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深巷僻静处,一棵枯树弯腰蜷缩,枝干上缀满积雪,折竹忽然停下来,商绒也停下来,抬头。
“在这等我。”
折竹轻抬下颌,示意她躲到转角堆放的杂物后。
商绒倚靠着古旧的砖墙,挤在那个狭窄的缝隙里,她隐约透过破烂的竹编席看见少年劲瘦如竹的背影。
深巷无人扫雪,他每走一步都有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逐渐远了,消失了。
天地间,商绒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双足深陷积雪,已经麻木了,她就这样沉默地抱着双膝,躲在无人知的角落。
也不知多久,她又困又累,额头抵着膝盖蜷缩起来昏昏欲睡,朦胧中,一声声铃铛近。
商绒抬头,发现一只毛色乌黑发亮的细犬,它的颈间挂着一颗小小的铃铛,项圈儿上绑着一截断绳,拖在地上。
它嘴里不断发出威胁似的声音,森白的犬牙显露。
商绒吓得坐倒在地,身后是堵墙,身前就是恶犬,她退无可退,慌乱之下抓了把雪朝它砸去,她趁此机会起身绕开它跑。
她还没跑出几步,却发现那细犬并未追来,她一回头,见它半个身子都探入她方才躲的那处地方里,没一会儿便叼出来半只鸡腿来吃。
身后有踩踏积雪的声音。
商绒回过头,一名衣袍玄黑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后,他的面庞肤色稍深,褶皱很多,眉峰凌厉而杂乱,脸颊还有几处斑,五官却始终令她觉得熟悉。
“它也知道那是个藏宝的好地方。”
他看向那只蹲在墙根底下咬骨头的细犬,那双眼睛微弯起来,明明是一张苍老的脸,嗓音却泠然出奇。
“……折竹?”商绒惊愕地望他好久。
他一改刻意的佝偻之态,站直了身体,眼睛的弧度更弯,犹如月亮,他将手中提着的东西往她脚边一扔,“换上。”
商绒低头,是一双藕荷色的布鞋,里面白绒绒的兔毛绵密,虽说不上漂亮,但只瞧一眼便知其应当很温暖。
“谢谢。”
商绒眼睫微动,轻声道。
她扶着他的手臂,站立着脱下那双已经破了底的软履绣鞋,穿上那双兔绒布鞋,毛绒绒的底子软得像踩在云上。
天上又落雪了。
凛风吹着她湿重的衣袖,她抬起头,迎上他那样一双剔透清亮的眼睛,那是再腐朽的皮囊也遮掩不去的,独属于他的少年意气。
“粘上它,”
他将一方木盒打开在她眼前,里头静躺着一张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药香混合不知名汁液的酸涩味道袭来,她听见少年沉静而清淡的声音: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6章 谢谢你
“陛下,南州城不可久留,臣请陛下尽快回玉京!”
南州城行宫内,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跪在浮桥之上,暗青色的袍角垂落,被桥上融化的雪水浸湿。
“贺卿,你明知朕此次南巡是为了汀州天照山上的白玉紫昌观。”淳圣帝负手而立,并未回头。
白玉紫昌观是天下皆知的名观,相传数百年前,名道灵虚子便是在此观中得道飞升。
古来上紫昌观拜访的文人墨客,寻仙问道者不知凡几,此番淳圣帝南巡便是为了入紫昌观亲眼看一眼他六年前命人在观中依崖壁而修建的天尊神像。
贺仲亭拱手,“陛下,这股叛军原本盘踞西北,如今又为何会出现在南州?只怕……”
“只怕什么?”
淳圣帝回过头来看向他。
“只怕这些人不一定与西北的叛军有关,反而与南边的世家……”
贺仲亭的话并未说完,但淳圣帝的神情却是一滞,随即脸色变化许多,他摩挲着玉扳指,沉吟道,“朕这几年,是将那些世家逼得急了些。”
云川有四大世家,大燕三百年前建国之初四大世家便盘踞于云川,云川的百姓最为信任与敬奉的是世家而非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
为使天下归心,大燕开国皇帝允准整个云川为四世家共治。
百年世家所积累的财富与人力,即便是身为大燕的帝王,他也的确不能小觑,毕竟此时他已身在南边,他要去的汀州离最南端的云川已经十分接近了。
“可明月……”淳圣帝心下已有些松动,可想起随他南巡的公主,他愁绪万千,“贺卿,明月从未出过宫,这是第一回 ,天寒地冻……也不知她如今好不好。”
“陛下放心,臣的儿子贺星锦会带人继续留在此地搜寻公主下落,公主的画像臣也已经命人送去各州府,要他们秘密找寻。”
贺仲亭再俯下身去,满掌沾雪,朗声道:
“贺星锦若不寻得公主,绝不归玉京!”
