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城去迎接他就行?”宣芝来回看看他们,刨根问底,她不信以云知慎当初恨不得杀了她的样子,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事实也确实如她所料,因为宣磬和苏倚红都沉默了挺长时间,眉心紧锁,脸上表情似是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眼中都是对她的心疼。
宣家以前有宣流远,一直顺风顺水,在久黎城里有声望有地位,家境富裕,根本没遇上过什么坎坷,是以父母慈爱,兄嫂疼惜。只有在逆境中才能看出取舍。
宣芝心想,按照原主的性子,现在大约已经开口宽慰他们,主动提出不论什么条件自己都会前去了。从小这么疼爱自己的父母兄嫂,她怎么舍得他们为难。
他们不说话,宣芝便也不开口。到最后宣磬拖不下去,无奈道:“你已出嫁,未经夫家允许私自回娘家,云知慎在信中说要你按照云家家规受罚,从久黎城跪至茶舍,迎他入城。”
饶是宣芝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个离谱的要求逗笑了,她不可思议道:“你们同意了?我跪过去迎他,云家就有脸了?你们宣家就有脸了?”
宣磬像是被她这个笑讥讽到,表情痛苦地说:“芝芝,当初是我目光短浅,害了你。我应该听阿爹的话,早将你送回去,否则也不会闹到现在这种地步。”
“现在邪魔还藏在城里,不知进了多少,久黎城中的民众十分惊恐,全都涌来祈神山下。他们也都知道云家带着元崇天君像,就在城外等着入城。”他终于抬眸盯住宣芝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宣家不能逆全城民心而为。”
宣芝盯着他们看了良久,冲他们露出个笑,和以往一样乖巧地应下,“好,我向来都听阿爹和哥哥的话。”
三人一路无言到了圣昭殿,殿内各家族老齐在,还有众多修士。宣芝一眼便看到空空如也的神龛,那上面的画像已经被取下来,不知怎么处理的。
进门时宣磬对父亲微微颔首,宣父心中一松,他提前派宣磬去说服宣芝,就是怕宣芝仗着契约了神符,心气高了不听话,到时候在众人面前闹将起来,除了把事情闹得更僵,宣家以后处境更艰难外,再没有别的好处。
这事原也是他一时鬼迷心窍,信以为真自己女儿能有什么大造化,如果能依靠自己亲生女儿,当然不必依仗外人。
只是,朽木终究是朽木,他不该痴心妄想。
宣父心中怅然,代诸位族老上前与她解释,说的内容和宣磬之前说的差不多。
不过为防她还认不清现实,宣父压低声音,小声与她说了一句重话,“你那什么神无法显影,不能铸像,根本享用不了人间香火,要不是你祖父还留有几分薄面,你那东西早就被打为妖魔邪物。”
宣芝诧异地抬起眼,目光缓缓从宣礼文脸上掠过,又转动眼眸看过在场众人,扬声道:“阿爹有话敞开说吧,不必这么遮遮掩掩。好一个‘我的神无法显影,不能铸像,享用不了人间香火’,所以,能庇佑你们就是神,无法庇佑你们,就沦为妖魔邪物了?”
宣礼文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地当众与人对峙,气得脸红脖子粗。这个女儿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
现场静默片刻,那名曾执香拜祭过神像的修士说道:“在下不才,神力妖力还是分得清的,二郎真君神威显赫,绝不是妖魔邪物。”
稚嫩的童子音也清脆响起,“哮天犬是神犬!”
有人应和,也有人反驳,“这世间没有神会不受香火,哪怕是鬼帝,也没有拒绝人间香火,只有些装神弄鬼之徒,才会在香火下显露原形。”
“哮天犬要是真的能吓退邪魔,又怎么会有邪魔敢入城。”
眼看要因为这个事争吵起来,住持一声呵斥,止住双方争吵。
那位陈家族长趁机上前道:“现在可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邪魔还藏在城中,需要尽快请元崇天君像入城才是。”
宣礼文被身旁那些大家族长看着,抬袖子抹抹头上的汗,他按照云家提出的要求,当众念道:“宣芝,你已出嫁云家,本应该随夫家一起回门,但你擅自行动,有违妇人德行,今日云家给你个机会改过自新,你便按照云家家规,出城跪迎夫家吧。”
宣芝冷漠地看向眼前人,“阿爹就眼睁睁看着别人折辱女儿?”
