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每个“当时只道是寻常”后面都藏着或生离,或死别。
这不是好话。陆辰安拥着谢嘉仪,收紧了手,感受着谢嘉仪整个人都蜷在自己怀里。这才继续仔细给她指着可能会出现“星陨如雨”的方位,细细描绘着那个景象。星陨这个曾被前朝视作不详的景象,到了大胤已经变成了单纯的奇观,甚至具有了帝后佳话的意味。还要从元和帝说起,是元和帝带领下,王大人协助的钦天监第一次准确测算了“星陨”的日子,破除了当时对孝懿皇后一则非常恶毒的流言,证明了“星陨”不是帝王失政,更不是当时说的警惕“后失德”,反而把那场“星陨”算成了帝王送给皇后的奇观。
那一场大论战,给“星陨”正了名。众人也再一次见证了京城公子王大人的泼天才华,他能算天。
流年似水,那场轰轰烈烈载入史册的论战中,最主要的三个人,两个都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一个也是垂垂老矣。属于他们的惊艳岁月,早已消失了,唯有见证过的繁星依然。
黑暗中有夏虫蛙鸣,有绿叶红花,可是蛙虫不会一直叫着,花也不会一直开着。时光如流水,府中的绿叶被匆匆而过的时光染黄了。
谢嘉仪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习惯性去找身边的人,可是身边空荡荡的,一片冰凉,哪里有什么人呢。
就在三日前,北狄狼王联合草原十六部,做最后的反攻,陆辰安再次去了前线战场。
这是建曌三年的秋天,谢嘉仪拼命摇头,不要去!
不要去!
可是陆辰安只是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问她前日不是才读过的诗词,怎么就忘了。
谢嘉仪摇头,什么诗词,一点都不好,她本来就记不住。陆辰安依然非常温柔又耐心地看着她,他知道谢嘉仪这次读书,读得可好了。她记得的。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与北狄的交战,征程如果是一百里,那么陆辰安带着谢家军已经成功走了九十里。“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能毕其功于一役,只怕就会功亏一篑。
当时谢嘉仪还是摇头,最终她拉着陆辰安的手,说出了那句话:“陆大人,也不是非你不可。左军——副统领......张大虎可用.....”谢嘉仪死死拉紧陆辰安的手,颤抖着说:“咱们把——把谢家军交给他,让他来打这最后一战。如今季将军等人已能压制他,又有陈先生在背后,谢家军不会有损。”
谢家军不会有损还会再立大功,只是郡主把这泼天的功劳拱手让给了张大虎,送他上青云。
陆辰安看了谢嘉仪好久好久,最后他才开口说话,声音莫名沙哑,他低声在她耳边道:“昭昭,谢家军是你的,这辅国大功也是你的。”说完,陆辰安就披甲上马,前往前方。
从来不回头的陆辰安这次回了头,他勒马回头,无比认真看了谢嘉仪一眼,英俊的年轻人于白蹄乌黑的高头骏马上冲谢嘉仪笑了笑,然后纵马向前了。
郡主,如果天命让他必死,他宁愿这样死。不负父母家臣,不负一生所学,亦不负此生昭昭信任。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他要为她,去退敌千里,去固这泼天功劳,去留这万古名!
谢嘉仪见她的陆大人骑着马超过了一个又一个人,最后到了队伍最前方。
她已经看不清陆大人了,只能看清最前方写着“谢”的帅旗,在风中飘展,但也离她越来越远。最后,谢嘉仪连帅旗都看不清了。
来往前线和肃城的传信兵从陆辰安离开后就没有断过,谢嘉仪随时能知道前面的战况。
明明一切都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进展,但谢嘉仪还是越来越不安。
现在是谢家军追击北狄。
所有人都说北狄完了,北狄这次彻底完了。
肃城内的庆祝已经开始了,如果说半年前大胤夺回燕云北郡,彻底挡住了北狄的威胁,那么经过这一战,至少二十年,大胤再无北患之扰。
直到这天有消息突然传来:谢家军被困北狄况城,中计了!
