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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贵妃所居的翊坤宫,虽然与皇后所居的钟粹宫分在东西六宫,但她的消息很灵通,几乎是圣驾一到钟粹宫,她就知道了。
哪怕是心里告诉自己,皇上去见皇后,一定是有正事要说,必不是情分上的见面,年氏心里也跟熬了一锅醋似的。
原本这一日,贵妃心情很不错——储秀宫新人们的考卷直接送到了她跟前,她提笔批卷,给大部分人判了个不及格。
看着满页红叉,贵妃就舒坦了。
钟粹宫里,皇后命宫女将翊坤宫送来批完的考卷放在南窗下的前檐炕桌上。
若是皇上肯留下喝杯茶,必是在前檐炕上稍歇。
正好也让皇上瞧瞧,贵妃出了些什么古怪题目——照着贵妃这样严苛的考法,只怕储秀宫的秀女一年也出不来!
皇后是真有点动怒了:贵妃这回从出考题到批卷,愣是没禀报她一声,自己就办完了。
她是皇后,不可能去追着各个妃嫔要工作量去,宫里大大小小每日都有数百件事儿,有时她也委派给齐妃或是熹妃去做,但旁的妃嫔,哪怕是资历最老,在王府时跟她也不是很对付的齐妃,都会主动奉上一应流程,请她来定夺。
皇后是裁夺的领导,妃嫔只是办事的员工。
不会像贵妃似的,自己一轱辘都办完了,最后才把批完的考卷封起来往皇后这一送,还命宫人递了话:“娘娘虽心慈,却不知这些年轻的妃嫔只是一味搪塞惫懒,请娘娘瞧瞧,她们这规矩学的可能出门见人?岂不是丢了紫禁城的人?”
皇后着实动气:贵妃几乎就指到她脸上来了。而且还不是自己亲自过来指的,居然只派个翊坤宫寻常太监来传话!到底她们谁是皇后,谁是妃子?!
皇后当即就命人扣下传话的太监,以规矩不合送到了内务府去发落,再派了自己的宫人去给贵妃传达了这个消息,只可怜那太监跑一趟腿儿成了炮灰。
谁料过了午后,苏培盛忽然来钟粹宫传话,说皇上一会儿要过来。
皇后闻言就先是一惊。莫不是自己发落了贵妃宫里一个寻常太监,皇上就要来问责?
惊是惊了一下,但因心内有好大的气恼,皇后有点上头,却是不怕,甚至想着,若是皇上居然为了个奴才来问责她,那就直接让年贵妃当家去吧!
宫女贡眉默默去摆‘储秀宫考卷’,剩下雪芽和白毫在皇后身边服侍,俱是有些担忧地看着皇后。
她们真怕帝后争执起来。
而且,她们也为娘娘委屈。过去一年里,娘娘为了调停安排那些太妃们,费了无数心力,从宜太妃起那些娘娘们哪有一个好相与的,这宫里又都是先帝爷时的宫人,盘根错节,奴才欺瞒主子的事儿也没少发生。
那时候贵妃在做什么?只是侍奉皇上做宠妃,甚至年氏还得了抬旗的荣耀。
后宫现在的稳当都是她们主子样样周全的,结果皇上倒好,新年时候,忽然道皇后太辛苦,转头让贵妃协理六宫了,美其名曰皇后歇歇,把寻常事交给贵妃,自个儿揽总就好,实则就是替贵妃树立威风。
要雪芽看,皇后娘娘最辛苦的,就是忍耐这么个贵妃!
但……贵妃背后是皇上啊,雪芽忧心忡忡,恐帝后之间本就淡薄的夫妻情分,再生裂痕。
这不是王府的王爷和福晋了,这是宫中。
大清又不是没有过废后的皇帝,没有过封皇后的贵妃——孝献皇后董鄂氏的故事还如雷贯耳呢。
皇上进门的时候,看着给他请安的皇后,竟然一时忘了叫起。
他几乎已经记不清皇后的脸了。
其实皇后只比他早离世四年,他记不清的并非她过世前的病容干枯的面容,而是这样三十许年纪,凤仪端正,容光细腻,脸上还带着鲜明情绪,似乎有点着恼似的皇后。
这样鲜活的,他的结发妻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儿了。
皇上是一时沉浸在记忆里,而皇后见皇上居然没有叫起,让她依旧屈膝福身,腹内火烧的更旺了:都不叫我这个皇后起身?皇上你就是来给年贵妃出气的是不是!