宣礼文拂袖道:“你做错了事认罚也是理所应当,何来折辱一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来阿爹真把我当成一瓢泼出去的水了。”
宣礼文不忍看她一眼,叹息道:“覆水难收,你且去吧。”
“好,覆水难收。”宣芝忽然露出个轻松无比的笑来,“那便请各位叔伯,道长,做个见证,我这个从宣家泼出去的女儿,从今日起便与宣家再无瓜葛。”
“只不过,我嫁的夫君并不是城外的泼皮云三,当日我随云家车队到了白云涧,一未踏进云府门,二未同云家公子拜天地高堂,其三,云家以云知言的名义向我下定,最后却迫我与云知慎拜堂成亲,在婚契上弄虚作假,不顾礼法,恬不知耻地行此等骗婚行为,我与云家的婚契当然作废。”
“我不是他云家妇,根本无需遵守他云家的狗屁家规。”
第19章
“我不是他云家妇,根本无需遵守他云家的狗屁家规。”
少女声线清婉,但吐出口的字句却铿锵有力,落地有声。
绿林茶舍内,云知慎通过影珠将久黎城神殿内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暴怒地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茶具,咬牙切齿地连道三声“好”,视线紧紧锁住影珠投映出的人影,气急而笑,“好,我这个泼皮云三今日非得剥了这个贱人的皮不可。”
他本就是个冲动易怒的性子,从小就活在自己孪生哥哥的衬托下,行事越发乖张,但偏偏那些事他做得,别人却说不得。
一个“泼皮”字眼精准地踩到了云知慎的逆鳞上,他转头看向身侧的剑客,“乌先生呢?”
剑客心知云三公子这回不闹一场,绝不会善罢甘休,也不做无谓的劝说,回道:“乌先生昨夜主动请缨送封印玄魔的盒子入城了。”
云知慎皱起眉,“这种小事哪里需要劳动他亲自去?”
剑客说道:“乌先生也想趁机去探探那‘二郎真君’的虚实。”
“狗屁的真君。”云知慎轻蔑地啐一口,也懒得细究,他伸长脖子望一眼外面的天气。
今日天气极好,春日阳光和煦地洒落在林间,将外面的繁花绿叶照得金灿灿的,云知慎脸上阴云密布,转头命道,“他在城中倒也恰好,你速去联系乌先生,叫他施法行云,遮掩天光,好让邪魔再大闹一场,到时就算她不想跪,也会被人押着跪过来。”
剑客蹙起眉,在原地僵立片刻,最终听命去联系乌沉宿了。
彼时乌沉宿正坐在祈神山下的一间酒楼里,他要了一个顶层的包厢,窗外便是通往祈神山的大道,从这里能看到山上枝叶掩映中的神殿屋脊。
神山宽阔的青石长阶上都是被邪魔吓得惊恐不已,前来求神灵庇佑的居民。
乌沉宿身前的桌面上铺展着一副画像,画上神君擎鹰牵犬,眉心有三目,只不过画像褪色得厉害,神君目中墨迹也混沌成一片。
他昨夜从陈府出来后,顺便去神庙绘师家里走了一趟,收走了绘师作的神像。
“无法存像的神君……”乌沉宿轻声呢喃,语气中带着疑惑,“哮天犬的确拥有神力,但仙界又的确没有这么一位神君,真是有趣。”
这时,一道传讯符从窗外落入,乌沉宿卷好画像塞进袖中,捻开符纸,看完上面的讯息,勾唇轻笑了一声,“云三公子有令,在下自当遵从。”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扔下银两,从窗口翻身而出,晃悠悠地来到下游,随手推开一家空落的院子,屋里门扉紧闭,只从窗缝里透出些血腥气。
乌沉宿不用进去看,都知道屋里的一家子已经在睡梦中被邪魔吞吃干净。那只被送入城中的玄魔倒也不蠢,知道它没办法在短时间内一口吞下这么多人,吃了一个修士后,利用传送阵召了大批邪魔入城。
此时久黎城的地底下,已经是邪魔的巢穴。只等太阳再次隐没,就将整座城吞下。
像这种被邪魔吃空的住家户,院子里反倒安静得很。这会儿普通人都聚集到祈神山去了,修士在这里四处奔走,寻找潜藏起来的邪魔。
院中有一口水井,井口用石板半掩着,乌沉宿往水井瞥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移开目光。他在院上布下一层结界,防止有人来打扰。
