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不少人求这种药,千金一颗美人醉,据说好使得很。
张瑾瑜力持端庄,可偏偏眼睛里好似含了钩子一样,整个人似乎柔滑得能从软绸袍中脱落出来,任君怜。
旁边伺候的吉祥和高升都屏气垂头,等着。可都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他们想象的芙蓉帐暖,他们就等来帝王明晃晃的讥诮之声:
“如此,那到底是母后让你来给朕侍寝呢,还是让朕给你侍寝啊?”
陛下这话一出,宫人更是大气不敢喘。
建曌帝冷冷道:“朕身体不适,”说到这里他再次勾了勾唇角,“如果母后执意如此,朕纵使身体不适,也当听命听教。”
张瑾瑜被人搀出去的时候整个人都羞恼至极,帝王的每一句“身体不适”都好像是狠狠羞辱到她的脸上。
诱身体不适的帝王,这是妖姬祸主!不管是太后,还是她,都承受不起。
都到了这一步,人还是给退了回来,寿康宫里太后娘娘简直要把指甲捏断。她本来规划得好好的,瑾瑜的身体可以慢慢调理着,但是先承宠占个高位,就是到最后不能生,也没什么,王家多的是能生的鲜艳明媚的小姑娘,到时候生出来都可以放在瑾瑜名下,关键是要把瑾瑜的位份给定下来。
结果愣是纠缠了这么多年,陛下只是一句,先帝有言“不得晋位”。让如此肖似自己的亲外甥女没名没分,太后娘娘觉得这简直是在天下人面前打自己的脸。
她就不信真把人送上了皇帝的床,大恩在前,皇帝还能不给位份!皇帝可以作践任何人,但他但凡还有点人心都不能作践张家这点骨血!可偏偏就是送上龙床这一步,都多少年了还没半点进展!
张瑾瑜伏在姨母怀里哀哀地哭,太后轻拍着她安慰:“不怪你,怪姨母着急了。”说到这里她看向柳嬷嬷:“你说陛下会不会真的不能——”后面的话就不好说出来了。
这话柳嬷嬷可不敢点头。要她说,真该给太医好好看看。可这两年,陛下愈发威严莫测,谁敢提这样的话,那不是直接硬要往油锅里跳。想到油锅,柳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陛下继位还没一年,养心殿宫人里就有人因为勾结后宫,直接给烹了。从那以后,养心殿的奴才个个都跟锯嘴的葫芦一样,在外面那是多一个字都不敢说,给多少钱都不好使。
就连高升,这个陛下从小用起来的人,也不过因为帮了鸣佩姑娘一把,就——。
只是提到陛下,柳嬷嬷心里就发寒,她真不知道原来那个听话的殿下哪里去了。有时候柳嬷嬷甚至想说与其找太医,不如找个高僧道士来皇宫里驱驱邪,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多好的孩子,怎么现在整个都变了呢,别是给鬼抓走了吧,按说真龙天子不能呀.....
这边还没说出个子丑寅卯,那边就听到有北地来的急报!
太后惊异:“捷报前天不是已经来了,这还能有什么事儿?”说到捷报,太后都觉得糟心,怎么她娘家兄弟外甥没出头,功劳倒是都让那个陆辰安和谢家军捞了去了,全堆在了坤仪郡主身上!当时太后真是笑都是硬笑出来的,还得笑上一天,笑得她当晚回来窝了一肚子气,却连个茶盅都不能摔!举国盛事,寿康宫太后却摔了茶盅,传出去像什么话!憋得她几晚上睡不着觉,打罚了多少不得力的奴才都不好使。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太后一下子站了起来:“陆辰安死了?”这可真是——,但太后还没露出表情,就听到来人继续道:“左军副都统张将军也殁了。”
“什么?!”
太后和张瑾瑜的声音同时响起。
怎么可能,仗已经打完了,怎么可能死!