——
仅仅只是在医馆多抓了几味药材,再被混合进不知名的树皮汁液里熬煮出胶状物,便能被制成这样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
这东西虽无法改变人的五官,但在半干未干时捏造的褶痕却与人脸上的皱纹一般无二,它的颜色也趋近于蜡黄的肤色。
这是折竹以往躲人时最喜欢玩儿的把戏。
也多亏了这东西,商绒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遭遇每一道不经意落于她身上的目光时,她都会因这样一副发皱的皮囊而隐约获得一丝的安慰。
正值午时,镇上的客栈里人很多,商绒心里本能地排斥这样热闹的地方,却被折竹捏着手腕,不得不跟着他一步步往楼上去。
店小二满脸笑容地将门推开,见他二人走进去便立即关上房门,下楼去招呼厨房准备饭菜。
折竹松了她满是冷汗的手,一撩袍角在桌前坐下,他径自倒了一杯茶,端起盏来摸到是冷的,便又嫌弃地放下,再回头,他发现商绒还站在那儿没动,便挑眉,“你在想什么?”
少年已经猜出几分,却仍明知故问。
“折竹,我要走了。”
商绒摸着脸上柔软逼真的面具,又说,“你有你要躲的人,我也有我要逃避的事,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东西。”
心里藏着的事情太多,所以她的眼睛里总是见不到几分轻松笑意的,此时她背着光站在他眼前,慢慢地垂下眼睛去。
“那支金蝴蝶,我真的不用你还……”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少年打断她道:“即便要走,也先吃完这顿饭。”
商绒抬头。
仍是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可他看向她的眼睛,还是像在雪水里濯洗过的星星,不加掩饰的,是他干净的神情。
商绒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没一会儿店小二敲门进来,送上一桌饭菜,一壶热茶,说了声“慢用”,便赶紧退了出去。
那饭菜上桌的第一时间,商绒便嗅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腥味,原来桌上四道菜中,便有两道荤腥。
“肉——原来这么腥?”
商绒将面前的那道菜推得远了些。
“你从未沾过荤腥?”
折竹有一瞬惊诧,但当今大燕玄风正盛,有信道或信佛的人家讲究清修,也总有茹素的,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直茹素的人,的确会对肉食的腥味极其敏感。
折竹端着茶碗,里头泡的散茶叶片浮沉,热雾氤氲之下,他的眉眼冲淡许多,或是临时起意,他唇边带笑,“若你敢吃,我便答应你,放你离开。”
商绒一瞬抬头看向他,“可你方才明明说……”
她后半句的话音在撞见少年的那双眼睛时,忽然咽下。
这天下很大,商绒此生第一回 踏出宫墙时便知道,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得到自由,可出来之后,她才发觉,这陌生的人间又是另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根本无处可去。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要离这里,离南州远远的,甚至于——离这个神秘到令人无法看透,不知他任何目的的少年远远的。
她宁愿一个人。
商绒握着筷子的指节越收越紧,她盯住那道才被她推远的菜,鼓起勇气夹来一块,忍着那股腥味,紧闭起眼睛勉强喂进嘴里。
“明月,荤腥是浊物,而你生来洁净,绝不能沾。”
那道声音犹如梦魇萦绕耳畔。
商绒手背的筋骨紧绷起来,到了此时,她显然已不再是为了少年的那一句话而勉强吃下那块肉。
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她一筷又一筷地夹来肉块,强忍腥气裹着米饭吃下去。
整整十五年的规矩,被她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折竹静默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了那碗饭,看她将碗筷放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问他,“我可以走了吗?”
折竹没有说话,只是抿了一口热茶,轻轻颔首。
商绒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处才要伸手开门时,她忽然定住,回过头来。
窗棂外落进来大片的天光,楼上楼下的嘈杂反衬此间的静谧,他坐在桌前,冷冷淡淡地与她相视。
“折竹,真的谢谢你。”
她不会笑,只朝他扯出个奇怪的表情。
——“吱呀”。
房门打开又合上,那光影照在折竹的侧脸又隐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折竹漫不经心地垂眼瞥着失了温度的茶碗,随手搁下。
他摸索着鬓角的边缘,轻松将脸上的东西揭下,再将蹀躞带系在腰间,软剑擦着玉带金扣发出清晰泠然的声响,他推开一扇窗,下面是寂静的旧巷,连雪也没扫净。
悄无声息的,少年身影轻盈地掠入风雪,他踩踏飞檐青瓦穿行于猎猎风中,很快落于一处破败庙宇前的一棵树上。
庙门摇摇欲坠,满地零散的枯草沾着血腥,他隐于青黑的枝影间,静看了会儿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趟一趟地将庙里的尸体搬到院子里来。
折竹倚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臂:“姜缨。”
那青年乍闻这样一道声音,便立即往四周望了望,“十七护法?”
