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再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秋天来了,徐士行看到风过又有几片落叶悠悠坠落。
谢嘉仪偏头看他,回道:“要挣钱,要练字,还要练功,还要管着好多人。”最后还总结了一句,“忙得很。”
徐士行几乎是立即就笑了,瞥了她一眼。
横亘在他们之间漫长的岁月,瞬间消融了。
曾经她处心积虑惦记着南边的河道,惦记着到处搞钱,她回自己“玩儿”。如今她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上八个时辰,她跟自己说“忙”。
海棠宫人没觉得什么,但养心殿伺候的宫人,尤其是后来补位上来的宫人一个个都垂头惊得瞪大了眼。他们刚刚,是听到陛下,笑了吗.....建曌帝的一声轻笑,让本来就知道坤仪郡主贵不可言、绝不可小觑的养心殿宫人,彻底明白了这个郡主何止不可小觑!
徐士行接口道:“朕也忙得很,一天只得睡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也不一定睡得着,他看着这个一天睡八个时辰的人幽幽道。
“陛下有看不完的折子。”谢嘉仪再清楚不过了,她曾经数过徐士行最忙的一天,全国各地有近四百件事等着他决策,其中二十件都是急且要命的大事。但是谁让他是皇上,还是个被人称颂的有为皇帝,活该。
“你知道?”徐士行低声问。
“陛下辛苦,是万民之福。”谢嘉仪虽然说的是客套话,却也是实话,这些年来,大胤的官儿是不好做,但是大胤的子民确实是过得更好了。
“你——”徐士行正要说话,却被突然出现的人噎住了后面所有的话。
他看到一个白白嫩嫩穿着合体青色衣袍的小男孩从垂花门进来,男孩看到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更不害怕,继续向前,端端正正跪下行礼口里清脆道:“参见陛下。”
徐士行抬了抬手叫起,然后看到小男孩这才向谢嘉仪行礼,嘴里唤道:
“娘亲!”
他听到谢嘉仪嗯了一声。
徐士行一直知道她和别人有个孩子。可这一刻看到,依然恍惚到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间,就有人叫她娘亲。
明明他们只不过是闹了一场很久的脾气。
明明她还是昔日少女模样。
明明,当时说好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第95章
徐士行觉得自己该对她的孩子和蔼一些, 他努力想对孩子露出一个笑,可却没有成功。他看着她温柔地探手摸了摸孩子的脖颈,嘱咐了句, “下次练完功, 别急着往外跑。”他知道必然是孩子脖颈间还有潮意, 她怕这孩子吹了风着了凉。
母子间话并不多,但不管是孩子的端肃恭谨还是谢嘉仪表面的漫不经心中, 都透着独属于血脉家人之间的亲昵。
这天晚上徐士行出现了新的幻觉,他看到自己抱着一个不大的孩子,小小的瘦弱的,格外让人怜惜, 孩子眼睛紧紧闭着,睫毛很长, 好像小扇子一样, 在孩子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能感觉到抱着孩子的自己, 整个人都在抖。他看到那个自己把头垂在了孩子瘦弱的肩膀上, 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可是他却明明白白知道那个自己满心里都是说不出的痛楚。只是抬起头的时候,却依然面色冷淡,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徐士行骤然从幻觉中清醒, 眼前是养心殿晃动的烛火, 微凉的风从半开的窗吹入。
他身上搭着宽大的外袍,吉祥上前对他道:“陛下刚刚盹着了, 外头起风了, 奴才不敢把窗子都关实了, 怕陛下觉得闷。”陛下在的地方总要大开着窗子的。
徐士行幽幽问道:“你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吗?”