“怎会?”
此时已经是深秋,来人却还是一头一脸的汗,混合着泥土,“明明是张将军贪功要抢功劳,却不知道怎么最后却是蒋干赵义两位将军被困况城....”
“陆大人呢?”谢嘉仪的指甲刺破了手掌,有血渗出。
“陆大人去救,可主力大军由季将军带着打北狄老巢去了!陆大人那边,人不多.....”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所有人都立即看向郡主。
谢嘉仪嘴唇颤抖,“张将军的兵呢?”
“张将军说没有军令,他不能动。”
谢嘉仪豁然站起来,“他——不——能——动。”这次,不管陆大人如何,她都要张裴钰死。
所有人都没想到谢嘉仪居然还有事急从权的帝王调兵令!
看到调兵令,来报信的人都呆了!
他们郡主,果然同传说中的一样——什么都有啊!
“去,拿着令牌让最近的兵救援况城!”报信人欢喜极了,这下肯定没问题了。
所有人都焦急等着消息,这一天郡主府没有人能真正坐下来,谁都坐不住。就这样一直到第二天再次收到消息的时候,谢嘉仪不可置信地听着报信人的话。
不仅仅是谢嘉仪,如意步步采月采星都觉得不可思议。
“过不去?”
传信兵也觉得不可思议,“所有拿着令牌的人都出不了燕云郡西门,总有各种意外发生,换了一波又一波人,带着令牌的人就是过不了西门.....”如今燕云郡的军中都恐慌起来,这简直邪门!
谢嘉仪瞬间苍白了脸,她一下子想到了皇帝舅舅。
想到陆辰安说的,“天命有定,不能强求”。可她明明救下了这么多人,改了这么多人的命,他说,“帝王命格,与常人不同”,可他又不是皇室血脉帝王命格——想到这里谢嘉仪一震。
她想到前世陆辰安说,他早与表妹定亲,后来一见倾心。
表妹。
她的表哥都是皇族。
谢嘉仪一下子冷静下来,目光坚毅,“换衣,备马!”她要自己去送令牌,她不信天命,她不信没人能拿着那块令牌出西门!
谢嘉仪带着人朝燕云去了,他们所有人骑得都是北地最好最快的马。额外每人都多带了两匹马,一旦马累了,当即就换马,昼夜兼程到了燕云郡。谢嘉仪甚至都没停下来仔细看看这个阻挡北边异族的城池,直接亮了牌子入城就奔着城那边的西门而去。
那是大胤通往北狄的门户。
西门越来越近了,突然郡主的马慢了,其他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恐怪异的表情。
唯有谢嘉仪继续打马向前,这时一个跛足道人出现在了路边,他悲悯地看着谢嘉仪,声音明明不大,偏偏能如洪钟,“郡主回吧。”
“天无二日,不可改,不可救。”
“徒劳,都是徒劳。”
“郡主,天命如此。”
谢嘉仪冷笑看他,满嘴屁话,什么天命,什么天无二日,天命拦她,她就要逆天而行!
她继续打马向前,城门已经可以看见了。
可是郡主的马不知踏到了什么,突然跪倒在地,动不了了。这是北地最好的马!所有随从都愣愣看着,如意上前,去扶郡主,他看到不止马,连郡主的嘴角都有血溢出。如意大惊失色,失声叫道:“郡主!”
谢嘉仪推开如意,她看到城门了,城门就在眼前。
她攥紧令牌,她要出西门!
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出西门!
如意看着她的郡主不敢再上前,可是他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他觉得平生第一次,他完全无法可想,他看到郡主口中的血染红了她衣襟上的白海棠。
可是,他无法可想,甚至不能上前拦住她。
那是他的郡主,最想做的事呀。
道士上前再次劝道:“郡主何必,郡主乃大胤福星,何必自毁!”
