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卫忍不住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一直对他们挺好的头儿:“李头儿,为啥外面人都说郡主脾气不好?”要他说,郡主是他见过脾气顶好的贵人了。要是换了旁人,下着雨等了这么久,不说是自己不按时辰来,反而会拿他们出气。
李头儿又给了他后脑勺一下,“说话就说话,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说着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外面有多少人见过咱们郡主?那些见过还在外面说郡主脾气不好的——”他哼了一声,“贵人的事儿是你能议论的!”小侍卫把警告记在心里,却听到李头压得更低的声音含混了一句,“都是坏人。”
喜公公已经听见说郡主早早就来了,在宫门外等了好一会儿,他看了眼夜里咳到怎么都睡不下的陛下,折腾了一.夜。最后非要来到前面书房那张靠窗的榻上歪着,还要开着窗,他正想把郡主进来的消息跟陛下说,就听到永泰帝问:“海棠花还没开呀?”
喜公公忙道:“快开了,已经打了骨朵了,这场春雨一过,眼见立时就开了。”
永泰帝没说话,又是一阵咳嗽,拿开帕子上面又是血。他移开,淡淡地看了眼,就听到喜公公说郡主进宫门了,不一会儿就能到了。
永泰帝点了点头,让人把火盆移到跟前,一伸手把沾血的帕子丢进火盆。忙着给永泰帝凉药的喜公公看见一愣,“陛下,奴才去唤汪太医!”
永泰帝摆了摆手,艰难地笑了笑,“没有用,朕也不想再看他那张战战兢兢的老脸了。”
陆辰安去了翰林院值房,谢嘉仪来了陛下书房。
她进来的时候,火盆已经搬出去了。喜公公往永泰帝脚边放了脚炉,又在脚边多压了床被子。谢嘉仪看了陛下的情形,心里的不安不断扩大,但她面上却还是往日一样的笑。见陛下睁眼的时候,就陪着说两句话。陛下微微露出疲倦神色,她就不吱声,假装专心在看话本子。
却很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永泰帝睁开眼看了出神的谢嘉仪好一会儿,心疼道:“昭昭,别怕,朕好着呢。”
谢嘉仪抬起脸笑道:“我不怕呀!我只是在想今年的海棠花用那个越窑大肚细颈瓶装,明年就用那个青瓷的美人瓶,后年呢得找个更出彩的把今年明年的都压过去才是.....”
永泰帝伴着细碎的雨声,听着她温软琐碎的话,话里是一年又一年的安稳。
“昭昭要是朕的女儿就好了。”
谢嘉仪笑道:“大公主倒是好多次都想来看陛下,走到宫门口就给人拦住进不来了,就这样她还是每隔上几日就到宫门口磕头呢。”
“她?她好好的别再把谁一剑捅死了就是孝顺了。”
谢嘉仪接道:“当时换我,我也捅死他。”
永泰帝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认同谢嘉仪的话,还是不相信谢嘉仪会做出这样的事儿。
当年驸马跟一个婢女暗通款曲,事情暴露后,驸马家里也是老牌的勋贵,硬是把这个婢女抬了妾。大公主眼不见心不烦,直接当驸马死了。大公主的奶嬷嬷却见不得自己伺候的主子受这样的气,私下里没少磋磨那个婢女,这婢女一直忍着,忍了半年才被驸马看出来。驸马从小也是京城里有脾气的,哪里受得了自己的爱妾受这样大的委屈,加上又喝了酒,又是夜里,不顾婢女拦着,冲到嬷嬷那里,把人扯下来就踹。
上了年纪的嬷嬷睡梦中惊醒,哪里禁得住这样屈辱,直接上吊死了。
大公主二话没说拿着把剑就把驸马给捅了,当时也并没有捅死,就被下人拦住,把驸马送回了家。可是大公主提着剑又把婢女捅了个对穿,婢女身体可就没这么好了,当时就死了。据说郡马听说,一口气上不来,昂着脖子憋得脸都红了,直着脖子叫了“小莲”,跟着死了。
小莲就是那个婢女的名字。
驸马的家里哪里能愿意,就是皇帝的女儿也要有王法。
大公主被送进了护国寺,清修了两年,就开始公然养起了面首。皇帝的女儿,她要是就是不要脸了,别人也还真没办法。
提到这个女儿,永泰帝瞅了谢嘉仪一眼:“也就是你,还跟她来往,京城里说出多少难听的话呀.....”
