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狗狗,你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
申屠桃“噗嗤”笑了一声。
宣芝:“……”她立马把嘴里的桃花抠出来。
灰狼嗅到她身上活人的生气,猛地扭转头来望向她,宣芝之前早已领教过它这项“自断其颈”的绝技,虽然被绿油油的狼眼睛盯得还是有点发憷,不过并不是特别害怕了。她知道灰狼在申屠桃的控制下,做不出什么来。
宣芝用力将它的头掰回去,“乖狗,看路,别撞树上了。”
灰狼被她掰回脑袋,口水直流,不到片刻,又猛地将头扭回来,吊着舌头垂涎她。宣芝差点被它的狗口水甩一脸。
于是,一路行去,便见在无人察觉的桃木深林中,一人身姿飘逸,独行于前。后方几步远处,跟着一匹巨大的灰狼,灰狼在桃枝间腾跃,时不时猛一甩头,脖子发出咔哒一声脆响,死死盯着后背上的人。
被它驮在背上的人只能一遍又一遍将狼脑袋掰回去,防止它撞树。
这副诡异的画面,在一行到达冥宫后,终于结束。那匹灰狼在没有了束缚后,凄惨地嗷呜一声,一头扎回林子里,边哭边奔下山去了。
等宣芝目送完这位妖鬼司机,再回过头,已经不见鬼帝陛下人影,独留她一个人在寒风中萧瑟。
宣芝望着眼前一环套一环的回廊和殿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崩溃叫道:“陛下!!求求您老人家给指个路!”
申屠桃对飘来耳边的祈求置若罔闻,他独自坐在那方残破的祭坛上。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渡虚山上的桃花在消散,粉色的云黛从山脚下开始消失,黑沉一点点往上侵袭。
渡虚山上的桃木本就是死的,只因一口生气有了一夜繁华。
申屠桃摊开手掌,另一手捏着一柄锋利的小刀,面无表情地切开手上血肉,鲜血很快浸透垫在手下的衣袍。
冷刃在他指尖翻飞,申屠桃很快分离出右手掌骨,那惨白的骨头上浮出密密的符文,流畅的阵法符文在手心处断裂——这里曾被哮天犬撕裂。
申屠桃左手的工具换成了一把金色锥,锥尖凝着锐利的光,锥头雕刻枝蔓,顶端镂空,内里隐含着混元之力,似乎有星辰轮转,但仔细一看,又似乎空空如也。
这一柄金锥乍一看,像是一把平凡无奇的发簪。若是宣芝在这里,只看外形便能一眼认出来,这是鬼帝陛下钟爱的神器,乾坤琢。是一把拥有改天换地之能的制阵之物。
此时此刻,申屠桃捏着乾坤琢,从手掌断裂的阵法符文处,抽出一缕游丝一般的神力,他拎到眼前仔细看了看,用锥头轻轻一碰,那缕神力被吸入镂空。
这之后,他才一点一点将掌骨上断裂的符文补全。又覆上经络,继续将经络上的法阵补全,再覆上一层血肉,补全符文。
只是一只手掌上,便刻了三重法阵。
做完这一切,他伸出手掌来回看了看,勾着唇笑了。他脸上的笑意未退,无端端又生起气来,红瞳中暴戾横生,反手一掌拍断祭坛石柱,飞身而下,重新踏进山脚群鬼厮杀的战场。
……
半山腰,鬼门。
城楼高十丈,黑石垒成,上方建有三重楼阁,两侧的城墙延伸出去,和山体融合在一起,城楼上方混沌一片,几乎和天相接。
一刻钟前,有一队鬼影突破山前防线,八个小鬼担着一架雪白而轻巧的轿辇,到了鬼门前。轿辇上挂着合阴城鬼幡,四面垂挂白纱,里面影影绰绰坐着一个魁梧的男人。
一名鬼将在前,与两位阎司大人协商,“我等奉合阴城主之命,前来送一位误入北冥的朋友出关,还望两位大人行个方便,容其通行。”
“误入北冥?”城楼上,姜炤皱起眉,正待挥袖掀起白纱查探,却忽见渡虚山边挂起了一弯血月。
氤氲红光轻烟似的泼满渡虚山上下,正对峙的双方都同时一凛,朝着山下望去,鬼帝陛下出手的余威隔着遥远距离,依然令人心惊。
申屠桃下山了??
