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山道上除了官差,还有一些穿着寻常衣衫却拿着兵器的人,他们应该是官府招募的乡勇。”
他的嗓音平淡而悠然。
一般州县是不能调动地方兵马的,若出了匪患,官府通常会上书禀报总督,然后才能招募乡勇灭匪。
他们一定是在商绒与他离开后,上山发现了那被烧得一塌糊涂的匪窝。
“早知如此,我们就不该去山匪的寨子。”
商绒有些后悔。
她想不明白为何官府中人,要费如此力气来寻折竹劫狱救人。
折竹闻声而侧过脸来,却问,“他们的饭菜不好吃?”
“嗯?”
商绒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心中茫然,却还是点了点头,如实答:“……好吃。”
尤其红烧肉,烧得最是好。
“既然好吃,那又有什么可后悔的?”
“我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威胁,”少年嗤笑一声,巷口一片橙黄的光影洒在他身上,“我不杀他,只是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商绒忽然静默下来,低垂的视线停在少年随步履而动的衣袂,他自在无拘得像是无人能收拢在掌中的一缕清风。
而她是借风远行的纸鸢,不知何时,她要么摔得粉身碎骨,要么被持线的那只手狠狠拽回。
“放心。”
忽的,她听见他说。
她抬头时,雪花在交织的灯影里粒粒分明,如此寂寂长夜,唯他骄傲的,泠泠的嗓音如此清晰:
“你是和我一起出来玩儿的,我有的是办法保全你。”
夜愈深,客栈房内灯火俱灭。
商绒在榻上怀抱心事倦极睡去,她不知在她熟睡之际,仅一道屏风之隔的少年已悄无声息地跃出窗棂,隐匿于风雪之间。
矗立城西的一座八角高楼在月色笼罩之下只隐约可窥见模糊的轮廓,楼上坠挂的铜铃被夜风吹得叮铃作响。
“十七护法。”
无一丝灯火映照的八角楼上,姜缨垂首,将自己所得的消息如实说出,“属下已查明,当日在杏云山下借马给您的那个捕头并非是东源县衙的,而是这容州衙门中人,颇得那位新上任的知州赏识。”
“今夜的那人,你可看清了他的样貌?”黑衣少年转过身来,隽秀的眉眼压着几分意味深长。
姜缨点头,又道,“他并非是那捕头的人。”
折竹不言,自腰间取出那一枚竹管来,将其中折叠的纸张徐徐展开来,月辉照得他神情薄冷,他浓密的眼睫微垂,兀自打量那画上作道士打扮的人。
左侧数行字痕皆叙述此人特征。
“既是即将处斩的囚犯,那么市井间应该会有几分他的传言,”折竹说着,将那画像递给姜缨,“大燕少有道士被处以极刑,想查清他所犯事由应该不难。”
“是,”姜缨忙将那画像接来,再抬首之时,他又道,“十七护法,属下依您的意思将十一护法死于您之手的事报给了楼主,她果然并未回以片语怪罪于您,但您看这些……”
姜缨说着,将怀中的几幅画像递到他眼前。
幽微月辉映出纸上之人,赫然便是商绒的轮廓,折竹神情微动,他接过那被揉皱的几张纸来。
“这些都是近日送入楼中的,身份虽有不同,但脸却都是同一张脸,”姜缨面上浮出些怪异的神情来,“明明开的价都极高,但楼主却偏偏置之不理……十七护法,莫非楼主知晓这画像上的人便是明月公主?”
可他想了想又觉不对,“可她究竟是如何得知?”
