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熠飞甩开他的手,多年来的委屈如山洪般爆发,情绪骤然间崩溃,将他的理智跟涵养都撕绞成碎屑:“我没有以后,我只想韩松山现在就去死!”
他口不择言地说:“为什么你当初杀的人,不是他?”
王高瞻这辈子有过两次生不如死的经历,每次都觉得灵魂落在地上被碾压,成了齑粉,又随着风飘回到自己身上。
可那不是原来的东西了,里面含着粗细不一的沙,一粒粒磨得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发疼。
他想说,不是他想杀谁就可以杀谁的,他没有权力决定任何人的死活。
他杀了人,为此坐了17年牢,也做了17年的噩梦,失去自己的青春、前途、未来,让自己的儿子从小遭受社会的非议,他从此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没有资格述说自己的苦闷。
杀人是不该轻易说出口的话。
他想这样告诉王熠飞,又发觉自己没有足够的立场。
当年他选择了屈从于仇恨,如今又要怎么告诉王熠飞,他应该学会放下?
纵然他可以接受所有加诸在自己的身上的严酷惩罚,可连累自己的儿子遭受了本不应该的苦难,这些痛苦在此刻反噬回来,如同一把利刃将他剖得面目全非。
王高瞻心痛如绞,与对方含泪的眼睛相对,感觉自己的人生又一次失去了目标,大脑变得混沌,无论如何也组织不出语言,只有王熠飞能施舍他一点力量。
他先道歉:“对不起。”
王高瞻心想,只是他开口,自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王熠飞安静注视着他,情绪冷静下来之后,依旧没有恢复从前的体贴,他动了动嘴唇,好像有许多想说,最后一声不吭,背起包走出门,再也没回来。
王高瞻在宾馆里等了他两天,没等到他的消息。才终于确认,王熠飞就这样抛弃了他。
当时的那种寂静似乎弥漫到了车内。
何川舟目光游离地看着车窗外,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一直想跟你道歉……可能又害怕跟你和解,到时候让你再伤一次心。”
“我知道。”王高瞻点头,轻声说,“可是我真的怕他会去找韩松山。”
王高瞻跟郑显文认识,其实是在更早以前。
两人都在A市南区的监狱里服过刑。平时不常见面,也没有过交谈。真正熟悉起来,是在这件事之后。


第61章 歧路61
当时王高瞻也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他鬼使神差地去了韩松山的公司门口蹲守,可惜连着几天都没见到人。
他一个人站在街边, 看着行色匆匆结伴奔走的路人, 脑海里想着的是王熠飞此刻又在哪道汹涌的人潮中背着包流浪。
那几天的时间里,他宛如失魂落魄,不停回顾在宾馆里的那段对话, 思考自己是说错了哪一句,触动到王熠飞的痛点,才叫他骤然翻脸。
可惜十七年的隔阂让他无法了解自己的儿子,就像他苦思冥想,也无法回答王熠飞当天留下的疑问一样。
这世上本来就有诸多的不公平。人非要找个答案, 而这世界没有为这个问题准备答案, 那么刨根究底又能得到些什么呢?
王高瞻悟不出来。
他只知道, 人在身处不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寻找自己的错误。
他觉得他跟儿子之间的裂痕就如同这个无解的问题, 是一场因韩松山的存在而催生出的自我折磨。
韩松山不消失, 王熠飞永远不能释怀。
三四天后, 王高瞻在韩松山的公司门口看见一个肖似对方身影的男人。
他下意识朝马路对面奔了过去, 视线里只有烈得晃眼的太阳和影影绰绰的人影, 空茫得仿佛在做梦一般。直到一只手拽住他的后衣领, 猛地将他从那阵眩晕的感觉中扯了回来。
下一刻,汽车呼啸着从他鼻尖二十公分的距离疾驰而过。司机猛踩刹车,骤停的轮胎在地面划拉出一道黑色划痕。
刺耳的鸣笛声后, 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指着他破口大骂道:“你有病啊!不看路啊?你想干什么!”
