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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隐含冷笑的声音传至众人耳畔。
众人一时再不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
“吃啊。”
折竹将一块红烧肉夹进商绒面前的小碗,她盯着那块肉,再抬头去看他,她不能明白,在周遭满是杀机的视线中,他为何还能如此随性不拘。
但她想了想,还是如他一般动了筷。
只要她不抬头看那些人的脸,她也能吃得下这顿饭。
少年到底也没吃几筷,却饶有兴致地斟来一碗酒喝了两口,而那刀疤脸疼得早已按捺不住,“小公子,你到底何时赐我解药?”
“解药只有一颗,”
折竹的目光在刀疤脸与寨主之间来回流转,“但中毒的,却是两个人。”
寨主与刀疤脸面面相觑,这厅堂内的气氛已隐约有些不对,二当家皱起眉来,心下越发怀疑,回头瞧见手底下人用粗布裹着少年的软剑上前来,他便伸手抢来,道,“大哥三弟莫要被这小子蒙蔽!解药定不止一颗!不信就拿这小姑娘来试!”
他说着,快速朝商绒伸手。
哪知少年身如鬼魅,竟比他还快,在他的手指尚未触碰到商绒半分衣袖时,他手中的软剑已被少年抽走,锋利纤薄的剑刃割破了粗布也割破了他的手掌,顿时汩汩的鲜血流淌出来。
商绒被折竹攥着手腕匆忙起身后退,他又忽然松手,刀剑相接之声入耳,她抬头,正见他的剑刃刺破那二当家的咽喉。
“二弟!”这一幕刺激得寨主瞳孔一缩,他抽了桌上的刀正要发作,然而少年沾血的剑锋犹如纤薄竹叶粼粼微晃,指向他。
“再犹豫,可就没机会了。”
折竹从腰间的躞蹀带中捻出一颗玉绿色的丸药来,他白皙隽秀的面庞沾了血,眼睛弯弯的,“你们是要替他报仇,还是要这个?”
第11章 不可说
寨主的一双眼睛紧盯着那少年手中玉绿色的药丸,也不知是此时紧张之下产生了错觉还是毒性真的发作,他也隐约察觉手掌有些刺疼。
再看刀疤脸,他已疼得不住伸展着指节,神情已是疼痛难耐,在他伸手要抢少年手中丸药之际,寨主提刀往上,刀柄重击刀疤脸的虎口。
刀疤脸疼得龇牙咧嘴,缩回手去,怒视寨主,“大哥!你只不过碰了一下我碰过的酒碗,我却是将那柄剑提了一路,你即便中毒,也应该不会危及性命啊!”
此时他是后悔不迭,不该贪图那柄银蛇软剑灵巧漂亮,就这么把玩一路。
寨主闻言,不由再看向那少年的脸,只见他一双天生笑眼,神情却是冷然自若,令人分毫看不出他的心思,这反倒更令人心底发寒,不敢冒险。
“我的确不止带了这一颗药,”
折竹放下剑来,看向身后的商绒,“虽说此毒早已于我无碍,但有时她也碰我的剑或碰我的手,这药原是为她准备的。”
他扬眉轻嗤,“否则,我何必淬了毒又带什么解药。”
商绒忽然迎来他的目光,听他字里行间无意流露的几分“暧昧”,她的睫毛轻颤,沉默低下头去。
“所以今日刚巧就只剩了这一颗?”寨主的眉头紧紧地皱着。
折竹用指腹轻蹭去脸颊的血迹,“我虽会些武功,但若要对付三当家带着的十几号人也没多大的把握,所以才说了那三万两的谎。”
商绒听见他这话,一下抬头,却见少年垂眉轻叹,“若非是二当家方才有意害她,我也不会情急杀人。”
他继而抬首,看向那神情变幻不定的寨主,“这本就是你的地方,你又有这么多的手下人,难道我骗你就能逃得出去?”