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姜缨忽听面前的少年冷笑一声,他一个激灵,抬首望向少年那一张白皙的脸。
“她原本不知。”
少年手背薄薄肌肤下的筋骨紧绷起来,慢慢地将那几张纸揉成小纸球,“但如今这些东西到了她手上,她也就什么都知道了。”
栉风楼从不过问雇主身份,却只是不问,并非是不查。
若楼主真的什么生意都敢放手去做,只怕栉风楼也无法屹立江湖多年不倒。
“她还是气不过十一哥的背叛,又恨自己疏忽,未能掌握将真相告知十一哥之人的身份,”他的眸子漆黑,神情冷极了,“她原本也只是想放个假消息引诱其人,却不想,明月公主真的失踪了。”
栉风楼不插手皇家事,却并非不敢招惹为官的。
“所以楼主这么做,只是为了在这些雇主之中查出十一护法背后之人……”姜缨一时有些冷汗涔涔,“栉风楼不接的生意,并不代表江湖中其他人不接,看来那位明月公主如今已是烫手的山芋。”
折竹手中玩着小纸球,闻言想了想,说:“是很烫手。”
他想起她纤纤弱质,脆弱胆小,却偏偏是那么多人恨不得除而后快的眼中钉。
檐角的铜铃摇晃着发出“咚”的声音,细雪融于少年乌浓的鬓发,此时,姜缨拱手劝道:
“十七护法,楼主再三催促您早些去蜀青,您根本没有必要去管那明月公主的死活。”
“我们栉风楼,合该离皇家的人越远越好。”


第14章 第一回
天还没亮时,商绒便被噩梦惊醒。
她披衣起身,赤足下榻来跑到桌前倒一碗冷茶匆匆喝下,她急促的喘息声在这昏暗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光洁的前额满是细密的汗珠,她手肘撑在桌上缓了片刻才慢慢地抬起眼睛。
满室寂寂,她看见仅隔了一道屏风的对面榻上空无一人。
他究竟是早早地出去了,还是一夜未归?
商绒坐下来,抹去满额细汗,她枕着手臂趴在桌上,此时天色沉沉,尚不足卯时,她却再没有丝毫的睡意。
梦中诸景搅得她心内思绪烦乱,她闭了闭眼仍觉不宁静,嘴唇翕动着暗自默背起道经来。
偶有不通处,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又用指腹沾了碗中茶水来在桌上书写,以往她不常背诵,却常要一遍遍抄写送至案前的道经青词,于是嘴上不通之处,她只要写上一写便能顺畅。
商绒逐渐忘了那个恼人的梦,也忽略了窗棂外由暗转明的光线已将这室内照得分明,房门“砰”的一声被人大力踹开,她吓了一跳,衣袖拂过茶碗,登时碗摔水洒,一地狼藉。
有风自门外涌来吹着浅色的纱帘晃动,那黑衣少年步履轻快,来到桌前便将怀抱的一堆油纸袋一股脑儿地往桌上一扔。
大约是注意到桌上的水痕,他修长的手指挪开一只油纸袋,但压在底下的水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字痕,他嘴里咬着一颗蜜饯梅,问她,“写的什么?”
“《太清集》。”
商绒如实说道。
折竹微微挑眉,倒也没再接什么话,只从面前的油纸袋里摸出一块热腾腾的芡实糕来咬了一口,见她还乖乖地坐着,动也不动,才道,“不吃吗?”
