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听到她的脚步声,少年侧过脸来,一双眸子盯住她。
窗棂外天色青青,她的裙袂如清波微荡,乌发毫无饰物,那样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犹带未擦干的水珠,如同沾露的芙蕖。
折竹无声移开视线,随手将穗子扔入面前的炭盆里,也不知它到底沾着多少人的血,商绒走上前听到它在炭盆中被烧得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好像经年累月附着其上的旧魂灵在呜咽嚎啕。
“把药喝了。”折竹轻抬下颌。
商绒随之看向桌上的药碗,热雾缭绕,在一旁还有一只木盒,其中是一张极薄的“脸皮”。
原来这满屋子的苦味是他在制作这面具,以及——替她煎药。
商绒轻应了一声,随即端起药碗,时有汤匙碰撞碗壁发出清晰的声响。
她忍着苦喝光了药,回身将小碗放在桌上,再回头,便见少年双指勾着剑柄,一道竹绿的穗子随风而动。
他给自己换了个崭新的剑穗。
窗棂涌入的光线不甚清明,少年的面容半掩于一片阴影里,神情疏淡,“今日我们便离开这里。”
“去哪儿?”商绒问。
“蜀青。”
商绒也不知蜀青是什么地方,她有一会儿没吱声,但很快她又抬起眼睛,“你为什么帮我?”
这是商绒昨日到入睡时都在想的事。
她不能明白,明明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什么良善之辈,却为何愿意对她施以援手。
折竹闻声,擦拭剑刃的动作一顿,刃上薄光粼粼,映照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自然是想让你帮我的忙。”
帮忙?
商绒不解,“我能帮你什么?”
“当今道家有三卷书最难得,”折竹将软剑重新缠在腰间,穗子微微一晃,“一为细草真人的《太清集》,二为收录百年前十一名士亲笔的孤本《青霓书》,三为前朝天枢山人的《丹神玄都经》。”
“你想要这三卷书?”
商绒眼里浮出一丝愕然,很快,她又垂下眼睫躲闪起少年的目光,“你难道以为,我可以替你找来这三卷书?”
“至少你知道它们在哪儿。”
折竹的目光仍旧停驻于她的脸,他的声线淡薄,“你不食荤腥,且衣裙的内衬纹鹤缠银,在大燕,鹤纹非寻常人可用,而昨日在镇中追捕你的也并非是地方卫所的人,他们是玉京的兵马,对吗?”
少年言辞逼人,商绒心绪烦乱。
原来在山中小院,他扯来她衣袖的一截布料包扎伤口时,便注意到了她衣袖内衬的缠银鹤纹。
“你出现在渔梁河的当日,正是微服的皇帝在官道遇袭的时候。”折竹却仍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他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她轻微抖动的眼睫,“缠银鹤纹只有三种人敢用,你究竟是凌霜大真人门下还是……”
在他后半句呼之欲出的刹那,商绒忙打断他,“我是大真人门下弟子!”
“随圣驾南巡的星罗观女弟子?”
折竹眼底笑意渐浓。
当世能用缠银鹤纹的,除却淳圣帝最为宠信的凌霜大真人及其建于玉京的星罗观中弟子可用以外,还有天子最信任的凌霄卫,以及——宫中贵人。
她抿着唇不说话,只轻轻点头。
而少年在盆中净了手,随即修长的指节捏起那张薄薄的,犹如纸张一般的面具来,他面上没多少表情,将那东西覆在她的脸上,指腹一寸,一寸地按下去。
面具不能阻隔他指腹的温度,商绒后背抵着窗棂,身体本能地僵硬许多,却也躲无可躲,只能任由窗外的寒风吹得她耳廓发红。
“星罗观到底有什么不好,竟逼得你冒险外逃?”他的眼睛半垂着,认真地将面具一点点地替她粘上。
商绒张张嘴,可此时此间,淡青发灰的天光映照于少年这样一张离她很近的面庞,他的眼睛里有一点光斑清亮,犹如星子在水面浮动。
她不想说话了,却也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只是忽然间,她有些羞于再说谎。
而她的沉默以对,并未令少年有丝毫不快,他执来一只黛笔,在这个心事重重,神情忧愁的姑娘眉间饶有兴致地描画。
“那么现在,你告诉我,这三卷书是否在凌霜大真人的手里?”