王高瞻仍是浑浑噩噩的, 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身后郑显文已经扯着嗓子与他对喷:“横什么横?车开那么快是要飞啊?什么东西!信不信他现在就躺到地上让你抱着他喊亲爹?”
两人互怼了几句, 对方开车跑了, 郑显文意犹未尽地走回来,上下打量一眼王高瞻,问他:“王高瞻是吧?你在这儿干什么?怎么跑D市来了?”
王高瞻知道他是个油腔滑调的人,没想跟他深交,睨他一眼转身离开。
郑显文却对他来了兴趣,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聊天。
“你别是在这儿等韩松山吧?怎么你跟他还有仇啊?”
王高瞻不作理会,郑显文也不介意,自顾自地劝诫:“我看见你好几次了。出狱后不找份正经工作,怎么?凭你还想找人实行打击报复啊?韩松山虽然满肚子肥肉,也能一只手掀翻了你。”
他说的好像自己是个狱警,对着意图犯错的囚犯苦口婆心,叫他不要重蹈覆辙。
王高瞻沿着盲道行走,一脚脚踩在黑色的线条上。
郑显文围在他身边打转,用笑嘻嘻的表情说着有点欠揍的话:“王高瞻,你儿子呢?他是不是不管你了?也是啊,毕竟我们犯过法嘛,大部分人都要退避三舍的。”
一会儿又状似好心地安慰他:“没关系,我可以帮你介绍工作。别看我这样,我朋友还挺多的,在监狱里又认识了好些个,给你介绍介绍。大家知根知底,工作环境也不会太压抑。”
王高瞻虽然是因为杀人进去的,但学历高,态度好,性格温和,在监狱里算是各方面都比较特殊的人。
郑显文混得开,哪怕无意打听,也被狱友告知过他的底细,说不要去欺负他。
郑显文说了半个小时,磨得嘴皮子发干都得不到他半字回应,倒不生气,伸手推了他一下:“你跟我说句话呗,刚才我还救了你呢。”
王高瞻终于停下脚步,进了一旁的面馆。
郑显文跟进去,大喇喇在他对面坐下,自来熟地说:“请我吃碗面,8块钱的肉丝面就行。”
说着立即举手跟老板点单。
东西上来,他吃得风卷残云,终于没工夫跟王高瞻废话了,也不怕烫,不到两分钟,连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即用手粗鲁地一抹嘴,嬉皮笑脸地道:“我攒的钱全拿给我妈了。老太太走的时候身上没留一分钱,估计恨死我。”
王高瞻听到他这话,对他的敌意消了几分,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碗,对他的落魄感到一丝感同身受的无奈,问道:“还吃吗?”
“吃啊!”郑显文觍着脸笑道,“那我再来一碗吧。”
他又点了盘蛋炒饭,分量大,管饱一些。老板端上来时,他感激地道:“王哥,他们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好人。”
几分真诚几分虚伪,王高瞻不知道。他拿着手机去前面付了钱,兀自准备离开。
没走出多远,郑显文提着打包盒追上来,问他:“你找韩松山想干什么?”
王高瞻敷衍地说:“我没找他。”
“少来,我在附近看见你好几次了,刚才见到韩松山还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别跟我说眼花。”郑显文凑近了,神秘地告诉他,“他明天就回A市了,这次只是来拿个文件而已。你在他公司门口等,等不到的。”
王高瞻回头看他一眼。郑显文又问:“看新闻了吗?”
王高瞻拿出手机,照他说的搜索韩松山跟光逸的新闻。
他入狱前做的就是相关行业,虽然相关法规经过数次修改变更,但眼光跟专业判断的能力还在,根据财经号透露出的信息,很快确定这些猜测是完全可行的。
郑显文自我调侃了句:“这算盘如果成了,他能轻轻松松挣几个亿。像他们这种人,来钱真快对吧?靠一张嘴就行。我当时也想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可惜失败了,后果就是牢里蹲。”
王高瞻想说这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企业收购没那么简单,又实在不想跟他解释太多专业名词。将手机装回兜里,抬起头直勾勾地回视他,用眼神询问他要做什么。
郑显文收敛了点不正经的笑意:“你要回A市吗?”