他轻抬下颌,“这些都是你的。”
事实上,商绒早就饿了,从晨起到此时她也不过才喝了两盏冷茶,顺着缕缕散出的热烟带着芡实糕的香气,她的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一下,伸手从中摸出一块来,她也没忘对他说一声:“谢谢。”
他一向很会买吃的和玩儿的,就连这块芡实糕也是又甜又糯,松软弹牙。
桌上的油纸袋里,除了芡实糕还有尝起来不算太甜的蜜饯,酸甜适中的糖葫芦,颗颗饱满的干果,以及裹了黄豆粉的红糖糍粑。
夜里熄灭的风炉又添上了炭,烧得绯红发亮,折竹手握的茶碗中浮出热雾来,他盯着对面正小口吃糕点的小姑娘,忽而手指沾了一旁的冷水在桌上写下两字。
木泥。
商绒盯着那两字,片刻也没再咬一口手中的糕点。
折竹指节一屈,轻敲桌面,眉眼微抬,“看来你知道。”
“在玉京时,我曾听宫……”
商绒话说半句,她一顿,抬首迎上他的目光,而后才又接着说,“我曾听观中其他人说起过,常有些权贵人家在宅中豢养‘木泥’。”
“木泥一般都是女子,一些笃信玄风的贵人既要清净修行又舍不下红尘百味,便买来女童在家中一直养着,作为贵人的替身,替其挡下灾厄。”
这已算得是玉京高门里的秘闻,若非是去年朝中闹出来一桩案子,宫中沸沸扬扬传了一阵儿,商绒也不会知晓这世间还有什么木泥。
“替人承受灾厄,身如腐木尘泥,”折竹无甚兴味地嗤笑,“他们倒极会取些称谓。”
“难道这里也有人豢养木泥?”商绒隐约觉得,他忽然问起木泥,只怕还与昨夜遇见的那个神秘人有关。
折竹慢饮一口热茶,却道,“那人要我救的,是一个名为梦石的道士,听人说,他出自汀州名观——白玉紫昌宫。”
白玉紫昌这四字商绒可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怔了一瞬,又立即问,“既是道士,那他又是犯了什么死罪?在大燕,道士最重的罪责也不过是流放,绝不至死。”
“他半路还俗与人成亲,妻子却早逝,后来他带着一个女儿再次出家,成了替人画符做法事的游方道士,六个月前他落脚容州,女儿在此地走失。”
商绒听他这话,便反应过来,“他的女儿被人卖作木泥了?”
木泥原只是玉京高门中见不得光的玩物,也许是闹上朝野的那一桩案子使得此事不如往常隐秘,从玉京到这容州也不过一年的光景,如此风气在这些荒唐奢靡之辈中倒是传得快极了。
折竹淡应一声,搁下茶碗,“买下他女儿的便是容州的富户孙氏,孙氏待道士一向大方,待他佯装打秋风的道士上门时他女儿已经死了,故而他以进献仙丹为名再入孙府,当夜暴起连杀三人。”
商绒闻言,惊得握着茶碗忘了喝,片刻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如此,依照大燕的律法,他应该也不会被处以死刑。”
当今的淳圣帝对道士的优待远不止于此。
折竹神情淡薄,日光映照于他白皙的侧脸,更衬出他眼睑下方一片倦怠的浅青,“孙氏的长房是晋远都转运使,请人在无极司的籍册上划去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为避免更多人舍弃凡俗致使修道者众,淳圣帝为大燕道士特设官署——无极司,各地建道观都须无极司允准,而有师从的正阳道士全由地方记录在册送至无极司,如此才算名正言顺。
为遏制道士泛滥,无极司有着极为严苛的核验规矩,故而在大燕,要成为道士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梦石之名被划去,就意味着,他如今身上不但担了人命官司,还有一个假冒道士的罪名。
“所以那个人才要你去劫狱。”
商绒恍悟,是因孙氏背靠晋远都转运使这棵大树,道士梦石的死罪被板上钉钉,所以那人才想出劫狱的法子。
她捧起茶碗来,想了想,说,“也不知他与那位梦石道士到底是什么关系,竟令他身为官府中人,也甘冒获罪的风险谋划劫狱。”
“很有趣是吗?”
折竹的眼睛弯起笑弧,漫不经心。
商绒抬头,正见少年站起身来,腰间薄刃擦着躞蹀带的金扣发出“噌”的声响,他随手将软剑扔到桌上,单手绕到腰后解开躞蹀带,于是玄黑的衣袍宽松许多,他大约倦极,闭了闭眼,嗓音里透了些懒散,“我睡会儿。”
商绒看着他转身走到那道屏风后,没一会儿,那件黑袍便一下搭上了屏风,随即他往榻上一躺,扯来被子便不动了。
她站起身绕过屏风,走到他的榻前。
“折竹。”
她唤。
他懒得应,也没睁眼。
“你真的要管这桩事吗?”她蹲下身,双手撑在他的床沿,“那是牢狱,我听说,里外是有很多官差的。”
折竹睁眼,侧过脸看向她,“你的闲事,我不也管了?”
