋的必须得是活着的她。她要是死了,就从这个世界彻彻底底消失,他就算想要图谋都找不到对象。
她满是好奇地问道:“那敢问陛下图谋我什么呢?”
黑雾里的申屠桃安静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孤为什么要告诉你。”
宣芝语气诚恳,跟他讲道理,“反正我也逃不出陛下的手掌心,陛下若是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我也可以好好配合陛下不是?”
黑雾另一端,申屠桃曲腿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块与他身形相当的白玉,他左手搭在玉石上,右手捏着乾坤琢正细细地雕琢着玉石,手指的肤色几乎和白玉融为一体。
听到对面女子不卑不亢的话语,他抬起眼眸,朝着浮在半空的黑雾看去一眼,黑雾中显出一张秀丽白皙的脸庞。
她望着黑雾,并看不见黑雾这一端的他,明明心里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答案,那双眼中却又掩饰得很好,只露出几分好奇。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申屠桃偏偏不想让她如意,他哂笑道,学着她的语气:“反正你也逃不出孤的手掌心,孤想要你什么,自取便是,无需你配合。”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狗屁话!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万恶的鬼暴君!黑雾这一头的宣芝笑容垮下去,气得牙痒。
她瞪着黑雾片刻,恶向胆边生,松开哮天犬,素手一指,“狗子,咬死他!”
哮天犬早就急不可耐,宣芝的手一松,它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上去,一口撕向黑雾。哮天犬啃了满嘴灰,趴到地上不停打喷嚏,用爪子挠鼻子。
申屠桃在黑雾那头愉快大笑,十成十如同一个洋洋得意的奸险小人,笑过之后,他的语气又骤然冷却下去,变脸比翻书还快,幽幽道:“真无趣。”
说完,黑雾从半空落地,堆成一小捧黑灰。
宣芝:“……”这个鬼帝,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她等了片刻,见那捧黑灰再没有什么动静了,在哮天犬要扑上去用爪子把黑灰糟蹋完之前,先伸手拦了拦它。
她捻起一点黑灰在指尖搓搓,发现这不是之前那种纸灰,更像是被烧过之后的草木灰,很有可能就是申屠桃塞在她手里,又随着轿辇被付之一炬的枯树枝。
哮天犬在旁呜咽一声,它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渐渐消散。宣芝那点灵力再次被它给耗尽了。
这片被隔绝的空间也在这时破开,宣芝余光瞥见旁边修士的动静,没多作犹豫,伸手抓了一把黑灰塞进腰间的荷包里——脑子有问题的鬼帝陛下有些时候还是有点用处。
宣芝见宣磬睁眼,重新坐到他身边,低声问道:“哥,你认识一个叫乌沉宿的修士么?”
“乌沉宿?”宣磬摇摇头,九黎城里的修士他基本都识得,并未听说这个人,“怎么了?这是何人?”
宣芝把方才之事同他说了,只是隐去申屠桃的存在,只说是哮天犬及时赶回来,将对方咬走了。
宣磬听完她的描述,一时间也拿不定对方是不是邪魔,这世间魑魅魍魉众多,他这个偏安一隅的筑基修士眼界实在有限。
不论是二郎神,还是那条名为“哮天犬”的神灵伴犬,他都闻所未闻。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他保护之下的亲妹妹,一夕之间成长到了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与他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若不是今夜她出现在这里,他根本救不回自己妻子。宣磬想到这里,抬起眼来,又一次对妹妹的举动感到意外,打量她道:“芝芝,更深夜重,你怎么会到外城来?”
宣芝心里已经想好说辞,她纤纤细指,轻揉着自己袖摆,这是原主习惯性的小动作,呐呐道:“我本来已经睡了,半夜忽然被神符唤醒,符中神灵感觉到城外浓厚的邪魔气促使我前来,我、我原本还有些胆怯……”
她抬起眼看向宣磬,“但想起晚饭时,阿娘跟我说过,哥哥和红姐姐都在东城守城楼,我怕你们出事,就鼓起勇气偷偷跑出来了。”
“原来如此。”宣磬轻轻握住苏倚红的手,“芝芝有心了。”
“哥哥别告诉阿爹好么?”宣芝眼角微红,可怜巴巴,“阿爹叫我要早点休息养好精神,天亮要随他去神庙的,他若是知道我不听话,定会罚我的。”
宣磬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抬手安抚地摸摸她的头,“你救了哥哥和嫂嫂,还守护了久黎城,阿爹怎么会罚你呢?”
