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瞧,泰半百姓磕头的方向都是对着顾长晋。
谢虎申唇角微抽,在一名百姓从他身边过的时候,终于是忍不住,指了指他悄悄往衣裳里藏的菜刀,语重心长道:
“圣上仁慈,常言若民有冤、民有怨,朝中百官不得视若无睹,亦不能充耳不闻。你们要请愿,可是可,但下趟可莫要再抄着家伙来。”
抄着家伙来请愿,同造反有甚区别?
圣上再是仁慈,也决计不会允许他们再胡来第二次。
百姓们喏喏应是。
人潮如水般退去,不多时,又有数百名衙役匆匆赶来,为首之人一身绯色官袍,上缀孔雀补子。
正是顺天府尹朱鄂。
朱鄂从前是云贵副总兵,若不是被圣上调回上京,这会只怕已升至总兵了。
朱鄂在云南领兵退敌时,谢虎申还光着腚玩儿泥巴呢。这会见着幼时崇拜的大将军,哪儿还敢坐在马上逞官威?
麻溜地下了马,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朱大人。”
朱鄂略一颔首,却不看谢虎申,一双锐目不偏不倚地定在顾长晋身上。
许鹂儿案,杨荣在狱中反告他胡乱判案。北镇抚司的人不敢真缉拿他,但这盆脏水的确是泼到了他身上。
顾长晋走金殿后,许鹂儿案得以重审,定谳后皇上将新判牍公告天下。
那新判牍朱鄂也曾阅过,看完后,只觉笔底生锋,字字带刃,颇有些震撼,恍然明白皇上为何会看重他。
朱鄂如兵刃般冷硬的眉眼稍稍一暖,道:“今日之事,劳顾大人随本官回顺天府做份记录。”
顾长晋恭敬地应“是”,阔步跟上朱鄂。
几名衙役用草席卷起地上的尸体,放入担架里。他往其中一卷草席望了眼,旋即淡漠地挪开了目光。
东厂的掌刑千户,是杨旭在东厂的左膀右臂,也是当初在北镇抚司对金氏施以酷刑之人。
……
一场轰轰烈烈的万民“请愿”就此平静落幕。
但顾长晋知晓,这事仅仅是个开头。
想要杨旭死的人,尚有后手。
而他,大抵是这后手中的一环。
顾长晋从顺天府出来,天已擦黑。
横平驾着车回顾府,才将将转入梧桐巷,便发现了巷尾那几棵枝叶扶疏的老梧桐停着辆不起眼的马车。
横平认出那是柳元私宅里的马车。
“主子,柳公公来了。”
顾长晋丝毫不意外,马车在顾府大门一停稳便下车往柳元的马车行去。
与此同时,那马车的车帘子从里掀开,露出一张精致靡丽又难辨雌雄的脸,眉心那点朱砂痣更是让那人多了点儿妖异。
柳元笑吟吟地望着踏着夜色行来的男子,温声道:“顾大人,久仰了。不知咱家可否请顾大人上车一叙?”
虽成了阉人,但柳元的声音极有辨识度,幽咽婉转,是一把难得的青衣嗓。
顾长晋道:“柳公公大驾光临,想是为了杨督公而来。”
柳元脸上笑意不减,道:“没错,咱家今夜是来同大人谈一笔生意的。”
说着,亲自给顾长晋开了门,“顾大人请。”
顾长晋利落上了马车,柳元给他递来一盏温度适宜的茶盏,见他眼都不眨就呷了口茶,笑道:“顾大人好魄力。”
寻常人怎敢喝头回见面的人递来的茶盏?