他的声音这样近,而商绒一呼一吸间,是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竹叶淡香,她碍于他一直在她脸上勾描,始终僵硬着身体没动,只说:“前两卷在他手里,但《丹神玄都经》在宫中,听说陛下手不释卷,秘密私藏。”
眉毛有点微微的痒,但少年的手已顿住,她的睫毛眨动一下,望着他的脸,却并不能窥见半分他此时的心绪。
商绒看他坐直身体扔了黛笔在一旁拿来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去指间痕迹,她想了想,还是轻声道,“虽不知你要那三卷书做什么,但这件事我的确可以帮你。”
“你如何帮?难不成你愿意回去替我偷书?”
少年轻声一笑。
“不用回去的。”
她认真地说,“折竹,前两卷我都记得。”
折竹闻言,蓦地抬眼。
商绒坐直身体,拂开耳边的浅发,“我自小抄写青词道经,这两卷也是我常抄的,你若要,我便能默了给你。”
室内一时只有炭火发出细微声响,折竹看着她此时的这张脸,卧蚕的痕迹稍深:“好啊。”
再换一张面具便走不得这客栈的正门,商绒被少年抱着从窗棂一跃而下,落在这片积雪的后巷。
“你不用粘这个吗?”
商绒落地站稳,触摸脸上的面具发现它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褶痕,已不像昨日刻意捏造风霜的那张。
“我要避的人已经死光了。”
折竹牵来昨夜绑在草棚下的马,冷淡抬眸,朝她伸来一只手。
雪花穿梭他指间缝隙,偶尔几粒消融在他收束衣袖的护腕,商绒盯着他的指节,片刻后握住他冰凉的手,被他扶上了马。
马蹄裹了雪,声音并不清晰,少年牵着马慢慢悠悠地走出长巷,此时天色还未亮透,街上行人甚少,但忙于生计的摊贩已经在街边摆好了摊子。
商绒身披镶兔毛边的披风在马上只顾拉拽自己摇摇欲坠的兜帽,俄而马停,她一下侧过脸来抬眼正见那蒸笼冒着热气儿的食摊。
热雾里,黑衣少年侧脸朦胧,他随手将一粒碎银扔给摊贩,捏着那油纸袋回过头来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商绒只听身后纸袋一响,随即就有一小块热腾腾的米糕塞进她嘴里,她一回头,望见他一双眼眸清波漾漾,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米糕。
缰绳一拽,马蹄声声。
在雾蒙蒙的清晨,少却行人的街市,商绒与他骑马疾驰,不知前路雪茫茫。


第9章 去做客
裕岭镇口守有官兵,其中还有几名身着常服腰配弯刀的青年,虽不知身份,但瞧着便是不一般的,所幸商绒的容貌已遮掩七八,头上又扣着兜帽,那几人只将他二人略略一打量,便也没再注意更多。
但他们才离开裕岭镇半日,便有消息递到了凌霄卫千户贺星锦的手上,“依照大人您的意思,属下等人已将南州城内以及裕岭镇上的医馆都已盘查清楚,连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也都一一问过,只有昨日裕岭镇上的康平医馆的坐诊大夫为一名受了剑伤的人诊治过。”
贺星锦才将将送走圣驾,此时听了下属这番话,也不稍作休息便骑马赶去裕岭镇上,一行人抵达镇上时,天已擦黑。
康平医馆内灯火通明,须发花白的老大夫瞧着那位坐在太师椅上,身着暗青缠银鹤纹袍的年轻大人,小心翼翼地回话:“草民行医几十载,病患所受外伤是何物所致,草民绝不会错认,那小公子的确受的是剑伤。”
“小公子?”
贺星锦抬眼,“看来他年纪不大?”