此时天边已经隐约泛出鱼肚白,这一夜总算是将要有惊无险地过去。
陆续调息完毕的修士从入定中睁眼,听到他们提及神庙,忍不住凑上前来,全都围到宣芝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起神犬情况。
宣芝被这个阵势吓得不行,怯生生地躲到宣磬背后。
外面陆续有传讯纸鹤飞入楼中,久黎城四面城楼遭遇到的邪魔都比以往还要多,不过好在其他地方并没有玄魔现身,哮天犬那嘹亮的嚎叫响彻整座久黎城,也斥退了其他地方的邪魔。
天光从外面透进来,朝阳跃出山巅,洒下金色的光辉。
太阳出来后,众人也没必要继续在这里守着,此番事情还有很多,需要净化城外残留的魔气,还要修补受损的阵法,也没时间容他们在这里慢慢解释。
宣磬抱上苏倚红,带着宣芝回府。宣府里面,正为找宣芝而鸡飞狗跳,她院子里的丫鬟跪了一地。
方一进门,宣父就横眉竖目地想要斥责她,但转眼看到宣磬和苏倚红狼狈的样子,惊得把到嘴的话都给忘了,连连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伤成这样了?围来的邪魔又变多了?你不是说凭借城中修士也能应付个十天半月的么?”
宣磬苦涩道:“阿爹,昨夜来了一只玄魔。”
宣父连忙摆手,“快带小姐下去更衣,铸像之事再拖不得了。”
宣芝福身行过礼后,往后院走去,遥遥听到宣父着急问:“星遥门的修士怎么都还没有来?光凭你妹妹那神榜上都无名的神灵哪里能行?”
“我也觉得奇怪。”宣磬顿了顿,又道,“我觉得芝芝请来的神灵可能并不逊色于……”
后面的话,宣芝就听不见了。她随着丫鬟回到自己院中,沐浴熏香,又被摆弄着换上早就备好的深苍色印莲纹广袖曲裾,急匆匆地坐上马车前往久黎城祈神山。
车上有一位神庙女修给她讲绘神铸像以及之后请神祭祀的大致流程。仪式隆重而繁琐,一整个完整的仪式办下来,需要七日,这七日她都得住在神庙里。
宣芝边听边点头,仪式听起来复杂,需要她做的却不多,只有最开始的绘神像,和最后神像铸造完成后的请神。
二郎真君的神像是什么样子的?她得好好想想才行啊。
第15章
作为庇护整座久黎城的神祇庙宇,祈神山的神庙规模很大,受全城民众香火供奉。最高处的圣昭殿是供奉主神的道场所在,次第往下还有两重建筑群,共计九座殿宇,供奉主神座下仙灵弟子。
这里原先供奉的是一位天罡星君,也就是宣流远神符内的主神,这位星君在人间的神像崩裂,神力消散,怕是已经殒了。
而符师借神灵之力,自身修行和命运都与所供奉的神灵息息相关,被称为神灵的“人间弟子”和“神使”,若是神灵陨落,其座下符师也会遭受重创。
宣流远就是因此去世的。
小说的视角主要都在男主身上,重要的是云知言得到第一张神符的过程,与他无关的额外细节自然都被略过了,宣芝也是昨夜回府的路上,听宣磬说起,才知道这些情况。
不过宣芝请来的神灵和书中神灵着实不一样,没有陨落的风险。
她到达神庙后,被神庙女修引领入内,九黎城中各家族老都已经到场,宣父也在其中。再加上神庙中住持修士,人员颇多,显得极为热闹。
宣芝在他们的注视下进入神殿,殿内的布置已经被撤下,神龛上空无一物,显得整座大殿极为空荡。
殿前一左一右摆放两张几案,几案旁各放置一张蒲团,此时那右位上跪坐着一名身穿墨青道袍的男子,他桌上平铺着一面金边锦帛,朱砂、玄墨、金漆等各色颜料齐全,想来就是神庙绘师了。
两人见面,各自行礼。
宣芝所说的“二郎神”不在神谱上,就是眼前这位见多识广,绘过大名鼎鼎的正神星君,也绘制过无数小众神灵的绘师,都从未听闻过,足见她的神灵名声有多不显。