疼痛让谢嘉仪根本听不清如意他们的话,可偏偏道士的话每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既然她是福星,那么她就用她的福气去过西门。她想张嘴说话,让老道哪儿暖和哪儿待着去,可是她一张口,就涌出一口血。谢嘉仪抬手擦掉,继续拖着犹如踩在刀尖上的腿向前。
每一步抬起都好像从贯穿血肉的刀尖上抬起,然后每一步迈出去就再次踩入刀尖。
可是,西门就在前面。
既然她都能逆天重生,为什么陆大人不可以。没有道理,陆大人不可以!她的命格不贵重吗?她不是皇族吗?她前世早死,她也逆天改命了!
仿佛能听清谢嘉仪心中所执,老道的声音再次传入艰难向前的谢嘉仪耳中:
“郡主不是逆天重生,郡主是帝王血尽送你重生。”
可是谢嘉仪疼得即使听到也听不懂了,她所有的能量只够让她抬腿,向前。
一步又一步。
西门近了,越来越近了。
如意已经痛哭失声。
老道念了声道号,平静看着。他知道,越过西门的那一刻,等着她的将是诛心蚀骨之痛。
作者有话说: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辛弃疾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辛弃疾


第90章
西门就在眼前。
一切的哭声喊声, 包括老道的念念有声,谢嘉仪都再听不见。犹如身处不见底的炼狱,她只能看见前方的——西门, 西门也在一片血红中模糊成一片。可她死死看着前方, 朝着那个方向一步步前行, 到最后是——爬行。
在爬入西门城楼的瞬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她无法形容那种痛, 也许五马分尸,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要出西门。
天有能耐就让她死,如不能, 她要——出西门!
天要她趴着,她偏偏要站起来。天不让她前行, 她偏要出西门!谢嘉仪几乎像带着一身粉碎的骨头一样, 摇摇欲坠站起了身, 血红的眼睛只看西门。
当谢嘉仪踏出西门那一步的时候, 所有的痛楚突然凭空消失, 就像它们凭空而来一样。
城门后的老道猝然抬头去看天,朗朗白日, 但他却看到帝星动了。
“这不可能....."老道念念有词, “这绝不可能!”
他再次向帝星方位看去, 看到有小星隐现,有冲天蔽日之势, 五方避让。一直平静看着世间苍生挣扎的老道陡然有癫狂之态, 嘴里喃喃的都是:“圣天子要再次现世了.....师兄做到了.....师兄做到了!”
当年师兄下山预言了大胤五世而斩的命运, 那个预言的另一半是:异族突起, 群雄相争, 这块土地将陷入长久乱世,生灵涂炭。这样多年,师兄一直在寻找改变的哪怕一线生机,可拥有帝王命格的任何一人都是碰不得动不得的。
直到出现一个愿意给出全身帝王血的人,他只求送一人重入此间轮回。
随着晴空隐现的星宿再次褪去,癫狂的老道渐渐平静,他的视线落在了西门前血染青衣的女子身上。
最后,老道的视线落在了前面女子的腹部,久久无法移开。“圣天子现世——师兄做到了.....”
在旁人看来,神神叨叨的老道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原来天命真的可以改,师兄是对的,自己才是错的!可他无限悲悯地看向前面的郡主,可是她最想要的,终究还是——不可能。
他看着郡主,仿佛透过郡主看到了他那个同样执拗的师兄,为了这一线生机,他天赋异禀的师兄碎了自己的元魂道骨,早已身死道消。
如意在郡主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上前扶住了她,谢嘉仪噗喷出了一口血。她却顾不上别的,把手中染血的令牌递给如意,“你去!”
所有莫名的怪事,所有的屏障都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谢嘉仪看着如意持着令牌顺利纵马向前,她终于笑了,晕倒前她喃喃道:“陆大人,今生我只想与你白首。”她没有辜负父母教导,没有辜负兄长的牺牲,她没有对不起自己皇族的身份,她从来都没有。剩下的,她只想与陆大人白首,“赌书泼得消茶香”,如果陆大人喜欢,她想,她也会喜欢的。
陆大人,无所不能,那能不能许昭昭以白首?