“具体原因小的不知。”
太后跌倒椅上,张瑾瑜哀嚎了一声,昏了过去,寿康宫乱做一团。报信的人一时间左右为难,他信儿还没报完呢,英国公府出去的王将军失了兵权,被持帝王手谕总理一方的靖北王府直接收了将军令,这.....他还说是不说呢。
而此时的养心殿,徐士行尤不敢置信,一向沉稳的陛下已经在殿内走了好几圈,停下来看着吉祥道:“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吉祥忙应:“不管是折子还是信兵都说的清楚着呢,王爷遭遇细作殉国,张将军——”他还没说完张将军,陛下就已经点头喃喃道:“是殉国了。”吉祥低头,心里道合着死了两个,这会儿陛下只听见一个.....张将军可是给郡主捅了,这传出去可是震惊朝野的大事。
就是这会儿传不出去,明天京城也都会得了北地的信儿。郡主不是悄摸摸捅的,而是大庭广众直接以“怯战”“狡”“累害同袍”的罪名当着三军将士,拔剑就给捅了。
陛下此时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总是冷静的陛下,此时好似完全平静不下来,一圈圈走着。
徐士行来到殿前,骤然停了步子,大口呼出一口气,往外看去,清朗夜空中一轮明月,他这才发现:月亮快圆了。
第二日,北地来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举朝哗然。
既是为他们大胤刚刚冉冉升起的新的战神的陨落,也是为郡主直接斩杀将军。
“严办?”御座上的帝王看着进言的人,正是御史宋子明。没了钱家支持又被郡主打压的宋子明,放弃了原本入阁拜相的大道,另辟蹊径,开始从言官做起。要说能干,这个宋子明确实能干,一条路走不通,他就能开出另一条新的路,此时为了往上走,宋子明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抱住英国公府的大腿。
宋子明一说完,朝臣们都看向了同为御史的刘绍先。无他,只因为宋子明和刘绍先不知道哪辈子结下的仇,如果说宋子明像一条疯狗一样始终咬着坤仪郡主不放,那刘绍先就像一条野狗一样死死咬住宋子明。宋子明抓郡主的问题,刘绍先就奏郡主的功德,两人针锋相对,已经多年了。
此时刘绍先却没动,只是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冷哼,因为他早已注意到帝王动了。
果然,帝王声音是难得的和气,听得下面人发毛。
“说说怎么个严办法?”
“郡主无旨妄行,恣意斩杀我朝有功将军,真是千古未有之骇人听闻的恶行,臣以为——”
帝王却不愿意再听了,“谁说郡主无旨?北地众人都看着呢,郡主腰系先帝御赐黄腰带,手握先帝所赐“如朕亲临”,就连斩杀所用的剑都是先帝亲赐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徐士行看着下面各怀心思的臣子,心里却道几年未见,昭昭行事就已经如此稳妥了。
他几乎有瞬间的怔忡,他无法想象这样的谢嘉仪是什么样子。
“随信附上的是季德将军查实的张大虎诱赵义蒋干入况城的诸多证据,后又以无令不能动眼睁睁看着两位将军身陷况城,可就在五日前他才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企图带兵追缴北狄王,如果不是季德来救,他带的左军就要陷入北狄陷阱。如此以私心妒意,戕害同袍的,你说当斩不当斩?”
“还是让朕无视先帝御赐权力,置朕于大不孝?”
建曌帝问到了宋子明脸上。
宋子明一时捏紧笏板,竟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来反驳。
刘绍先的战场到了,他立即站出来奏宋子明企图混肴视听污蔑辅国郡主,动机不纯,就是不知是否有人背后指使。
听得朝中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这个刘绍先太敢了!谁不知道宋子明是英国公府的狗,这是直指太后母族呀!
太傅府年轻有为的臣子陈栎川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跟谢家军提调上来的兵部左侍郎相视一眼,两人同年迈的英国公一样,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老神在在抱着玉圭沉默着,看着新一波辩护和攻讦在朝堂借着各种名头展开。
退朝后,建曌帝才换下朝服,就听到太后居然带人亲自来了养心殿,此时人已经到了正殿。徐士行的手指蜷了蜷,待宫人为他理好衣物后,抬步往正殿去了。
三年的时间让曾经的德妃更加雍容华贵,已经很少有人能想起曾经那个朴素无华的德妃了,如今在正殿上坐着的就是大胤天子生母、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她身边站着的鸣佩已经哭肿了眼睛,死死垂下的眼睛里起伏着恨不得生嚼人肉的恨意,谢嘉仪毁掉了她所有的一切!