“他脸上身上沾了不少泥,草民当时顾着治伤也并未多瞧他的样貌,但他声音是极年轻的。”老大夫行医多年,如何不知多一事少一事的道理,当时他便知那少年古怪危险,因而也并不多加注意他的形貌,如此一来,也能避免不必要的祸事。
“看来他是故意遮掩。”贺星锦身边的下属俯下身,低声说道,“大人,此人十分可疑。”
贺星锦不动声色,只垂眸略微思索片刻,便再抬首看向那老大夫,问道,“你替他治伤时,可还有注意到其他怪异之处?”
“草民实在没注意,他只叫了他妹妹进来,让草民替她瞧病。”老大夫回想着昨日的事,尽力将说出口的言辞雕琢得保守些。
“妹妹?”贺星锦敏锐地注意到这两字。
“这……草民也是猜测,其实并也不知那姑娘是否就是他的小妹,只是瞧着年纪也极小。”老大夫答道。
“她的样貌你可记得?”贺星锦一手撑在膝上,沉声问他。
老大夫摇头,“他们二人应当是路上摔了跤,一块儿在泥水里滚了一遭,都是脏兮兮的,那姑娘的脸更是满脸的泥。”
“这也不认得,那也不认得,你这老家伙可知欺瞒我们的下场?”贺星锦身旁年轻的下属按捺不住,肃着脸呵斥。
“不敢,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老大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他身旁的学徒见了那年轻下属腰间抽出来的刀刃便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扶住自己师父的手臂,忙喊冤道,“大人明鉴!昨日医馆中人多,小人与师父实在没顾得上将人再瞧仔细些,师父替那姑娘看了病,再开了方子抓了药,对了,那小公子还另外要了几位药,然后他们就走了!”
“虞铮。”
那下属还欲发作,却听端坐椅子上的贺星锦平淡一声,他当即咽下将要出口的话,垂首应了一声。
医馆里寂静下来,师徒二人根本不敢抬眼去瞧那位五官端正的年轻大人,片刻后,只听得他忽然出声,“那姑娘得的什么病?”
“她那也算得是一种‘富贵病’,穿了料子粗糙的衣裳就起红疹,但我替她搭脉瞧了瞧,发现她还有些不足之症,又染了风寒。”老大夫如实说道。
乍听“红疹”二字,贺星锦还没有什么反应,却听这老大夫的后半句,他那双眼里波澜微掀,半晌,他道:“那少年另抓了什么药,你将药名都写下来。”
深夜,康平医馆内只剩一盏孤灯,站了满屋子的青袍人都已离开,老大夫与年轻的学徒皆是满背的冷汗,坐在内室里缓不过神。
“师父,也不知那两人究竟是犯了什么事,可别带累了您与我……”学徒惊魂未定,脸色煞白。
老大夫用汗巾擦去额头的汗,低低叹息,“这些官人不好惹,昨日那小公子也是不好惹,我今日说话若不留有余地,这些官人抓住了那小公子倒还好,若没抓住,他那样不要命的江湖人,未必不会回头来找你我寻仇啊……”
——
蜀青距裕岭镇足有半个月的路程,商绒从未试过如此风餐露宿的一程,他们两人住过客栈,路遇破庙片瓦也可草草栖身。
风尘仆仆,若折竹兴起,还可昼夜不分。
“凌霄卫若无手段如何能得天子青睐,你我去过的医馆,或许已经被他们查验一番了。”
他只这样凉凉的一句,商绒便不惜捧雪赶跑睡意,甚至催促他快些走。
面具只能遮掩肤色却不能改变五官,这些天她也是一直依靠少年在她粘了面具的脸上描描画画才躲开几道路口的盘查。
但前几日,那些盘查过路人的官兵显然更为关注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女,这便更加佐证了折竹的猜测。
所幸,他们已近蜀青边界,而南州的密令还未被送至蜀青官府。
此夜风声微弱,并无雪落,商绒坐在石上,面前的火堆迸溅起噼啪的火星来,引得她侧身躲了躲。
少年百无聊赖,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燃烧的火堆,抬眼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吃烤好的兔腿。
商绒冷不丁听他笑了一声,她一下抬头望他。
“在裕岭镇时你还觉腥味难忍。”橙黄火光映于他的面容。
商绒闻言,低头去看手里的兔腿,“好像多吃了几回,就闻不到了。”
这一路上折竹常爱买些吃的玩儿的,她凭着一股劲儿,硬生生逼着自己多吃了几回肉,慢慢的,竟也闻不到起初那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了。
她又吃了一口他烤的兔腿,说,“不但不腥,还很香。”
她的语气里带了点自己也没意识到的茫然费解,引得少年一双眼睛略弯弧度,他却并不说话。
此地前后并无村镇,唯有零星两个专供送文书情报或来往官员落脚修整的驿站,因而商绒今夜也只得与他露宿山林。
然而正值冬季,林子里也不知有多少饿红了眼的东西,商绒靠在火堆旁的石上并不敢入睡,因为她时不时总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
“睡不着?”