商绒愣了一瞬。
而折竹不再看她,又闭起眼睛,他的嗓音里夹杂着他满不在乎的冷淡情绪,“人生在世,乐子都是自己找的,死也是。”
商绒呆坐在他榻前的木脚踏上,一时分不清他究竟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她。
道士梦石在四日后处斩,折竹竟也安安稳稳地玩了三日,白日听书看戏,游船吃酒,晚上消夜赏雪,看傀儡戏。
商绒也因此被迫得见高高宫墙之外属于寻常百姓的日夜消遣。
第四日夜,商绒坐在高檐脊线之上,她怀抱着一个包袱,脚下踩着瓦片,动也不敢多动,穿巷过街的凛风吹得她乌黑的长发随风而动,她不安地抬头看向身侧的少年,“折竹……”
“今夜事成,你我便要立即离开容州,客栈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你只能在这里等我。”折竹扯下腰间小小的玉葫芦来抿一口酒,随手将一只油纸袋递给她。
商绒接来,发现里头是一块炙牛肉,胡人的香辛料味道极香,即使指腹隔着油纸袋被烫得有些拿不住,她也没舍得松手。
今夜月辉盛大,银白一片的光影洒落檐上,映照一簇又一簇的积雪晶莹闪烁,少年半垂眼睫,阴影遮掩他眼底诸般情绪。
商绒正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炙牛肉,却忽见少年骨节漂亮的手递来一根碧绿细草,她一顿,轻抬眼帘望向他。
“玩吗?”
他似百无聊赖。
“什么?”
商绒呆愣愣的,不知他递来这根草是何意。
折竹的卧蚕弧度更深,他轻声笑,“看来你们星罗观中人除了抄写道经青词,炼些破丹药,便没什么乐趣了。”
听他提及星罗观,商绒有些不自然,她模糊地应了一声,也不再说话了。
待少年将那细草塞入她掌中,她将那一包炙牛肉放到一旁,听见他说,“这是斗草,谁的草最先折断,就算谁输。”
商绒触摸细草,它果然柔韧,下一瞬,少年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手,指引着她以两手捏住草叶的两端。
她的浑身僵硬,盯着他的手指片刻,心里想的却是,他今日似乎并没有在剑柄涂上那奇怪的草汁。
“你若赢了,我身上的糖丸都归你。”
折竹捏住草叶首尾,他的语气悠然。
商绒原本在看两根交织的草叶,但听见他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一瞬,她感受到他手指用力,于是她被动地匆忙拉拽。
草叶应声而断,顷刻间胜负已分。
许是因她不得要领,用力过猛,她的草叶断作两截,她也因此而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寒风盈满口鼻,商绒下意识地抓住了少年的衣襟,与此同时,他的手也迅速地扶住了她的后腰。
月亮的清辉浸润在少年乌浓的发上,他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光色里,一双眸子犹如点漆,盈满波光。
少年的鼻息带有浸雪的竹叶清香,商绒后怕似的,满脸惊慌地望着他,却不防他手指伸来,将一颗东西塞入她嘴里。
甜甜的,凉凉的滋味在舌尖绽开。
她满耳是风,却仍听见他隐含笑意的嗓音:
“念你是第一回 ,你输了,我也让你。”


第15章 五十金
商绒终于明白,折竹口中的“玩”并非单指玩乐赏景。
只要他兴之所至,救人是玩,杀人是玩,劫狱——也是玩。
断作两截的细草还在掌中,商绒裹紧了身上的两件披风,兜帽的绒毛边被风吹得轻拂她的脸颊,有点痒痒的。
炙牛肉已冷了许多,她咬了一口,侧过脸去看身旁空空的位置,原本坐在这里的少年将一整瓶糖丸扔给她之后,便掠风而去,隐入漆黑的夜色消失不见。
街市上的灯笼已经灭了大半,高高的屋顶上,商绒下巴抵在怀里的包袱上,像一只藏在夜色里,蜷缩身体的猫。
与此同时,容州城牢狱对面昏暗不清的窄巷里,头戴斗笠,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年倚靠砖墙,随意地打量着紧闭的牢门。
“小公子,你且放心,我必不让你白帮我的忙,此事若能成,我必奉上五十金。”面容粗糙的男人隐在这片暗沉沉的阴影里,声音因刻意压低而有些哑。
“五十金?”