“我跟大公主也就是半斤八两吧,也说不好到底是谁带累谁的名声了.....陛下,估摸这就叫投缘。”
永泰帝虚弱地笑了一下,就这样听着谢嘉仪絮絮说着闲话,听着绵绵的雨声,他慢慢合上了眼,睡了。把喜公公高兴坏了,这些日子陛下越来越难入睡了,能睡上这么一会儿太难得了。
永泰帝睡了一觉醒来,果然觉得精神好一些,还能起身往门口站了站,这天的晚膳也多用了一些。谢嘉仪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看陛下的精神可比前世这时候好太多了。
前世就是这天下午陛下去的,看着陛下安稳度过了这个下午。海棠花果然同前世一样在这日开了,谢嘉仪这次避开了前世那簇,另挑了一簇最配那个越窑花瓶的剪下来送进了陛下的书房。
她心道这个春天必然是能过去的,她得发动更多人,非把那个方仲子给找出来不可!陛下才多大年纪呀,就是不万岁万万岁,求个十年二十年,总不是贪心吧。
这一天她出宫的步子都是轻快的。
却没想到就是这夜,永泰帝病情一下子恶化。
长春宫经营了这些年,早就知道陛下身体不好了,此时听到陛下召见太子以及内阁大臣,德妃马上就知道时候到了。这时柳嬷嬷鸣佩都来到了德妃身边,伺候德妃更衣的时候,两个人手都在颤。
大胤要变天了,以后这后宫就是他们娘娘说了算了!


第68章
德妃先到了养心殿, 却被养心殿的奴才给拦在了外面。她眉毛一竖,已没有平日低眉顺眼的样子,喝道:“陛下不好, 本宫正要进去侍疾, 你们竟敢拦本宫!”
下面的奴才都知道也许用不了多久这就是太后了, 哪里敢真的得罪她。德妃等人,立即就捕捉到了养心殿奴才态度的变化。雨已经停了, 雨后的空气是如此清新,多少年了,德妃觉得自己从未这样畅快地呼吸过。而这,不过是开始。
很快喜公公就被叫了出来, 他的态度一如既往,躬身道:“没有陛下的吩咐, 娘娘不能进。”
就是这一如既往的态度, 让德妃听到格外刺耳。她轻蔑地看了眼喜公公, “本宫忧心如焚, 进去看看, 陛下果然有吩咐,本宫自然遵命。”
见惯了各色人等的喜公公哪里听不出德妃语气的变化, 态度的强硬。
他依然是那句话:“没有陛下的吩咐, 娘娘不能进。”
长春宫的奴才都在德妃身后, 养心殿的奴才在殿门两边立着,德妃觉得喜公公这是当着这么多人扇到了她的脸上。
“你敢拦本宫!”她扯下了往日的恭顺, 指着喜公公不客气道。
喜公公依然是恭敬站着, 还是重复了那句话, 一字不改。
德妃咬牙一连说了三个好, “本宫原以为公公该是个聪明人。”
喜公公依然是原来模样, 低眉顺眼道:“奴才只是个听主子吩咐的本分人。”德妃死死盯了喜公公一眼,狠狠甩了袖子,带着人往一边偏殿等着了。
直到她坐下还在咻咻喘着气,鸣佩轻轻为姨母揉着肩膀,道:“来日方长,娘娘且看他。”
“你说得对,来日方长,咱们且看他。”
两人似乎说的是喜公公,似乎说的又是别人。说过这句话,她们看着偏殿晃动的烛火,按捺着各自激动复杂的心情,等着。
很快东宫和内阁大臣们都到了,先是阁臣们进入,隐隐听到有哭泣声,接着就是太子单独进去。
徐士行跪在永泰帝龙床前的脚踏上,看着脱去龙袍以及厚重外衣的永泰帝,只穿着杏黄色寝衣,原来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茫然跪着,他也早已见过陛下的脉案,知道离那个日子不远了,却也没想到这样快。
他看着这位从来都不喜欢他的父皇,想到的却是谢嘉仪。何胜说郡主今日出宫很是高兴,这下子还不知道她突然接到传召会是什么反应。
徐士行的脑子乱成一片,他一度以为要不是昭昭,也许陛下真会废了他。后来,大约即使没有昭昭,陛下也废不了他了。他要做的只是按住其他野心勃勃的皇子,时时刻刻谨言慎行,规避着随时可能飞过来的冷箭。
他做了多久的太子,就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无论多小的太子,要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自己被放在那个位置那天起,就不可以轻易信任任何人。包括门人,包括兄弟,包括——陛下。
永泰帝大约是之前说了好些话,耗尽了力气,此时他靠躺在那里,只是喘着气,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帝王寝室里只有帝王的喘气声,床前跪着的太子,还有床旁侍立的喜公公都是静默的,静静听着一代帝王临终前每一句微弱的吩咐。
永泰帝终于再次勉强睁开了眼睛,“.....你.....立誓.....”
