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站起身,甩手就走了。
郑尽美愣在当场,目光中只剩下呆滞的愕然。她喃喃自语了几声,直到有人催促,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不甘心,回头看了一眼。确认郑显文没回头,眼泪又落了下来。
郑显文过了很多天才接到郑尽美的死亡通知。他从来没想过那个坚强的女人会自杀。
她总是卑微,总是落魄,总是像要在风雨里夭折。
可也总是强大,总是坚韧,连病痛跟贫苦都没有击倒过她。
郑显文听到消息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空洞失魂的状态。
他不想见的这个人,开始以各种方式出现在他世界里。夜里做梦,听狱警说话,都有郑尽美的影子。
然而再也没有人对他提起这个名字。郑尽美消失得一干二净。
也再没人过来探监。
独自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他没有家人了。而他见郑尽美的最后一面,如此的荒唐。
何川舟说了几句,见他没有认真在听,索性停了话题。
人已经死了,扒出她生前的潦倒也不见得会有人心疼。
郑显文回过神来,眼珠转了下,看着她说:“是这样啊……”
他扯扯嘴角,笑容寡淡:“真惨,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何川舟嗤笑一声:“你真是孝顺。”
郑显文无所谓她的嘲讽,缓声说:“她跟我提过你好几次,所以我对你印象特别深。她总说你是一个好人。你是唯一知道她底细还愿意帮她的人。”
何川舟给她存了一个号码,在窗户边安慰了她几句,郑尽美记了数年。
虽然何川舟什么也没为她做过,对这个孤立无援的人而言却成了一种精神支柱,也成了她往后少数可以无所顾忌跟他人闲谈的事例。
这显得她那么可怜,又那么善良。
可惜的是何川舟最后没能帮上她。
何川舟一直以为自己跟她只是萍水相逢,当下意外得知这件事情,莫名觉得难过。
这么多年一直有个沉累的念头压在她心上,她偶尔会怀疑如果自己当时的态度不那么生硬,或许郑尽美就不会走上绝路。
这种想法在此时更浓烈了一些。
她眸光闪烁,喉咙因嘴唇干涩滚动着吞咽,舌尖只品到隐约苦味,抬起下巴,摆出更冷厉的姿态,开门见山地问:“郑显文,韩松山是你杀的吗?”
“是我杀的。”郑显文回答得非常痛快,“我们可以先聊聊其他的吗?”
何川舟问:“你想聊什么?”
郑显文沉默片刻,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妈死了以后,我真的觉得我不大正常。哭也哭不出来,难受又说不大准。她一走,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有你还记得她。”
郑显文诚心地问:“你说她为什么要自杀啊?”
何川舟没有回答,与他四目相对,忍着满腔的怒火反问了一句:“你真的不知道?”
纵观郑尽美的一生,充满了苍凉跟玩笑。
年幼时不懂事,主动要辍学帮父母分担家务。
成年了仍不成熟,被韩松山轻而易举地哄骗,怀孕后又被抛弃。
独自一人养大了儿子,结果面对的是更艰苦的人生。
她不够聪明,总是在与正确的选择失之交臂。也不幸运,遇到了几个不善良的人。
她的死亡在郑显文的玩世不恭面前,更像是一场人为的悲剧。根源来自于两父子一脉相承的冷酷,发酵于她的不洒脱。
何川舟觉得,她如此努力地生活终了却孤苦伶仃,死因不是农药,而是绝望。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那天见过我后她就自杀了。我对她说的话真的残忍吗?”
郑显文仰起头,注视着天花板。
“是的。”他自问自答,“我该死。”


第64章 歧路64
郑显文很想跟别人说说母亲的事。
等他从那荒谬的傲慢与自私中清醒过来, 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冷静思考,发现对比起韩松山, 或许还是自己更为的面目可憎。
韩松山对郑尽美的影响, 在18岁之后就暂时封存了,而母亲要背着尚不能开口说话的他开始新的生活。
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没有经历过高等教育, 缺乏生活常识,甚至不怎么识字,要怎么在陌生的城市里立足?