不论是鬼门城楼上的两殿阎司,还是城下与其对峙的合阴城主,此刻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申屠桃这位北冥鬼帝其实甚少插手北冥事务,不论各方鬼众为争夺鬼门,打得如何天翻地覆,他从来都懒得管,只有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下山屠鬼。
屠多少,什么时候停,全看他什么时候尽兴。传闻他曾将整个北冥扫荡一空过,连两殿阎司都没能幸免,现在的两位阎司还是后来才上任的。这传闻自是无从求证,却给所有鬼煞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
这种时候,就算是一方鬼城之主,也只能和寻常小鬼一样,匆忙跑路。
白纱轿辇内传来合阴城主干脆利落的命令:“回!”
云知言蹙眉,“城主……”都到了这里,一步之遥就能重回人间,他自然不想放弃。
合阴城主生得健硕魁梧,身躯几乎有正常人两个大,完完全全将云知言挡住了,从外看只能看到他一个人的身影,直到云知言开口,才发现那轿辇里原来坐了两个人。
合阴城主袖中飞出一面玄色面甲,那面甲犹如活物,在他张口的瞬间吸附上他的脸面,将口鼻堵得严严实实,斥道:“不想死就闭嘴。”
云知言抬手按在嘴罩上,手背上青筋迸出,眼里露出一丝受辱的不忿,但片刻后又隐忍下来,默默依从。
只这么两句话间,八抬轿辇已经飞速地绕往渡虚山后,远远避开发疯的鬼帝陛下,逃之夭夭。
郁绘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身形消融的同时说道:“左殿大人且避一避吧,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陛下视线范围内比较好。”
姜炤二话没说,已随着飘远的轿辇追了上去,她必须要调查清楚,他们是如何神鬼不知地踏入北冥的。
……
渡虚山上的桃花几乎已经谢尽,只剩山巅冥宫还残留着一些粉黛。宣芝对山下的变故毫无所知,她裹着衣袍,光脚在迷宫似的冥宫里胡乱打转,整个人都冻得麻木了,最后吆喝声终于惊动蝉奴。
蝉奴来寻到她,才带她重新回了之前安顿的宫殿。
宣芝在沐浴途中被申屠桃抓出去一通溜,再回来时又是一身狼藉,不得不再次请蝉奴烧水沐浴。
她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桃花递到蝉奴面前,“这朵花麻烦先帮我保管一下哦,等我沐浴完再给我。”这种可以隐藏自身活气的好东西,她当然舍不得丢,必须贴身放着。
虽然附带的“读心”功能有点多余。
蝉奴立即去取来一个玉盒打开,等宣芝放入桃花后,郑重地阖上盖子。
热水很快烧好,宣芝进到浴池殿中。
申屠桃随手抓来裹在她身上的衣袍是一件凝夜紫的大氅,走入光中才能看出些许暗紫和上边暗纹,显然是他当时自己穿着的,氅衣非常宽松,宣芝当时胡乱裹紧,生害怕自己裸奔,系带在腰上绕一圈栓了死结。
宣芝站在浴池边,由着蝉奴给她解系带,一侧的水银镜子里映出她整个身形。镜子很大,像一面屏风了,铜制的底座,支架像张开的枝蔓将镜子合抱在当中。
她上一次沐浴时还没有这面镜子,显然是蝉奴为她新添置的。
宣芝穿入书中至今,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认真打量栖身的这具身躯。镜子里映出她纤细玲珑的身段,乌黑柔顺的长发披在肩头,垂及腰际。
一张巴掌大的鹅蛋脸,眉如远山,眸含星月,睫毛浓而翘,映着从镜中反射而出的烛光,眼波流转,透着弱柳扶风的娇。
对着这样一张脸,申屠桃都能狠下杀手,可见这恶鬼头头的心有多硬。
蝉奴既恭敬又小心,跪在她身旁解系带,生害怕把恶鬼头头的衣带损坏了。
宣芝感同身受,摸了摸身边金蝉的脑袋——在害怕神经病鬼帝这件事上,她和蝉奴的悲欢都是相通的。
蝉奴抬起头来,眼珠子映着柱上跳跃的火光,灵动得多了几分鲜活气,询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宣芝收回手,微微笑道:“我当时太紧张,打了好几个死扣,抱歉。”
蝉奴微微歪头,似乎不解,但她能感觉到宣芝的善意,便也学着她模样,勾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来,回道:“娘娘做什么都是对的。”