这会子的皇后,跟十三爷的思路对上了:皇上这些日子不去看年贵妃,也只是碍于太后的施压,心里指不定怎么思念,且要拿别人出气使劲儿呢!
好在皇上的走神不过片刻,而且他想着旧事,心肠触动,便伸出手来亲自扶起皇后:“起来吧。”语气颇为温和。
皇后怔住了,身后已经随时准备跪下磕头求‘皇上息怒’的雪芽等人也有些懵。
帝后二人进屋,宫女们都不等吩咐,就忙着奉茶,期盼皇上能在皇后宫里多留一刻。
皇上原就想与皇后多说说话,也理一理后宫的乱麻,就举步往南窗下的前檐炕走去,在炕桌前盘膝而坐,等着皇后坐到对面来说话。
正巧这一低头,就见香炉下头压了一沓子纸,且上头还有朱色勾勒的痕迹,皇上不免拿了过来,还随口嘱咐道:“虽说你这里不太焚香,这紫金炉不过是个摆设,但这写了字儿的纸压在香炉底下,万一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待粗粗翻阅一看,皇上眉峰遽然皱起:“这答得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5章 “皇后去安排”
且说皇上径自走去坐下,皇后还有几分震惊:皇上居然没有在正殿与自己交代几句话后提脚就走?居然不用自己请就留下了?
直到皇上将一沓子储秀宫试卷拿在了手上,有些惊讶以至于慢半拍的皇后才连忙跟进来:“皇上说的是,原是我有些头疼,才叫人开窗透气,又怕风刮了纸去,这才随手压在了香炉底下。以后再不这样了,可是皇上那话,万一火星子迸溅上可是大事。”
皇后坐在皇上对面时,皇上还抬头问了一句:“怎么头疼?叫太医来瞧瞧,别不当回事。”
皇后低下头应了一声,方才那股子火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甚至有点后悔让宫女特意将‘储秀宫的答卷’放在这里了,与皇上这样如寻常人家夫妻般说说话,关心身体是多久没有的事儿了?她不愿提起年贵妃来了,不然只怕皇上又要生她的气。这些年他们夫妻渐行渐远,正是一个偏宠爱妃屡赐殊荣,一个却要牢牢守着自己的皇后尊严,就难免龃龉。
只是现在后悔也晚了,皇后只好眼睁睁看着皇上翻了一遍手里的卷子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储秀宫今年入宫的妃嫔所答?”他蹙眉道:“学规矩就学了些这个?朕瞧着许多都是驴唇不对马嘴的!”
皇后乍着胆子道:“皇上别恼,这题面是贵妃出的,我瞧着难了些,不怪……”
还未说完,就见皇上将一沓卷子扔在桌上,右手握成拳在上头敲了敲:“都是宫规上头的原话,有什么难处,还是不曾用心学!”
若是储秀宫的姑娘们,听了皇上这句话,估计能哭碎了心肝。
姜恒关上了窗子,把阴郁氛围挡在外头。
考完试当日,整个储秀宫陷入了异常的低迷,午膳只有一半人肯出来用——嬷嬷虽是负责教导规矩的,但到底是主仆之分,没法强迫人来吃饭。就用言语大法教导‘妃嫔们要珍重自身,才能更好的侍候万岁爷,自个儿怄气不用饭实在不妥’。
谁料新人们连这话都不听了,仍旧是不肯吃饭,各自在屋里伤心。
颇有一种“嬷嬷们不必再画饼了,我们要摆烂”的气质。
年贵妃的考题给了她们娇花似柔嫩的心灵极大打击。
到底是职场新人,还没经过社会的毒打啊。
姜恒坐在屋里,用炭条似的眉笔把考过的知识点标出来。说来年贵妃出的题,确实都是很抠细节的难度,其中有一道,是姜恒也有些拿不准,唯一没答全的题目:写出康熙二十九年元月元日坤宁宫祭祀的三十八道正菜。
话说除了三牲六畜不变,每年祭祀正菜其实都不一样,在宫规第五章【宫廷节日、祭祀礼仪】上,倒也列举了几年的供品做例子,但谁会去背这个啊,大家顶多背了妃嫔们在那日要怎么排队,怎么走动,怎么做事。
一见报菜名的题,都是震惊到以为自己眼花了。
而且年贵妃还特别爱考数字题目,例如宫中不同位份嫔妃所得的宫女太监数目;个人衣食住行份例(细致到领几根黄蜡,几根羊油蜡);皇后与贵妃仪驾与仪仗的规格数目区别都位列考卷。
这些题目都需要极精准的记忆和对数字的敏感度。
这一考,当真考哭了一片。众秀女深觉:贵妃就是为难我们,要是考过了才能出储秀宫的门,我们这辈子都要老死在储秀宫了。
金花们都哭成了泪花。
“宫规都学不明白,可见心性浮躁!”这些题目在后宫女子们看来是难为人,但在皇上看来,只要是书上有的,就是基础题。宫里固然有下人,但要是做主子的自己心里没谱,被下人忽悠了岂不是都不知道?