随后挥开院子里的杂物,又在中间空地上布下一座行云祈雨的法阵,阵法四面角上各竖有一杆令旗,绣有“风云雷雨”四字。
乌沉宿将一把黄符洒入阵中,黄符无火自燃,其上符文和烟气笔直地升上青空。
不出一时三刻,久黎城上就凝结起了浓云,天色一寸寸地黯淡下来,很快黑云压顶,山雨欲来,现在虽是白天,却已昏暗得如同入夜。
骤然阴沉下来的天色叫祈神山下的民众越发恐慌,全都惊慌失措地往神庙里冲,所有人都知道邪魔不喜日光,在夜间和这种阴沉的天气下最为活跃。
久黎城里还不知躲藏了多少邪魔,太阳一消失,它们必定会出来觅食。
圣昭殿内,众人还在跟宣芝僵持。
她出嫁之时,盛况空前,几乎整个久黎城的民众都知道,当日很多人还夹道欢送新娘子出城,那可不是她说没成亲就没成亲的。
哪怕事实真如她所说,现在也不可能有人认可。云家人带着神君像在外等着,咬死了非要她那般出城迎接才肯进来,孰轻孰重,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数。
宣磬看着妹妹被逼到这个地步,心中到底是不忍,走上前来说道:“芝芝,我陪你出城去找云知慎,跟他解释清楚,他要是非让你跪,哥哥陪你跪。”
宣芝有些好笑地看向他,还没开口说话,宣礼文已经先一步急了,他一巴掌打在宣磬身上,指着他的手都在抖,怒斥道:“你个混账东西说什么胡话!你是宣家的男儿,以后是要当家做主的!你要跪就给我滚回祠堂去你祖父灵前跪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滚!”
宣礼文吼到最后,面红脖子粗,几乎要被宣磬这一句话气得晕过去。
宣芝冷眼看着,抬手撩了一把鬓发,实在是凭借一缕黑烟混在她鬓间的鬼帝陛下废话很多,他看戏看得津津有味就罢了,还贴在她的耳根嘟囔不休,“你这爹要是在这里气死了,不知能不能化作阴鬼。”
宣芝掩唇回道:“陛下不是能看出死期吗?”
“这世上大半的人无法寿尽而终。”申屠桃充满蛊惑地说道,“你若求孤,孤可以帮你杀了这些逼迫你的人。”
宣芝默了默,“还是不劳陛下动手了。”
在他们私语间,一位头发须白的老族长走上前来,以长辈之尊拱手向宣芝鞠躬:“不论宣姑娘和云家的婚事究竟如何,还请姑娘心怀慈悲,以久黎城中数万百姓为重。”
宣芝无意再与他们纠缠,说道:“放心好了,我会出城把元崇天君请进来的。”
众人松了口气,商议着安排修士陪同她出城,务必要在天黑之前请回天君像。
久黎城内的金丹修士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除了神庙住持以外,有两人被派出去指挥清理城内潜藏的邪魔,还有两位显然就是专程守在这里,名为陪同,实为监督宣芝出城的。
然而此时,太阳光突然收束,天上浓云凝结,外面的喧闹声遥遥地飘入圣昭殿,天色黯淡得众人都觉得不妙。
神庙住持立即召来殿中修士,“快,去把云层打散,不能叫邪魔再出来伤人了。”几名修士应声御空往天上飞去。
申屠桃在宣芝耳边悠闲道:“这云金丹修士驱不散。”
宣芝揉了下耳朵,抬步向外走,想去看看城中的境况怎么样了。
她才一动,前方立刻围来几个人,陈家族长道:“宣姑娘稍等片刻,等两位道长驱散浓云回来,好护送你一同出城。”
春日里多雨,天气变幻快也是寻常,驱散雨云对金丹修士来说,实在轻而易举,殿中众人都往头上望去,等着云层消散,太阳重新露脸。
可左等右等,那厚重的雨云竟然纹丝不动,牢牢地罩在久黎城上方。
神庙住持觉出不对劲,亲自御空而去。
然而阳光依然未落下来,久黎城中光线越发黯淡,“没有阳光,邪魔定会出来肆虐。”宣芝说话间,分出一缕神识入神符,点燃请神供香,“得先把城里的邪魔清理了,否则在神像入城前,又会有很多无辜者丧生。”
随着她的话音,哮天犬的纤长矫健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大殿屋脊上,狂吠了一通。
宣芝趁着众人被哮天犬震得恍神,脚步飞快地绕开他们,往外跑去。有人及时反应过来,追在她身后叫道:“拦住她!别让她跑了!”