少年抬首,斗笠下,那张白皙的面容显露分明。
“小公子可是不满意?”
男人审视面前这少年,语气颇添几分意味,“其实价钱还可以再商量,但前提是小公子您能顺利将人救出。”
少年一缕乌发在侧脸微荡,他的眉眼清傲冷淡,闻声也不过扯唇,“足够了。”
他也没什么耐心再多说,俯身提来盛装酒菜的篮子,迈着轻缓的步履从这黑乎乎的长巷走入一片橙黄的灯影里。
守在牢狱大门的官差冷得来回跺脚,一人搓着手才转过身来,便瞧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待那人走近,他们便上前将人拦下,为首的官差肃着脸问,“做什么的?”
纷纷细雪在灯火里粒粒分明,少年擦过脸颊的手掌放下来,他原本白皙的肤色变得暗沉许多,昏暗的光线里,斗笠的阴影半遮他的面容,“我是明日午时就要行刑的死囚张勇的亲弟,特来送他最后一程。”
年轻的官差接过他递来的条子一看,上面的确有衙门的朱砂印,他再抬头将这说起话来怯生生的少年打量一番。
少年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来一枚钱袋递给他,“还请行个方便。”
官差掂了掂手中的钱袋,这才满意地朝身后喊:“开门!”
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里头点缀的灯火鳞次栉比,那光影映入斗笠下,照见少年一双冷沉沉的眼睛。
一名牢头大剌剌地迈步,打着哈欠领着他往里走,“张勇没媳妇儿么?怎么来的是你?”
“改嫁了。”
少年言语淡淡。
越往里走,牢狱里潮湿的,腥臭的味道越发浓厚,那牢头听了他这话便一下回过头来看向用手掩住口鼻的少年,随即摇了摇头,继续朝前走,“人还没死呢就急着改嫁,真是世风日下。”
“听说,明日与我哥一同处斩的,还有一人?”少年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对,有个假冒道士的,”那牢头双手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道,“你哥哥杀了一个人,他可是杀了三个呢。”
“他就关在你哥隔壁,今早闹过一回自杀,幸好发现得及时,大人让人给他灌了碗药,只怕要睡到明日法场上砍头时才醒。”
“是吗?”
少年的语气平静无波。
“张勇,你弟弟来送你了!”
牢头忽然在一道牢门前停下来,朝里头喊。
蜷缩在干草堆里的那人乍听这声音,他匆忙转过身来,在一片橙黄的灯影里,他往那牢头身后张望着,又茫然地皱起眉,“他是谁?”
牢头神情一僵,他立即回头。
“噌”的一声响,壁上幽暗的灯火映照薄刃闪烁点点粼光,不过一瞬,他颈间骤添冰冷的触感,他满脸惊惧地看向那斗笠之下,少年线条流畅的下颌。
——
商绒也不知自己究竟在屋顶等了多久,她将玩儿过的草叶一点点揪掉,一会儿望月亮,一会儿数星星。
她一刻也不敢睡着,但看底下的长街冷冷清清,也不知那少年何时才能如约归来,她的心内始终忐忑不安,忍不住有些不好的猜测。
忽然间,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远远地还有一些人的叫喊声。
商绒一瞬大睁起困倦的双眼,目光越过檐下,看见灯火照出一道玄黑的身影,他身上似乎还背着一人,正朝这边跑来。
眼见有两名官差追得紧了,商绒心中着急,想也不想地掀了几片瓦一下站起身,用尽力气抛下去。
她的准头极好,瓦片正中两人的脑袋。
瓦片落地摔碎,少年抬首瞥一眼屋檐之上的她,随即身影很快消失在浓黑夜色里。
他……不见了?