褪去了美人醉的张瑾瑜,面容变化得让熟悉她的人惊心。她早已失去了曾经端庄迷人的模样,面相竟然隐隐有了阴郁刻薄之态。
在张瑾瑜看来一切不过是因为最早郡主可笑的嫉妒,可因为她是手握财富权力的郡主,这种嫉妒就能生生毁掉她和哥哥所有的心血。让她如何不恨!她日日夜夜都被这种恨煎熬啃噬着!她总觉得,一切不该如此。他们这样努力,而郡主不过是靠着出身,明明什么都不如她,偏偏就能毁掉她!她恨!从未这样恨过一个人!
“陛下,是你说郡主无罪,被杀的张将军反而有罪?”看到建曌帝,太后当即问责。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太后这次真的气狠了,连她一向最注重的规矩都顾不上了。
“回母后,是儿臣说的。纵使——,儿臣也只能秉公办理。”建曌帝依然是面对太后一贯的恭谨样子。
太后怒极:“你敢说你的心是正的?”
谁知建曌帝闻言,反而唇角露出了点笑意,看向太后:“母后,儿臣的心自然是偏的。”
徐士行看过来的目光很平静,却让太后有种不详的预感,她觉得她最无法忍受的事情就要在她面前发生了。
果然,殿内所有人都听到他们的帝王淡声道:“儿臣想要她做儿臣的皇后,自然要偏着她些。”
话落,满殿寂然。


第92章
“儿臣想要她做儿臣的皇后, 自然要偏着她一些。”
这话一出,满殿寂然,如同死一般安静, 好像殿内所有的活人都瞬间石化。很快, 殿中的紧张气氛犹如实质, 浓重逼人,让人无法喘息。
太后猛然看向建曌帝, 端庄华贵的脸上是微不可见地抖动,她从儿子平静的视线中看到了这么多年她最无法接受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张瑾瑜震惊太过,把满心的悲恨都忘了, 瞪大了眼合不上嘴。
表哥是疯了吗?谢嘉仪,纵然是郡主, 可也已经是残败之身, 做皇后?这个世界疯狂的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她甚至有些想笑.....这太可笑, 残花败柳的皇后, 难道不该让天下人笑!
柳嬷嬷赶忙把寿康宫跟来的下人带了出去,至于养心殿的下人, 出不出去的.....反正一个个都不过是会说话的哑巴。
太后闪着精光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皇帝说什么?再给哀家说一遍!”
徐士行好像浑然不觉殿中压抑的气氛, 相反, 他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他依然是淡淡的声音:“母后,儿臣说儿臣想要她, 儿臣想要郡主做儿臣的皇后。”他每一个字都轻而坚定, 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已经不是震惊了, 她这个儿子从小到这么大, 从未说过“想要”, 从来没有。从那么大点开始,别的皇子还会想逃学,想玩,后来就是想要哪个漂亮的丫头当房里人,但她儿子从来没有过。除了至尊之位,她的儿子什么都不该想要。
“你不想要。”太后断然道。如今坐稳了帝位,想要什么不成,为什么想要那样一个蛮横不学无术的郡主,就因为她是郡主,就因为她尊贵?跟她那个娘一样,还有什么好处不成?她看不出来,除了血统比别人强,她看不出来坤仪郡主哪里比他们王家的女儿强!