太子一震,看向永泰帝。
永泰帝半阖着眼睛,艰难而缓慢道:“.....永.....不.....逼迫.....坤仪.....”
一向稳重的太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新旧帝王的交接要说的必然是国事朝事天下事。即使是徐士行,明知道陛下没有任何话真的想跟他说,从来都没有,可他也没有想到永泰帝到了最后居然还要逼迫他。
寝宫里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到永泰帝越来越重的呼吸声,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盯住了跪在床前的太子,费力道:“.....你.....”
喜公公忙道:“殿下!”
徐士行在永泰帝的龙床前如帝王要求的立下了誓言。果然,陛下再没有别的话要跟他说。甚至到了这种时候,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说不出的嘲弄。
到了太子该退出的时候,徐士行起身,终于还是问:“为什么?”他想问他的父皇,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厌恶他,为什么这样看着他,为什么——逼迫他。
可他并没有等来永泰帝的答案,永泰帝已经躺下来,合上了眼睛,也并不打算给他答案。
永泰帝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他的父皇——先皇元和帝。他挑中了他,又嫌恶他。他也亲自挑中了徐士行,都说元和帝是先选中了太孙再定下太子,永泰帝觉得可笑极了,世人哪里知道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着什么。从先皇到他,再到太子,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先皇有孝懿皇后,他有什么呢?
他的儿子同样,什么都没有。
太子最终会做一个怎样的帝王,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永泰帝一点都不关心。他的这一棒,已经交出去了。他并没有辜负先皇,他只辜负了自己。
他的一生,从走出冷宫才有了指望。
可从走出冷宫的那天,就没了希望。他把那点狼狈的贪念已经缩到了那样小,那样小,可还是留不住,看不到。他嗬嗬喘着气,想问喜公公,“郡.....”
喜公公赶紧回:“郡主快到了,陛下且再等等,郡主快到了!”