这.....这谁不知道, 是陆大人的孩子。可, 这谁敢在陛下面前说呢,尤其是吉祥,更不敢了。好在,陛下也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徐士行还有没批完的折子,他看着那一本本折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无比疲倦。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永远批不完的折子,永远做不完的事情。大胤地广,南北东西,每天每处,各处地方不断有事发生。
他起身来到窗边,吉祥立即把整个窗子都打开了。
徐士行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一如既往挂在那里,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他。
他知道那孩子是陆辰安的,他也终于知道这个初见就让他觉出气质不凡的陆辰安是谁。查了这么多年的枭,徐士行终于知道枭不死不休追击着的那个人正是陆辰安。现在,枭的目标,锁定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徐士行苍白的脸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窗外,窗外是陷入黑暗的皇城。月光驱不散皇城的黑暗,可是那月亮可以只照着自己一个人啊。
他伸出同样苍白,劲瘦修长的手,感受风从上吹过,看到月光洒落在自己手上。
为了那个孩子,她会回到他身边的。
她会的。
谢嘉仪可以原谅一个对不起她的人,可谢嘉仪绝不会再靠近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除非——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这四个字,让徐士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
想到孩子,徐士行的心毫无征兆地突然抽痛。这种感觉,好像刚刚幻觉中的自己,那种无法可想的痛,从心脏袭来,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就好像,一直恐惧的命运终于降临,他再也无法可想。徐士行的手落在窗棂上,攥紧了冰凉的木头,这些年来他在皇宫的很多地方都产生过各种幻觉,而幻觉中的那个自己身边总有谢嘉仪。好像他们从未分别,她先是他的太子妃,后来又是他的皇后。
可幻觉中他们的故事却从最开始的甜蜜慢慢变了味道,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幻觉中自己愈来愈压抑的痛楚,伴着透不过气的疲倦。
后来,其实幻觉中的感受越来越不好,可他还是期待着那些可以进入幻觉的时刻。
在那里,他可以见到她,抱着她,甚至亲吻她,甚至更多更多。
但就连这样的幻觉,也不常来。有时候一连半年,都不会产生。可就是这些幻觉,同这些没完没了的折子,支撑着他苍白无趣的人生,支撑着他一日日走过来。
可现在,她来了。
谢嘉仪,来到了他身边。真实的会笑的谢嘉仪,来了。
徐士行轻轻把额头抵在窗棂上,感受着夜晚真实的凉风,木头真实的触感,他轻轻笑了,这次不是幻觉,是她真的来了。
八月的京师是属于赏菊宴的。太后的赏菊宴已经开了七年,成为了京中贵妇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场合,地点选在樊华园,能拿到帖子入园参加那一日的赏菊宴就是身份的象征。拿到帖子的人家,无论是尚未婚嫁的贵女还是诰命贵妇,都早早开始准备衣裳首饰。
“别的不说,这段时日咱们缀锦阁收益就比七月份高出一截。”说话的女子温柔可亲,明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偏偏还带着一种属于少女的羞怯,正是后来再嫁的钱莹莹。嫁的是谢家军一个立了功的将军,如今在兵部任职。旁边谢嘉仪点了点头,她也看到了,喜公公上回让人送回的货物里有很多珍珠,龙眼那么大的珍珠,一颗就要两千两,结果单这个八月就卖出了一盒子。
她们停在了园中这株属于谢嘉仪的昌州海棠前,海棠树有专人照顾,几年没见,长得愈发好了。旁边转出来一人,正是太傅家至今未嫁的陈音笙,不要问,问就是只想嫁给陛下,必要建曌帝的正妻之位,不然她宁愿修道。仙风道骨的陈音笙神秘一笑,凑到谢嘉仪耳边要说话。
这个窃窃私语的味儿一出来,谢嘉仪觉得那仙气都快散没了。
“有一阵子太后要砍树,说是钦天监算出来了,这棵海棠妨碍太后的寿数,必得砍了不详的海棠树,太后才能平安。”
钱莹莹听得瞪圆了眼睛,这等没有爆出的属宫廷秘辛的东西,她还是接触不到的。谢嘉仪转头看陈音笙,后者从她乌溜溜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了,哎哟了一声,“扫兴,该不是这些年你也修道呢吧,怎么有了那么点高深的意思,让人不好看明白了。”陈音笙抱怨,但钱莹莹已经耐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陈音笙抬起下巴冲树点了点,“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嘛。”
“那.....不是说妨碍——”钱莹莹低声问。谢嘉仪瞄了她一眼,都有胆子对这样的事儿好奇了,可见嫁对人了。
想到当年对方求亲求到她这个郡主面前,结果钱莹莹嗫嚅半天问她,“嫁给他,对郡主有没有用”,“我只想嫁一个对郡主最有用的”。那一刻两人目光相对,谢嘉仪回她:“那就嫁给他,对本宫,最有用。”要么不嫁,二嫁,就要嫁个最有用的。
陈音笙看了谢嘉仪一眼,“陛下砍了那个不学无术胡说八道的钦天监官员,既然是胡说八道自然不会妨碍到咱们太后娘娘。”说着对谢嘉仪笑道,“咱们纯孝的陛下,对太后娘娘的事儿就是上心,恨不得把那钦天监官员祖宗十八代都查了个一清二楚,胡说八道的罪名是砸得死死的,还要接着把其他人也查一查,这下子钦天监正使怕火烧到自己身上,硬着头皮顶着寿康宫的威胁站出来为这棵海棠树正名,一下子这不吉利的海棠树就变成大胤最吉利的树。郡主,你说有意思不?”