此时经过最初的震惊,太后已经再次冷静下来,她的脸上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屑。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要说有她在这里立着永远别想,就是满朝臣子也没有一个会同意的。她重新坐了下来,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慢喝了两口,问儿子:“你想怎么要?皇后是不可能的,一顶小轿从偏门抬进来?母后可要提前说好,她的位份是万万不能越过王家的女孩的。”
太后的口气里含着对郡主的轻慢,再尊贵,二嫁之身顶天封个妃都是给她体面了。说白了再是妃也不过是给天子做妾,都是尊贵不起来的。她是一国太后,大可不必太放在眼里。
张瑾瑜缓缓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死死攥着的手。
徐士行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久久看着,许久才道:“母后大约不知道,儿臣一直想娶郡主。不是为了什么帝心,儿臣就是想娶她。”说着他笑了笑,“一直。”
所有人都无声地倍感震惊,不仅震惊帝王的话,更是震惊帝王的笑。养心殿的宫人已经习惯陛下是不笑的,偶尔勾勾唇角,往往代表着有人要倒霉了。就连一边跟着陛下这样多年的吉祥,都忘了陛下还在东宫的时候是会笑的,才几年他们已经忘了陛下曾经也是个宽和的主子。但这些年的战战兢兢把时间无限拉长,他们都已经忘了那个曾在东宫偶尔还会笑出声的殿下。
太后面色平静,依然含着点笑意,但是胸口却剧烈起伏。
“儿臣希望母后是不知道。”所以给她下了合欢。说到这里,建曌帝的口气有微微的冷,转而又恢复恭谨道:“母后现在知道了,母后当疼疼儿臣。”不要再针对她。
太后霍然起身,道:“公务繁忙,陛下这是累坏了。好好歇歇,别再说这些没有边的糊涂话了。”说完板着脸,带着人走了。
回到寿康宫,太后才勃然大怒,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他竟然敢给她犯糊涂!
柳嬷嬷劝道:“陛下是糊涂了,不过只怕陛下想也没用。”朝中那么多人又不是死的,多少人家都盯着后位呢。坤仪郡主?只二嫁之身这一条就被人抓得死死的,到时候还不知道难看的是谁。
“他就不该想!”太后拍桌坐下。
一旁张瑾瑜呜咽道:“姨母,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如郡主,可是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她!”悲悲切切,听得柳嬷嬷都心里发酸。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这是太后曾无数次问过自己的话,如同针一样扎在她的心里。曾经那些年,她都困在这句话里,作为女人,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尤其是先帝明明知道,那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还是把他所有的温情和期盼都给了那人。只要有那人在,先帝谁都看不到。
可是,凭什么呢?
太后冷笑:“哀家倒要看看,这次,她的女儿到底要怎么进这个皇宫!”时移世易,这个皇宫早已经变了天。她也不是当年那个只能默默按捺自己,只能默默接受无情到来的一切的宫人,她是大胤天子生母,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
皇宫里的人各怀心思,寿康宫如临大敌,做好了各种准备。
但是坤仪郡主却连皇宫都不会踏入。
枭,是个无孔不入的恐怖组织,唯一敬畏的只有皇权。哑奴早已告诉郡主,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是安全的,但一旦出来,枭就会再次开始新一轮的不死不休。
甚至没有人知道枭到底是些什么人,到底有多少人,渗透在哪些地方。“悯”查了这样多年,所知也不过皮毛。枭是元和帝斩草除根的决心,是个很恐怖的组织,唯一的制约就是不能靠近皇宫和行宫这些皇权所在,以免伤了皇权体面,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
北地对于小世子来说早已不安全了。
“那就去行宫。”京外行宫,正适合侍卫驻扎防守,能守得铁桶一样,又有皇权震慑。而北地,有靖北王府,有她的人在,就是母子两人的根基后盾。
陈先生抚须,他隐约确定的真相,让他平静的眼眸下热血沸腾。从龙辅国之功,哪个谋士不想要!更何况王爷郡主一向以国士待他,他更是唯有粉身以报这知遇之恩。而此时四海已定,一切变数都在京城,在皇宫,在那些外人看不清的暧昧中。