顾长晋喝下那茶,便是在展现他的诚意,他信任他。
或者说,在对付杨旭这件事上,这位顾大人信任他。
“不知柳公公想做什么买卖?”顾长晋问。
柳元道:“顾大人成亲那日,咱家曾给顾大人送去了一封密信,咱家猜那信顾大人大抵已呈给了大司寇。”
说到这,他眼皮微抬,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顾长晋一眼。
这位顾大人与下放到大同府的管大人于金殿告御状后,两人便彻底入了嘉佑帝的眼。
这两个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柳元原以为顾长晋收到那信,便会急吼吼地借着许鹂儿的案子将杨旭告上金銮殿。
可他没有。
甚至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查到他身上来。
柳元知晓自己被人监视时,很是惊诧了一番,惊诧过后,又是一阵由衷的赞赏。
难怪那人要他将证据送与这位大人,而不是其他几位权力更大的刑部堂官。
杨旭自打成了裴大掌印的干儿子后,手握权柄,伤天害理的事可没少做。
这些年,单是他收集到的罪证便足有一箩筐。
可那人只让他送出一封不痛不痒,完全不能置杨旭于死地的密信。
初时柳元尚且不知那人的用意,眼下他倒是明白了。
那封信,是个考验。
若顾长晋没通过考验,那今日柳元也不必来这梧桐巷等他了。
顾长晋没说那信如今在何人手上,只平静问道:“柳公公今日可是又有‘密信’交与我?”
柳元推过来一个木匣子,道:“顾大人想要的东西都在这。咱家将这些证据尽数送与大人,只求大人一事——”
“大人今夜从不曾见过咱家。”
顾长晋并未打开那匣子。
他望着柳元,慢声道:“柳公公是杨旭手里最得力的干儿子,为何想要借刑部的手扳倒杨旭?”
柳元道:“良禽择木而栖,咱家虽是杨旭的义子,但咱家的主子却不是他。至于咱家的主子是谁——”
他笑了笑,意味深长道:“以顾大人的能力,应当很快便会知晓。”
柳元不会说他背后的人是谁,这点顾长晋早就料到,也不多说,只问了个十分突兀的问题。
“钟雪雁可是你们派人杀的?”
车厢里静了半晌。
柳元含笑的面庞有那么一刹那,多了点意味不明的神色。
“是。”他应。
这个“是”落下,又是一阵沉默。
秋夜月光似霜白,透过梧桐枝桠落下斑驳光影。
顾长晋抬起眼,缓声道:“为了让杨旭翻不了身,你们倒是无所不用其极。许鹂儿与钟雪雁,好不容易逃离了牢笼,又落入你们的算计里。你们从一开始就拿她们当死棋。”
“她们是棋子,难道我与大人就不是棋子了吗?”柳元精致的眉眼渐渐拢上一层淡漠,“顾大人,身在局中,对旁的棋子起怜悯之心可是大忌。那日在驿站,若非咱家的人知晓不能伤你,你现下兴许还躺在榻上不能起身。”
顾长晋眉眼一冷,道:“那人伤了内子。”语气听着竟像是在兴师问罪。
柳元挑眉。
这话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厂卫的耳目遍布大胤的每个角落,据他收集到的消息,这位顾大人与他的妻子实则没甚感情。
柳元面不改色地拱了下手,语气真诚道:“咱家替我那愚钝的下属同顾夫人赔个罪。”
顾长晋不接他这话,只淡淡颔首,接过那木匣子下车。
树影笼罩着他,在顾长晋深邃的脸落了一层阴翳。
他没回头,停了几息便沉着眸问:“在你们的棋局里,许鹂儿如今可是成了废子?”
柳元一愣,须臾,深深望着顾长晋被黑暗吞噬的背影,道:“顾大人放心,许鹂儿的确是废子,我们的人不会再动她。”
顾长晋这才大步离开。
回了顾府,他将这木匣子递给横平,道:“将这木匣子送去书房,好生盯着,明日我要带去刑部。”
话落,他大步往六邈堂去。
柳元出现在梧桐巷,六邈堂那头必然会知晓。
他必须去同徐馥主动交代他与柳元的对话,以及今日发生在东华门的事。
柳元说得对,许鹂儿、钟雪雁是棋子。
他,又何尝不是?
……
寒衣节一过,上京便下了十来日缠缠绵绵的秋雨。
雨水将东厂阶前的血迹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当日万民请愿的余波仍在。这些时日,顺天府与刑部的人三番几次进出东厂,连都察院的言官都去了几位。
盈雀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每日都要跑去外院打听消息,回来能同容舒唠嗑一晌午。
“听说刑部这些年秘而不宣地收集了许多杨旭的罪证,今儿是铁了心要将那杨旭还有他的党羽绳之以法呢!若他真下大狱了,婢子也要去凑个热闹,扔他一把石子。”盈雀笑道。
容舒却笑不出来。
前世并没有什么钟雪雁自尽的事,她救了许鹂儿,却又死了个钟雪雁。
东华门百姓暴动这事让容舒彻底瞧清楚了,杨旭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迟迟早早会倒台,许鹂儿或者钟雪雁不过是那些人多年筹谋中的一环。
又或者说,对那些人来说,这两个无辜可怜的姑娘,不过是用来煽动起民愤的棋子。
她们的死,是一手“妙棋”。
“听说这次告倒那杨旭的一些罪证就是姑爷暗访回来的,”盈雀忍不住竖起个拇指,“姑爷可真厉害哩。姑娘,您说姑爷这次能加官升职吗?”