谢嘉仪再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一醒来就看到风尘仆仆的如意,如意是笑着的。
谢嘉仪还没说话,苍白的脸就笑了。
陆大人,果然得救了。
她听到如意说:“郡主这下子可放心了吧。”
“如意,我要去况城。”如今已是深秋,在这个秋天结束前,她要一直看着陆大人,说着立即抓住如意的手:“你可告诉陆大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能去川南!”
如意笑:“陆大人听到都笑了。”陆大人怎么可能去川南。
谢嘉仪也忍不住笑。
明明一切都好了,可是谢嘉仪还是等不及一样,立即就要往况城去,如意只有领命的。郡主说的,就是他要做的,如意从来不问原因。
这日下午,谢嘉仪的车队到了况城。
这里更冷了,冷而荒凉,怪不得北狄但凡有一点生气,就想着南下。北地繁华本来就差大胤京师和南边苏杭金陵多了,可是北狄这边即使最靠南的城池,也把大胤北地衬成繁华都市了。
如意帮着郡主笼好斗篷,她一下车,就看到正快步出城门的陆大人。
谢嘉仪招手。
陆大人大概太高兴了,也冲她挥手。进出城门的就连伤员看着他们的郡主和将军都忍不住跟着人群起哄。就在这时,一个伤员似乎撑不住,在经过陆大人身边的时候倒了下去,陆辰安伸手去扶。
他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不对,可是他的左手已被此人扣住,而他的右手,早已经不够快。
一支淬了剧毒的袖箭就这样射入陆辰安的身体。
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生。甚至陆辰安倒下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还在快活地笑着,都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陆辰安意识到死亡降临的瞬间,就看向谢嘉仪。
他想念,他的郡主。
谢嘉仪脸上的笑容还没落,就茫然朝着倒下的陆辰安奔去。
见血封喉的剧毒,是大胤皇室的秘药。他知道,他遇到了“枭”。世祖元和帝诛杀闵怀太子满门后,意识到跑了一个才满月的孩子。斩草除根,不做就罢,做了就必须做彻底,这是元和帝的信条。“枭”组织,没人知道它的存在,这个组织只领了一条帝王令,诛杀闵怀太子血脉,不死不休。
谢嘉仪扑倒在陆辰安身边,茫然看着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陆辰安嘴里涌出。
一直到这一刻,她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整个人抖成了筛子,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而陆辰安甚至抬不起手,再碰一碰他的小郡主。他只来得及说一句破碎的,“昭昭.....对不起”,他想再多看她一眼,可他已经看不到了,他想告诉她这一生遇到她多好,他想告诉她只是心悦她就令他觉得快乐,可是他倒下的时候,视线模糊中看到了他的郡主茫然却痛不欲生的脸,他没有再说别的,依然只是最后三个字:“对.....不.....起”。
有千言万语想对你说,可都已经来不及。
谢嘉仪,陆辰安心悦你。
谢嘉仪,真的,对不起。
我为闵怀太子之后,正是你的表哥,本当与你青梅竹马。你可是太祖为我定下的妻子,比指腹为婚更早的钦定。可惜,我既不能做你的竹马陪你长大,也不能陪你走完这坎坷的人生路,与你共白首。昭昭,对不起。
天降大雪,让无声的人白了头。原来北狄的雪,来得这样早。
她握着半个王朝经济命脉,重振北地谢家军。她做了很多事,她拥有了很多很多东西,可是她又好像,一无所有。
谢嘉仪想放声痛哭,想悲号出声,可是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脸靠上了陆辰安的脸。
他的脸庞,依然温热。
“ 陆大人,我难受。”可是这次,没有人抱紧她,告诉她“我在”,这次她是一个人。
北地平原万里,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可是谢嘉仪却觉得,自己也许走不出这场漫天的大雪了。
暮色降临,又一个夜来了,可天,还会明吗?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到处都是压抑的哭声,雪落了所有人满身满头,但是没有人动。
有人愤恨的拉扯间,扯歪了那个行刺者外衣,露出了他内里兵服上一个大大的“川”字。刺痛了谢嘉仪的眼睛,耳边是那个温润的声音,轻声抚慰道:“天命有定,不能强求”。
天命?!
