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走开,何川舟起身去厕所洗脸。
周拓行的家具都做得比较高,用着比何川舟自己家里的合适。
她屏住呼吸,两手舀起冰冷的水泼到脸上,胡乱揉搓了两把,稍微直起身来,用力将脸上的水渍抹去。
睁开眼睛时,透过镜子发现周拓行正站在门口看着她,眼神有些幽暗,表情又十分浅淡,叫人看不出是什么意味。
两人隔着镜面四目相对。
何川舟眼睛里进了水,眼眶四周有略微的发红。澄澈的水珠顺着她清晰的脸部线条逐渐汇聚,从她的鼻尖、下巴处缓缓滴落,砸在白色洗手台上。
水花迸溅的不远处,就是她肤色冷白、细长分明的手,虚撑着台面,青筋与骨节都异常分明。
何川舟又抬手擦了一把,才回过头。
周拓行已经挪开视线,侧身将手中的粉色毛巾递给她,说:“干净的。”
何川舟盯着看了两秒,伸手接过。
周拓行又说:“牙刷在柜子下面。”
何川舟弯腰拉开柜门,果然看见一排未拆封的洗漱用品,牙刷就在最左侧的位置。男女式的都有。
一个单身独居人士,家里为什么会准备这种东西?
何川舟刚想问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人住,周拓行留了句“你都可以用。”,便转身走开了。
等她洗漱完出来,馄饨已经煮好了。
周拓行调了个猪油清汤,上面撒了点葱花,加半勺辣椒油。不用问她喜欢吃什么,都给她准备好了。
何川舟垂眸看了眼餐桌,又转过去看他:“你今天没什么事吗?”
“没事。”周拓行面不改色地道,“给陈蔚然发个报告就行了。我去安排一下。”
何川舟拿起右手边的勺子,喝了口汤又想起来:周拓行不是出门吃早餐的吗?
他的早饭呢?

  周拓行先快步去了书房,转了一圈,又走回卧室,找到自己的手机,给陈蔚然发了条短信请假。
刚显示送达没多久,对面电话就拨了过来。
铃声响起的第一秒,周拓行动作快于理智,坚定且熟练地按下挂断,并将手机模式调成静音。
陈蔚然的咆哮全部化成文字。
“你请假?你请个鬼假?你这个月才上几天班?”
“你今天学校有事吗?你说啊!你是我大爷吧?我告诉你你不要又背着我去干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接电话啊!这么大早上的你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啧。”
周拓行直面炮火,温吞地回了两个字:“有事。”
随即就不负责任地将手机丢到角落,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拿到客厅。
他站着思考了会儿,确认没什么遗漏的,下意识地瞥向厨房,可惜玄关处的一个多宝架挡住了他的视线,什么也没看见。
周拓行脚步徘徊了会儿,最后进了书房,等何川舟洗完碗,躺下休息,也没出来。

  连续熬了几个大夜,何川舟这一觉睡得很沉,再醒来时手脚都有些无力,睁开眼看着周遭暗沉的光色,好半晌才回忆起自己的处境,以为是一直睡到了天黑。
她躺着没动,用手挡在眼睛上缓了缓神,等那阵意识迷离的困倦感消退下去,才单手支着坐起来。
转了个头,发现周拓行就站在对面看着她。
两人在黑暗中面面相觑。何川舟尝试搜索了遍,竟然想不出此时该说点什么,感觉自己还没彻底清醒。
周拓行多余地解释了句:“……我刚来。”
何川舟迟缓地“嗯”一声,说:“我知道。”因为他杯子里的水还有热气。
她摸过手机,见上面显示的时间才是下午一点,并不觉得意外。
她一般睡不了很长时间,四五个小时会醒一次,之后起床锻炼,过半天可能会再休息一会儿。
周拓行见她没有再睡的意思,放下杯子,过去拉开窗帘。客厅内顿时泄进一片光亮。
他站在窗口,安静看着何川舟弯腰叠被子,忽然说了句:“何川舟,你没休息好。”
“我休息好了。”何川舟不解地瞅他一眼,“我现在不困了。”
周拓行又目不转睛地对着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神色凝重又语气笃定地道:“你看起来很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何川舟垂首坐着。白色衬衫的领口被压出褶皱,最上方的纽扣解了一颗,窄瘦的肩背叫她显得有些寂寥。她静默片刻,脸上已不见怠倦松弛的神色,双目清明,冷静地道:“我就是这样的。”
周拓行似乎总是在提醒她过去发生的事。本来何川舟已经习惯无视,在他出现后又失控地冒出来。
有些的确是开心的,但回味却是泛苦的,且大部分她都不愿意再经历。
“何川舟。”周拓行的声音很沉,说到后面越发低了下去,变得温柔,又像是裹着心疼,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你还没有走出来吗?”