清蘅院与秋韵堂的下人最爱互别苗头,盈雀是清蘅院的人,自是看不顺眼秋韵堂那些人整日里把那蒋家大公子挂嘴头。
姑爷若是能升官,定能气死秋韵堂的人。
能从六品小官升到五品也好呀!
盈雀的话倒是叫容舒微微出了会神,明年顾长晋可是连跳两级,从六品刑部员外郎擢升到都察院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
容舒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顾长晋在斗倒杨旭的风波里又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张妈妈从屋内掀帘子出来,容舒回神,忙起身道:“可是阿娘醒来了?”
张妈妈颔首,十分高兴道:“夫人说她想吃点儿碧梗粥,老奴这就去让厨房的婆子煨上。”
容舒闻言面色一喜,一手拎着裙裾,一手捧着木芙蓉进了屋。
沈氏早几日便醒来了,醒来后大抵是身子太虚,一点儿食欲都无,这两日都只能喝点儿汤水。
今儿想吃碧梗粥,想来是身子在见好了。
容舒把新摘的木芙蓉插入床头小几的花瓶子里,擦干净手便拉过一张酸枝木绣海棠花样圆凳坐下,对沈氏道:“阿娘今儿感觉可好些了?”
沈氏由周嬷嬷扶着靠在大迎枕上,嗔道:“自是好多了,过两日大抵能下床透透风。再不出去走走,我怕我这骨头都快要霉掉了。”
容舒可不依:“那不成。孙医正说了,至少要再躺十日呢。再说,前几日又下了雨,外头的风都凉丝丝的。”
沈氏也知晓自己这趟是吓坏女儿了。
前两日她醒来时,昭昭就坐在贵妃榻上看账册,见她睁眼了,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个没完。
她这姑娘自小就稀罕她的金豆豆,等闲不轻易哭,那会就同个小孩儿般嚎啕大哭,可把沈氏心疼得不得了。
沈氏心下一叹,道:“成成成,阿娘再躺九日,之后咱们便搬到京郊的庄子去。”
容舒怔楞了下,唤了声“阿娘”。
沈氏这趟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许多事都看开了。
“你回来侯府半个月,都快要把秋韵堂同荷安堂搬了个半空,外头的秋风都没得你厉害,再不走,仔细旁人要拿扫帚赶你出去。”
容舒道:“那些东西本就是阿娘的,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您还有几幅字画、几块好墨、并几匣子——”
“那些东西阿娘这里还有不少呢,你行行好,就此打住罢。”沈氏好笑道:“阿娘的账册你不是都翻过了么?”
容舒清点过沈氏的账册方知晓自家阿娘手里头阔着呢。
当初外祖父把沈家半数家产捐出去后,余下的家产一分为二,五成留给舅舅守住沈家的家业,五成都给了阿娘。
只外祖父留了个心眼,那五成家产里只拿了两成做嫁妆,余下三成让阿娘私下藏在了扬州府,连舅舅都不许说。
然阿娘钱多,不代表就不能要回被人拿走的东西。
容舒笑眯眯的,也不同沈氏说她今儿又从父亲那里捞回来两锭古墨。
“阿娘说搬去庄子住的事儿,可是真的?不骗昭昭?”