王高瞻自己都不清楚他有什么地方可去,世界对他而言过于庞大,他在怅惘之中浮沉,没有任何目标。
唯一能撑得上是愿望的,就是王熠飞可以开心。
“那我跟你一起回去。”郑显文自认为读懂了他的心思,上手与他勾肩搭背,“王哥,带我蹭口饭吃呗。”
何川舟打断他的叙述,狐疑问道:“他想让你干什么?”
王高瞻犹豫了下,摇头说:“没有。”
郑显文这人油嘴滑舌,可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坏心肠。
他没有高等学历跟专业知识,却能在亲友圈无往不利,让人屡次自愿为他注资,除却卓越的口才,更关键的是察言观色的本事。
王高瞻说不清那种感觉,只觉得郑显文跟在他身边,纵然满嘴都是些离谱的谎话,却是真心为了他好。
他离开王熠飞后那种锥心似的空寂,那些不正常的、疯狂的想法,都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中奇异地得到了治疗。
可能是他太寂寞了,郑显文的出现就变得恰如其分。
坐在后排一直没有出声的周拓行忽然插了句:“他怎么不去给老年人卖保健品?”早八百年该发家致富了。
何川舟莫名觉得这句话有点好笑,解释说:“郑显文有种奇怪的职业道德,他说自己不干这种事。”
王高瞻小幅度地转了下头,用手背擦拭侧脸。
泪水干了之后,面皮有点紧绷。
他张开嘴,有什么想补充的,迟疑在面上一闪而过,又被他按了下去。
何川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捕捉到那抹欲言又止的微妙,给他递了几张纸,不动声色地问:“他没跟你谈什么生意吗?”
王高瞻身体往前倾了一下,按住自己的膝盖。明明也不算年老,可背总是习惯性弯着,两鬓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深重的倦意,习惯将自己在世俗的眼光中藏起来。他接过何川舟手里的东西,低下头擤鼻子,没有马上说话。

  黄哥从江平心家里出来,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转身在四面环顾一圈,拨通张队的电话。
“小祖宗招了。”信号接通后,黄哥长舒一口气,一股脑复述出来,“江平心那天晚上确实去了岸边,不过只去了一次,看见的人是郑显文。对方穿着身血衣,浑身湿哒哒的,头上还戴了个帽子。”
郑显文认出了江平心,冲她笑了一下,说:“回去吧。”
江平心吓得一路狂奔,回到家冷静后才想起来,对方可能是郑显文。
她本来想报警,可临了又犹豫不定,抱着手机坐在门口守了半宿,生怕郑显文过来找她灭口。
第二天大早,她又去了一趟河边,这次在草丛里看见一个卧倒的人影。
“王熠飞应该是看见韩松山被抛在河里,受刺激发病晕了过去,躺在草丛里。江平心以为他死了,过去查看,被正好醒过来的王熠飞一把抓住了脚踝,吓得够呛。”
黄哥哭笑不得,挠了把头发,无奈地说:“这两个人吧,一个决心要顶罪,一个也不希望郑显文再去坐牢,一拍即合决定窜供。本来说好了给王熠飞一天时间去见见A市的朋友,17号晚上江平心就主动报案说发现死者。结果江平心不忍心,憋住了没报警。一直到报案人发现尸体,警方开始大面积走访,问到她了,她才说出来。”
张队若有所思地应了句:“这样啊。”
黄哥回头看了眼,确认没人,压着嗓子颇为怨念地道:“这次不能再假了吧!”
张队的声音也轻了些,用手挡住扬声器,说:“我现在在郑显文家门口。待会儿再说。”


第62章 歧路62
张队在门口敲了敲, 两分钟后,郑显文才顶着一头乱发, 嘴里嘟嘟囔囔地出来开门。
“谁啊?”