何川舟的手指登时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下,被她死死压下后,耳边又出现肖似山呼海啸的鸣响。
仿佛那天的风从大楼的高处,一路贯穿街巷,至今仍环绕在她身边,吹得她身心透凉。
炽烈的太阳将天地照得发白,她偏过头,听周拓行在她耳边说话,大概是说:“别担心,何叔肯定没事的,大家都相信他,他还出来工作就知道他不介意。对了,你吃饭了吗?”
何川舟还没回答,一道黑影就在她渺茫的视野中直直坠了下来。
那沉重的撞响,远隔着时空,发出比寺庙里最庞大的铜钟还要剧烈的响声。紧跟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鼎沸人声。
何旭死了之后,何川舟其实没有见过他的遗体。
刚坠楼那时候,周拓行拦在了她前面,将她往后一推,才朝着人影跑去。
何川舟望着远处的那模糊不清的一点红,心脏失速跳动,整个世界天昏地暗,又流不出眼泪,呆愣愣地站在路口不敢过去。
周围行人越来越多,对着那滩漫出的血渍议论纷纷,人墙很快彻底挡住何川舟的视线,她只能恍惚听见周拓行沙哑呼喊何旭名字的声音。
过了许久,何川舟才走上前去,停在人群之外,看着周拓行的背被痛苦压得越来越低,几乎伏到地上。
所有的嘈杂如同诡谲的音符在空中绞杀,而她再没有迈出一步,也没有多看一眼,转身退到远处。
告别的时候,周拓行也没有让她掀开白布,只是让她看了一只手。
那是她父亲的手,食指跟中指上有很厚的老茧,手心还有道没痊愈的刀疤。
刀疤快要烂了,何川舟小心地用手碰了下,从此以后那道伤口就跟灼烫过一般刻在她记忆里。
她又将白布往上拉了一点,一寸寸地上移,快要肩膀位置时,周拓行还是不忍心,抱着她退了一步,浑身发抖地将头靠在她肩窝上,说:“算了,算了吧。”
何旭火化之前,何川舟还想,自己是应该要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那是他离开人世的模样。可是整日整夜地站在遗体前,直到将人送进火化室,她都没能做到。
从此以后,看见所有跳楼自杀的尸体,她都会想,何旭是不是这个样子的?或者是比这些人还要面目全非。
那一段的人生轨迹近乎虚无,何川舟的耳边一直在嗡嗡作响,跟灵魂出窍了一样。等周拓行、王熠飞他们都走了,她再见不到过去认识的人,情况才有所好转。
当时她觉得,那是她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但是在漫长岁月的打磨中,她又发觉,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
就像现在,提起何旭,她会难过、会伤心,可依旧能在数秒的时间内克制住情绪的波动。
她不喜欢,却不至于无法接受。
“我很好。”何川舟听着自己说,“我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第24章 歧路24
周拓行张开嘴, 脸上有诸多复杂神色闪过。那短暂的变化里,他分明是有很多话想说的。
可是每次他想拉何川舟出来, 何川舟总是比他预想得要更清醒, 同时言语也更锋锐。
或许是对方冷淡的眼神太过决绝,也或许是害怕再听见她对自己无情的嘲弄,最终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什么都没说。
他抿了下嘴唇,眨眼的瞬间,掩下满腔冗长又繁杂的思绪,换做一副平淡面孔,装是不经意地问候:“见面后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 你现在过得好吗?”