当年他们做皇子的时候,每年新岁向康熙帝磕头,都要穿整套亲王服制,奉上各府礼单,一应物件当然由下人们准备,但自己也要再留心检查数遍。万一夹杂一二僭越的物品,那是死都没地儿死去。
瞧瞧这些卷子上,偶有一年的三十八种祭祀菜肴答不出就算了,连坤宁宫大祭的宫妃次序都答不对的新人居然也不少——祭祀从来是最要紧而马虎不得的。
依着雍正帝的心思,这也就是群秀女,被留牌子入了宫只能一辈子吃他的粮米。要是朝上的官员,就该免了官撵回家去吃自己。
南窗下,皇后连忙挑出其中一张考卷,推给皇上看以求他消火:“万岁爷也要体谅,姑娘家读书本就少些,尤其是有些秀女只是寻常旗人家出身,能说满汉两语就不错了,看成文的宫规估计都看不懂,怎么经得住贵妃这样考?这不,也有出身满洲大族的姑娘答得很是不错,您瞧瞧这信贵人的题卷。”
倒不用皇后另外择出来给他看,皇上方才翻阅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头唯一让他看的过眼的就是信贵人瓜尔佳氏的题卷。
他刚问过十三弟有关信贵人的阿玛之事,今儿见了这样笔迹清爽,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八往上的题卷,心里就觉得,果然观保家里家教也不错,看来是一家子好的。
皇上带着羊脂玉扳指的拇指,在信贵人的试卷上停留了片刻。
但除这一张卷子外,满眼朱笔红叉仍在眼前,皇上目之所及就有好几个秀女,大约是不肯让答卷空着,就自己编了些规矩写上去,给皇上都气笑了:他甚至在想,这些新人秀女有嬷嬷盯着手把手教规矩,恨不得掰开了喂到嘴里还答得一塌糊涂,那些个科举出来,对官场两眼一抹黑直接就去当官的士子们,能给他管好这个天下吗!
他之前处置的眼高手低五谷不分的地方官也不在少数。
要不是人不能劈开,皇上真恨不得分出一百个自己和十三弟去,各地给安一个。
总之就是这份新人答卷,把皇上看的心头火起。
皇后腹内暗道不好:皇上的执拗脾气上来了,其实若是新人们一个个娇花似的站在跟前,又年轻又俏丽,犯点小错撒个娇估计皇上也就放过了。
可这白纸黑字的卷子,皇上估计是拿看折子的标准来衡量的,可不是看了要怒吗?
皇后转头使了个眼色,让雪芽将内务府南果库新送来的柑拿来几个,酸甜可口的让皇上吃了也好降降火气。
就在皇后除了护甲,浣手亲自剥柑的时候,皇上已经有了决断:“这大选后秀女入宫先学规矩的事儿,以后就定下来,让她们学明白了再出门!”至于小选入宫的包衣出身的宫女,原本就有这个规矩,而且是学足了三个月,才能放出来当差。
皇后递上被她剥好的,瓣瓣分明的柑,低声应了是。心中道:绕来绕去,皇上到底还是来告诉自己,贵妃的主意很好——大约贵妃做什么都是对的吧。
她这边还没心酸完,雍正帝又开口了:“只是这样的事儿,不该是贵妃牵头。该是皇额娘带着你来定。且也该从头细细定一份规矩,将宫规按照紧要次序都教给了她们再考较。”
皇上哪里看不出,这次的考题怕是突击考试的,否则不会这么一片稀烂。信贵人这等估计是平日就用心学了,其余秀女怕是进了宫,心思都没在学规矩上,每日糊弄着,忽然要考试,才答了个乱七八糟。
“罢了,横竖这是第一回 ,就当试着推行罢了。皇后也可借着这一回,将箴规定准,日后照着行去,就不会离谱。”说完还指了指这次的考卷,表示这就是离谱!