“骗你作甚?”沈氏白了容舒一眼,道:“我若是不去庄子住,你便是回了梧桐巷也睡得不安稳。”
沈氏言出必行,到得能下床了,便差人打点去庄子的东西。
临行的前一晚,容珣过来清蘅院,几度欲言又止。
自从沈氏醒来后,他早晚都要来清蘅院坐上片刻,沈氏对他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年轻时还会因着他对昭昭不够好,同他吵几嘴的,可随着昭昭长大,她的心也淡了下来,连同容珣吵架的念头都没了。
这几日也是如此,容珣大抵也习惯了,也不恼,在榻边坐足了两刻钟方离开。
沈氏靠坐在榻上,道:“侯爷有话但说无妨。”
她瘦了许多,明艳如海棠的脸了无血色,多了点羸弱的意味。
容珣看着她,温和道:“你准备去庄子住多久?”
沈氏语气淡淡:“等我在庄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说罢,我这身子没个三五年大抵也养不好。只侯爷放心,容涴成亲时我会回来看她出嫁,她既然要从清蘅院出嫁,我作为嫡母,又怎能不在?”
昭昭费那般大的功夫替她这个主母争个面子,她自然不会拂女儿的意。总归等容涴出嫁了,她也会回庄子去。
容珣听出她的意思,默了默,随即放轻了声音,道:“珍娘,你说我们还能回到初成婚的那一年吗?”
沈氏先是抬眼微怔,旋即像是想到什么,笑了笑,道:“容珣,你莫要同我说,我这遭死里逃生令你觉着你心里头有我。”
容珣沉默不语,瞧着竟像是默认了。
沈氏的笑容里难掩讽刺。
当初他要纳裴韵时,她早就同他说清楚了,三个人的婚姻太挤,她愿意退出来,成全他与裴韵。
就当自己是来侯府做买卖的,而不是来同他结发成夫妻的。
“容珣,你若心里有我,不会在我有孕时纳裴姨娘,也不会任由你母亲将昭昭逼离侯府。你心里无我,从来无我。日后,这样的话休要再提,我不想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第29章
自家阿娘与父亲的这番对话,容舒自是不知。
这大半月来,父亲纵着她要东西,祖母差人来训斥她时,他也替她挡了回去。
容舒长到十八岁,还是头一回见容珣有点儿父亲的模样。
只是太晚了,她已经不是幼时那个等着父亲抱的小女娃了。
父亲离开时魂不守舍的,瞧着好像有些悲伤。容舒只当没瞧见,总归他回了秋韵堂会有人安慰他。
翌日一早,容舒难掩雀跃地坐上了马车,一抛温婉沉稳的大家贵女做派。
沈氏睇她:“可让人去知会允直了?”
容舒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她把这茬给忘了。
虽说顾长晋不会在意她是住侯府还是住庄子,但依照规矩,她还是该告知一声的。
沈氏一脸无奈,掀开帘子让周嬷嬷遣人去梧桐巷递话。
不多时,马车便踏着辚辚之声出了城,往京郊的鸣鹿院去。
马车出城门的时候,沈氏派的人也到了梧桐巷。
顾长晋下值回来,常吉便提了一嘴儿容舒与沈氏去庄子住的事。
清蘅院的事他一直知晓,此时听常吉这么一说,下意识便想——
容舒与她娘去庄子住,可是侯府那些人相逼了?
大约住多久会归来?
这些问题冒出来的同时,顾长晋心中立即又起了个念头:如此也好,她不喜欢承安侯府,去庄子大概会快活自在些。
从前她在扬州最爱进山里宿个十天半月的,说山上一日,胜却城中十日。
顾长晋摘乌纱帽的动作一顿。
又来了。
那些与她相关的事总是见缝插针般,时不时从脑海冒出。
明明那些事他从不曾听闻过,椎云的信里也不曾提及,容舒亦不曾同他说过。
可他偏偏就是知晓。
顾长晋不愿深究他为何会知晓,半落下眸光,碾碎了原先盘桓在舌尖的问题,淡淡“嗯”了声。
常吉觑着他的脸色,不知为何,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主子的气息十分僵冷。
莫不是朝堂上又有烦心事了?
思及此,他立马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压低声音道:“主子,椎云回信了。”
顾长晋眸光一凝,让常吉拆了信。
阅毕,他捏着那薄薄的信纸沉思了小半个时辰,常吉见他不语,也不敢吱声,待得顾长晋将信扔进铜炉里烧,方问:“椎云那头可是有甚不好的消息?”