何川舟将他的停顿跟犹疑都看在眼里, 心下竟也莫名觉得有点伤, 收敛了些冷漠, 低声道:“我很好。”
这一段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谈话了。
两人都有种说不清的固执, 中间还有道十余年来在不同生活环境下立起的隔阂。
无论是第一次、第二次, 亦或是现在的接触, 都因一些特殊的理由而出现不愉快。
久别重逢的好友并不像故事里说的那样, 相视一笑后就能心意投合。彼此陌生、彷徨, 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围绕着不敢提及的旧疮小心翼翼地试探,测量双方之间的距离。
周拓行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了解她, 也不知道现在有什么是何川舟真正感兴趣的。他察觉到对方的抗拒跟疏远,有种茫然的委屈跟无措。

  何川舟不想吃午饭, 周拓行让她开自己的车回去。她本来想拒绝, 可周拓行直接拿起钥匙走出了门, 站在电梯里等她。
何川舟没有办法, 只能跟上。
她还住在原先的小区里,那地方周拓行去过许多遍,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街道两侧的建筑在城市发展进程里焕然一新,可小区内部的破旧还一如既往。
环绕在外侧的花坛因长期无人打理,野草一丛丛长成狂野的姿态。不知道是谁往里面栽了两棵枇杷树跟桂花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高大挺秀了。
何川舟把着方向盘,将车速降低,稳稳拐过小区内偏僻的甬道,最后停在花坛边上。
她想问周拓行要怎么回去,能不能自己开车,转向副驾的方向,发现周拓行正偏着头,对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发愣。
何川舟的视线下意识跟着飘过去,触及那张掉漆干裂的长椅,心神不由恍惚了下。
那张椅子的木纹,以及上面飘着的树叶,都曾经多次出现在何川舟梦里。是她最为熟悉的地方。
夜幕袭来,何旭会坐在下面,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等她靠近,跟她说话。
虽然来来去去也只有那么一句话,跟npc打卡似地单调重复,说:“路要往前走的。”,可一切细节都过分逼真,让人上^瘾似地深陷其中。
何川舟不知道,什么叫往前走。
从警察的成就来讲,她现在应该做得比何旭更成功。
她忙碌奔波,洞察敏锐。从不因自己的私事给别人添麻烦,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工作,数年间破获过多起大案,在公安系统内部也小有名气。
可她如此热衷于工作,并不是因为多么伟大的志愿或者多么崇高的信仰,只是纯粹地,想做一个警察、做一个好人。
她的成熟里满是枯燥,不像是一个20多岁的人,更像是已经走完了一段人生,正在按部就班地执行自己的第二段征程。
连黄哥以前也问过她:“你总是这么不热情吗?”