谢嘉仪白了她一眼:“我看谁都没你有意思,修道修得愈发入世了,你能不能收一收你最后那个笑,特别像挺着大肚子想看热闹的酒楼食客。”
说的陈音笙立即换了种仙风道骨的笑法,讪笑道:“咱们修道之人在心不在行。”
接着一本正经道:“只有真正有仙根的人才敢如此入世。”“越出世越入世。”
钱莹莹听不明白,又疑心这本来也不该是自己能听明白的事儿,听到一旁郡主直接道:“听不懂,说人话。”
陈音笙笑着解释道:“但凡看起来仙气飘飘的恐怕都是成不了仙的,心越虚才会越要往那个方向扮。郡主该明白呀,越是自私自利的越是满口仁义,动作越多声音越大的往往越心虚,世人多如此,郡主早明白的。”
三人朝另一边走的时候,谢嘉仪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她的昌州海棠。
遇到了明显等在一边的泰宁侯夫人,老泰宁侯已经去了,如今秦执礼成了泰宁侯,他的夫人顾欣兰自然也成了新的泰宁侯夫人。
两人都看出泰宁侯夫人有话想跟郡主说,寒暄后陈音笙两人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谢嘉仪和泰宁侯夫人边走边说话,她看着顾欣兰选的地方,三面临水的亭子,前面有她的贴身丫头守着,就知道这人也有秘辛要说。
“郡主,我的孩子四岁了。”顾欣兰开口道。
谢嘉仪点头,能从秦执礼那里有个孩子,顾欣兰厉害。果然,就听她用嘲讽的口气接着道:“郡主也知道,我家侯爷,忠贞。”
谢嘉仪:.....那可不是一般的忠贞。
“臣妇也只得手那么一次。”
谢嘉仪想到一脸正气人高马大的秦执礼有点想笑,听到顾欣兰后面的话,她收了笑容。
顾欣兰说:“可惜,臣妇运气不好,处心积虑的一次——没能怀上。”她的声音很低,风一吹就散了,但谢嘉仪听得清清楚楚。
谢嘉仪视线落在顾欣兰脸上,顾欣兰毫无躲闪地看着郡主,好像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说的是多么要命的话。
谢嘉仪也看着她,然后慢慢笑了。这个人,比她以为的还有意思。
表面镇定的顾欣兰袖子中的手已经快把帕子攥烂了,此时看到郡主的笑容,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突然松了下来,重新感觉到了四面凉风袭来。碧空万里,秋高气爽,果然是个好日子。
谢嘉仪看向水面,心里知道顾欣兰把这么要命的事儿告诉她,就相当于把他们母子的身家性命送到她手里。这样的投诚,很有诚意。她不仅献上了自己的忠诚,也献上了未来泰宁侯的忠诚。
够分量,有意思。
她看着水面上并行划过的鸳鸯,心道当女人狠起来的时候,根本没男人什么事儿。
这时候顾欣兰可以说出自己所求了,还是那句:“郡主,我的孩子四岁了。”
只比她的承霁小一岁,可承霁生下来就请封了世子。顾欣兰的孩子四岁了,明明泰宁侯只这么一个孩子,又是正妻嫡出,还没有任何请封的打算。
“他恨我们娘俩呢。”顾欣兰冷声道,孩子的存在坏了他对心上人的承诺。
谢嘉仪终于扑哧笑出了声,“他这是失了贞,心里苦。”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哈哈哈笑起来,这个秦执礼也有意思。