从此,她谢嘉仪再不信天!
陆大人,我活一日,就不信天一日。如果当真有天命,让天来诛我!
陆大人的脸,冷了。任凭她再努力,残存的温度还是一点点离开陆大人的身体。
如意就跪在郡主身后,他听到了郡主的呢喃,他们的郡主说:
“陆大人,我难受。”
如意慢慢跪趴下去,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们头顶身后是北地的大雪,纷纷扬扬。
他们在肃城操办了陆辰安的丧礼,丧礼一结束谢嘉仪就沉沉睡去了,或者说晕过去,谁知道呢。她只是吩咐说,好累,想睡。
就那么再也不肯醒过来。
急得陈嬷嬷和采月采星一直掉眼泪。直到大夫摸出了郡主的喜脉搏,两个月了。
叫醒郡主的是哑奴。
没人知道哑奴跟郡主说了什么,可是郡主醒了,也开始好好吃饭。同样没人知道的是,当郡主坐在那张靠窗的长榻上,看着窗外的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在想郡马爷吗?郡马爷已经死了。
她在想腹中的孩子吗?她还有和陆大人的孩子。
陈嬷嬷每天都在给郡主腹中的小世子做衣服准备各种东西,她想让郡主看到,让郡主不要忘了,还有小世子呢,还有小世子陪着她的。
她的小主子,还有家人的。
在背过身去的时候,陈嬷嬷的泪滴在她手中的小衣服上,然后擦干,继续认真给小世子做着衣服。
廊外的哑奴呆呆看着院中枯干的树。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是闵怀太子救了她的命,殿下说你去保护太子妃,以后你就是太子妃的奴。她就记住殿下的话,守着太子妃。直到那日,太子妃让她护着小殿下。她就护着小殿下,现在小殿下也死了。
她的小殿下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有了血脉,殿下不会知道,殿下信任她。
是她,换了殿下避子的药。
殿下知道自己早晚会死,他想要郡主好好的活。像每个正常贵女一样,过安稳的生活,将来会有子嗣,到了老去的哪一天,一切伤痛都成往事,殿下想要她的郡主能够儿孙满堂。殿下知道郡主喜欢孩子,尽管郡主每次看到孩子都说嫌吵嫌烦。殿下比谁都知道,郡主想要家人的执念,想要她的兄长父母香火永继。
但,枭在一天,殿下就给不了郡主。殿下也不愿再有一个孩子过着像殿下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一生都在为活拼命。可是,她却违背了殿下的意思,把郡主拖入了这个旋涡。
哑奴愣愣看着。
闵怀太子该有血脉传承下来。闵怀太子殿下,是太阳一样的人物,不该如此。
没有人给哑奴新的交待,从此,哑奴的命就是守护她新的小殿下。
又是大雪,北地的大雪可真多呀。
她看到郡主从窗边伸出了手,郡主糊涂了,窗外是廊檐,她哪里能接住雪呢。
哑奴听到郡主又低又轻的声音,郡主轻柔道:
“陆大人,又下雪了。”
况城那日半个月后,已经声隆整个大胤被称为新战神的靖北王陆辰安的死讯,传到了京师,同时传过去的还有张大虎的死讯。
坤仪郡主郡马、北地战神陆辰安身死。
北地左军将军张大虎身死。
这次,战神死于异族奸细,张大虎死于郡主之手。
坤仪郡主斩杀一军副统帅,真的是说杀就杀,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恐怕连张大虎直到剑插入他胸口都没想到坤仪郡主敢这么做。
平静的京师再次被北地来的消息惊动,又是坤仪郡主!