九黎城的各家族老原本对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神不抱什么希望,只当是什么乡野小神,但今日一早听守城修士说,昨夜响彻全城,慑退邪魔的犬吠,乃是出自这位神灵座下神犬,众人才慎重起来。
无人见识过这位神灵,要作出神像来,就需要宣芝要么借神力显影,要么只能由她描述,绘师作像。
无数灼热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即便听闻了神犬威名,殿外的各位族老还是想亲眼见识神灵威势方才安心。
宣父站在最前,手执一柱线香,一改之前那副严父模样,看她的目光颇为自豪和慈爱,和颜悦色地对她道:“我儿,快快恭请二郎真君显灵。”
宣芝倒是很乐意请,只可惜她现在顶多只请得来哮天犬。哮天犬还是个不听招呼的撒手没,一放出来就送不回去,不把她掏空不罢休。
没准还会把这神殿给拆了。
宣芝只能为难道:“阿爹,我昨夜在城楼与邪魔交锋,灵力还未恢复,实在有心无力。”
诸位族老互相看看,其中一人说道:“宣丫头昨夜确实辛苦了,幸得有你,久黎城才能安全无虞。”
“我儿昨夜也幸得神犬相救,否则定是受伤不轻,老夫原想在迎神祭祀后登门感谢的。”
对方说着从怀里取出一瓶补灵丹来递与她,“灵力亏空对经脉可不好,老夫这里正巧有补灵的丹药,你快服两粒。”
众人纷纷点头接话,将宣芝,神犬,以及还未谋面的二郎真君都连番夸赞了一通,姿势之恭谨,言语之恳切,仿佛已是二郎真君座下虔诚无比的信徒,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下神君之威。
宣芝默默无言:“……”果然,大难临头时,最容易培养信仰。
她却之不恭地收下丹药,化水喝了一半,又打坐调息片刻,恢复灵力,伸手祭出神符。
神符自她掌心浮至半空,灿如朝阳的金光照得大殿生辉,又从符中溢出祥瑞紫气,萦绕于殿中不散,隐约有钟磬仙音空灵缥缈。
——当然,这又是宣芝努力包装的成果,模拟的符内神龛上金光和祥瑞景象。
殿内外诸人纷纷手执供香,俯身下拜,等着神灵显影。
宣芝见众人虔诚之姿,略微等了片刻,才面露难色道:“真君不愿为此微末小事而降下神力。”
神灵他老人家都这么说了,众人当然不敢再强求,见到她的确契约神符,神符又如此威风,各位族老心中又安定几分。
终于将他们都糊弄过去了,宣芝暗自松口气,收回神符坐到左侧位上,面上从容地说道:“请道长落笔。”
她详细描述了二郎真君的形貌,其像俊雅神勇,身着黄服银甲,银冠束发,眉心有第三只神目,手持三尖两刃刀,臂上擎皂鹰,脚边牵哮天神犬。
绘师仔细听过之后,慎重落笔,时不时停下来向她询问细节之处。
约摸一个时辰过后,绘师才停下笔,起身执起画像与她展示,那画像上的二郎真君俊逸非凡,眉心竖目,披坚执锐,擎鹰牵犬,比她想象当中还要神威显赫,就连哮天犬都和神符中玉雕一般无二,不愧是专职画神像的大触。
殿外诸老见画像威仪,最后几分疑虑也尽去。
画像作成,经过一番焚香祭拜之后,被奉上神龛。绘师另临摹一幅像用于铸造神像,正式的迎神祭祀在神像铸成之后,那是全城百姓都会出动的大场面。
绘像过后暂时没宣芝什么事了,在神庙中用过午膳后,宣芝拒绝了女修带她逛一逛神庙的提议,回神庙后殿的厢房去休息了。
她大病初愈,昨夜又一夜折腾,早就睁不开眼,要不是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还有宣父在旁边时刻警醒她不得出错,她能在神殿上睡过去。
厢房远离前山神殿,寻常都是城中修士清修之所,十分幽静,祈神山下便是久黎城灵脉所在,山中灵气浓郁,即便是午后,郁郁葱葱的林木间依然依稀能见漂浮的灵雾。