“郡主去吧,北地有咱们在。”如今头等大事,就是顺利诞育这一正统子嗣,抚育他成长。陈先生不敢冒犯,只略扫了眼郡主腹部,就移开了视线。但心中却知道,那里,孕育的是希望。是他们这一代读书人曾经的信仰——闵怀太子的后人。
这让无声看向天际的陈大人,热泪盈眶。他想着自己曾经的多年坎坷折辱,十年隐匿。他想着为了当年旧事,死去的他那些热血的同窗,曾经他一次次问自己为何苟活。而这一切,在这天都有了答案。
随着坤仪郡主从北地返京,京城变得格外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风雨将来的平静,只怕任何一点外力都可能点燃一场风暴。
郡主从来都是风暴的中心,时隔三年,她又回来了。
马车辚辚,驶入京外行宫,谢嘉仪换了坐辇,经过一处院落的时候,她转头去看。如意适意抬轿辇的奴才慢下来,这是曾经秋狩,郡主和郡马爷住的院子——小海棠宫的匾额还挂着,但早已物是人非。
朱红色的围墙和院门是这样寂寥。
谢嘉仪一下子想到了那晚陆大人踏着夜色风露回来,他伸开手臂拥自己入怀。谢嘉仪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但是陆大人含着笑意的眼睛里却有让她的心又痛又软的东西。
三年后谢嘉仪再次想到陆大人那个眼神,才明白那让她那日如此心痛的正是陆大人的眼睛。陆大人像平时一样平静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委屈,那是谢嘉仪唯一一次见到陆大人的委屈。
她让她无所不能的陆大人受了委屈,难怪自己说不清为什么,却那样难受。
所有人都静悄悄等着,初冬的北风吹过,最后的落叶不舍得离开了枯枝。如意看向郡主,她只是无比平静道:“走吧。”
从京城到皇宫,多少人为了郡主的返京睡不着觉,多少人都在等着打破当前这种诡异平静的契机——只要郡主一个出格的举动,风暴就将起。
可是他们谁都没想到,郡主进了行宫就再也没有出来过,不要说皇宫,就是京城,坤仪郡主也一步都不曾踏入。郡主唯一去过的地方就是大觉寺,但也是秘密去,秘密回,从未有人见过郡主。
甚至有人疑心说什么郡主会去大觉寺,只怕都是人臆测出来的。
毕竟郡主归来,却没有任何京城人士见过郡主。
一晃,就是六年。
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她为他悲三年,守三年。
六年过去,他们的孩儿五岁了。
建曌九年的夏天,随着傍晚来临,蝉鸣弱了又弱,不过偶尔还余一两声。到了傍晚起了风,热气也下去不少,行宫临水的亭子处正是难得的夏日凉风扑面,带着盛开的荷花香,揉着草木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亭中青衫女子却是懒懒的,靠着栏杆,看着池中锦鲤从四面游过来争食着投下去的鱼饵。
如意把一个披风给这青衫女子披上,轻声道:“郡主还是小心些,莫要贪凉。”
采月已经嫁人,如今也算是官太太了,孩子都有了两个,忙得脱不开身,不能伺候郡主了,但不时还会进来陪郡主说说话。反而是采星还跟在郡主旁边,怎么都不肯嫁人,非说挑不到好的,郡主也就随她去了,什么时候挑到什么时候再说。
就是一辈子不嫁人,她靖北王府和郡主府的丫头,也不会过得比任何人差,只有更好的。
如意看着围着披风看鱼争食的郡主,不知是行宫的岁月太静,还是岁月对郡主太厚,他总觉得郡主还如当日模样。但,他看着已经倚着栏杆看了半日鱼的郡主,郡主到底还是变了的。放在六年前,郡主再不可能单看鱼就安安静静地看这样久。
远远的一行人拥簇着一个五岁孩童朝这边过来了,如意笑道:“小世子来给主子请安了。”
走在头里的孩子正是他们靖北王府的小世子,三岁那年就已经开蒙了。旁边紧紧跟着的是一直负责守护小世子的哑奴,她在小世子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小殿下,如出一辙的聪明,真正的天之骄子。
更让她意外的是,她从小世子脸上看到了闵怀太子。这让她既激动又恐慌,殿下正因为像极了太子妃,才能平安无事这样多年,可是小世子却一年比一年更像当年的闵怀太子。这样一张脸,只怕再两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谢嘉仪看向儿子,明明是一个白白嫩嫩的五岁小包子,他到底是怎么把一张小脸板出了五十岁夫子的样子。这是谢嘉仪看着儿子,经常会有的困惑。这是个早慧的孩子,或者说早熟,但谢嘉仪这个做娘亲的不能不怀疑儿子会不会早慧太过。
小世子尽管看到娘亲很想快点向前,但也谨记先生教导,行动有仪,庄重地迈着小短腿,终于到了娘亲面前,一本正经冲娘亲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然后端端正正坐在亭中石桌旁早被如意放好垫子的石凳上。
谢嘉仪等着儿子那句千篇一律的“娘亲安好”,果然端坐好的小团子一本正经问道:
“娘亲安好?”