谢嘉仪接到宫中召见的时候,已经和陆辰安睡下了。最近这段日子谢嘉仪一直没能睡好,直到过了今天下午,她才彻底放松下来,疲倦一下子就卷了上来,回府后早早就睡下了,此时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
连人进来回话,外面已经灯烛都点了起来,她还睡着,全然不知。
陆辰安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没敢迟疑,立即唤醒谢嘉仪。
面对骤然被唤醒还迷糊着的郡主,他无比镇定对她说:“昭昭,别慌,咱们现在马上更衣进宫,见陛下。”几乎是瞬间,谢嘉仪就醒了,那个她以为已经移开的巨石,轰然砸下。
让她整颗心都好像被石头压住了,压得喘不过气。
她的声音似乎很冷静,叫了采月采星给她穿衣。
她认真回应陆辰安:“不慌,不慌,我一点都不慌。”
听得陆辰安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安排入宫。
随着越来越靠近养心殿,谢嘉仪突然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往前扑去,好在旁边陆辰安迅速伸手拉住了她。她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提着裙子继续往前。
陆辰安和其他官员一起都在殿外候着,只有郡主被引进去了。
偏殿里德妃听到郡主进去了,发出了一声冷笑。旁边坐着的贤妃,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往日脸上明丽的笑容早已经没了。她和德妃的战场,前些日子就分出了胜负。谁都没想到,当太子真的决定出手的时候,又快又狠,出乎所有人意料,完全不像太子的作风。或者,像有人议论的那样,只怕这才是真正的殿下。
铁腕手段,让所有人不敢言甚至不敢怒。整个大胤,已经攥在了太子的手中。
此时众人不过等最后那一步的名正言顺。德妃的坐姿已然有了太后的味道,在所有女人中,她是那个最后的胜利者。贤妃言语间已经软了下来,在这个深沉的夜里,德妃开始品尝到胜利的味道,只是还不够彻底。
想到此时寝殿里躺着的那个男人,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但总归,该是高兴的吧。德妃自己也不知道。深宫二十多年,她有太多的恨,可她的恨都是指向女人。想到他,她更多的是复杂。没有女人,真的能恨永泰帝那样一个男人,如果你曾经见过年轻时的他。
德妃是个隐忍有野心的女人,可她终归是个女人。
喜公公出来把偏殿廊外候着的所有人都叫进去了,所有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候到了。他们进去,按各自位置跪下,等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不少人偷偷抬头看着跪在床前的郡主,都惊异地看到素服的郡主旁边,放着一个大肚长颈白瓷瓶,插着一簇怒放的大红海棠花。
垂危的帝王、素服的少女、怒放的海棠,构成了一种诡异的美,带着深重的说不出的震撼和悲哀。
跪在后面的陆辰安看到谢嘉仪,握着永泰帝瘦骨嶙峋的手,她的身上悲伤太浓重,浓重到哭不出。
陆辰安缓缓垂下了头。
皇子王孙,公侯贵族,富贵已极,可每一个人都有浓重到哭不出的悲伤。造化给了他们至尊至贵的身份,然后笑着拿走他们最想要的东西。这个皇城里生活着那么多人,可又有几个真正如意过。
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没有人是例外。
徐士行就跪在谢嘉仪旁边,这是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离得最近的距离。
但是谢嘉仪甚至,都不知道跪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永泰帝最后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去触摸郡主的脸庞。
谢嘉仪慢慢、慢慢地把脸庞放到他那双艰难抬起的左手中,永泰帝嗫嚅着嘴唇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随着永泰帝的手垂落在床边,两行清泪从谢嘉仪脸上滚落。
她听到一代帝王的最后一句话:“你,是公主吗?”
她听过那个故事,这是那个冷宫少年的第一句话,也是永泰帝的最后一句话。
喜公公尖细的声音穿透了夜幕,响彻整个大胤:
“皇帝,驾崩!”
这座谢嘉仪打小长大的皇宫,随着这句话一下子陌生起来,无论是这水磨青砖,还是这重重殿宇,无论是黄色的琉璃瓦,还是朱红色的墙壁。
从此,这座深宫和她再也没有关系。
谢嘉仪踉跄着站起来,此时整个养心殿都是一片哭嚎之声。这一刻,时间刚刚走到了子正。漫天的哭声中,谢嘉仪只是不明白,前世今生永泰帝都在同一日驾崩。
她不明白,她救下了那么多人,她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为什么她最想留住的皇帝舅舅,还是死在了同一日?
一片哭嚎中,谢嘉仪怔怔跪在那,大片大片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无条件疼着她的人了。
父亲、母亲、兄长,还有舅舅,他们只会问:“昭昭,你想要什么?”“昭昭,又想要什么了?”.....除此以外,所有人即使不开口,看着你都在问,“你能做什么”“你能带来什么”“你有什么价值”.....
不,她还有陆大人。
陆大人从来没要求她要有价值,他同样会问:“昭昭,你想要什么?”