在旁伺候的其他蝉奴,脸上也浮出相同的笑来。
宣芝多少已经有点习惯她们的整齐划一,虽然她觉得申屠桃那厮说要跟她拜堂成亲的话,只是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恶趣味,随口戏言的,并不是真的打算跟她成亲。但这些实诚的小金蝉们依然张口娘娘闭口娘娘地叫她,俨然已经把她当做了这冥宫的女主人。
她伸出手,指尖点住蝉奴的嘴角,将她的笑容引导得更自然了些,夸赞道:“笑起来可真好看。”
一盏茶后,宣芝才成功脱下那件外袍,泡进水池里,这具身躯本就羸弱,再加上她灵力耗空,从穿越至今就一路折腾,几乎没能放松过,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最后怎么晕过去的都不知道。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从浴池里被捞了出来,躺在床上。
一个脸色煞白,偏偏眼珠和嘴唇又红得鲜艳,长相阴郁的男人靠在床榻边,托腮看着她。
宣芝一看到那双红瞳就本能地头皮发麻。
她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起到一半眼前天旋地转,又浑身无力地倒回去,整个人头重脚轻,浑身软绵。
宣芝难受得要命,脑子里嘎吱嘎吱转动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穿越了,眼前的男人是北冥鬼帝。
申屠桃一张嘴就没有好话:“你快要死了。”
他已经亲自动手,将侵入她经脉肺腑的冥川水寒气和凶煞阴气一并祛除干净了,但眼前的人还是在渐渐衰弱。
申屠桃能清楚地看到宣芝周身萦绕而生的死气,起初只是一层淡淡的病气,渐渐的,病气转变成死气。
只不过是身体发烫而已,她竟然就快要死了,简直比纸人还要脆弱。
宣芝张开嘴,喉咙又堵又疼,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抬手摸了摸额头,手脚都在发烫,也摸不出什么差别,就连喘气都是烫的,她肯定是发烧了。
眼睁睁感受着自己生命力的流逝让她觉得恐慌,宣芝伸手去抓申屠桃,哑着嗓子呜咽。
申屠桃被她发着烧的手心握住手指,指节依然冷得如同白玉,他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什么反应,自顾自说道:“你很奇怪,既无滔天罪孽也无无上功德,只是平平无奇的一缕魂魄,却被排除在三界之外,不入轮回。”
宣芝脑袋嗡嗡响,申屠桃的话语钻进耳朵里,都被搅得七零八落,她根本理解不了他说的话,反倒是他冰凉的手心更吸引她的心神。
人在烧得意识不清时,全凭本能行事,感官也迟钝许多,即便面对着鬼帝陛下,她也没有多少惧怕之意了。宣芝只想着让自己舒服一点,便挣扎挪过去,将发烫的脸贴进他手心里。
申屠桃话语微微一顿,并没有收回手,还抬起另一只手看了看,主动捧住她另一侧脸颊,对她颇有些纵容。
宣芝眯起眼睛,舒服地喟叹出声。
申屠桃从鼻子里哼出笑意,打量宣芝的眼神像捡着了一个宝贝疙瘩,说道:“你不在这天地规则之中,好也不好,好的是你可以不受这方天地束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世间没有人能比你更自在。”
他凝视着宣芝,语气很微妙,细辨之下,还能听出几分艳羡之意。
不过很快,他话风又一转,继续道:“不好的是,你要是死了的话,就彻底没了,魂魄难存,连滞留北冥当个小鬼的机会都没有。”
“你这条命如此金贵,修为竟还这般弱,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捏死。”申屠桃十分鄙视,“啧,就连发个热都能要去你半条命。”
宣芝听着他在耳边嗡嗡念经,间或听进去只言片语,她眼仁上蒙着层泪雾,像凝上寒霜的墨玉珠子。
她害怕自己真如申屠桃所说,死了就彻底消失,既没办法回到现实,也没办法继续在这个世界里存在。
“陛下……”宣芝很想求求他,有时间在她耳边叨逼叨,能不能先给她找个大夫,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她退烧,她真的觉得自己还能再抢救一下。
更何况,要不是在泡澡时被他拉起来强迫去嗨,又是吹冷风又是被鬼恐吓的,她能病成现在这个样子吗?罪魁祸首竟然还有脸在她耳边说风凉话!