郑显文眯着一只眼睛, 光脚站在门口,看见张队跟他搭档拿出证件,生硬扯出一个笑容, 说:“没什么事儿吧?我最近很安分啊?”
张队随口说道:“社区送温暖,过来慰问一下。”
郑显文笑了出来:“天气这么热还送温暖啊?”
张队上前一步,用手虚撑在门板上:“我能进去吗?”
郑显文瞄了眼两人身上的设备,像是还没清醒,迟钝地反应了两秒, 才让开位置, 请他们进来。
房子只有一室一厅, 不大。张队进门后首先看见的是一个靠墙的置物架。
他不急着询问, 走到柜子前, 饶有兴趣地观看上面的摆设, 沿着墙面缓步行走, 许久后漫不经心地问:“韩松山你认识吗?”
“认识啊。见过。我当年坐牢他有一半的功劳。”郑显文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从桌上捞过一个苹果, 也不洗,在衣服上擦擦直接咬了一口,“他能骗到我也不容易。我当时真是倒了大霉。竟然会阴沟里翻船。”
张队停下脚步, 回身看他:“你知道他死了吗?”
郑显文说:“是吗?好像有看到新闻。”
他装傻似的笑了笑,一副混不吝的欠揍表情:“警官, 你说, 南区最近怎么老死人啊?是不是这里风水不好?还是流年不利?”
如果黄哥在这里, 少不得要跟他争论两句, 毕竟他持完全相反的观点。
张队不置可否,指着木架上的那些摆设,夸奖说:“很漂亮。”
上面放着的都是一些手工艺品,譬如针织的玩偶、刺绣的锦囊、定制的相框。五花八门,不过都不像是郑显文会收藏的东西。
“有眼光啊!这些是我妈做的,主要是为了挣钱。她什么都干过。”郑显文说,“最漂亮的已经卖了,剩下的是客人不喜欢的。”
屋内的寂静透着一股阴凉,许是空调的温度打得太低,冷得人瑟瑟发抖。
郑显文觉得这两个警察行为古怪,不在后面干站着招待他们了,独自走到沙发边上,一屁股坐下,任由他们在屋内乱转。
张队却跟着他走过来,靠在沙发扶手上。
郑显文扔了苹果核,习惯性从茶几上摸出烟盒,两指夹着,准备抽出。还没点着,张队说了句,“少抽点烟吧。你在自己家客厅里抽烟啊?”
郑显文瞥他一眼,乖巧将烟盒放到桌角,说:“习惯了嘛,警官不喜欢我就不抽。”
他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翻出半盒红壳子的中华烟,递过去道:“您可以抽,这是好烟。”
张队说:“不用了。”
郑显文利索地抽出一支,用他惯常的涎皮赖脸的表情,殷勤道:“我给您点着?”
张队定定注视着他,没有说话。郑显文这才将东西收回去,往桌上一扔,滑到先前那盒烟的附近。
郑显文说:“警官,您找我来到底是有什么事?”
张队问:“江平心你认识吧?”
郑显文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摇头说:“好像认识,不大记得了。”
“她今年高三,本来成绩不错。可惜了。”张队唏嘘道,“做伪证啊,想不开。这可是刑事责任。不知道她今年会走上考场还是走近看守所。”
郑显文煞有其事地附和道:“是啊,怎么想不开啊。”
张队叹息着补充:“她说看见了杀韩松山的凶手,给警方提供了线索。所有人被耍得团团转,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做核实,结果确认是诬陷。”
郑显文不吭声了,脸上也少了分故作的油滑。
张队接着道:“还有王高瞻,你认识吧?他儿子说是自己杀的人。啧,想不明白啊。估计以为是他爸爸杀的人。”
电视机的上方挂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黑色的相框嵌着褪色的旧照,郑显文直愣愣地看着,片刻后扯了扯衣领,对着照片上的人,忽地笑了。
张队听到笑声,垂眸看了他一眼,对他此刻的神情感到陌生。重新走到置物架前,指着正中间的一把小刀,问他:“这把刀为什么要放在架子上?是什么用的?看起来风格不搭呀。”
他回过头,发现郑显文已经站在他身后,笑着说:“是杀人的刀啊。”
笑容里没有悔意也没有戾气,仿佛在介绍一把稀疏平常的工具。倘若换个场景,可能还会有些许阴森。
此时正好有人敲门,“笃笃”的节奏声打断了屋内的沉寂。张队的同事离得近,大步过去拧下门把手,黄哥站在外面,举起手里盖好章的纸,说:“张队,证件下来了。”
张队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将那把刀拎了起来,朝郑显文偏头示意道:“那就,走一趟?”