那种慌乱跟动荡郑显文一辈子无法体会。
他开始懂事的时候,郑尽美已经有相对稳定的收入,虽然那种收入是母亲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换来的。
他也有过听话的时期, 不过很短暂。上幼儿园、小学之后, 发现自己跟身边人之间存在着莫大的差距, 说的话逐渐变得不动听。
“我一直觉得我妈太卑微, 好像天生低人一等。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谁都低声下气, 明明不是我的错却非要我隐忍。”郑显文回忆着, 眼神陷入恍惚, 低声细语地说, “小学的时候, 老师说做人要有骨气。对是对、错是错,要敢于坚持自己的想法,敢于维护正义。我当时一听, 心里头很自卑,认为我妈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她承受不了任何困难, 也熬不住什么酷刑, 遇到什么考验, 她肯定是第一个放弃的人。”
他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应, 只是需要一个独白的空间。
脖子撑得酸了,郑显文低下头,接着说道:“我刚上小学那一年,她在学校附近的一栋自建楼里租了个小小房间。只有三十多平米,没有独立厕所,也没有独立厨房,不过房租便宜,一个月只要80块钱。房东动不动就说要赶我们走,给我们立了很多规矩。”
他指了指手臂上的一处不明显的疤痕:“有次房东的孙子欺负我,我气不过跟他打起来。我扯他的头发,他咬我的手。我妈闻声过来想要拉开我,又不敢动对面的人,只能不停掰我的手指,抽打我的后背。对方有恃无恐,下嘴特别狠,直接咬出了血,我也倔强,死活不肯松手,后来家长都围拢过来才把我们分开。”
郑显文用手指摩挲着平坦的皮肤,曾经被他视为证据的伤口早就已经愈合,除了颜色有些泛白之外,看不出原先狰狞的伤势。他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妈问也不问,按着我的头让我道歉。我不同意,她红着脸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斥我。这事儿我永远会记得,不过多少年都烙在我心底了。我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把尊严踩在地上,是我妈带给我的。”
黄哥欲言又止,想起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孩子,该懂的道理都懂,不再需要开解了。
郑显文兀自往下说:“我妈的生活特别忙碌,我平时也要上学,不常见到她。早晨不到5点她就起床了,打完工回家给我做午饭。不过时间一般跟我对不上,只有晚饭我们能凑到一块儿吃。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我不想跟她一起吃饭,总是等她吃完了才上桌。我妈起初会等我,但她犟不过我,只能放弃。这个习惯维持了两个来月,我们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郑显文以前会对自己的倔强感到骄傲,因为无往不利,每每看见郑尽美为此神伤,还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却从不去思考背后的原因。
郑尽美对自己的伙食从来都是对付了事,大多数时候吃的是馒头跟咸菜。潦草填饱肚子后,又要匆匆赶去餐厅帮忙洗碗。
她异常的瘦弱,头发枯黄,穿着十几块钱的地摊货,还几年都不换一件新衣服。
那段时间她经常坐在门口,无声地注视着郑显文,眼神深沉隐晦,带着一种难言的迟疑。
郑尽美或许很想跟他道歉,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需要先解释自己的处境,然后才能阐述她的理由。可是紧跟而来的是社会的阶级跟规则。
她没有办法告诉她儿子,在人人平等的社会里,钱有时候也能决定人的地位。
她只能在夜里用力抱着郑显文,关心他的伤口,以此表示自己的愧疚。
不过她确实后悔了,没过两个月,就带着郑显文搬了家。