没有桃花做媒介,申屠桃没能领会到她的心声,继续在她旁边凉飕飕道:“那条哮天犬的神力,这世间绝无仅有,人间也没有祭祀哮天犬的庙宇,的确只是你一个人的神灵。”
“你这样特别,”申屠桃的指尖动了动,捏住她被烧得通红的耳垂,意味深长道,“死了当真可惜。”
宣芝被烧得五内俱焚,闭上眼睛,意识已是断断续续,朦胧间听到有人快步进来,禀报道:“陛下,轿辇已经准备妥当。”
申屠桃冰凉的手掌从她脸颊上撤离,继而落在她手背上,将一样东西塞入她手里。申屠桃的手掌很大,修长而冰冷,裹住她的双手轻轻握了握,似乎在提醒她拿好手里的东西。
宣芝感觉这一刻自己好像睁了一下眼,又好像没有,申屠桃削薄的唇印在她脑海里,微微阖动,说道:“三月三,子夜……”
再之后,宣芝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8章
久黎城,北城门。
在太爻大陆,城楼最顶层通常都会设有一间庙宇,里面供奉着神像,用以震慑邪魔,抵御邪魔入侵。
从城门开始,往内四处可见雕刻的神像图腾,城中庙宇也众多,几乎家家拜神。
每一座城供奉的守城神灵不尽相同,大都和镇守城中的修士密切相关。
久黎城原本供奉的神灵便是宣流远神符内的神灵,如今宣仙师离世,神灵似乎也收回了祂对久黎城的庇佑,庙前香火依然鼎盛,神像却失了灵光,震慑不住荒野里的邪魔了。
只不过两三日的工夫,已经有邪魔闻着味围到久黎城外,跃跃欲试想要侵入城中,大快朵颐。
宣磬沿着楼梯从顶层缓步而下,他一身素白,面色也白,略有些男生女相,看上去颇为文弱,纤长的眉紧蹙着,眉宇间忧虑甚重。
顶层神阁中的玉石神像已经开始龟裂,细小的裂纹从神像眉心开始往外蔓延,估摸再坚持不过三五日,神像就会彻底崩塌。
神像是神祇在凡间的化身,一般来说是不会如此的,只有仙界的神灵陨落,凡间的这些神像自然就成了泥塑凡胎,供奉再多香火都无用。
失去神灵庇佑,邪魔闻风而来,拖得越久,久黎城的处境就越艰难。
这也是宣芝匆忙出嫁的原因。她带着神符嫁入云家,还有一个原因,是云家答应,会请神像入主久黎城,重新护得这一城百姓安全。
宣磬一直心有愧疚,觉得是自己太过无用,才需要妹妹这般以婚姻做交易
他心神不宁地往下走,一名修士快步从城下过来,见到他时,说道:“宣兄,这么愁眉苦脸地做什么?城外那三两只邪魔根本不足为惧,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等明日新的神像落位就行。”
宣磬眉眼舒展开,笑了笑,“辛苦了。”
那修士拍拍他的肩膀,“这里有我们几人守着就好,你赶紧回家去罢,你家中事多,明日你妹子回门,你这个做大哥的总得好好准备才是。”
宣磬道了声辛苦,从城楼上下来。
现下已是深夜,街上空无一人,他提着灯沿着长街往回走,刚走出不过百步,便听城楼上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什么?”