“十多年前戏楼的那场火的确是人为的。火起时,整座戏楼的门都被锁了,一整个戏班子的人都在里头,除了柳元。”
常吉瞳孔一缩。
“这是将一整个戏班子的人活活烧死了?这般狠辣的手段,定是杨旭那阉孙子干的缺德事!只那柳元,究竟是甚态度?”
柳元是甚态度?
顾长晋轻叩书案。
椎云说柳元一瞬不错地看着那场大火将戏楼烧成灰,旋即便笑吟吟地跟着杨旭回了府,当夜便拜了杨旭做干爹,第二日就在那府里开开心心地给杨旭唱起小曲来。
顾长晋长指一顿,“难说。”
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柳元此人,顾长晋暂且摸不透。
而他背后之人是谁,顾长晋同样没有头绪。
那人手里分明握着杨旭的所有罪证,却只命柳元在他大婚之日送来一份杨旭卖官鬻爵的密信。
那密信扳不倒杨旭,若他当初拿到密信便急功近利地告起杨旭,不仅伤不了杨旭,反而会让杨旭起戒心,甚至会令他的走金殿之举多了点功利意味,惹帝心不喜。
那人用他还有许鹂儿案,蒙蔽了杨旭的双目,使其放松了戒心。
杨旭以为舍弃一个侄子以及他御前秉笔的位置,便能将许鹂儿案引起的风波彻底平息。
却不料在他卸下心神的刹那,一场万民请愿的暴乱轰轰烈烈地开启了文官们对他的攻讦。
杨旭被关押后,顾长晋再回想这两月来的种种,很快便想明白了,柳元送来的第一封密信是他背后人对自己的考验。
唯有过了那人的考验,他才能拿到那一匣子罪证,送到大司寇手里。
是什么人在考验他?
那人又为何一定要置杨旭于死地?
为了削弱司礼监的势力,还是为了除掉一个挡路的棋子?
顾长晋盯着铜炉上的灰烬,缓缓阖起了眼。
……
时间一晃便到了十二月。
容舒在鸣鹿院住了一个多月,日子过得舒坦极了。
除了每日抽出几个时辰翻看侯府的老账册查账,旁的时间都是在陪沈氏调香抚琴作画,偶尔还亲自下厨给沈氏做些甜羹。
沈氏见她都要乐不思蜀了,到得廿一这日便将她赶回了梧桐巷。
“你离开夫家也快两个月,再不回旁人可是要戳你脊梁骨了。允直与顾夫人体谅你孝顺,允你回侯府陪我,但你不能仗着旁人体谅便得寸进尺。马上年关将至,这是你在顾家过的第一个年,你不能不回。”
容舒欲言又止,很想同沈氏说顾家过年可冷清了,一点儿都比不上鸣鹿院热闹。
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到这会都没敢同沈氏说她想和顾长晋和离的事,一是阿娘这趟到底是大伤了底子,她实在是不欲阿娘再操心任何事。
二是阿娘未必会同意她和离。
当初阿娘一知道她喜欢顾长晋便排除万难替她定下了亲事,就为了让她嫁个自己喜欢的人。
曾经她是真的喜欢极了顾长晋,绣嫁妆时阿娘不知打趣了她多少次。
这会便是她说不喜欢顾长晋了,在阿娘眼里也不过是当她小孩儿心性,不会信的。
在和离这事上,她准备先斩后奏。
只可惜霓旌到这会都还不曾回信,也不知她打听到闻溪的下落没。
霓旌还有穆大哥每隔四个月便会给府里的老管家送信报平安,年关定然也会送信,届时霓旌不管找没找到人都会给她递个话。
容舒回去上京正好可以去将军府问问。
重重思量之下,容舒乖乖带着还未看完的那些个旧账册回了梧桐巷。
夜里松思院又亮起了灯,廊下昏黄的灯色延绵到月洞门,将地上的霜雪照出泠泠之光。
容舒回顾府的事,顾长晋在下值时便听横平说了。
进松思院时,容舒正用熏笼取暖。
便见她双膝曲起,淡紫色的袄裙裙裾罩着那熏笼,将裙裾支出一个半圆的小拱桥。