寨主略微思索一番,视线再度落到那刀疤脸的身上,“老三,说到底这事也是你惹来的。”
“如果不是你贪图那没影子的三万两,老二也不会死。”
常跟着二当家手底下的山匪原本就按捺不住要对那黑衣少年动手,此时又听寨主这一番话,他们也不由盯住刀疤脸。
“大哥!你这是不肯让药给我了?”
刀疤脸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冷笑一声,再看一眼少年手中的丸药,手上疼得剧烈,心中惧死的忧虑更甚,他当即抽出刀来,“那还有什么好说!”
整个厅堂随着寨主与刀疤脸的打斗而乱作一团,那死了的二当家的手下人要么冲向折竹,要么与三当家的人缠斗起来。
起初还不见血,但在折竹护着商绒以手中软剑轻松割破两人喉咙后,他状似不小心地将那丸药抛出,顿时引得那刀疤脸使出浑身解数来争抢。
寨主肩上生生受了刀疤脸一刀,他脸色铁青,再出招时便比之前要狠上数倍,而刀疤脸也许是手上实在疼得连刀柄也握不住了,十几招之内便落于下风。
刀疤脸在被寨主逼得连连后退之际,身后一名山匪忽然刺穿他的胸口,他嘴里喷出大口鲜血,溅在寨主脸上。
“老三……”寨主盯着他,有一瞬茫然。
刀疤脸重重地倒下去,顷刻间没了气,而那名刺穿他胸口的山匪又被他手底下的人乱刀砍死。
鲜血飞溅,赤红一片。
“寨主!解药!”有人将那颗在尘土里滚了几番又沾了不少血的药丸双手奉上。
寨主顾不得再看地上那刀疤脸的尸体,接了解药来也不计较脏污便强吞下去,这一瞬,他舒了一口气,随即令人制住二当家与三当家的手下人,一番折腾下来,他才发现那少年与他身边的姑娘已不见踪影。
可大门分明是关着的,守在门口的人也一个没少。
“寨主,他在上面!”有人抬手指向房梁。
寨主循声抬头,正见那黑衣少年与裹着披风的那个姑娘坐在横梁上,少年居高临下,衣袂猎猎。
他那一双清亮剔透的眼睛低睨着底下残余的山匪,满地的鲜血狼藉,又瞧见那寨主眼中的森然杀机,便笑,“这就要过河拆桥了?”
“坐好,别掉下去。”
商绒抱着柱子,只听他简短嘱咐一句,她才抬眼便见他一跃而下,顿时所有人围上来。
刀剑相接摩擦出的声音刺耳,割破血肉的声音又发闷,少年手中软剑犹如灵蛇游弋,他轻盈缥缈的身姿穿梭于朦胧血雾中,商绒不敢多看,只好紧闭起眼睛。
忽然迎面的一阵风使得她警惕地睁眼,原来是那寨主借着长桌一跃,飞身挥着长刀朝她而来。
刀锋擦着风拂动她兜帽上的毛边,但这一瞬,那满脸横肉的寨主却忽然痛叫一声,魁梧的身形跌落在桌上,使得长桌散架,彻底塌下去。
他痛得脸上狰狞,被割断了脚筋的双腿血流不止,浑身都在发颤,此时他满头冷汗,忽然惊觉厅堂里一片寂寂。
原来除了他,这堂内的兄弟竟已无一活口。
“你……”
他嘴唇抖动,满眼惊恐地望着那步履轻盈踩踏尸首血水朝他走近的少年,他忍不住地往后缩。
少年剑尖血珠颗颗滴落,他的嗓音冷静而含笑:
“糖丸好吃吗?”
什么?