宣磬立即旋身,几个起落,纵身跃回城楼上。留守城门的修士已经聚集在城头,都往城外方向张望。
只见空旷的原野尽头,山林阴影处,飘来一乘白惨惨的轿子。起初,那轿辇距城极远,周遭又实在昏黑,那一抹白便显得十分显眼,若不是修士目力远胜常人,那一抹白就像飘在夜色里的一片纸屑。
只一个眨眼间,那轿辇已经行到城门下。近看之下,那轿辇可以称得华丽,顶高而宽,中心镶着一枚拳头大小的明珠,顶盖上精雕细琢,四角飞翘,金漆涂抹,金线绣纹,垂挂着流苏。轿辇四面紧阖,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轿辇前后飘着数条鬼影,这轿子看着沉重,动起来却迅疾如风,城楼上的修士手持符箓,还未来得及出手,那轿子上清脆的铃铛一响,已经旁若无人地穿透了黑铁城门,进到城内了。
“这是阴煞。”一名修士低声叫道,“现在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往久黎来了。”
说话间,宣磬几人已经追到城下,他们速度极快,那鬼轿却比他们更快,远远将几人甩在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
“这鬼轿子看着怎么像是朝你家去了?”几名修士互相看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九黎城中人尽皆知,宣道长离世,宣府门庭上才撤下红绸,便又挂上白帆。修士离世,也和寻常人差不多,人死入轮回。会成为阴煞恶鬼之人,要么执念深重,要么罪孽深重。
此时几人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念头,难道宣道长死后化成阴鬼了,这轿子是北冥鬼域来接他的么?
宣磬比他们更早意识到这鬼轿的目的地,他心中既惊又急,拍了一张疾行符在身上,身形很快和其余几名修士拉开距离,落后鬼轿几步奔回家中。
宣府家业颇大,门庭阔绰,灯火将整座宅子照得亮堂堂的,那轿子从仆役间经过,径直往正堂去了,没有任何一人发觉。
祖父的灵柩停放在厅堂,宣磬今夜是去查看城门上神像才没有在府内守灵。
他赶到厅堂前时,父母和妻子都已经听到动静,从厅堂里出来。寻常人是看不见鬼的,宣父宣母四处张望,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宣磬的妻子同是修士,对阴气也敏感,在灵堂内时听到那一声空灵而诡异的铃铛音时,便警惕地踏出门外,将灵力聚集于眼中,厅前空地上的轿子映入眼中。
轿前的鬼煞上前一步,用阴冷的声音说道:“轿内的人生了病,请尽快请大夫诊治。”
说完,那一众鬼影飘到半空,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那一乘纸金轿辇停在院中。
苏倚红将两位长辈护在身后,身上也未带配剑,就这么独自接近轿辇。
宣磬进来看见这幕,急道:“倚红,当心。”说着疾步过去,挡在她身前。
苏倚红说道:“别紧张,方才这轿辇落下,那些阴鬼说轿子里有人,还拱手致礼,想来并无恶意,可能是要我们救助轿子里的人。”
听她这么一说,宣磬心内反倒更加不安,他下意识朝着厅内祖父的灵柩望去一眼。
苏倚红修的是武道,从小修习剑术,一向比她家文绉绉的夫君更有主意,在宣磬犹豫不决时,她已经越过他走到鬼轿前,伸手轻轻叩了两下轿门,“请问……”
她话才吐出口,轿门咿呀一声从内打开,露出里面的景象。
“芝芝?”宣磬惊讶道。
轿辇内,宣芝闭目倚靠在座上,轿子顶上镶嵌的明珠洒下莹莹柔光,她穿着那日出嫁时的衣裳,双手交叠在身前,手里握着一株枯枝,像是睡着了。
宣磬半身探入轿内,伸手探向她鼻间,直到感觉到微弱的呼吸,他指尖的颤抖才止住,大松了一口气。
……
宣芝醒过来有半刻钟了,但她还是有点懵。
因为她莫名其妙地就从北冥出来了,还回到了久黎城宣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半昏半醒间只能感觉到自己被灌了无数汤药,身边来来回回,倒是一直有人在照顾她。
宣芝意识一直混沌不清,身上一时冷一时热,脑浆都像是在沸腾。最后身上没那么难受后,她才短暂地小憩了片刻,直到方才醒来,脑子总算彻底清醒了。
她一醒来就看到她的父母兄嫂——不,应该是原主的父母兄嫂都守在她的床边。
宣芝意识到这点后,连忙又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继续装晕。
此时此刻,守在她屋里的人都是原主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她必须要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才能面对他们,不然很容易暴露,要是被当成什么夺舍的妖邪,那就不好了。
宣芝的母亲坐在床榻边照顾她,父亲和兄嫂都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压低声音在交谈着。
她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声线问道:“阿磬,林老他们都怎么说?”