远处高阁上始终看着水面的建曌帝,愣了,他许久没有见过谢嘉仪这样大笑的样子了。以前那些日日相守的青葱岁月一下子扑面而来,每次谢嘉仪看到话本子里她觉得特别不合理的桥段,她都会这样笑,笑到需要人帮她揉肚子,笑得肚子疼都停不下来,嘴里都是,“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真会有这样的人吗”,“怎么会有人能写出这么离谱的事儿”。此后两三天,她如果突然想起来还是会忍不住笑出声。
徐士行一瞬不瞬地看着,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后来龃龉决绝的十年时光,他只要一下楼,那个青衫少女就会喊着太子哥哥扑上来,让他帮她揉揉肚子,告诉他世界上什么可笑的事儿都有人能想出来。
而这边谢嘉仪停住笑后对顾欣兰说,“你放心。”
顾欣兰就知道儿子的世子之位有了,他们母子有依靠了。她那颗始终惶惶不安的心,终于在这天安定了下来。她看向即将开始宴席的方向,她的视线似乎能穿透重重山石花木一直看到坐在宴会厅闷头独饮的秦执礼,这时他必然焦灼地盼着能看到那人的影子吧。
十年了,哪天他回府心情好,顾欣兰就知道他必然是见着那人了。不过看上一眼,秦执礼嘴角那抹藏不住的笑就能挂上好几日,还会独自对着月亮发呆傻笑,看得顾欣兰倒足了胃口。
两人相伴往宴席方向去的时候,遇到了突然出现的陛下。
顾欣兰慌忙垂头行礼,一眼也不敢多看,步履小心地告辞离开了。
就剩下徐士行和谢嘉仪两人,徐士行抿了抿唇,看谢嘉仪没有跟他说话的打算,遂自己开口:“刚刚听到了什么,笑得这样?”
一说到这个,谢嘉仪脑子里立即蹦出来人高马大的秦执礼死死揪着自己衣襟,生怕被自己正牌夫人给轻薄了的样子,憋不住又有些想笑,可她忍着,忍得肩膀一颤一颤的。
看得徐士行都忍不住跟着脸上露出了笑影。
就听谢嘉仪憋过这阵子笑意回他:“听到了一件稀奇事儿,才知道有时候真实的生活比话本子上离谱多了。”在真正的人的算计和无耻面前,那些写话本子的书生们的想象力差得远了。
听她这样仔细回应自己,徐士行的心都软了下来,连园中的秋风都被他觉出了和煦的暖,似乎这不是肃杀的八月秋,而是暖融融的阳春三月天。
“昭昭。”徐士行的声音很低,轻声叫着她的名字。
这声“昭昭”,他在无边的黑夜里,在暧昧不明的梦中,叫过无数遍。可是九年了,第一次他在青天白日,在这人面前喊了出来。
他看到谢嘉仪诧异抬起的眼睛,似乎很意外还会听到有人叫她昭昭。
他想说,昭昭,原谅我吧。
他想说,昭昭,我们和好吧。
他想说,昭昭,再对我好一次吧。
可他清了清有些哽住的嗓子,只能说:“宴会快开始了,咱们过去吧。”至少,他说了——咱们。


第96章
谢嘉仪到了宴息处径直在自己位置坐下, 别桌不少都是夫妻二人携手参加太后娘娘的赏菊宴。坐在夫君旁边更显娇小的钱莹莹端着酒杯冲她笑了笑,她的夫君也朝他们谢家军的郡主行礼。
秦执礼果然还是过去那副死人脸,披着正派禁欲侯爷的皮, 谢嘉仪微微抿了抿杯中酒, 心道话本子里那些都是表面禁欲, 将来都要兽性大发的。但是咱们这位泰宁侯爷,不出意外的话, 这辈子都是禁欲的,这才该是话本子里男主们禁欲界的标杆。要她说,挥刀自宫好了,再也不用怕他的夫人和府里他母亲给他娶的那十几个妾日日想着对他不轨了。想到这里她冲自己右手边同样独自坐着饮酒的陈音笙低声问:“他是有多少个妾来着?”