传出去,他的妃嫔们,连宫里祭祀的典仪都说不清楚,简直是贻笑大方!
顶尖学霸雍正帝愤怒了。
吃了两瓣柑,沉吟片刻后,皇上看着手下信贵人的答卷道:“再有,皇额娘赏赐过储秀宫诸人衣料,尤以信贵人为多,既如此,朕就先召见她一回。这件事,皇后你去安排。”
见皇后愣了,皇上更心塞了:太后都明确的赏了新人们鸳鸯绮,难道皇后还以为自己会为了贵妃对太后的颜面不顾?
这都不是他跟太后母子关系如何的问题,哪怕是前世他跟德妃的不合,该走的程序也不会少,这是孝道名声问题。
背地里如何且不提,但只要太后大张旗鼓赏了,这事儿到了明面上,就必须按明面的规矩走。
贵妃的脸面在后宫是管用,可在太后的面前算什么?在大义孝道跟前又算什么,皇上当然要给内外宗亲天下臣民做表率,自家母慈子孝。
太后赏,他要陪着太后赏。太后既然加倍厚赏信贵人,他就额外见一面。
走皇后这里,则显得他看重嫡妻正宫,也是告诉新人,甭管把你们关进去的是谁,给你们出考题的是谁,但后宫说了算的终究是皇后,要认清楚别反而对六宫之主生了轻视僭越的心思。
就因为知道皇上的意图,皇后才呆了。
皇上顺着太后的意思不说,居然还给了她威信而不顾贵妃会丢脸?
太阳从哪儿出来了?
姜恒等来分数的时候,同时得了新衣裳。
且这回给她送成衣,比上次来量体裁衣的嬷嬷还多,各个还格外恭敬,客气的让姜恒都错愕:看不出来,这个宫廷对学霸这么尊重啊。
“贵人请瞧瞧这几身衣裳,若是哪儿不合意,奴才们这就回去改。”
领头的是一位衣领和袖口都绣着葡萄藤纹嬷嬷。宫人的衣裳一向以简洁为主,这身上能穿纹饰衣裳的,都是掌事的姑姑。
姜恒走过去一看就奇道:“这两身是不是送错了?”
衣裳俱是用大的方形红木托盘托着,下头还垫着米色的棉布,暗淡的棉布将上头的衣裳衬的异常光彩夺目。
姜恒一眼看去,就发现其中有两件,根本不是尚衣监宫人从她这儿拿走的鸳鸯绮的料子。
葡萄纹嬷嬷笑道:“这两身衣裳是皇后娘娘特意赏给小主的。”她特意顿了一下,才又开口道:“贵人用得着呢。”
跟在她身后,略错开半步的三个嬷嬷,也异口同声道:“贵人请试试衣裳。”
姜恒看着四张大同小异的笑脸,心道,皇后单独赏赐了自己衣裳……这是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支线剧情啊。
第16章 值回票价
姜恒一一试过衣裳,又特意问了尚衣监这穿葡萄纹的嬷嬷姓名,这才留下衣裳,赏荷包,送客。
刘嬷嬷走在宫道上,路过的宫女太监都停下问好。
她垂手的时候,能碰到袖中的荷包,这是信贵人方才赏的。她们这等接赏接惯了的,一沾手就能掂量出是多少的赏赐,都不用过戥子。
信贵人给的,是枚宽戒。摸着大小,掂着斤两,还是足金的。
刘嬷嬷一接荷包就笑了。她在宫里多年,各宫里给的赏有比这大的,她倒不只是为这不轻的赏赐而笑,更多是为了信贵人接了自己的人情而满意。
身后一跟着的嬷嬷,见宫道无人,还跟着脚上来问她:“您这都亲自走一趟送衣裳了,何不明白说给信贵人?”她伸手右手指了指天,示意万岁爷要召见。
刘嬷嬷瞪她一眼:她要是透实在了话,岂不是提前泄露了皇后娘娘的安排,显得她嘴不严起来。
方才她走这一趟,又特意意味深长说了句‘贵人用得着衣裳’,这才是又卖了好又不多嘴。信贵人必是接了自己的人情的,否则不会特意问她的名姓儿。
其实这是刘嬷嬷脑补多了,姜恒只是职场习惯,问清楚交接物资的‘科室和人员姓名’,要不是宫人多不会写字,姜恒都想让她签名留证——这多出两套衣裳,还不是从她这拿走的布料,以后若有事,总得能找到个相关负责人啊。