何川舟告诉他:“没有必要。”
她的热情都用在了维持自己过得很好这件事上,其它事情没有必要。
黄哥当时叹气道:“你这样不叫过得很好啊。人终归是要往前走的。”
又是这么一句话。何川舟已经听得有些厌烦了。
她调转视线,重新落到周拓行那线条凌厉的侧脸上。
车子已经熄火,可周拓行仍旧坐着没动。何川舟也就这样看着他。
脊背挺拔,脖颈修长,仪态不像是个长期伏案工作的人。头发松松软软地垂下,确实是有点长了。眸光半阖,眼神专注。轻抿的唇线里藏着点黯然的心绪。
何川舟清楚知道他在想什么,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也不由收紧。
天上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片厚重的云,傍晚时分的苍穹在阴影遮盖下骤然间暗了下来。
何川舟仰起头,望向天际处渺茫的群山轮廓,感觉凭空掀起阵风,在吹着那氤氲的山雾往远处走。
隐隐像是飘了点雨。如果光色再黑一点,大概就跟那天的景色一模一样了。
其实那句话并不是何旭亲口对她说的,是周拓行后来转告她的。
何旭火化前后差不多一周,何川舟一直待在家里没去学校。
那天下午周拓行就来了,打着把伞站在花坛边上,何川舟没有理会。
夜里刮起大风,他那把浅蓝色的小伞左扑右倒,看起来快被风吹走了,他干脆收起来,躲在没什么用的树荫下。
地表的水坑里全是雨水打落的痕迹,一圈一圈的波纹荡碎了路灯的光。雨水敲打的声音十分宁静,天黑的时候,何川舟还是下来了。
周拓行帮她撑住伞,给她讲学校里各种琐碎的事,又说些并不好笑的笑话。
那差不多是他竭尽全力的效果了,可惜他并没有喜剧天赋,外加观众不捧场,表演结果极为糟糕。
周拓行说到一半停住了,正好雨也小了。他换了个姿势,将伞整个倾斜在何川舟头顶,又弯下腰,用单只手不大便利地挽起她的裤腿,以免被溅上泥渍。
虽然雨水一直灌进他的嘴里,他还是感受到了口干舌燥。直起身时,冲何川舟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卡,递过去,不放弃地继续搭话:“你以后,想做什么?”
何川舟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只等周拓行说完话主动离开。
“你要去哪所学校啊?”周拓行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十分勉强,整个肌肉的走向都带着僵硬,“毕业后应该能找到暑假工了吧。好多便利店老板我都认识,可以给你介绍轻松的工作。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一个月四五千块钱应该能攒下来。”
何旭的同事有给她捐款,但是何川舟没收。何旭工作那么多年,哪怕各种意外的花销多,存款多少还是有点的,何川舟不至于上不了学。
何川舟问:“你不跟你妈回去吗?”
“我不想过去。我就是从她那里出来的。”周拓行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又摆出他伪装的笑容来,“我快成年了,我可以独立生活。”
因为周父的家暴,周拓行以前跟母亲生活过一段时间。当时他妈妈已经结婚,有了个更美满的家庭。丈夫有钱,还生了个女儿。
他在家里无所适从,环境让他感到逼仄窒息,周围人的态度总让他觉得他会成为破坏他母亲新生活的隐患,所以他宁愿回来跟父亲过落魄的生活。
后来周父家暴又出了事,周拓行妈妈收到通知过来接他,被周拓行拒绝了。僵持不下的时候,是何旭出面表示,自己会帮忙照顾周拓行,周母才勉强离开。
现在何旭又死了,他没有再坚持的理由。
何川舟不理解他。
江照林家里穷得叮当响,吃饭都成问题。王熠飞年纪小且没有监护人。如今何旭也走了,他们几个人只剩下麻烦。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要留下来?
周拓行又说了很多,详细描绘他在这几天里规划出的未来,何川舟听得心不在焉。
他们高三了,再有半年就高考了。A市没有周拓行属意的大学,何川舟也不确定自己要不要留在这个地方。
她等不到人说完,开口打断了他。
“周拓行。”那三个字异常冰凉。
周拓行停下侃侃而谈的话语。夜的深邃与空寂在他意识中被放大,他发现这一瞬间世界空得可怕,只等何川舟做出的决定,是要填充,或是粉碎它。
何川舟声线平坦地道:“我说句实话,跟你在一起,我只能看到人生有多艰难。”
周拓行的心陡然凉了半截,他想阻止何川舟继续说下去,可是身体却动不了。
“所以请你们行行好,真的别再出现了。我想重新开始。”
周拓行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分辨出她说谎的痕迹。
可是无论他怎么描绘何川舟的轮廓,每一笔,每一个线条,乃至是放沉了的呼吸,都透着冷酷的味道。
他目光凝住,声音干哑,艰涩中交织着卑微的祈求:“我们不是朋友吗?”