然后看着她说,“好。”


第69章
帝王崩逝, 京城周边寺庙道观丧钟敲响,响声不散,回荡在整个大胤的土地上。
京城各处府邸人家都匆匆换下过年灯节挂的红, 换上了白。大胤皇宫更是迅速脱去了色彩, 到处挂满了白。当日头升起来的时候, 整个大胤皇宫已经是一片素白,灵堂方向更是不时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哭嚎声。
国不可一日无君, 大胤储君早定,此时就是早先站了四皇子党那边的人也情真意切哭请储君尽快登基,以稳定民心、军心。
太子殿下登基,成为新的天子, 从此永泰帝就成为先帝,将于明年改年号建曌。这一世, 谢嘉仪依然没有看到永泰十四年, 明年就是建曌元年了, 跟前世一样。
她愣愣看着灵堂前换上的火盆, 刚刚有人添了新的纸钱, 火盆里的火一下子腾了起来,把周围跪着的人脸照得都变了样子。
人脸确实都变了样子。
德妃虽然还没举行太后登基大典, 但现在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太后了。这几日, 寿康宫已经开始收拾, 只怕用不了多久长春宫德妃就搬入寿康宫,从此就是名正言顺的寿康宫太后。
前来吊唁的贵妇诰命, 对德妃的态度早已变了, 处处都以她为中心。灵堂里充斥着, “娘娘举动德行, 真是我辈女子楷模”, “娘娘固然悲伤,可也要当心身子”“娘娘.....娘娘....."......
新帝尚未立后,如今后宫德妃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而立谁为后,如何立后,这是国事,也是家事和后宫事。这个皇后简直可以说是要从德妃手中走出来的,这是很少会发生的情况。又不是幼帝登基,论理都是有太子妃的,太子妃成为皇后,陛下的母亲成为太后。而皇后对后宫权柄的把控,甚至会比太后更强大,至少也是在制衡中你来我往。
而如今大胤后宫的情形,直接把德妃推到了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这时身穿孝服的贵妇诰命们,就不能不看向跪在一边的坤仪郡主了——这个旧日的大胤皇族女眷第一人。只见她好像对这一切全无感觉一样,即使众人共同举哀哭灵的时刻,她也并不嚎啕,仿佛有些呆呆的。是了,以后没人给她撑腰了,她也只能永远呆下去了。再像以前那样跳腾,只怕——,几位诰命互相交换了眼色,摇了摇头。
丧事进行七天,才过头七,就已经有人为太后娘娘打冲锋,来试探坤仪郡主的反应了。
有个三品诰命夫人好像才长了眼一样,拿白缎面素净帕子擦了擦眼角,疑疑惑惑道:“这.....郡主跪的地方是不是不对....."
谢嘉仪跪的位置,那该是身份最尊贵的女性跪的位置。扶着德妃的柳嬷嬷撇了撇嘴,可算是有人说出来了,为了这个让娘娘心里好大的不痛快。但坤仪郡主从小被陛下带在身边,别说女性最尊贵的位置,只要她在,永泰帝旁边最尊贵的位置从来都是她的,连太子都要往后退一退。
十多年过来,人人都习惯了。所以在帝王丧礼这样的场合,坤仪郡主跪在那儿,竟然也没人觉得不对。就连张罗这件事的礼部,竟都没人说话。
柳嬷嬷垂头为自家太后娘娘抚平了丧服上跪出的褶子:十多年的坏习惯,也该改了,错了就是错了,总不能一直错下去,也没个体统不是?娘娘可一直等着第一个说话的人,柳嬷嬷老眼看向那个诰命,这位夫人要有后福了。到时候不拘什么理由,捧起来这位夫人,其他人可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位三品诰命夫人也是搏一搏,探看太后那边和郡主的态度。
这话说出来,灵堂里一静,大家掩着帕子又是擦泪又是擦嘴角,其实都在悄悄观察着灵堂里太后和郡主的反应。
太后不到四十岁,保养得宜,仪态万千。这些日子守灵虽然苦了些,好在下面的人尽心,给她准备的汤水里面都是加了山参燕窝的,所以此时虽然带些憔悴,但不管神气还是气势都是足的。这个时候她好像伤心得很了,没听见一样,只是拿帕子擦着眼泪,伤心得仿佛人都软了,全靠身边的柳嬷嬷和鸣佩撑着。
郡主呢?