寨主猛地一怔,随即瞪大双眼,但下一刻,那薄如竹叶的剑刃割破他的喉咙。
整个厅堂内再没有一点儿声响。
商绒的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她不敢多看底下满地的尸体,只盯着那黑衣少年,看他转过身来,看他抬起头。
他白皙俊俏的面庞沾着血,又添了些莫名的薄红,看向她时,那双眼睛如同沾了露一般,有点湿漉漉的。
山中开始落雪,依靠崖壁的整个寨子被烈焰吞没,黑烟缭绕。
“我记得你是会喝酒的。”
商绒勉强扶着少年走在积雪的山坳,抬头望向他说。
在渔梁河畔,他还灌给了她一口酒。
酒意已经逐渐上浮,折竹的思绪显得有些略微迟钝,他朝她伸出两指,说,“只能两口。”
“可是你今日也只喝了两口。”
商绒气喘吁吁,全然未料他腰间常挂一个小小的酒葫芦,却偏偏酒量这样差。
“嗯。”
他没什么所谓地应她一声,隔了会儿才想起来答她,“他们的酒更烈。”
“那你就不要喝啊,”
商绒的眉皱起来,“明明是那么危险的地方。”
折竹莫名轻笑一声,却并不说话,直至她力气不够,膝盖一软两人摔在雪地里,商绒匆忙坐起身,发现他已经闭起眼睛。
她正不知所措,看到他落在一旁的软剑便要伸手替他拾来,却听他忽然道,“别碰。”
商绒的手顿住,她回过头来,对上他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问,“不是假的吗?”
自他拿出那颗玉绿色的东西来时,商绒便知他是在骗那些山匪,那哪里是什么解药,是她吃过的糖丸。
折竹身上总是有很多的糖丸。
“不过是一种药草的汁液,沾上就会又麻又痛,”折竹的眼睛添了笑弧,声音里裹了几分不算浓烈的醉意,“我涂来玩儿的。”
若只是短暂触碰倒也没什么,但那刀疤脸将他的剑拿了一路,自然沾得多些,后来那寨主握着酒碗迟迟没松手,因此也沾上了一点。
商绒惊愕地望着他,片刻后又去看他的手,“那你呢?你握剑的时候,沾上它就不觉得疼吗?”
如果不是疼得厉害,那个刀疤脸又怎么会深信自己是中了剧毒?如果那药草的汁液不够厉害,又怎么会随着刀疤脸的手汗而沾染在酒碗上,令那寨主也相信自己中了毒?
“我可不疼。”
折竹嗤笑,他盯着她,“我说的也并非都是假话,譬如,我的确很讨厌旁人碰我的剑。”
商绒心中觉得怪异,可她沉默地打量他,少年眉眼张扬,竟真不见一丝不适或痛苦,他白皙的面庞因酒意而微微泛红,一双眸子潋滟生光。
“那为什么我也没觉得疼?”商绒记得他扶过她,也替她粘过面具。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用水就能洗净。”
折竹的语气懒散。
商绒闻言,不由一愣。
原来他常常净手,并非是因为什么洁癖,而是他有时会在剑柄上涂那捉弄人的东西。
她没说话,却不禁想起方才在那山匪的厅堂里,他不动声色地看穿那三人的本性,故意先杀了其中最不肯上当的二当家,留下来那两个,他只用一番话,一颗糖丸便引得他们自相残杀。
近百的山匪,留下一半来,再被他一个人杀得精光。
此时商绒终于明白,在山径上他那句“藏不住便不藏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雪野之间风声呼呼。
“这个秘密,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折竹半睁着眼,嗓音清澈而凛冽。
他说的秘密,是他饮酒只能两口的这件事,纷纷的雪花落在商绒的身上,也落在他浓密的眼睫,此地白茫茫的,喧嚣的从来只有风。
商绒双手枕在膝上,抬头遥遥一望,寒雾白雪交织作极致的荒芜,满眼尽是陌生而冰冷的风光。
“我有什么人可说的?”