她以为这事可以就此翻篇,对郑显文来说,显然不行。
郑显文说:“因为搬家,她丢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工作。不过好在小学的花费不高,她攒了一部分存款,供我上初中。”
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些微妙,不过勉强还能维系。简单概括是单亲妈妈跟他的叛逆儿子。
郑显文虽然有些看不起郑尽美的懦弱,自觉还是爱她的。
问题出在初三毕业那一年。
郑显文的中考成绩一般,没能继承到什么优良的学习基因,只考上一所末流的高中。郑尽美为了方便他求学,又把家搬到学校附近。
郑显文对她效仿孟母三迁的做法感到可笑,认为她在无谓强求自己做一块好料。但是他在帮忙搬运家具的过程中,发现了一张韩松山的照片。
郑尽美将照片藏在缝纫机的小格子里。
那台机器历史悠久,几次损坏又被抢修,早已承担了远超它工作年限的压力。郑显文本来想扔了它,不料发现这张郑尽美年轻时的照片。
里面的郑尽美笑得腼腆又温柔,将头靠在韩松山的肩膀上,后者的表现相对淡漠,只有唇角很浅地向上勾着。
郑显文对着上面的人脸看了许久,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长这个模样。
他一寸寸摸着自己的脸,比照着面部的骨骼跟轮廓,心下觉得自己跟韩松山长得很像。
郑尽美对父亲这个身份的说辞是对方已经死了,连名字都没向他透露过。郑显文猜这人要么是真的死了,要么是个负心汉。
他偏向于第二种可能。
毕竟他跟着母亲姓,而郑尽美对自己的丈夫从来羞于启齿,偏又悄悄留着他的照片。举止耐人寻味。
不过他想郑尽美长得不漂亮,脑子也不灵活,估计遇不上什么有钱人。这个男人不仅缺乏责任心,多半还很贫穷。所以只在私下感受了几天来自血脉亲情的呼应,就将事情抛之脑后。
高二的时候,他在电脑课上随意搜了下写在照片背后的名字,搜索引擎跳出诸多的相关新闻,他看清内容后吓了一跳,才知道韩松山这个人是世俗意义上挺了不起的成功人士。
郑显文怀着失速的心跳反复辨认着网页上的照片,发现韩松山虽然胖了,面部线条变得柔和,五官原先的特征也被弱化,但还是能依稀看出原先的长相。
他又去找韩松山年轻时做记者的照片,确认了这就是跟郑尽美拍照片的人。
他没有告诉郑尽美,而是从柜子里拿了零钱,偷偷买了去D市的火车票,照着新闻里写的地址找到韩松山的公司,在门口守株待兔一样地等他出现。
时至今日,他仍旧震撼于自己的莽撞跟大胆,同时还有难以估量的愚蠢。
郑显文开口,全是对自己的讥诮:“我没想过他是不是结婚了,有别的小孩,也没想过自己是不是他亲生儿子。我当时脑子发热,想的都是一些离奇又好笑的故事,自以为是地觉得,韩松山见到我会觉得高兴。不过,韩松山确实比我郑尽美会伪装得多了。他惺惺作态,擅长把握人心。”
郑显文是在公司门口拦下的韩松山。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背着包挡在韩松山的面前。
当时对方身边还有别的同事,奇怪询问他要做什么。
他指了指韩松山。后者在他脸上端详了数秒,察觉到什么,不动声色地让同事先上去,自己领着他去附近的咖啡店。
郑尽美的生活贫窘而单调,日常能吃上一顿烤鸡可乐已经是难得的奖励,咖啡对郑显文而言是一件没有概念的奢侈品。
他坐在桌子后面,看着服务生将菜单递过来,完全读不懂上面的品类,视线在价格栏上滚了一圈,最后装模作样地点了杯冰美式。
拿到手后发现咖啡很难喝,苦得他不习惯。瞄一眼对面的人,不想表现出来,面不改色地将杯子握在手里。
韩松山全程在观察他的反应,他当然竟然毫无察觉。
两人安静对坐着,韩松山不想跟他浪费时间,主动开口询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说话的语气柔和轻缓,同时又不失男性嗓音的厚度,有点像书里学过的,暖阳的味道,极具迷惑性。
郑显文听得愣了下,理智沉浸在见到父亲的狂欢里,直白将自己的结论说了出来,全然没注意到韩松山的表情有细微变化。
“你可能是我爸爸!我妈叫郑尽美。”
韩松山迷茫地说:“我不认识什么叫郑尽美的人。”
郑显文从包里拿出照片,韩松山仔细看过,露出震惊又遗憾的表情,说:“她以前叫郑秀枝,你怎么会是她的孩子?”