宣礼文也在后叫道:“宣芝!”
陈族长说道:“她的狗根本斥不退邪魔,只要元崇天君像一入城,不论什么邪魔都会溃败!不能再拖延了,将她绑了押去城外!”
宣芝头也不回,怀里揣着两瓶补灵丹,筋斗云从袖子里涌出来,裹着她腾空而起。
哮天犬从神殿屋顶跃下,一阵风似的往山下冲去。
眼看她要离开祈神山,几个修士急忙御空追上,前后左右将她包围在中间,拱手道:“宣姑娘,如今久黎城一城的安危都在姑娘身上,得罪了。”
宣芝坐在云端,半个身子都陷在筋斗云的云气里,扬了扬下巴示意道:“你们看。”
雪白的细犬站在祈神山前的青石长阶上,它的叫声响亮威赫,这叫声所有人都在这两日听到过,普通人虽不能像修士那样能清楚分辨出什么是神力,什么又是妖力灵力,但他们却反而比修士更能感觉到被神灵所护佑的力量。
长阶上的百姓全都陆陆续续地拜到地上。
哮天犬嘹亮的叫声,形成了肉眼可见的声波从青石长阶上荡下,跪在地上的民众突然有人接二连三地抱住肚子在地上翻滚,随即俯身狂呕,吐出一滩滩乌臭的血肉。
血肉落地还能蠕动,眨眼膨胀成一只只形状各异的邪魔。
哮天犬比半空的修士反应更快,在那些邪魔重新扑向人群寻找寄主之前,已经被哮天犬的獠牙撕碎,在它的神力之下化成了一滩烂肉。
天上浓云不散,久黎城里的邪魔都被哮天犬的叫声惊动,从地底阴暗处冒出头来。
祈神山地势偏高,从这里能一览整个久黎城,只见久黎城中邪魔血气冲天,以东城最为浓郁,逐渐朝着西北蔓延而来。
圣昭殿内的族老们跑到山前来,看到的就是这样惊骇的景象,再一望石阶上拜祭神犬的百姓,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家族长难以置信,“怎么会有这么多?”他几乎目眦欲裂,惊慌失措间,突然抬手指向宣芝,大叫道,“快!送她去请天君像来!”
宣芝皱眉看向头顶凝聚不散的乌云,从袖子里掏出补灵丹,丢一颗入口中,“请个屁,请天君还不如请你姑奶奶。”
第20章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久黎城里的邪魔会这么多,这么多邪魔侵入城中,他们却毫无所觉。
东城区内邪魔之气浓郁,此消彼长,反过来抑制住了修士的灵力,两名金丹长老被玄魔缠住,分身乏术,此时形势逆转,原本领命四处搜查邪魔的修士散落各处,成为了邪魔的瓮中猎物。
陈敬被一群从阴暗角落冒出的邪魔逼得只能折身逃窜,他飞身跳上屋顶,沿着东城民宅并不牢靠的青瓦屋脊往前跑。
正欲御空冲出这片邪魔横生的区域时,余光里看到一名同伴先他一步飞上半空,紧接着,那修士就如同一个亮眼的靶子,被四面八方扑去的邪魔撕得四分五裂。
鲜血从半空泼下,还未落地就被邪魔争抢干净,只留下残破的衣衫挂在东城一家客栈的幡子上。
不能御空!