宣芝窝进床榻上,脑袋沾到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
在她沉睡期间,一缕黑烟从屏风上垂挂的荷包里飘出,旁若无人地飞离厢房,落回供奉二郎真君画像的神殿内。
在正式迎神入主之前,这副画像也仅仅只是一副画像而已,其实还称不上为神像。不过殿中还是已经摆上香炉贡品,有道童在旁伺候,袅袅香烟浮在殿内,这一缕黑烟混入其中毫不显眼。
“二郎真君,”申屠桃透过黑烟,闲闲地打量着龛上“神通广大,俊美无俦”的画像,“是比仙界里那些家伙看着顺眼一些。”
香炉中一柱供香正烧了个尖,想是方才点上不久。申屠桃便落入那香炉灰烬中耐心地等着,等到一柱香烧尽,黑烟又从炉中飘去,扑近画像仔细查看,须臾后哼笑一声,嘀咕道,“果然如此。”
……
宣芝这一觉睡得很沉,她自从穿入书中就成了劳苦命,时刻都没消停过,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心无挂碍地沉眠。
睡得正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钻入耳中,宣芝陷在梦里不愿意醒。那敲门之人见无人回应,在门外高声喊道:“宣姑娘,我进来了!”
说完推门而入,急急行到床边,将宣芝推醒。
宣芝迷迷糊糊地睁眼,入眼见到一张焦急的面容,疑惑道:“缃叶姐姐,怎么了?”
来人正是一直陪同宣芝的神庙女修韩缃叶。在整个迎神祭祀期间,她的任务就是跟随在宣芝左右,一来照顾她,二来指导她之后的祭祀礼仪。
韩缃叶从屏风上抓下衣衫,“二郎真君的神像褪色了,住持和各位族老请你立即过去。”
宣芝听到她前面一句,残留的那点睡意顿时荡然无存,一个挺身坐起来,抓起衣裳往身上套,不解道:“褪色?”
“神像作成之后,殿中一直都有童子侍奉香火,起初看不出什么来,但现在三个时辰过去,神像上的颜色已经褪得黯淡无光,的的确确不复最初鲜亮。”
韩缃叶一边说,一边帮她系好衣衫。神庙之中禁止御空,两人只得小跑着往前山去。
现下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正挂在祈神山背后那座高山巅上,将整个久黎城都笼罩在黄昏霞光中。
待来到神殿中一看,那副二郎真君像的确跟最初作成时大不一样,真君身上鲜亮黄袍褪成了枯草一般的土色,银甲也黯淡无光,整幅画卷就如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
她一出现,便被众人拥上前来,宣父紧皱着眉,代众人问道:“我儿,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神君有何不满之处?”
“阿爹莫急,先等我看看。”宣芝先拜了三拜,才走近神龛,细细看过上面画像,转头问在旁的绘师,“绘制神像用的是什么颜料?”
就算颜料氧化也不会这么快啊?
“你是说这些彩墨?”绘师转身指向桌面上所摆放的颜料瓷罐,显然在她来之前,众人已经检查过,不过他还是一一跟宣芝解释画上用到的颜色,“像上赤色乃是朱砂,黄色是雌黄石粉,白色为云母粉……”
他最后补充道:“绘制神像用的都是上等的石色,所用锦帛也是专用于神像绘画,又会刷上一层灵石粉保护,不该这么快褪色的。”
颜料没问题,画布没问题,神龛香炉也经过检查,都没问题。那就只能是像上的神君有问题了。
宣芝心里隐约有猜想。难道是因为她实际上根本没能请来二郎神,所以神君画像才会存不住?