郑显文咧嘴笑了一下,抬手在两人之间比划:“我们很像,你觉得呢?”
韩松山神色动容,露出很是怀念的表情,手指摩挲着褪色照片上的女人,叹了口气,怅然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嫁到好人家了吗?”
“不是很好,她一个人过。没有学历赚不了太多钱。”郑显文见他神态中写满了“别有隐情”四个字,顺着他的意愿问出口,“你当时为什么要走啊?我妈……才18岁就生下我了。”
“爸爸”这个称呼他叫不出口,不过他已经对这人感到亲近。


第65章 歧路65
韩松山说得含蓄, 给郑显文留出了足够的畅想空间,说话的过程还常有停顿, 好似在斟酌更委婉的措词。
“我跟郑秀枝……也就是你妈妈, 以前是同村的。雨湖村不知道你了不了解,90年代那个地方物资匮乏,部分人连日常温饱都没能解决, 我们家更是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为了凑我上大学的学费,我爸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几乎都卖了。村里的人也帮了点忙。加上我靠着奖学金跟打工的收入,好不容易才读完了四年。”
郑显文专心致志地听,某一瞬间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推心置腹。对他能坦率谈及自己曾经的落魄感到敬佩。抬起头,偶然对上他的眼神, 又被里面那种父亲般的慈爱与柔和所灼烧, 飞快地移开视线。
手足无措间喝了口咖啡, 隐约觉得不那么苦了, 多了一分可以细品的甜。
“刚开始老乡们以为我名牌大学毕业, 以后能有出息, 对我爸妈客气不少。结果我毕业后干了记者, 实习期工资只有两三千, 在A市那种地方过得捉襟见肘, 帮衬不了家里不说,还时常受伤住院。”韩松山无奈地笑了一下,“穷乡僻壤嘛, 判断一个人成功的标准只有钱。慢慢发现我没赚钱的本事,那点好脸色也没了, 说我还不如村里不识字的那些混混。”
郑显文提了口气, 也觉得身边的人眼光都狭隘, 当即想安慰他。可垂眸一看他手腕上的金表, 简短的一句话跟堵在嗓子眼似的,说不出来。
韩松山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朝两侧推开,端起咖啡跟白水似地灌了一大口,欲说还休:“大家都有自己的打算,我当时确实没什么前途。不提了。”
郑显文跟每一个阅读理解合格的人一样,自动补全了后面的话。
郑尽美的家人嫌贫爱富,拆散了他们。韩松山一怒之下远离雨湖村,之后又从A市转到D市发展,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跟财富。
郑显文莫名感到有点羞耻,那种羞耻有些不明来由,可能是根植于他自卑的心态。
多么有戏剧性的剧情发展?故事的双方一个得到报应,一个得到馈赠。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韩松山表现得像是个宽容豁达的人,自然地转开了话题,给他讲起自己刚工作时经历的危险,又向他展示了自己身上的旧伤疤。
“我最开始做记者,因为曝光了一家本地企业的黑工厂,被公司老板养的打手围殴。如果不是我跑得快,冲到有人的地方,路人看见帮忙报了警,我可能已经死了。”
韩松山那股平淡的语气越发衬得他高深莫测,宠辱不惊。
“我被打断3条肋骨,差点扎穿心肺。脑袋后面也有颅骨骨折。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差点站不起来。因为伤得太重,现在还有点后遗症,一到下雨天就全身骨头发疼。不过已经很好了,医生当初跟我爸说的是我可能要瘫痪。哈哈,我命大呀,哪那么容易?”