陈敬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的,一脚跺裂脚下屋顶,身形遁入脚下民居。
落地的瞬间一股恶臭血气冲入鼻腔,陈敬手捏符箓,屏住呼吸,神识扫过周遭,随即他怔愣了下,神情麻木地走向屋中床铺,慢慢掀开被褥。
屋中昏黑无光,但修士修身炼体,每日都会锤炼自己的五感,是以已是筑基期修为的陈敬,能清楚地看到那布料陈旧而粗糙的被褥上,印染着大朵芙蓉花。
芙蓉花被下,躺着一个被吃空的女人残骸,她手臂维持着搂抱的动作,这个姿势陈敬并不陌生,因为他妻子哄睡小宝时,便是如此。
只是眼前这具残骸的臂弯里,并无稚子,小孩子在邪魔嘴里,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在东城搜魔时,他已见过好多这样被邪魔吞食的人,他们有老有少,也是别人的丈夫,妻子,孩子,父母,这些人本该可以好好活着,如今却全都葬送在了他手里,为他一时的愚蠢和贪婪付出了生命。
这“小小的牺牲”比他以为的还要大,还要沉重。他亲手造成了这一场祸事,他亲手杀了这些人。
眼前这具女人的残骸成了击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刻,陈敬心念彻底崩溃,护身灵力蓦地溃散。
早就在阴暗处窥视的邪魔抓住这一刹的空当,涌向他的后心。
陈敬的灵台、心脏和丹田,同时遭到邪魔啃咬,尖锐的痛楚在身体里爆发,修士的灵魂比凡人强悍得多,在临死之前便也清醒得多。
他清醒地感受到自己的肉身正在被邪魔一口口分食,修士灵体吸引来更多邪魔,铺天盖地地淹没了他,咯吱咯吱的咀嚼音充斥他的听觉。
最后五感渐渐消逝,他想,如此也好,所有的罪孽便由他来承担。
就在他这个念头兴起的刹那,陈敬听到一声小孩尖利的哭嚎,就来自于咫尺之外的芙蓉花被下,“娘!我好疼——”
继而是女人无力的哭泣和惨叫,越来越多的痛嚎涌来耳边,潮水似的淹没了他。无数人被邪魔吞吃时惊醒,死前最后一刹的画面涌入他脑中,陈敬头疼欲裂,魂魄都快被这些恐惧和惨嚎撕裂。
最后,他的意识落入最初那个流浪汉死前残留的画面里,睁眼看到自己的脸在视野里一闪而过,流浪汉竟然认得他,一声“陈道长”没能吐出口,就被“自己”一刀切开眉心,刺痛直钻脑海。
陈敬的魂魄从肉身上浮出,整个久黎城中的枉死之魂,从浑浑噩噩中惊醒,终于找到了自己死亡的缘由。
“为什么?”
“我每日为陈家运送蔬果,都是挑拣最新鲜长势最好的……”
“我女儿昨日才学会绣第一个香囊,就挂在庙前榕树上为守城的道长祈福,希望你们平安……”
“为什么?你不是守城的么?”