次日,姜恒就知道这刘嬷嬷那意味深长的停顿,闪烁的眼神,究竟为何。
身着蓝色葛布,腰系黑带的小太监到储秀宫宣旨时,正是上课的时辰。
这一日阳光灿烂的有些过头,与春日锦灿的花、红墙绿瓦的宫墙交相辉映,让人有些心浮气躁的眼花之感。
但如今殿内学习氛围已不可同日而语。
自打小考后,新人们再也没有课堂上走神和应付的状态,全都是‘眼睛瞪得像铜铃,闪电般的精明’,生恐落下嬷嬷教授的一个词,一个数,再交上一份不合格的答卷。
就是在这样浓厚的学习氛围里,养心殿的小太监到了。
养心殿的宫人与别处都不同,总管太监们自不必说,各有服制。而一般的小太监,为与别处区分,也会在蓝色葛布衣下头另外滚上两道黑色的边。
就这两道细细的黑边,就与别的太监划下了分水岭——这可是御前的人。
不得不说,储秀宫补习班的系统教学还是有用的,起码在座所有新人,在上下打量了一眼这小太监后,不用他开口,就都反应了过来:这是养心殿的人!
屋内霎时一片寂静,众人都起身肃立。
小太监被十多位宫嫔和四个大嬷嬷盯着,倒不见慌张,规矩地打了千:“奴才见过诸位小主。”又向几位嬷嬷哈了哈腰,之后直起身板来,声音清亮:“皇上口谕——”
妃嫔们忙蹲身,嬷嬷们皆跪拜,恭接圣上口谕。
小太监的声音朗朗:“召信贵人午膳前于养心殿面圣。”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句话一出,姜恒感觉自己身上立刻集中了无数的伽玛射线似的目光,热度灼灼。
旁人看她,她只看这养心的太监。
姜恒自打一睁眼,到了这宫廷,太监见过不少了。但养心殿的太监,哪怕一看就是专管跑腿传话,到不了皇上跟前伺候的小太监,素质也都截然不同。
面容齐整,口齿清楚,一样的行礼动作,做的却硬是比别处的太监显得伶俐,一副讨喜的样子。
管中窥豹,也可知皇上身上真正得用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精了。
姜恒学过面圣不得直视的规矩,但不妨碍她在进门的时候,用余光先迅速看了一眼坐在桌后的皇上。
她实在不能不好奇。
《信妃录》里对皇上的容貌有一段描写,姜恒只记个大概。
【他的眼睛像北地冰原雪川凛冽吹来的寒风,似乎轻轻一瞥就能冻住人的魂魄,偏生他的容貌又十分英俊。】
【冰冷、英俊与帝王的强势、凌厉、坚毅糅杂成一种令人沉迷而畏惧,欲罢而不能的复杂气质。】
当时姜恒就心道:嗯,果然是大男主,简直是爱新觉罗·北境之主·冰雪霸总·铁血帝王·胤禛。
此时,终于见到真人了。
养心殿的南书房,大窗朝东,晨起时会是一片光辉灿然耀满堂。只是此时接近中午,太阳逐渐正起,这书房内便被切割成一片分明的光影,一半金光,一半阴暗。
光影参半中,摆着一张油亮的黑檀锦地长桌案,皇上正在案后,摆弄一架西洋的星动仪。
姜恒先认出的其实是星动仪——这是书里很重要的一件推动剧情点的物件。
这星动仪皇上特意搜罗了来,预备今年八月里贵妃生辰的赏赐。贵妃得了后就遍邀后宫嫔妃一同来参观她的生辰礼。就在参观过程中,女主被人推了一把,正好扑在星动仪上,差点被上头的金星划伤了脸。
当然最惨的还是弄坏了精巧珍贵的星动仪,惹得贵妃雷霆大怒。
这星动仪说白了,就是一种用日月星辰代替色块的机关魔方,要按照一定的顺序不停的移动日月星辰,最后才能拼出原本的日月昭昭,星辰各归其位的星动图。
此时皇上,就在随手拨动星动仪上的星轨。
赤金红宝镶嵌的太阳,打磨光亮的金银双色星辰,都由纤细繁琐的支架与金线贯穿连接,牵一发而动全身,只需稍微一拨,所有的日月星辰就都转动了起来,在日光下折出绚丽的光彩。