郑显文喉咙干涩,清了清嗓子,说:“先让我抽根烟。”
袅袅升起的白烟模糊了二人的面貌,呛鼻的味道充溢在空气中,压过了房间长久不通风而积攒出的清淡臭味。
张队陪着郑显文坐上车时,他周身还弥漫着那种肖似冷风寒霜的凄苦味道。
一直到南区分局,郑显文都表现得极其冷静,带着一种早有准备的镇定。
坐进讯问室,他好奇地左顾右盼,发现跟上次过来相比,部分设备已经更新换代。
他配合地回答了一些基础问题,态度诚恳,随即像是忽然想起来,问道:“何警官呢?”
黄哥正在摆弄桌上的各种资料,闻言抬起头,心情略微复杂地说:“你们……你能不能告诉我,何队有什么特殊魅力?我想学习一下。”
郑显文笑得开怀,半点也没有被抓捕的恐惧:“何队?她那么快升职了啊?”
“你们来一个点一单,她想不升职也难啊。”黄哥说,“她现在不在。”
郑显文真是经不了夸,维持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又冒出点无赖的性质:“那我等等她,快到正常上班时间了。”
黄哥说:“她今天请假!”
不等郑显文撂几句威胁的话,他又拿起手机,放弃挣扎地说:“算了,我帮你打电话问问吧。”
上下班高峰期的路况过于拥堵,几人在讯问室里干坐了40来分钟,何川舟才驱车抵达分局。
黄哥腰背酸痛,顾不上什么形象,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
郑显文一张嘴闲不住,主动给他们讲自己在狱中得到的感悟,表明自己不算是太坏的人。
张队跟黄哥都不胜其扰,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
这诡异的画面直到何川舟出现才终于打破。
她脚步沉稳地走进来,先朝几个同事点了下头,转向郑显文问:“要见我?”
郑显文两手摆在桌上,坐正了些,招呼道:“何警官,早上好啊。”
何川舟坐到新搬进来的椅子上,目光沉静地看着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
郑显文平日轻浮惯了,此时态度严肃反倒有些不自然:“还没谢谢你给我妈收尸。”
何川舟顿了两秒,说:“不用。”
郑显文问:“她是怎么死的?”