那道泠泠的声线落下。
她反射性地仰头,火堆已不见焰火,头上这片树荫浓密而漆黑,月光疏淡,她怎么也找寻不到少年半片衣角。
忽听枝叶颤动,积雪毫无预兆地砸在她的额头,冰冰凉凉一片,她还没来得及拂去,那道轻盈的身影已下来环住她的腰,飞身往上。
商绒坐在树上紧紧地抱住粗壮的树干,仓皇抬头时,穿梭于枝叶缝隙间的月光落在少年的脸上,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铺了极淡的阴影,他说,“睡吧。”
她身上裹了两件厚实的绒毛披风,他随手将她披风的兜帽拉上来遮掩了她大半张脸,耳畔偶有树叶沙沙拂动,商绒倚靠树干动也不敢动,却听身边的少年已没有什么动静了。
他这样,真的能睡得着吗?
商绒侧过脸,此时他已隐于斑驳月影之外的一片漆黑里,她一点儿也不敢随意动弹,又怕自己睡着掉下去,但最终,她还是没捱过困乏。
睡梦里,她总觉得自己像块悬空的石头,却一直稳稳当当的,掉也掉不下去,后来明净的天光刺激着眼皮,商绒不适地睁开眼,却发现有一根绳竟将她捆在了粗壮的树干上。
睡意登时消散,她一转头,旁边树干上抱臂而坐的少年正在睨她。
“睡得安稳吗?”
少年饶有兴致地问她。
商绒看着他,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她无声表达自己的生气,被他抱下树去,在涓涓细流畔洗漱,再到与他同骑一匹马赶路的半途她都一句话也不说。
在两个人的寂静中,她肚子饿的咕噜声显得有点清晰,脊背一下僵住,她没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
她没听见他笑,只听他淡声道,“你昨日贪食,现已没什么可吃了。”
商绒一下想起来包袱里的几块糕点已被她吃了,她的脸颊隐约发红,才要说些什么,少年却骤然一拽缰绳,马儿嘶鸣一声,停步山道之中。
她一抬头,发现前面不远处有数名大汉脚踩泥泞,将几具浑身是血的尸体扔到右侧的山崖底下去。
与此同时,忙着将落在泥水之中的箱子重新放上马车的另几人听见了身后隐约传来的马嘶声,他们一下回过头来。
融了不少雪的山道湿漉漉的,两方视线蓦地相撞。
“折竹……”
商绒眼见那些人动了,手中提起的刀都是沾血的,她当即回头仰望他,少年隽秀的眉眼是冷的,却隐隐扬唇。
他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冷眼瞧着提刀而来的那十几名山匪,静待他们近了,当那刀锋擦着空气即将挥来的刹那,他徐徐开口,“诸位若能留我二人性命,我必修书请家中父母付给你们三万两。”
果然,刀锋带起风来拂开少年鬓边浅发,又忽然停滞。
那为首的大汉身形魁梧,脸上一道狰狞刀疤,那样一双凶悍的眼睛上下将这一对儿少年少女打量一番,随即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窄紧的腰身,躞蹀带上镶嵌的玉片金钩真是漂亮得紧。
“三万两白银?”他开口,嗓音粗粝。
折竹没有说话,只轻轻颔首。
“你会武?”那大汉注意到他躞蹀带上缠的软剑。
折竹摇头,轻声叹,“不会,只是出门在外用来装饰罢了。”
此话罢,那大汉再将他二人看了又看,随即又不知小声同身边人交谈了些什么,大约仍是抵不住这三万两的诱惑,他转头来,“你们下马,跟我们回寨子。”
不论是在渔梁河畔还是在山中小院,商绒都已见识过折竹的身手,这十几个山匪应该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又为何……
在被折竹带下马时,她忍不住拉拽他的衣袖,小声问,“折竹,你要做什么?”