郑显文惊呼了一下,为他旧时的磨难感到心疼。重新再看对面的人,只觉得他成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巨山,险峻山壁上刀凿似的岩石都是他的勋章。他如同一座兀立的危峰,耸立在低矮的群山之间。
他勇敢且坚毅,不畏命运的阻挠,不恐惧头破血流,敢于为他人牺牲,有着跟自己一样固执的生存之道。
郑显文心想,这才是站在时代潮流前端的人,有着波澜壮阔的人生,跟教材里的那些英雄的形象一样光辉。
韩松山远远超出他对父亲的想象,美好得近乎不真实。
对比起来,郑尽美的人生是多么的冗长无味?
即便将她一生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一一罗列出来,恐怕也找不出一句可以用来做墓志铭的句子。
他眼底闪烁的光芒不加掩饰,韩松山看似骄傲地笑了一下,感慨地说:“鬼门关上走过几趟,就发现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钱啊、荣誉啊、权力啊,都算什么呢?问心无愧地活着最重要。”
郑显文点了点头。这种在他以前看来无用的废话,经韩松山的嘴说出,变得悦耳且信服。
昏沉的审讯室里,郑显文的表情是与回忆画面截然不同的狰狞。
他抽动的面部肌肉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我还不知道,我当时是着了魔了。”
喝完咖啡,韩松山又带他去了商场,就在同一条街的不远处。
郑显文不喜欢来这种地方。他跟着郑尽美出去买东西,很少受人看得起。各种装潢高档的地方,对他总是不假辞色。
郑尽美给他买的衣服会尽量贵一些,几百的也有,以免他被同学看不起。
有次学校活动,老师要他们统一穿黑色衣服,郑显文没有合适的,郑尽美从柜子里数了五百块钱,领着他去商场买。
导购给他指了件最贵的,问他要不要,然后跟同事站在一旁捂着嘴笑。全程没有说尖酸刻薄的话,可是眼神跟笑容里满是嘲弄,好像在等待观赏他们的狼狈,催促他们赶紧离开。
郑显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只觉得那些人的嘴脸异常丑恶。
他们又不是出门乞讨,凭什么忍受这种羞辱?
郑尽美还想去跟他们还价,郑显文冷着脸拽了她一下,率先走出店铺。
两人沉默着离开商场,最后在街边的一家小店里花三十多块钱买了一件普通短袖。
郑尽美精神敏感,对他感到愧疚。郑显文疲于应对她的情绪,假装自己不知道。
反正他已经习惯了,跟郑尽美在一起,明明是高兴的事,最后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得糟糕。
他在自卑中扭曲着长大。可韩松山不会让他遇到同样的问题。
店员尊敬地迎上来,问他们需要什么服务。
试穿鞋子的时候,年轻漂亮的员工蹲下身要给他换鞋。
郑显文的袜子是破洞的,他不好意思脱鞋,往后退了一步,小声说:“不用了。”
韩松山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体贴地说:“那直接包起来吧。”
购物结束后,韩松山给他买了最近的车票,送他回A市,并嘱咐他好好学习,大学非常重要,别让郑尽美失望。
“韩松山真的擅长收买人心。”郑显文讽刺地指向自己,“他用2000多块钱,2个小时,几句表面的漂亮话,就彻底收买了我。”
还离间了他跟郑尽美之间的关系。
回到A市的郑显文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有一个了不起的爸,而且他爸喜欢他。
他满心满意都是重新拥有父亲的惊喜,被那阵猛烈的情绪冲昏了头,根本思考不了其中的细节。
他忍了一个星期,实在忍不住,在某一天晚上问郑尽美:“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郑尽美表情变了变,低头叠手上的衣服:“不是跟你说了吗?他早就死了。”
郑显文追问:“那他叫什么名字?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不怎么样。”郑尽美太过憎恨韩松山,连一个死人的形象都不愿意维护,而且她不擅长说谎。可末了还是缓和语气地说了句:“以前很会读书。”
“不止吧?”郑显文笑了出来,躺在床上翻滚了一圈,“吃苦耐劳总是有的。”
郑尽美觉得不大对劲,将收拾好的衣服放到靠墙的衣柜里,回头打量郑显文的脸。
郑显文的五官轮廓跟韩松山更像,尤其是他的鼻子跟耳朵。唯一继承郑尽美的,只有眼睛。
可是郑尽美的眼睛并不好看,单眼皮,不长不短,毫无特色。
她走到郑显文身边,将被他蹭乱的床单扯平整,又用手摸了摸他的眉毛,惊然发现他已经褪去大半的青涩,成为一个可以独立的青年。
“你怎么知道他能吃苦耐劳?”郑尽美不由自主地说,“你小的时候,那么一点大。妈妈背着你去上班。你总哭,客人投诉,老板让人背着你去后院洗碗,大冬天……”
诡异的,郑显文不喜欢听她诉说自己的艰苦,好心情在几句话里消失殆尽,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她:“都是为了我?对吗?”