陈音笙不假思索:“十七个了。冰清玉洁的、高傲不逊的、娇柔妩媚的、玲珑可爱的.....只有郡主想不到的, 没有泰宁侯老夫人找不到的。”可羡慕死人了,个个又水灵又漂亮。
谢嘉仪轻哼了一声:“他倒是肯纳了。”
“那他不肯能怎么着。”先还说是不舍得夫人难受, 结果转头他夫人就在贵妇圈子里说特别喜欢这些多才多艺的妹妹们, 恨不能再多几个才热闹。
谢嘉仪明白了, 前世顾欣兰顶着跟她一样的悍妒名声替他对抗老夫人, 对抗这个因他无后充满恶意的世界, 把所有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他才能既为自己心中的神女守身如玉, 还能顶着京城好男子的名声被人称赞着。这世人顾欣兰早早明白了, 从他的套里出来了, 他就没辙了。
现在大家再看高大的泰宁侯,守着一屋子如花美眷, 却只有一个独苗苗, 哪个不暗地里猜测泰宁侯是不是不太行。顾欣兰面对贵妇圈里这样暗戳戳地关心, 总是含着伤情的泪再三强调:“没有的事儿, 是我们不好, 侯爷可好着呢。”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就是泰宁侯不行呀。果然还是泰宁侯夫人好生养,才能勉强得了这么一个。从此泰宁侯府小姐们好生养的名声都传出去了,泰宁侯府小姐们可招那些要做婆婆的夫人们喜欢了。
谢嘉仪又慢慢啜了一口,这一世顾欣兰把好名声留给了自己,把秦执礼推进了风霜刀剑里。真是个又聪明又有意思的好姑娘啊!
她抬眼往前一看,走过来的一对夫妻明显貌合神离,正是宋子明和他的继室——钱莹莹的那个继妹。看样子,曾经心仪姐夫的少女也终于在生活的毒打下,变了。御史夫人一来到,立即就围着钱莹莹热情寒暄。看得宋子明额头青筋都出来了,但钱莲莲才不管呢,就一心一意带着钱家跟着钱莹莹走,他们是抱定了姐姐后面坤仪郡主这个大腿了。她娘家好,她才能好。她夫君要是太好的话,只会让苏烟那个贱人好,到时候只怕她儿子就要把自己儿子顶下去了。
钱莲莲犹豫了一下,还是怯怯上前给郡主行礼。没想到郡主居然含笑让她起身,还夸了她一句,让钱莲莲受宠若惊,一直到回到桌案前还带着欢喜。
宋子明咬着牙道:“我说过,不许你再跟她们来往。”
钱莲莲嗯嗯应着,但根本不理会。这种场合,人人都是跟正妻一起出席,偏偏她这里还带着一个妾室,宋子明这是连脸面都不给她和儿子留了!钱莲莲现在看到宋子明这张脸,就想给他挠花,为了儿子,她忍着吧。
看到从上首处转出来的苏烟,钱莲莲眼睛都要喷火了。
苏烟伴着张瑾瑜从前面转了出来,她们二人一出场,本来还相互说笑的众人就都是一静。就是社交场上长袖善舞的夫人们这次也愣了,毕竟太后的赏菊宴是身份的象征,她们个个都以能拿到帖子参加为荣。现在,怎么连一个妾都能进来了?这还是身份的象征?下面这些正房诰命夫人们脸色一时间都不好看了。
但这个张瑾瑜,说是英国公府义女,但这些年依她们看来,她比英国公府亲生女儿待遇也只好不差的,国公府老太太更是疼得跟什么似的,竟生生把她那些亲孙女都比了下去。更不要说,她还最得太后喜欢。甚至有人说,陛下空六宫都是为了她。只是碍于先帝当年似乎有话,似乎说了此女不能封妃,才蹉跎至今,但是说不得将来的皇子甚至太子可能就从她肚子里出来。毕竟,陛下的养心殿除了她,这么多年还有谁能进去。
谢嘉仪百无聊赖转着自己的小酒杯,感觉到周围说话声一下子没了,她一抬头就对上了张瑾瑜看过来的目光,旁边还跟着那个讨人厌的苏烟。一下子看到两个让人烦的,还都是活的,谢嘉仪翻了个白眼,继续跟她的小酒杯玩,根本懒得看她们。前世的张贵妃今生熬到现在连个妃都没混上,还好意思打量她。谢嘉仪轻轻哼了一声,继续转着小酒杯,听着旁边桌的陈音笙继续低声讲张家长李家短。