“你不是饿了?”
折竹垂下眼睛来看她,那样轻的声音里夹杂他意味深长的情绪:
“正好去做客。”


第10章 学私奔
什么做客。
哪里有他们这样被捆了双手去山匪的巢穴做客的。
石径窄小又潮湿,商绒前后都是提刀的恶汉,道旁茂盛的草叶拂过她的裙袂轻轻摇晃,见少年腰间的软剑被人抽走,她心中越发不安,贴近他身侧压低声音道:“折竹,我们贸然去他们的寨子,万一出不来怎么办?”
为躲官道上的查验,他们两人才走了这条山道,哪知正遇上这些杀人越货的山匪,这十几人折竹或许尚能应付,可若是去了他们的巢穴,也不知其中又有多少凶险。
“你不是不怕死吗?”
少年垂着眼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死了是没什么所谓,”商绒眉眼郁郁,声音很轻,“但你总归是不能与我一块儿死的。”
折竹闻言抬眼,浓密的树荫透进来散碎的光线,他的目光落在她因这一程山路而微有脱落的面具。
“别耍什么心眼!快走!”
身后一道粗犷的声音满含不耐,刀柄眼看就要重击商绒的后背,而少年反应极快,双手一伸便稳稳地将其攥住。
“你这小子……”
那络腮胡的大汉先是愣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少年一双剔透清澈的眼睛,他才要发怒,却听少年道:“她只是有些害怕,也算人之常情。”
“行了!快些走!”
前面领头的刀疤脸回过身来,不耐地喊了一声。
而商绒也察觉自己脸上的面具已经有几处脱落,她捂住脸颊,却见身边的少年忽上一级阶梯,在她身前蹲下去。
一如那个她逃跑的雪夜。
“三当家,您看这小子!”那络腮胡大汉忙指着他喊。
折竹抬头迎上前方那刀疤脸不善的目光,“不是要快吗?她吓得不轻,走得慢。”
说罢,他回过头看向商绒,“上来。”
山风沙沙的,吹得人眼睛发涩,商绒趴在少年的肩后,听到他的呼吸声,前后的山匪交谈起了什么她也没在听。
无论是眼泪还是汗液,都一样会破坏面具的粘性,他是因此才要背着她走,但她走的这段山路已经足以令她的面具一点点脱落,而她的双手被捆着,此时正环着少年的脖颈,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丁点儿举动都能引来诸多视线,所以她只能低着头,借着披风的兜帽遮掩一二。
“算了。”
折竹大约察觉到了什么,他稍稍侧过脸来,晶莹的汗珠在他鬓边,“藏不住便不藏了。”
他的语气里颇添一分莫名的意味。
商绒没说话,只是看着少年因这一程山路而白里透红的俊俏面庞,她忽然抬了抬手,用衣袖替他擦去鬓边细微的汗珠。
一时间,四目相对。
商绒一下顿住,很快低下头去,任由兜帽遮掩她的半张脸,乖乖地趴在他肩上不再动了。
山匪的寨子依山中崖壁而建,虽不算大,却因此而显得寨中拥挤人多,商绒与折竹被带入寨门时,便有许多双眼睛在肆意打量着他们。
“怎么带了两个活口回来?”
厅堂内,手中拿着一整只烧鸡在啃的大汉满脸横肉,鼻子上还有颗显眼的痦子。
“咱们劫人的时候,这一对儿可巧就撞见了,本是要杀了的,可这小子说,他家中出得起三万两来赎他的命,”那刀疤脸忙上前去拿了碗给寨主斟酒,声音又放低许多,“大哥,我瞧他腰间玉带金钩的,是个有钱的主儿,回寨子的这一路上,这小子都是背着那小姑娘上来的,他们两个说不定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少爷小姑娘学人私奔呢。”
“私奔?”