她回过头来,“折竹,我只认识你。”
第12章 去消夜
“我只认识你。”
折竹乍听她的这句话,他盯住她被寒风吹得发红的鼻尖片刻,上浮的酒意也许令他神思不够清明,他手臂挡在眼前,极轻地笑了一声,却又一言不发。
商绒从没见过折竹这样的人。
远处倚靠山壁的匪窝被烧得不成样子,融化的雪水涓涓而淌,他却在树下枕雪而眠,竟也十分安然。
商绒却要打破他这份安然,她摇晃他的手臂,“折竹,你起来,不能在这里睡。”
折竹被她强拉着坐起身来,肩上发上沾染的雪颗颗晶莹,他撩起薄薄的眼皮看她片刻,随即在雪地里捡起软剑缠上腰间。
商绒扶着他顺着来时的曲折小径下得山去,回到原本那条山道上时,折竹已酒醒大半,风声吹拂草木之声在耳,他忽然停住。
商绒随之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仍是在清晨时遇见山匪的那一处,如今聚集着一众人,黑压压的数百人将前路生生阻隔。
早前被山匪扔下崖去的尸体如今也一一陈放路旁,他们之中还有穿着官差袍服的,其中那领头的捕头正与身边人说话,却冷不丁地瞧见不远处的那一对儿少年少女。
商绒如今脸上没有面具,见了这些官差便心有不宁,她踌躇后退一步,折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与那捕头对视一眼,回头来将她的兜帽再往下拽了一下,遮掩她大半张面容。
“走。”
他简短一字。
商绒见他已抬步往前,便也只好跟在他身后。
“二位从何处来啊?”
那捕头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瞧他们两人近了,便上前盘问。
“淮通。”
折竹说道。
淮通也属江陵,与南州是一个方向,如此也说得通。
“为何不走官道,偏要走这偏僻山道?你们可知,此处近两年常有匪患,”捕头说着,回头指向那路边的数具尸体,“瞧瞧,这些还是镖局中会武的能人,可都交代在这儿了。”
“只是听人说这条山道离东源县近些,”折竹瞥向那十多具摔得面目全非的尸体,面露忧虑,“她得了要紧的急症,我们此行是要去东源县寻那位老名医。”
要紧的急症?
捕头闻声,目光落在那姑娘的身上,她看起来怯生生的,身上裹着两件披风,兜帽遮得严实,只露出来没有血色的唇与苍白的下颌。
他也晓得,东源县确有一名医,每年自各地往东源县求医的人也不在少数。
捕头正欲再问,却听那姑娘咳嗽个不停,她弱柳扶风的,仿佛此时她抓着黑衣少年的手臂方才能勉强站定。
“你们就这么走来的?”捕头仍是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原本雇了马车,途中又想省些钱给她医病用,便换了匹马,”折竹垂下眼睛,叹了一声,“哪知今日溪畔饮马,缰绳脱手,马跑了。”
“跑了?”
捕头一听,粗黑的眉一扬,常有些贩子还没将马驯养好便着急脱手,这些事儿他自然也是见怪不怪。
这少年说话滴水不漏,似乎没什么错处。
捕头正思量着再问些什么,却听说身后下属唤他,他回头之际,折竹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身后之人扯了一下。
他侧过脸去看她,正见她抬起头来,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便猛地又咳嗽一阵,孱弱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一下闭起眼睛倒向他。
折竹眼睫微动,被动地抱住她的腰身,此时捕头听见动静再转过头来,瞧见他怀里已经晕倒的姑娘便忙唤下属,“快!牵我的马来!”
一匹马很快被人牵来,捕头看向那黑衣少年,“我看这姑娘的病已耽误不得,此地离东源县已不远了,你们便骑我的马快些去吧!到了东源县再将我这马牵去县衙便可。”
“多谢大人。”
折竹带着商绒上了马,朝那捕头颔首。
乌泱泱的一众人让开一条道来,众人目送那对少年少女骑马扬尘,在湿润的寒雾中越来越远。
“大人,您何必将自己的马给他们?”站在那中年捕头身侧的一名捕快忍不住说道,“那可是祁知州送给您的一匹良驹,万一那小子不还呢?”
“良驹之所以是良驹,除了跑得快,还是识途的,”捕头招呼着人先将尸体抬上车去,才对身边人继续道,“这荒山野岭的,又闹了两年匪患,少有人敢走这条道,你瞧那小公子和小姑娘年纪轻轻,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有可能,可那小公子腰间有一柄软剑,只怕是会武的,我们合该谨慎些,且看他们是否真去了东源县。”
——
风雪迎面,疾驰的马蹄一声声一阵阵,寒雾挡住了他们身后许多的视线,不知何时山道上再听不见一点儿人声。
“你倒也会随机应变。”
少年的嗓音在风里仍旧清冽。
“但他好像还是起疑了。”商绒仰头,兜帽毛茸茸的兔毛边儿挡了些视线,她隐约看到少年白皙的下颌。
“那又如何?”