如果是这样的话,哮天犬总该能保留下来。只不过哮天犬是白色的,褪没褪色一时也看不太出来。
第16章
一时片刻,宣芝也没办法断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先观望看看。她斟酌了个说辞,让各位族老少安毋躁,给她些许时间叩问神君缘由。
久黎城这些族老倒也没难为她,就连宣父都没有拉着她刨根问底,只是临走之前,叮嘱了她一句,叫她尽快找出缘由。
宣芝点头应下,目送众人离开,只剩她和绘师,以及两个侍奉香火的道童留在神殿内。
圣昭殿外,宣父从神殿出来,一眼便见到在外等候他的各位族老。
九黎城中才遭遇过一场神灵陨落,雕像崩裂,画像消失的经历,现如今准备迎接的新神,才刚刚绘下画像,都还未请神入主,就遇上画像褪色一事,这可不是个吉兆。
“亲家,这件事咱们怕是还要好好商量一下。”苏家族长越过众人走上前来,宣苏两家有姻亲关系,比旁人走得近些,自然知道的内情也多些,“久黎城偌大城池,数万人口,可万万不能有失。”
宣父颔首,拍拍他的肩膀:“我当然知晓。”
能站在这里的人,哪一个不是这城里大户,身家和基业都在这城里。久黎城虽处在两国边境,经过几十年的发展,收拢周边城镇,已经是两国往来中转之地,处在一条重要的商线上,否则大家也不必苦守在这偏远之地,不愿离开了。
“令爱到底年岁还小,修为薄弱,虽说继承了宣老神符,可难免力有不逮。若是能请来神灵当然再好不过,若是请不来,倒也、倒也说得过去。”说话之人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还得有一二预备之策才好。”
“刘兄说得对。”众人点头,又有人道,“说来,那‘二郎真君’的确有几分神威,不过未列入神谱,怕是也及不上宣老供奉的天微星君。”
“哎,天微星君这一殒,不止是久黎城失去神佑,好多在星君执掌下的地界都要生乱,说不准还影响了仙界其他星君。”
“都这么几日了,也不见星遥门派修士前来,多半是顾不上咱们久黎。”
那姓刘的族长闻言笑了声,摇摇头道:“我看未必是这个原因。”
众人的议论声停了停,都朝刘族长看去,宣父也不解道,“刘兄此话怎讲?”
“礼文兄,事关全城我也就有话直说了,你莫要见怪。”刘姓族长先施一礼表达歉意,而后才侃侃而谈道,“久黎不止向星遥门一个玄门求助,但现在却都没有回音,咱们久黎虽不是什么大城,可规模也不算小,这么多人的安危,哪能说不顾就不顾的。”
“久黎城能有今日,是托了宣老的福,你们和云家的亲事不单单只是关系着你们两家,还关系着整个久黎城。云宣两家联姻便意味着,云家接管咱们久黎城,我想当初宣老最终选择云家,也是有这番考量的。”
“云二公子乃是裘大宗师亲传弟子,东周国内玄门不看云家的面子,也得顾及大宗师不是?若是云家不发话,又有哪个宗门愿意来趟这趟浑水呢?”
“礼文兄,我们是不知贵府与云家的婚事究竟出了什么差池,但恕我直言,令爱能不能请来那所谓的‘二郎真君’并不重要。我们虽然地处边境,到底归属于东周,久黎不仅要渡过此次的难关,还要为将来的发展考虑。”
“如今最稳妥的办法,当然还是请求云家送来元崇天君像,那可是司掌礼仪教化的正神,是东周国供奉的主神君,不是别的神灵可比拟的。”
他说得句句在理,在场诸人心中都有思量,就是宣礼文之前其实也想到过这一层面。他揉了揉眉心,回头看一眼神殿,“罢了,我们回城细说。”
……
圣昭殿内,宣芝并不知道外面的讨论,她很仔细地研究着画像,观察颜色的变化。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道童在殿内点了许多蜡烛,烛光将大殿照得极为亮堂,形同白昼。绘师对颜色要比宣芝敏锐得多,他指着哮天犬纤细的腰身处,道:“宣姑娘,神犬也在褪色了。”
宣芝立即趴过去细看,云母粉实际上并不是那种雪白的颜色,而是微微米白,在烛火下应该有些暖黄,但图上的哮天犬现在看上去却有些发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