男人神色专注认真,面容俊美帝王气势惊人,手中调拨星斗万千,魅力非凡。
姜恒在短短一瞥看清皇上容貌时,脑海里瞬间出现四个字:值回票价。
原本皇上忽然召见,对她来说真是挺意外的。不过剧情忽然十倍速带来的迷惑,这么早就要单独面圣的不安,都在这一瞬间值回票价。
美色就像熨斗一样,总能熨平心灵。
还好宫规学的认真,她在惊艳中,还是肌肉记忆式完成了完美请安行礼。
皇上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唔’了一声,接下来却道:“过来替朕扶着这北斗星。”
他这样随意一句话,倒像是两人并非初见,而是颇为熟稔的故人。平静自然的语气,连带着姜恒都奇异地安宁下来。
她走过去伸手托住了皇上示意的北斗晨星。它们被金线牵着,还带着一点微微的余震,在她手心嗡嗡而响。
而皇上则专心去研究南边星斗。
姜恒见皇上专注,还特意把给贵妃的生辰礼拿出来,还以为皇上在研究什么要紧的天象——她之前看过史料,雍正帝不仅信佛信道,还很信八字,甚至亲自给出征的将领算过八字。
于是她放轻了呼吸,免得惊动皇上的专注,再把大吉算成大凶,万一耽搁了谁的前程就坏了。
其实皇上并非在钻研要事,只是在玩新鲜的玩具。
晌午议过朝政,批过折子后,他就有意松范下筋骨和精神。人失去过后会格外懂得珍惜,他还记得前世最后病中那种力不从心的虚弱,那种心有踌躇壮志,身如枯衰之木油尽之灯的懊恼痛苦。
这会子重回了壮年年纪,皇上打心底里珍惜起来,肝还是要肝,但不能再拿命去熬。
他要放松玩个新鲜,就想起库房里有这么一架西洋星动仪。苏培盛听皇上点名要这个,当然也不敢说‘哎,皇上,您不是要把这星动仪留给贵妃娘娘当生辰礼吗?要不换一个?’——那他就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了。
于是他一句话没有,连忙亲自去搬了星动仪来,拆封给皇上玩。
说来从先帝康熙起,大清皇室的教育就是中西合璧,他们这些个皇子不单要学满汉蒙三语,还得学西洋算数、几何、乐理等,无一日敢懈怠。
这里头,皇上最喜欢的就是算数,算式与数理的条理分明让他觉得赏心悦目,而算出一页数字题比写一篇节略更让他觉得酣畅淋漓。
康熙帝也常夸他算数好,还曾经指了他去教十三数学。
于是皇上这会子就把跟数理有关的西洋星动仪拿出来摆弄着玩,想要心算下轨迹。
只是性情所致,皇上玩起来也格外认真上劲儿,以至于听苏培盛回禀信贵人到了,他也没停,索性让她上来搭一把手。
直到最后一道星轨与皇上心里的预期完美重叠后,他才满意舒了口气。
也直到拼完星动仪,他才有心思抬眼看了眼跟前立着的女子。
其实他此番召见信贵人,并无丝毫旖旎之意,根本是为了正后宫风气,为太后和皇后的身份地位加持。
所以他特意将召见的时间定在了这日午膳前,准备只见瓜尔佳氏一面,问一两句话,就让她告退,相当于利用碎片化时间顺便办了这事——连午膳都不耽误。
但此时皇上一抬眼,看清信贵人的容貌后,却也是微微恍神。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
四爷忽然记得,自己做青年皇子的岁月。那时候皇阿玛还是头顶的天儿,太子爷的位置牢牢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兄弟间根本没有后来夺嫡的龙争虎斗,彼此间还会说些兄弟间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