那被叫做阿磬的人,显然便是原主的大哥,宣磬。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自芝芝和云家的婚事定下后,城中就开始准备迎接新的神像入城,但约定之日到来,却没有神像送到。”
“要是长久没有神灵镇守,向久黎奔来的邪魔只会越来越多,不止是林老他们,就连城中百姓都在惶惶不安地等着解释。明日若是再不给个说辞,恐怕就搪塞不过去了。”
从他们的对话中,宣芝才知道,她带着神符嫁入云家,还有另一个条件。
按照约定,婚礼完成,云家得到神符后,应该在成亲三日后随她归宁时,送一尊有灵的神像入久黎,但云家食言了,他们并未按时送来神像,导致久黎城无神镇守,邪魔蜂拥而至。
她从书中看到过这种东西,邪魔要比妖鬼更加棘手,它们天性残暴,喜食血肉,且欲壑难填,毫无人性,偏偏又除之不尽,是整个太爻大陆上的一大祸患。
这里处在两国交界地,位置偏远,原本只是一座小镇,因五十年前有高阶修士定居此地,周边民众为求仙师庇护逐渐聚来,周围散落的村镇融合才形成这样一座城——五十年前定居此地的高阶修士,就是宣芝的祖父,宣流远。
即便如此,这地方依然偏僻,两国不沾,城中修士修为都不大高,莫说元婴,金丹期的修士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要是邪魔往这里涌来,根本抵挡不住。
人气越旺,对邪魔的吸引便越大,在原著里,如同久黎城这般倾覆于邪魔手中的城池数不胜数。
——她的蝴蝶翅膀还是造成影响了。
宣芝听到耳边宣母极轻的低泣,小心地睁开一条缝,宣母背对着她坐在床沿,用帕子掩面,隔着床头垂下的轻纱,宣芝朦胧地看到屋中的几人脸色都不大好看。
苏倚红冷哼一声,不忿道:“阿芝才跟着云家去了三日,就奄奄一息地被一群阴煞送回来,昏迷至今都未醒,那云家更是没有只言片语送到,我看他们是得了神符便想毁约罢了。”
坐在软榻上的中年男人是宣芝的父亲,闻言皱起眉头,斥责道:“胡说什么?那位云二公子是芝芝祖父亲自相中的人,青年才俊,龙凤之姿,云家也声名在外,怎会如此行事。”
他如此说完,搭在茶几上的右手紧紧一握,在桌上敲了一下,“是了,你祖父的眼光绝不会错。”
宣芝从他笃定的口气里,却听出了那么点慌乱。
“磬儿,我叫你修书云家,可有回信?”宣父问道。
宣磬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实在不行,你明日带上你妹妹,亲自去一趟白云涧把神像请回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一定要谨记,宣芝被一群恶鬼送回来这事,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云家也不行。”
宣磬有些难以置信,嚯地站起身来,“爹!芝芝还发着烧。”
宣父也动怒道:“把她留在家里,你这个兄长护得住她么?要是没有神像,你们又守得住这座城么?她既然已经嫁入云家,那就已是云家的人了。”
宣磬牙关紧咬,眼眶渐红,最终颓然地坐回去。
室内陷入一种凝重的静默中,宣芝默默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正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醒过来,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床沿的宣母却突然站起身来,撩开床幔走出去。
随即便听她忧虑道:“那恶鬼的聘书可怎么办?”
隔了片刻,宣父才咬着牙回道:“当然是烧了!我绝不可能把我们女儿嫁给恶鬼。”
宣芝:“……”什么恶鬼聘书?
难不成,申屠桃还真的打算要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