不必掀开那裙裾,顾长晋都知晓,她那双小脚丫定然正挨着里头的小熏笼。
这姑娘最是怕冷,但凡天凉点儿,手手脚脚便要寻热源。
顾长晋这会都还记着梦里她的脚丫子紧贴他小腿肚的感觉。
脚步一缓,他晃了一下神。
张妈妈正带着盈月、盈雀在拔步床四周摆炭盆,余光瞥见顿在屏门外的男人,讶异道:“姑爷。”
容舒忙回首,见顾长晋穿着一身官服立在那,便知他是刚从衙署回来,忙从榻上下来,趿上一双蝴蝶鞋,盈盈一福,温婉笑道:“郎君下值了。”
她下晌回到顾府便先去了趟六邈堂请安,熏了一身的药气。
这会刚沐浴过,娇靥潮绯,眸若秋波,一头半湿的发垂在身后,被门里灌入的风撩起几缕颊边的碎发。
大抵是风冷了些,秀气的鼻不自觉地缩了缩。
顾长晋下意识便将身后的门一阖,道:“母亲如何了?近来刑部事多,未能亲自去探望,还望夫人见谅。”
容舒心里挺惊讶的,没想到这位忙得废寝忘食的顾大人居然也会记挂着阿娘。
唇角压出深深的笑靥,她感激道:“阿娘伤了些底子,但如今正一日日见好呢,多谢郎君挂怀。”
先前阿娘还未醒来,他曾派常吉往侯府送东西,还让她安心留在侯府照顾阿娘,不必急着回梧桐巷。
周嬷嬷与张妈妈老怀安慰地说姑爷是个体贴人。
容舒倒不会因着顾长晋这点体贴便觉他对她有情,她不在顾府,他兴许还能更自在些。
只她对顾长晋的感激亦是真心实意的,若不是他及时将孙道平送到侯府,她与阿娘只怕是要天人永隔了。
顾长晋听出她语气里的感激,略顿了顿,道:“许鹂儿已经进宫,如今由皇后娘娘身边得用的宫嬷亲自教导。年关一过,三法司会一起提审杨旭一党,杨旭的命如今已是无人敢保。”
他贸贸然提起许鹂儿与杨旭,容舒听得一怔,很快便听明白了,他这是在替许鹂儿报平安。
于是冁然一笑,弯成月牙的眼眸似盛满星光的湖泊。
“那可真是太好了,郎君的努力没有白费,鹂儿也不用怕会遇着杨旭的人了。”
她是真心为许鹂儿高兴,杨旭一党没了,她在宫里也能踏踏实实地做女史了。
“多谢郎君特地同妾身给鹂儿报平安。”说着又是恭敬地一福身。
顾长晋淡淡颔首,他也不多逗留,说完该说的便出了屋,回书房去了。
盈雀鼓着腮帮子道:“姑爷怎地又宿在书房了?那么个冷飕飕的地儿,有甚好的?”
容舒早就猜着了,前世的这会他是真的忙得紧的,一直都宿在书房。
后来会来松思院住,还是她厚着脸皮去同他挤书房的罗汉床,这才将他逼回了松思院。
彼时容舒是当真想在书房陪他睡,谁料那罗汉床又硬又冷,她睡了没几日便冻出病来。
想起那会自己的行径,容舒脸颊都有些烫。
要搁现下,傻子才去书房白挨冻呢,她这拔步床放上炭盆,把幔帐一放,再冷的霜雪天都是温暖如春的,不知多舒服。
张妈妈虎下脸训了盈雀一声:“姑爷公务繁忙,宿在书房也是为了百姓,你在这多嘴甚!”
容舒缩了缩肩,软语笑道:“二爷爱睡书房便睡书房,这拔步床他大抵也不爱睡。”言罢,便甩下软绸鞋上了榻,拨了拨熏笼里的细碳,继续暖脚丫子去了。
张妈妈听出容舒话里的调侃,疑惑地望了她一眼,见她面上并无悲伤难过的神色,这才松了口气,瞪了盈雀一眼。
盈雀吐了吐舌头,不再多嘴。
容舒一夜好眠。
临近年关,上京是一日比一日冷。
天寒地冻的日子,容舒可不愿意往外跑,偶尔到院子堆几个雪兔儿、雪猫儿便当是得了落雪日的野趣。
虽鲜少出门,但还是将顾府里过年节要用的年礼、要裁的新衣,还有各类喜庆的桃符、灯笼、长生果红枣之类的喜果都一一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