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娘亲。
谢嘉仪这才长舒一口气,至此这个问安的正式流程算是走完了,剩下就是自由流程了。
“你过来。”谢嘉仪叫自家小包子。
一本正经的小包子原地挣扎了一下,终于扛不住对娘亲怀抱的向往,还是起身板着脸到了母亲身边,被谢嘉仪一把拉到身边坐了。
靠着又香又软的母亲,小包子别提多高兴了,但他只是皱着眉头郑重道:“我大了,娘亲以后可不能总是这样了。”
谢嘉仪哦了一声,“那你过去继续坐你的专属小石凳吧。”
小包子挪动了一下胖嘟嘟的身子,眉头一簇,再次努力一本正经道:“娘亲既然想儿子陪着,儿子就再多陪你坐一会儿吧。”说着离谢嘉仪更近了一些,果然娘亲就一把把他拉在怀里,他心满意足地靠着母亲。
对于儿子,谢嘉仪想不通的事情可太多了,例如她就想不通儿子这个脾气到底随了谁,难道陆大人小时候竟是这样不成?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儿子柔软的发,问了他今天的功课。从去年开始,除了原有的功课,又加了练功。哑奴说,陆大人小时候就是这样的。
既然他爹都可以,当儿子的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看到儿子白嫩嫩的小胖手上已经磨出了茧子,她还是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很辛苦?”
小包子想了会,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话,反而说起:“步公公告诉我,外面卖包子人家的孩子我这么大还每天到处跑着玩呢,是这样吗娘亲?”
谢嘉仪点头,“是这样没错,不少五岁的孩子还穿着开裆裤呢,你要不要试试?”
小包子:.....
他扭捏了一会儿向自己娘亲发出了灵魂的一问:“娘亲,如果我不是世子,就是卖包子家的小孩,你还愿意给我当娘亲吗?”
他其实早知道答案了,母亲多疼他,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五岁的徐承霁还是喜欢问娘亲这些问题,给娘亲一个向他表白母爱的机会。
对小包子的每个问题,谢嘉仪都会认真思索,毕竟她已经能感觉到儿子像他爹一样,拥有着足以碾压自己的头脑,自己再不认真倾听回答他们,就跟不上了。
思索后,亭子里的人就听到郡主认真对小世子说:
“恐怕不能了,娘亲吃不了卖包子的苦,也不觉得自己能学会做包子。”
等待着新一轮表白的徐承霁:.....
“那娘亲会做什么?我也可以是卖海棠糕家的儿子.....”
谢嘉仪再次认真想了想:“娘亲好像只会做郡主。”
徐承霁的小胖脸抖了抖,决定再给母亲一次机会:“那要是我没有爹爹那样厉害,怎么办呢?”他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娘亲。
“那也很正常,你爹爹真的无所不能,你就可以永远活在他无所不能的阴影下度过此生。”
“阴.....阴影.....”五岁的徐承霁原本只想要母亲的表白,可母亲的回答却让他皱着包子脸开始思考能不能赶上父亲这件事。
却听母亲说:“能活在自己爹爹阴影下也没什么不好,多凉快,你往那一躺,咻就是一辈子。曾经,这就是娘亲的梦想。”无论她爹她娘还有她那个逆天的哥哥,哪个都比她不知聪明多少,她从小就想着美滋滋地往下面一躺,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