郑尽美低声辩解道:“我没有要这样说。我只是想告诉你……”
郑显文翻身坐起,他不理解身为女性的柔弱跟艰苦,轻慢地说:“你当初要是能学门手艺,专心从事一份工作,现在应该已经出头了吧。十几年前我们国家那么多机遇,肯吃苦的人大部分都财富自由了。再不济稳定摆个小摊还能月入过万呢。”
郑尽美因错愕愣住了,好半晌才出声反驳:“我要照顾你啊。”
“可是也有妈妈带着孩子最后当老板了的啊,女强人又不少。”郑显文不疼不痒地说,“她们能吃得了苦。”
郑尽美忽然之间陷入语塞,浑身打了个寒颤。因为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十多年的拼搏,最后她还是一个廉价的低等劳工。
她以为自己的付出起码可以获得一点回报,结果连这也是她自作多情。


第66章 歧路66
郑尽美跟郑显文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第一次清晰显现。
从那时开始, 她大概意识到郑显文的想法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于是开始尝试用不同的方法与他进行沟通。
然而郑显文已经不是七八岁能听话的孩子了, 他在人情世故上或许比郑尽美看得更多。
他相信人性的险恶, 通透利益的诱惑,同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喜爱金钱且不加掩饰,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听到郑尽美耐着性子给他讲述一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 只觉得郑尽美空活30多岁,却无比的幼稚天真。
两人之间其实很少爆发争吵,郑显文每次听她说话就会捂住耳朵拒绝跟她沟通。烦躁的时候,甚至连她好声询问“要不要吃水果?”、“放假回家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都懒得应对。
高二寒假,两人因为放假多出了一点相处的时间。纵然郑尽美极力克制, 在郑显文不正常的抗拒中仍旧感到精神崩溃。
她一怒之下冲着郑显文嘶吼让他走, 郑显文当即背着包离开, 失踪了一个多星期。
郑尽美承认, 她没有赢面, 只能选择妥协。
她如同一个走到绝路的赌徒, 对郑显文投入了全部的筹码, 即使知道胜利的希望渺茫, 仍旧不愿意离开赌盘。
她不知疲倦地加码, 不计回报地付出,试图让郑显文回心转意。
她在对待儿子的事情上,远没有当初离开韩松山来得决绝。
而郑显文能如此有恃无恐, 是因为他可以去D市找韩松山。
起初他还会编造一两个理由去唬骗郑尽美,后来连这精力都懒得付出了, 到了高三, 甚至敢逃课去D市找人。
每次他出现, 韩松山都会客气招待, 不过大多数时候是推脱工作太忙,让助理帮忙陪同。
有一次,韩松山领着他去一家高档场所吃饭,偶然碰到一位熟人。
韩松山与他寒暄了几句,见对方一直有意无意地扫向郑显文,便笑着介绍说:“这是我老家一个亲戚。”
郑显文站在一旁没说话,简单朝对方点了下头。
等人走了,韩松山揽住他的肩膀,靠近他耳边解释,说他不介意对外宣告两人的关系,可是这样会影响公司的稳定,毕竟他已经结婚并有别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