他们七嘴八舌,有认识陈敬的,亦有不识得他的,最后都化为统一的问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我想活着,我还不想死。”
陈敬在这样的诘问中,恨不能将自己神魂撕碎,最终四面八方涌来的诘问和怨恨形成一道罪印,狠狠烙在他心口。他因罪而成鬼,罪印不消,不入轮回。
云端之上。
宣芝吞了补灵丹,灵气冲入经脉,她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次反应很快,立即将灵气引入丹田气海。
她同时请出了哮天犬和筋斗云,灵力消耗得比平时快,这回倒没有之前那种快被撑爆的感觉。
筋斗云载着她,云气涌动,软软地一弹,就从众人视线中消失。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团白云已经融进久黎城上方绵延的浓云中。
这乌云是因法力而成,而那施法之人的修为显然远远高于这久黎城中的所有人,宣芝小小一个凝气期修士,本不可能如此轻松地就闯入这片连金丹修士都奈何不了的乌云中的。
乌云之中昏昏一片,不见雷光雨气,只是昏沉沉地遮天掩日。
“原来你就是这样进入北冥的。”申屠桃在她耳边道。连结界壁垒都能随意穿行,这乌云根本算不得什么。
宣芝闭目打坐,无暇理会他。
申屠桃便觉得有些无趣,人世间的这些戏码,就如戏台上的皮影剧,人生苦短,人的情感被压缩在这短短的一生中,情感似乎也格外剧烈,潮起潮涌地看着总觉新鲜,但看得多了也会变得乏味。
脚底下新生一只阴鬼,申屠桃自然感觉到了。
黑烟凝成一个巴掌大的人影坐在宣芝肩头,鬼帝陛下小袖子一挥,一行金字凭空浮出来,赫然是一份罪状。
“陈敬。”申屠桃挥去罪状。
宣芝整个心神都落在神符中,来到水帘洞上的神庙,同时点了三支供香,祈求大圣借神力与她,化解此时久黎城中的危机。
久黎城中邪魔数量太多,分散各处,要同时应付这么多邪魔,宣芝能想到的,便是落一场带有佛光的大雨。她那日见筋斗云哗啦啦地下过雨,将哮天犬淋成了落汤狗。
虽然如此,她心中不敢百分百地肯定能行,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
筋斗云的云气被她用尽全力地铺展开,神符内,大圣神龛上的金光凝滞片刻,微微一漾,继而爆发出强烈的金光。
神符外,申屠桃转过脑袋,从宣芝飞扬的额发下,看见她眉心浮出的佛印,佛光在一瞬间将黑烟都击溃。
那黑烟是桃木燃烧过后的灰烬,与申屠桃密不可分,但此时灰烬被佛光冲击地散入云中,一时再难以聚拢。
申屠桃:“……”他眼睛都要被刺瞎了。
等他再次凝聚起桃木灰烬,只见得久黎上空佛光穿透云层,遮天蔽日的浓云像是燃着一把熊熊烈火,将整片浓云烧成了透亮的金色。
佛光如雨似的洒向地面,将屋舍地底都照得通透,肆虐的邪魔就像金光下消融的影子,无处遁形。
乌沉宿回眸看向院子里那口深井,因他身处此处,那一群蜷缩在井中的邪魔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此时佛光普照,井里的邪魔发出吱吱惨叫,须臾间化成了飞灰。
“佛?”乌沉宿很是意外,他看了一眼自己溃烂的皮肤,一把拂去阵法,身形极快地往久黎城外冲去,在无处不有的金光下,他身上的烧灼痕迹越来越重,几乎透骨,而原本他一步就能踏出的久黎城楼,这一刻格外遥远。
金光中,久黎城里的民众和修士都看到半空现出一道朦胧的身影,金光在他周身镀出毛绒绒的轮廓,那身影金甲裹身,一袭绘有金龙的赤红袈裟猎猎地当空拂过,头顶紫金冠,两条长翎迎风飞扬。
那影子手中长棒一扬,一棒挥下。巨大的威压从天而降,轰然砸入久黎城中。
乌沉宿只觉头顶如千斤落下,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地在那棒下现了原形。
他身上的人皮爆开,身形一下子膨胀到比身边楼阁还要高大,浑身血红,筋肉蚺结,抬手想要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棒。
然而,只是徒劳,金光将他庞大的身形一破为二,血魔气从他身上如洪流溢出,顷刻间淹没了大半城池,又在佛光中消融。
“天啊,是地魔!”
“城里面竟然还藏了一只地魔!”
从天而降的佛光以及那摧枯拉朽似的一棒,没有损毁城中任何一物,甚至连城中遍开的梨花都未伤。一棒诛杀地魔。
祈神山上的族老们大部分都已经脚软地站不住,宣礼文按着自己心口,一手使劲揉了揉自己被光芒刺痛的眼睛,扬起脖子努力想要看清云端之上那纤细的身影,以及她身前身披袈裟的虚影。
浩浩佛光之下,他无意识地屈膝跪在了地上,垂下头缓缓扫过满地跪拜的百姓。
这一刻,宣礼文骤然想起在自己年幼时,父亲请神君降临,为神像开光之时的场景,那时天微星君降下神威,也不过如此。
宣礼文此时虽然认不得天上那是什么神佛,但他知道,这已足够护佑整个久黎城,也足够延续宣流远的威名,让宣家继续在这城中屹立不倒,不受他人欺辱,即便是云家。
他几乎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