“有你在我就忘不掉。我不想跟何旭一样活得那么累。”何川舟用没有波动的平和语气说,“你们真的让我觉得很疲惫,总是在提醒我,人生里不幸更多。我本来不用过这样的生活。”
周拓行低着头。不知是风忽然大了,还是他没握稳,伞被刮了出去。
雨水横在两人之间,迷离了他的表情。
何川舟没什么感情地劝说:“回你妈那去吧。以后你的路你自己走,我的路也我自己走。我不想跟谁相互扶持。”
她说完放下扎起的裤腿,起身走了。不知道周拓行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何川舟还在回忆那天雨水的寒凉,周拓行抓起她的手,往窗外一指,控诉地道:“你就是在那里,把我赶走的。”
何川舟笑了下,抽回手道:“不提伤心事,我以为是成年人该学会的生存法则。”
周拓行说:“我以为没心没肺,才是成年人该学会的生存法则。”
过了会儿,他又看着何川舟说:“我没学会。”
何川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拉开车门下去,周拓行跟着走了下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跟陌生人一样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一级级上了楼梯,最后停在大门前。
何川舟回头看了他一眼,没问他想干什么,从兜里摸出钥匙开门。
防盗门的锁孔有些生锈了,转了半天仍是拧不开。
“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楼道里不停回荡,还有股不知道从哪儿飘来的垃圾水味。
感应灯早就坏了,楼梯的转角平台上只开了一个狭小的窗口,光散逸不过来。她的门前色调昏沉。
这时周拓行往前靠了过来,何川舟察觉到阴影,以为他是想帮忙,主动侧过身让出位置。
周拓行伸出手,不是握向门把,而是紧紧抱住了她,将她揽进怀里。
何川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周拓行长高了,肩膀变得宽阔,手臂也很有力。可还是会把下巴搭在她肩窝里,紧贴着她的耳朵,闷声闷气地说话。
“你还没问我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不好。何川舟。”


第25章 歧路25
周拓行原本以为, 只要时间够久,他就可以忘记何川舟这个人。
可以不痛不痒地提及这个名字, 可以轻描淡写地同别人聊起那段贫寒又艰苦的过去。
然而随着时间游走, 这个名字就仿佛扎根在他心底。从一株野草,变成了直入云霄的大树。繁复的根系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妄图表现得漫不经心时, 心脏伴随着呼吸产生的抽痛都会提醒他,这是一件多么不现实的事。
春无凄风,秋无苦雨。但那天晚上,风雨如晦,都在一夜间来。
周拓行淋在雨里, 手脚皮肤沁凉, 只有呼出的气还带着一点温热。
何川舟出现前, 他心里坚定认为, 无论何川舟对他说出多狠辣的话, 都不会是真心的。他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何川舟离开后, 他又在雨里等了半夜, 咀嚼品味着她的每一个字。想何川舟会不会见他可怜, 再下来见他, 对他表露出一丝不忍。
雨水一滴滴地沿着他的脸往下滑落,那种深切的悲凉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透彻地浸湿在雨水里。
他抬起头, 密密层层的林荫覆盖在他头顶,斜远处亮着几盏零星的灯火。
不久, 那些七零八落的灯光也在玻璃窗后一盏盏熄了下去。
花坛里肆意生长的草木在狂风的摧残下纠缠成古怪的黑影。
周拓行眨着发红的眼睛, 目之所及的世界逐渐变得迷离, 仿似有憧憧的虚影在晃动。在感觉自己将要晕厥过去前, 他站了起来,脚步趔趄地沿着他走过无数遍的路线摸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躺在冷硬的床板上直接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经病得发不出声。是江照林第二天早晨过来找他,发现他烧得意识模糊,才着急忙慌地将他送到医院挂了两天吊瓶。
等病情稍微好转一点,周母就带着他去学校办转学手续。
那时候何川舟也重新回学校开始上课了。
去找班主任时,周拓行从教室后排的窗口瞥见了她的身影。何川舟却一点不在意他的出现。
他托同学过去转告何川舟一声,说自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来学校。
等他从教务室出来,绕回到教室搬书本,何川舟依旧面容沉静地坐在座位上,连姿势也没有变动,低着头认真翻阅手中的试卷。侧面被泄进来的天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
周拓行当时心想,她或许真的不喜欢外来人的打扰。
走出学校大门时,那一刻忽如其来的痛觉,叫他明白了什么叫心如刀绞。
这么多年来,周拓行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何川舟不是陪伴自己最长久的人,却能叫他记得最深?