郑显文应该是知道答案的,只是告知他结果的人都懒得同他详述,认为是他的自甘堕落促成了他母亲的死亡。
“郑尽美吗?”何川舟回忆了下,斟酌着道,“她希望我能把你早点弄出来,我说我没有那神通。”
何川舟第一次见到郑尽美是在医院。她跟着师父过来给郑显文做笔录,后者坚称自己的轻伤是不小心摔出来的,被人按在地上差点剁手是对方在开玩笑,还要爬起来给两人表演武术节目。
何川舟没有办法。
当时郑尽美站在医院走廊的窗户前悄悄抹泪,怀里抱着个保温杯。身上衣服被不知名的人扯得乱七八糟,领口的布料都撕烂了,头发也披散下来,额头还有一块遮掩不住的红。
何川舟看着她的模样,于心不忍,过去给她留了个号码,告诉她:“有事可以过来找我。”
郑尽美没有麻烦过她,有时路上碰见她执勤,也不敢上来搭话。一直到郑显文被抓捕,她才过来找这个唯一认识的警察。
她找过何川舟三次。
第一次是郑显文刚被移交看守所,确认起诉。
她给何川舟送了一袋苹果,犹豫再三,开不了口,没说要干什么就走了。
第二次是郑显文被法院宣判,正式入狱。她过来问何川舟,郑显文大概多久才能出来。又问了点受害人家里的情况,生怕何川舟骂她,低着头唯唯诺诺地走开了。离开时还再三鞠躬,说着“麻烦你了”。
第三次已经是郑显文入狱一两年后的事情了。郑尽美拿着几万块钱,战战兢兢地问何川舟可不可以帮忙,减刑也行,说话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郑尽美18岁就生了儿子,一天打几分工,身边的朋友都因郑显文而决裂,不到50的年纪已经有些步履蹒跚。
何川舟同情她,却只能告诉她:“这不是我们中队负责的案子。而且郑显文就快出来了,你没必要这样。”
第二天,何川舟接到电话,说郑尽美喝农药死了。她的手机通讯录里,只有自己的号码能拨通。
何川舟由此对郑显文没什么好印象。


第63章 歧路63
郑显文静静听着, 希望何川舟能多说一点。可是才刚听了几句,眼神变得涣散, 注意力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
郑尽美最后一次见他, 是来监狱探视。
她一到监狱,就跟以前一样,碎碎念地指责他的冲动, 做人不踏实,让他好好改造,出来后找个稳定工作。
郑显文对其他人从来有不厌其烦的耐心,对郑尽美只有一星半点。
他低着头坐在对面,连正眼都没落到郑尽美脸上, 手指烦躁地敲击着桌面, 没过多久, 便扭头问狱警:“时间到了吗?”
这一幕显然是刺痛了郑尽美的, 她生生咽下了后面的话, 用手捋顺耳边的碎发, 思考再三, 发觉自己除了沉默, 无法在儿子这里获得任何正确的评价。
“我是你妈。”郑尽美沙哑地问,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他们好像天生是不对盘的人。
她的眼泪不能叫对方感同身受,她的关切与诚恳也换不来对方的包容。
纵然她把话说得再漂亮,再温和, 郑显文还是不会喜欢。
郑尽美问:“你为什么总觉得韩松山好呢?”
“我没觉得他好啊。”郑显文耸了耸肩,“他也觉得我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吧, 否则为什么要害我?”
郑尽美忍不住道:“你知道他害你, 你就离他远一点。”
郑显文觉得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极为的刺耳:“你离他远一点才对, 你不要总是去敲诈他!”
郑尽美瞳孔颤了颤, 以为是自己听错,满是不敢相信,差点要站起来,她拍着自己的胸口道:“我敲诈他什么了?把你养大我靠的是自己,我要是想敲诈他,我不用过得那么辛苦!而且韩松山那不要脸的人怕什么敲诈?他还怕丢脸吗?他在乎有你这么个儿子吗?”
郑显文身形往后一靠,捂住耳朵,以表示自己强烈的抗拒。
郑尽美备受刺激,拍了下桌子,哭着对他吼出声:“害你坐牢的人是他,你还帮着他说话!你以前没有那么不正常!可是你不务正业就算了,眼里只有钱!你为了钱你良心都丢了!你还犯法!你知道被你骗的人有多可怜吗?”
郑显文见她这模样也来了火气,怒喝道:“什么叫骗?我没有骗人!难道那不是他们自己贪心吗?我告诉你人的本质都是一样的!大家都一样地卑劣,难堪的是失败!可是你从来只把错怪到别人身上!”
狱警闻声走过来制止:“不要那么激动,都冷静一点。”
郑尽美难以呼吸,猛地抽了口气,声音含糊地说:“那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错?”
郑显文挥开狱警的手,冷笑森森地说:“你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让他帮忙。那个什么姓江的两姐妹你认识吗?你大街上随便拉个不搭嘎的人都去找我爸,让他给安排工作。我要是他我也觉得你在敲诈!”
“你把自己说得那么好你帮到过我吗?你一次也没有帮上过我!你只会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都是我的错!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