商绒抱着一片瓦不知所措地立在檐上,底下捂着脑袋的两人已发现了屋顶的她,不远处提灯的一众官差也近了。
忽的,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腰,她吓了一跳,回头却见溶溶月辉之下,少年满额是汗,一双眼睛清亮又干净。
她还在发愣,他已将她带入怀中,从后飞身跃下去。
他满身的血腥气已遮掩了原本的积雪竹叶香,呼吸都是凛冽的,商绒双足落了地,抬头看见对面的马棚下拴着两匹马,他方才背着的那人已被他扔到了一匹马上。
折竹将商绒扶上了马,便要踩着马镫骑上驮着昏迷的男人的那匹马,然而他侧过脸,见那姑娘不安地抱着马的脖子,僵着身体用一双眼睛望着他。
他一言不发,将面前驮着人的那匹马的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随即走过来,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她身后道:“缰绳。”
商绒将缰绳递给他,回过头,她再度注意到少年脸上涂抹不均匀的颜色。
她愣了一瞬,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熟悉,“你的脸……”
“你的,檀色的那盒。”
折竹说着,腿上用了些力道,一匹马疾驰起来,牵动驮着人的另一匹也被动地跟着跑,风更凛冽了,但因商绒脸上粘着面具,竟也吹面不寒。
“可……那是妆粉。”
她嗫喏着说。
还是他随意买来,她一回也没用过的,最可怕的檀色。
折竹满不在乎地应一声,风声里,他的声音离她这样近:
“到了蜀青,我再多给你买几盒。”
——
知州府内。
之前还在容州城牢狱对面巷子里与折竹见过面的男人此时恭敬地立在书房内,静看着书案后的知州祁玉松在灯前提笔习字。
“大人。”
门外映出一道影子。
祁玉松并未抬头,反是那候在一旁的男人推门走了出去问来人,“如何?”
来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禀报,“赵管家,事成了。”
门内的祁玉松听闻此事,笔尖一顿,他轻抬起眼帘来,略带几丝皱痕的面容上浮出一个笑来。
适逢赵管家进门,他开口道,“城门那儿都敲打过了吧?”
“禀大人,他们今夜定能出城,”赵管家垂首,又继续道,“奴才已与那小子约定好,在城外十里坡的山神庙中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嗯。”
祁玉松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若非是那孙家有晋远都转运使这棵大树,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此事不能我们自己人来做,正好何义生遇见了个狠角色,这小子也算来得是时候。”祁玉松口中的何义生,正是那日奉命上杏云山灭匪的捕头。
那日何义生故意借马给那一对儿可疑的少年少女,便是要掌握他们的行踪,哪知他的马仅半个时辰就自己跑回来了。
待他带着人上得杏云山时,正见那土匪窝已烧成了废墟,里头有不少烧焦的尸骨,何义生做了多年的捕头,也会些仵作的本事,他断出那些山匪互殴过,也在其中一些人骨上找到了一种极细的,深刻的痕迹。
何义生没忘了那少年腰间躞蹀带上缠着的软剑,故而回到容州城后,他便向祁玉松禀明了此事。
而祁玉松如今也正好要一个这样的人来加以利用。
烛火在案上摇摇曳曳,赵管家俯身拱手,沉声道:
“大人放心,如今我们的人已在山神庙中设下天罗地网,纵然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定然会在今夜死得悄无声息。”
“他身边还有个姑娘?”祁玉松想起来。
“是。”
祁玉松负手而立,沉吟片刻:
“那姑娘既是和他一道的,如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第16章 山神庙
三个人两匹马出城竟也畅通无阻,商绒在寒夜里匆匆一眼,瞧见守城的官差一个个地站着打瞌睡,马蹄声声过城门时,他们充耳不闻,连眼皮也没掀一下。
那道士梦石在马上颠簸许久也没有清醒的迹象,凛冽的风雪被少年挡去大半,商绒在他怀中昏昏欲睡,不知何时,他忽的一拽缰绳,马儿当即引颈长嘶。
紧接着,少年冰凉的手指轻戳她的耳垂,商绒一霎清醒许多,茫然回头时,少年已翻身下马。
这是一片青黑的林子,月光所照之处,满眼枝影横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