折竹没什么所谓,他垂下眼睛瞥见马鞍底下不起眼的一个粗布袋子,褐色的粉末一点点悄无声息地洒落于积雪之上,“将这马早些还他就是了。”
两日后,商绒与折竹抵达容州。
过了容州才是蜀青,但天色已晚,他们便住进了容州城内的一间客栈。
漆黑的夜色笼罩下来,檐外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厚实的窗纱隐约映出灯火的明灭,商绒躺在床榻上拥着被子翻来覆去。
没一会儿,她坐起身来。
隔着一道屏风,对面的一切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模糊不清,她正在想他是否睡着,却听他忽然道,“做什么?”
“我睡不着,”商绒望着屏风,“索性起来写道经。”
她没忘了自己答应过他,要将《太清集》与《青霓书》默给他。
少年有一会儿没回应,商绒披上外衣起身来,想点灯却又不知寻常市井间用于点灯的物件是什么。
屏风后忽有动静,她转身之际,正见少年绕过屏风走来。
“客栈可没有笔墨生宣。”
他用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台,暖光将他的脸庞照得分明,睫毛在眼睑下的阴影时浓时淡。
商绒闻言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折竹懒得碰桌上的冷茶,忽然道,“不如去消夜?”
“不去。”
商绒听了,没有丝毫犹豫地摇头。
“为何不去?”他一撩衣摆在桌前坐下,一手撑着下颌,撩起眼皮看她,“你难道不是饿得睡不着?”
商绒浓淡适宜的眉微皱了一下,面露窘迫,她迎着他的目光片刻,撇过脸去,轻声说,“那我也不想去。”
这间客栈什么都好,就是饭食不合她的胃口,晚饭她只用了几筷就作罢了。
“容州菜辛辣,你自小茹素自然吃不惯。”
少年拨弄着空空的瓷盏,碰撞出清晰的声响,“但此地也不是没有外来的厨子。”
商绒却仍不为所动,她垂着头,闷闷地说,“折竹,你自己去吧。”
她明净的眉眼始终郁郁,如同一只毫无生气的小蜗牛,只想躲在自己的壳子里动也不动。
她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也对这夜里的繁华提不起一点儿的兴趣。
“你可知,官衙离此处是近是远?”
少年的声线淡薄。
商绒一下抬头,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睛。
容州城入夜之际正是消夜的好时候,只是正值冬日,街上的食摊少有客人,多的都在可遮蔽风雪的酒楼之内。
长街寂寂,只有极少的人不畏凛风在油布棚子底下围炉消夜。
商绒狠狠地咬一口白切鸡,生着闷气一句话也不说,少年却盯着风炉上煨着的热酒。
他朝炉上的酒壶伸了手,却冷不防忽然被人攥住了手腕。
各色灯笼交织作光怪陆离的影,少年那双犹如沾露般剔透的眼睛看过来,商绒朝他摇头:
“不可以。”
折竹盯着她片刻,极轻地嗤笑一声,挣脱开她的手,拿来酒壶斟满一杯。
“你明明不能饮酒,又为什么总要尝试?”
商绒怕他醉倒在这里。
“这夜里也没有食人的妖魔,你又为何不肯出来?”
他神情寡淡,轻抿一口热酒。
商绒不说话了,又低下头狠咬了一口烧鸭肉,身后不远处时不时有其他食客谈笑的声音传来,零星的雪粒落入棚来,融化在火炉散发的热气里。
绯炭温酒,冷荤热荤佐以一碗汤,便是消夜,商绒捧着汤碗时有一瞬恍惚,如此雪夜,她静悄悄地抬头望向灯影之下胡乱飘飞的雪。
她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回客栈的路上,商绒提着一盏灯笼跟在少年身侧,大约是食摊的酒并不算烈,他只饮两口倒也没有什么醉意,步履仍旧是轻盈的,冷风吹着他的衣袂,被黑靴包裹的小腿紧实而修长。
走入幽深长巷,他的步履忽然变得缓慢。
“怎么了?”