在分局外的小面馆里,何川舟又一次认真叫他名字的时候,这个一直困扰他的问题忽然就得解了。
——孤独比贫穷更令人痛苦。
离开A市,他就没有家了。
这些年里,他真的过得非常不好。
他抱着怀里的人,真切地想跟她讲述,自己作为局外人在B市的流浪生活。
他母亲总是在他面前数落父亲的粗俗,他父亲又在电话里同他指责母亲的势利。
他不是一个讨喜的人,长达一个月的时间里可能只说不超过十句话。
妹妹可以随意进他的房间,翻找他的东西。
继父会在饭桌上询问他身上的钱还够不够,不管他是什么回答,从皮夹里抽出现金,一张张点清楚,递到他手里。告诉他要省一点花。
一直到上了大学,他才有了远离的自由。很少再回去,也没有再拿继父的钱。
但他们偶尔还是会将他叫回家参加应酬,在宾客面前展现一下自己的关心跟大度。许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会拍着他的肩,告诉他继父培养他不容易,让他好好照顾他妹妹。
每一次,他都想飞奔回A市。回到何川舟的家里,坐在窗边晒晒太阳,听何旭给他讲人情冷暖,过平淡如水的生活。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我回来看过你。”周拓行闭着眼睛,低声说,“很多次。”
第一次回来是在年关附近,何川舟拎着袋子独自去了趟超市,又独自回到家里。
周拓行在楼下远远看着,等人不再出来,拿着手机去他们常去的地方四处拍照。
拍在夜里出行的猫,以及深夜在街头游荡的人。看满街的霓虹,残缺的月色,回忆上次路过时的风景。
离开前,再去何旭坟前拜祭一下,以此来获得少量又宝贵的安定,最后坐着火车回他的B市。
这样的行程每年都会重复一次,以让他保持对A市这座城市的熟悉。而在一次次的重游里,何川舟基本都是一个人。
有时候在小餐馆里吃饭,有时候在公园里锻炼。周拓行想靠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她毕业后参加工作,就很难再找到她了。
周拓行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见我的。”
是不是还觉得他们很不幸。是不是真实地厌恶他的打扰。
何川舟越是对何旭的离世耿耿于怀,越是与生活争锋相对,周拓行就越无法坦然地安慰自己。
即便在他的人生里,遇到何川舟是他最幸运的事。
“你没有跟我说过对不起。”周拓行声音放得很轻,咬字却像是很用力,“也没有欢迎过我回来。”
“我真的……”沙哑下去的声音里显出一分破碎的脆弱来,“很难受。”
何川舟沉默良久,说不出太煽情的话。感觉周拓行的鼻息喷洒在自己耳边,温度热得发烫,犹豫了会儿,偏了下头,抬手轻拍他的后背。
周拓行顿时抱得更紧了。身上那股淡淡的洗衣水的味道也浓烈起来,驱散了楼道里的湿臭味。
他说得隐晦、克制,不过何川舟能懂。
这个人性格内敛沉稳,思绪千回百转,可她总是意外地能读懂。
她也知道自己伤他的心,对他特别无情。所以她总觉得周拓行该走了。见他还回来,围在自己身边,恍惚觉得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