大家悄悄拿眼神瞟过去,突然发现,坤仪郡主换下她惯常华丽张扬的衣衫,此时只着白色孝服,低着头跪在那里,尤显纤弱。让人突然想起来这个一入京就封号坤仪,如今更是加封辅国,名声早就传遍大胤的赫赫郡主,不过还是一名十七八的女孩。
此时跪在那里,说不出的单薄伶仃。
让想要跟着试探的其他几位夫人都没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跟上开口,这,先帝的英灵只怕还没走远,她们就跟着针对这样一个不大的女孩子.....似乎,不合适呀.....她们都这样在心里跟自己说,不愿意承认即使是此时看起来这样柔若纤细的女孩,也是让她们畏惧的。
这可是坤仪郡主。
她们只敢窃窃私语,“这不合规矩啊.....”“是啊”,“也就是娘娘慈和,不然再不能容一个小辈这样的.....”.....
低低的私语,压着声音,但还要给人听到一些,又怕被人听实了.....在灵堂里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子。可当事人依然好像全无反应,这种窃窃的私语也就停了。
毕竟跟风说上一句都是壮着胆子了,谁知道这位郡主什么时候发作呢,要是发作在自己身上,就是讨了太后的好,但在这样满朝文武都在的场合,郡主可是敢直接给人没脸的。真被当众落了脸面,她们回去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谁身后没有一帮子乌眼鸡一样等着争权的妯娌、难缠的大小姑子、得罪过的族中妇人、爱嚼舌根子的下人.....
因此低声附和一句“是啊”,已经算是博过富贵了,这可真是往火里伸手,也不知能掏出个什么,但这火可是真的火。
所以那位三品诰命的话落了,太后悲伤,在这个时间自然不适合说什么,所以她也就只能听不见。而当事人坤仪郡主也好像根本就听不见,连一个眼风都没给。其他人固然有人窃窃私语了两句,但很快也没了,这话就那么掉在了地上,没人接。
此时灵堂比先前更安静,就连早先还有的哽咽哭泣声这会儿都没了。倒是有人想适时哭两声,可才发出一声试探的哭腔,就感觉整个灵堂里就剩下自己了,立即收了声,也跟着众人都噤声低头,只是一遍遍擦着脸颊眼角。
太后不能说话,但太后是真恼了。这帮人如此不中用,这是都被坤仪郡主给吓破胆了?她扶着鸣佩的手一用力,鸣佩看了一眼自己的姨母,明白了。太后贤德,但是太后再贤德,她忍了太久,也有些等不及了。
鸣佩又看向对面的谢嘉仪,白衣素服,浑身上下只有头上一根白玉海棠簪,腰间大概是块玉佩也收挂在银色锦囊中。明明整个人都显得呆愣无神,可偏偏还是让鸣佩觉得,即使这样时刻郡主都带着那种上位者的跋扈。是呀,她是坤仪郡主,她想跪在哪里就跪在哪里,根本不会为别人想哪怕一点,根本不会管太后娘娘脸上好不好看。
这就是坤仪郡主。
鸣佩低了低头,这样任性自私的一个人,却这样好命。什么都不用做,权势富贵就都有了。但,她眼睛闪了闪,自己没本事,再多的权势也留不住的。这个跋扈的郡主,只怕这时候还没意识到,变天了。
多次在谢嘉仪这里受挫的经历,让鸣佩开口前迟疑了一下,毕竟谢嘉仪跟别人不一样,其他贵女之间就是互相恨到能生吃了对方,还是能够面带微笑,不软不硬,讲究的就是一个绵里藏针,即使互相都扎出血了,面上还是笑笑的。可这人——,果然是生在北边蛮荒之地、世代武将出身,再是有公主下嫁,也改不了骨子里的粗蛮。
鸣佩这段日子,整个人都比以前瑟缩了些。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这种瑟缩,但已经在她的样子上带了出来,只是这种瑟缩日日往里淬着恨毒。鸣佩也不再是曾经的鸣佩了。
鸣佩不能不开口,是试探,也是为了拿下。没人来,就得她来。也许不止太后娘娘等这一天,很多人都等着这一天,看一看学会低头的坤仪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