别人都静了下来,只有这两人依然故我。
看得张瑾瑜咬住了牙根,旁边苏烟更是,如果不是这个坤仪郡主,她如今怎会还是一个妾。什么贵妇圈子,也不过是一群不得夫君喜欢空有地位的女人,可只因为她是妾,这些人一个个就都敢看不起她。苏烟把目光落在了郡主下首太傅家的公子那桌上,当年的探花郎今日最年轻的阁臣陈栎川也娶妻了,当时闹得也很大,他娶的是投奔陈家家道中落的表小姐林颦儿。
站在上首的苏烟一看过来,林颦儿就注意到了。她不作任何反应,依然如常坐在自家夫君旁边,只是嘴角抽了抽。任谁总被人跟一个妾放在一起提起来都不会高兴的,林颦儿能诗擅书,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居然就有人把苏烟和她放在一起来比。她虽母家没人了,但好歹也是从小娇养的千金小姐,虽生的袅袅娜娜,但打小是像男孩子一样开蒙的,就是跟陈栎川比诗书她都是要赢的,最是心高气傲,尤其是父母死后投奔外祖陈家,寄人篱下,更是愈发敏感。哪里能受得住人家总把她跟一个妾放在一起说。
但偏偏,苏烟仿佛就跟她比上了,她在诗会上咏了兰花,隔日苏烟咏兰花的诗就会流出来。她在聚会上摹写了《兰亭集序》,第二日准有苏烟写的《兰亭集序》流出来.....
这几年如此种种,就没有消停的时候,气得林颦儿这两年写的诗都是只给陈栎川看过就烧了。就这样还是有什么她和苏烟是京城才女中的双殊这样的说法,气得她心口疼。
果然张瑾瑜一张嘴就是冲林颦儿道:“从来只听说咱们京城双殊的才气,今天可算是能亲见了。林夫人可不能搞文人相轻那套,同为女子,又都是大才女,都相知相惜才是。苏娘子刚刚还跟我说,她仰慕林夫人的很呢。”
这句话一出,就见谢嘉仪、陈音笙和林颦儿同步翻了个差不多的白眼。陈音笙刚刚已经低声跟郡主科普了这京城双殊的事儿,“其实还不是宋子明跟我弟弟别苗头。早些年我弟弟算是把宋子明彻底踩下去了,他走不了入阁拜相的路,又知道得罪了你,转头去走言官的路,但还处处跟我弟弟比着呢。”官场失意,他还要争那个士林文人领袖的位置。
陈栎川闻言冷笑了一声,他本来才不稀罕什么文人领袖,可宋子明不该为了抬他那个妾拉扯他的夫人。如今抱上了英国公府的臭脚,捧上了太后,就觉得自己能起来了.....陈栎川冲上首看了一眼,可惜,他们郡主回来了。一棒子,就能给他们都打下去。
上头张瑾瑜还在仪态万千地笑着,拉着苏烟的手对林颦儿道:“如今我就给苏娘子做个主,让她加入林夫人的兰花诗社。”说着含笑看着林颦儿道:“刚刚太后也说呢,你那个诗社办得好,说是让苏娘子进去两日见识见识,就知道这人外有人的道理了。”嘴里打趣的是苏烟,可在场个个是人精,谁能听不出来这是搬出来太后为苏烟撑腰,压着林颦儿点头呢。
一时间场面更静了。
钱莹莹小心翼翼放下酒杯的声音,在这样的安静下都仿佛清晰可闻。
林颦儿努力控制自己露出得体的笑容,但她的脸却已经微微发红,那个“不合适”就在舌尖上,可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她母家没人,嫁入太傅府本就艰难,下头多少妯娌婆子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她更不能给太傅府惹祸,得罪了这个国公府的义女和她身后的太后。
别人递过来的这一巴掌,她只能伸过脸去接下来,谁叫她没有能撑腰的娘家人。这一刻,屈辱和身世之伤,一齐涌上来。她伸手死死按住想要为她说话的夫君,这本来就是女人之间的事情,表哥一说话,连表哥都被苏烟这样一个人拖进去了,转头就会被那些公子文人酒后拿来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