接到北地这两条消息的时候,正是京师的晚上,整个养心殿都是落针可闻的静。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帝王头疾已经严重到听不得一丝杂音,所以整个皇城都好像棺材一样,到处都是压抑的死寂。即使是离着养心殿很远的其他宫的宫人,也已经都习惯轻着脚走路、压着嗓子说话。
每天依然是批不完的折子,只有当了帝王,才知道大胤每天都在发生着这么多事情。
白日朝堂建曌帝刚刚发了火,无他,礼部尚书的折子他看了一万字还没看到正事,全都是什么尧舜太.祖,本来他的头就疼,这时候再也压不住脾气,直接把人叫进来就让侍卫打了一顿。不拍马屁不说废话是不是就不能说正事,每个折子都是这样,他还要不要睡觉要不要吃饭!
所以此时各个官员府邸都在学习如何用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把那些歌功颂德的言辞都从自己还没来得及递上去的折子中去掉,有聪明的更好领会了帝王的要求,已经学会在前面分条目把主要事项写上,再在后面具体说。
养心殿的建曌帝刚批完一份折子,就听到外面人进来通报:
太后娘娘让鸣佩姑娘送汤来了。
徐士行把折子往案上一扔,抬头向前看去。
就见鸣佩拎着食盒款款进来了。
又来——汤。


第91章
徐士抬眸向前看去:
鸣佩披着素色披风, 拎着紫檀木食盒进来了,款款行礼。往常徐士行很少会跟她说话,可今天徐士行忍不住开口了:“朕明明说过寿康宫送汤水的事儿不用你来做。”口气里带着压不住的烦躁, 他说完看向吉祥, 用一种疑惑的口气问他:“朕是不是说过?”
吉祥嗫嚅应是。
徐士行唇边噙着冷笑, 他母后当没听见就算了,怎么张瑾瑜也当没听见?救命之恩就这么好使, 他是不是得喝她送来的汤喝到死的那天,不然就是忘恩负义?还是知道自己是他表妹——
想到“表妹”这个词,徐士行好似被针扎到一样,心痛得一缩。不给他回避的空间, 谢嘉仪曾清凌凌的话就钻进了他的脑子:
“太子哥哥,我只想给你做表妹, 不想给你做太子妃。”
“表妹好。”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了, 她知道他骗了她。
徐士行突然丧失了再继续追究的力气, 他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排山倒海的空寂和疲倦席卷而来, 让他措手不及,让他无能为力。他挥挥手, 只想让张瑾瑜赶紧出去, 赶紧走。可是张瑾瑜不仅没走, 还脱下了披风,有跟着的小侍女上前把坠落在地的披风收起。
如今是深秋天气, 张瑾瑜披风内穿的却是轻薄的软绸, 流水一样贴合着二十二岁的女子充满生机又成熟的身体。她似乎非常羞怯, 但偏偏压着羞意, 俯身叩头, 声音都带着颤颤:
“陛下,太后娘娘让我今晚伺候陛下。”
女子俯身下去的时候绷出了迷人的线条,是美好的,也是脆弱的,带着瑟瑟,让眼前人更为堪怜动人。养心殿的宫人都垂着头,不敢多看。
徐士行漠然地看着她,他的声音里没有喜怒,一如既往的淡而平:“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满朝才俊让你选,你还可以离开这个皇宫。”
伏地的张瑾瑜一颤,依然执拗道:“臣女想伺候陛下。”
他想留住的人千方百计逃离这里,而他一直想送走的人却死死抱住这个富贵皇宫。这荒唐啊,似乎不死,就没有止境。
徐士行勾了勾唇角,带着微微的讥诮,他伸手从宫人重新搬过来的折子中拿过一份,懒懒道:“那表妹等着吧,朕身体不适。”
张瑾瑜抬头,一张芙蓉面酡红如醉,眼睛含了泪,汪汪的水一样:“陛下以为我愿意这样自轻自贱!陛下难道不知我的为人!太后娘娘.....让嬷嬷给我吃了.....娘娘忧心陛下.....”张瑾瑜的声音如同她的身体都像水一样又柔又软,带上了三分媚意。她那低声含糊的三个字是“美人醉”,是宫中初次侍寝的美人,得到上面恩赏可以服用的利于女子承宠的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