那寨主厚重的眼皮一掀,先瞧了那黑衣少年无遮无掩的面容,再瞥一眼他旁边的姑娘,只瞧见她被兜帽遮着只露出半边暗黄的侧脸,以及杂乱无章的眉毛,他“嘶”了一声,有点不太相信。
“小子,你家中真能出三万两来赎你二人的命?”
寨主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了,说着,他身边的刀疤脸又拿起来酒坛子给他斟酒,但只这么一瞬,酒坛子脱了手,啪得一声砸在了地上。
正闷着头在一旁擦拭弯刀的二当家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向那刀疤脸,“老三,你酒坛子都拿不稳了?”
刀疤脸的脸色有些怪,他晃了晃手,“不是啊大哥二哥,我这手上也不知为何疼得很。”
在路上就已经有点刺疼了,他没太在意,现下却是越发火烧火燎。
“三万两没有,”
忽然间,一道泠泠的声音传来,“但解药却有一颗。”
这一瞬,堂内所有人的目光刹那聚集于那黑衣少年一身,众人只见他轻而易举地挣开了手腕的绳子,又去替身边的那个姑娘解开束缚。
抽刀的声音层出不穷,那寨主与二当家皆站起身来,用满是杀气的眼睛盯住他。
“我最讨厌旁人碰我的剑,”
折竹神情淡薄,徐徐抬眼看向那疼得满头是汗的刀疤脸,“所以剑柄常年淬毒。”
此话一出,那刀疤脸脸颊肌肉微微抽动,迎上那少年一双满携冷意的眼,他心中有一丝发慌,却还佯装镇定道,“你小子休要骗人!老子这多年还从未听说过谁不在刃上喂毒,偏要在剑柄淬毒的!”
折竹的眼睛弯起来,“毒在刃上有什么意思?我只怕丢了剑,又不怕杀不死人。”
他字句平淡,夹杂几分骄傲,几分轻蔑。
“中此毒者,起初会觉得隐约刺痛,慢慢的,会越来越痛,接着,便是肌肤溃烂,”他说着,便带商绒往前几步,也不理会那些人举刀离他们更近的动作,按着她的肩在长桌前坐下,“最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了一团腐肉。”
“都别动!”刀疤脸彻底慌了,也不知是听了这少年的话,又或是他中毒的症状已越发明显,他觉得自己的一双手都好似被烈火灼烧般疼得厉害,他忙阻止了手底下的人,又问少年道,“你想如何?”
“既是做客,那便该有好酒好菜。”
折竹撑着下颌,瞥他。
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即便连忙招呼人,“快!准备酒菜!”
“慢。”
寨主抬起手来,他那一张脸阴沉许多,一双眼睛半眯着,“小公子如此待我三弟,竟还妄想我好酒好菜招待?”
折竹闻言,却是挑了一下眉,看着刀疤脸,惋叹,“看来你大哥是不想救你的命。”
刀疤脸猛地望向寨主,他的眉头紧拧起来,“大哥……”
“不过没关系,”
折竹打断了他还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寨主不在乎你三弟的性命,总该在乎自己的性命吧?”
寨主神情一僵,不由随着少年的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酒碗。
这酒碗……是刀疤脸递给他的。
此时二当家也反应过来,登时坐不住,提起刀来离刀疤脸更远了些。
热气腾腾的饭菜足有十几道,整间厅堂内静得可怕,商绒如坐针毡,可她身边的少年却淡然自若地盛了一小碗饭给她,又将筷子递到她手中。
“我想寨主一定不会下毒,否则大家同归于尽也没那么好玩儿。”折竹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那位寨主。
“小公子说的是。”
寨主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这话来的。
几乎是商绒一动,她脸上的面具便又松懈几分,她正不知该不该取下,少年素白修长的手指已十分利落地揭下那张薄薄的东西,兜帽后移,她真容显露,一时间堂内所有山匪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