商绒抬头望他,却不防他忽然转过身来,伸手揽过她的腰,灯笼顿时从她手中跌落在地上燃烧起来,他的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致使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膛。
少年衣襟间有种竹叶混合积雪的冷香,他的呼吸更带有一分清冽的酒意,商绒脊背僵硬,睫毛止不住地颤动。
“阁下跟着我们,是想做什么?”
她听到折竹的声音,隐含冷笑。
再低眼,她看见他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已经握住腰间泛着寒光的银蛇剑柄。
“小公子请放心,我没有任何恶意,”极淡的月光照出那人魁梧的身形,他有一张粗犷的脸,“只是想与您做一桩生意。”
第13章 似纸鸢
“生意?”
灯笼的火光燃尽,少年立于幽暗的巷间,眉眼微扬。
“我想请小公子帮我救一个人。”
那男人倒也爽快,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既不是大夫,又能帮你救什么人?”折竹那一双眼睛显露几分漫不经心。
“容州城医馆遍地,若为医病我自然也找不上小公子您,”男人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讳莫如深,“我要您救的人在牢里。”
折竹闻言,清隽而凌厉的眉眼微抬,他盯住那不知名姓的神秘男人,片刻后笑了,“我可没那本事。”
“您有,”男人摇头,意味极浓,“毕竟,杏云山上那近百的山匪是死于您之手。”
商绒虽被折竹护在怀里未得见那人样貌,却也将他的话听得清楚,她眼底乍添几分愕然。
他怎么会知道?
这一瞬,折竹眼底笑意尽敛:“你有何凭证?”
“当日小公子在山匪窝里放的一把火,我可全都看见了。”
男人不苟言笑,“我若去官府说明此事,想来自会有人来向您查证。”
如此直白外露的威胁却令少年眼睛微弯,昏暗的雪夜之间,他眼底的笑意冷冷沉沉,“看来我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五日后便是斩首之期,若小公子能将此人救出,此事我一定烂在肚子里。”男人说着,便将一样东西抛出。
折竹伸手接来,只垂眼轻瞥纤细的竹管,再抬首,那男人便已经跃入漆黑无边的夜色,消却声息。
“他走了吗?”商绒没再听到那人说话。
“嗯。”
折竹应一声,松了扣住她后脑的手。
此时长巷寂寂,商绒满掌是细汗,她站直身体仰头,望见他的脸。
凛冽夜风里,一缕浅发轻拂他白皙面庞,他低下眼睛来与她对视,“看什么?”
“劫狱是死罪。”
她说。
少年闻声扯唇,“我知道啊。”
他转过身,“你不是也听见了?我若不去,他便要惊动官府。”
话至此处,他忽然步履一顿,停下来看向跟在他身后的姑娘,“我倒是不担心他真有什么铁证,只是官府一旦查到我,未必不会注意你。”
“我可以走。”
商绒几步走到他面前,呼吸之间雾气缕缕,“折竹,你不要听他的话。”
“你自己走,就不怕被发现?”
折竹双手抱臂,好整以暇。
“若要因为我的这份惧怕而要你去冒死涉险,”商绒的眼睫垂下去,得不到他的回应,她的声音透露几分焦急,“我宁愿一个人走。”
她知道,在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对自己的将来毫无期待。
而折竹轻睨她片刻,故意道,“如此正好不必替我默那两卷书?”
“不是。”
商绒眉头微皱,泄露一丝气闷,却还是决心好好与他讲道理,“折竹,他未必真在杏云山看见了你与我。”
“当日杏云山上有没有漏网之鱼我再清楚不过。”
折竹复而抬步,脚下积雪沙沙,“他并非山匪,也不像寻常百姓,那么便只能是官府中人。”
一刹间,商绒想起当日她与折竹下山后,在山道上遇见的那一众人,那捕头戳破了马鞍底下的香料袋子,又将马借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