他话音才落,便见那黑袍少年自不远处的树上飞身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面前。
“十七护法,您是何时来的?你可知何忍他们……”姜缨一见他,便忙指向身后的六具尸体。
只是他话还没说罢,便听少年嗓音泠泠:
“我杀的。”
姜缨惊愕地大睁双眼。
“我的藏身之地也算隐秘,但今晨十一哥的人却找到了那里。”折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到那几具尸体前,“后来我假作重伤不济,才在镇上的康平医馆留了我的记号,何忍就来得如此之快,你说,这是为何?”
折竹命何忍去查十一半月前的行踪,可何忍却偏偏在今日出现在这裕岭镇上。
“十七护法!属下绝无背叛护法之心!”姜缨看向已经死去的何忍那张沾血的脸,他双膝重重落在地上。
“我知道啊。”
折竹颔首,凛风吹拂他一缕乌浓的浅发,他回头看向下跪的青年,“不然,你也躺在这里了。”
少年的嗓音有种沾着雨水般的清爽,却令姜缨的脊背近乎被冷汗浸透,他低着头,顾不得擦额头的汗,忙将怀中的一支金蝴蝶簪取出来双手奉上:“十七护法,您交代的事,属下已在南州城内查到了一点眉目。”
自拿到这支金蝴蝶起,姜缨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州城,他今日赶回山上却只瞧见满地尸体便知不妙,再循着记号找到裕岭镇上来到这破庙里,何忍他们这些人就已经凉透了。
若他真与何忍一般背叛了十七护法,那么他又怎么会放过十七护法伤重的好时机,更不提还在此地收尸。
姜缨心中越发骇然,深知这十六岁的少年之所以能在天下第一杀手楼中稳坐护法之位,除了他武功卓绝之外,还因他智多近妖。
明亮天光中,那金蝴蝶簪的翅膀微微颤动,粒粒莹润剔透的明珠闪烁漂亮的华光,折竹一见它,便伸手接来,“说。”
“此物的确是南州城虞凤斋的物件,此种式样一共五支,价值百金,皆卖给了南州城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小姐。”
姜缨如实说道。
“可有官夫人官小姐?”
“有,是江陵布政使沈玉泰的夫人。”姜缨说着,不由抬起头看向面前这少年,“十七护法,难道沈玉泰和永兴古宁府的商户顾氏有什么渊源?”
“应该没有。”
折竹摇头。
“那她还能是谁?”
姜缨实在猜不出。
折竹眼帘低垂,他随意地摇晃起那金蝴蝶的翅膀玩儿,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微弯:
“大燕的公主——明月。”


第7章 不许哭
“她是公主?!”
姜缨乍听这话,着实吃了一惊,此时他才忽然恍悟,为何十七护法要一路跟踪十一护法至南州。
江湖中人插手皇家事可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十一护法要杀的,是传闻中携异象降世的荣王之女,当今圣上金口玉言的——“大燕的明月”。
虞凤斋五支金蝴蝶簪中,最精细贵重的这一支正好是近期被沈玉泰的夫人买下,如今却偏偏落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姑娘手里,姜缨原还不解,但如今听折竹此言,他又想到如今正在南州的圣驾,若说这金蝴蝶是沈玉泰进献给明月公主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当日在官道上截杀的,除了十一护法和他的人,还有另一拨不知身份的神秘人,当时那拨人先冲了出去,但属下看十一护法那时却并无惊讶。”姜缨越是仔细琢磨那日在官道上埋伏截杀的事,便越是发觉其中怪异。
这桩生意,从一开始便蹊跷万分。
“将那位明月公主说成是永兴古宁府的顾氏女……也不知这桩生意背后的雇主,是如何哄骗住十一护法的。”姜缨站起身来,苦思无果。
“哄骗?”
折竹轻笑一声,“你又怎知他不是事先知情?”
“十一护法事先知情?那他……”姜缨张了张嘴,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不插手皇家事,是楼主定下的规矩,他真的会明知故犯?”
若当日十一护法他们真得了手,只怕会为栉风楼招来数不清的麻烦。
谁都知道那位明月公主最受当今圣人疼爱。
即便是江湖第一的杀手楼,也终究不能轻易对抗皇权,何况圣人身边的凌霄卫也并非都是等闲之辈。
“以往他不会,但如今却一定会,”折竹回转身来,“那日我故意提起他那位死去的妻子,他立即变了脸色朝我发怒,随即便自顾自以为人是我杀的。”
十一在入栉风楼前早已在江湖中结下不少仇怨,他一直以为自己藏在南州的妻子是死于仇家之手,故而他四处寻仇乱杀一气,身受重伤之际为栉风楼楼主所救,此后他入栉风楼抛却曾经的名姓,楼中人只知他与楼主有情,却不知他曾还有个早逝的妻子。
“可您是如何得知他妻子的事?”姜缨心有疑惑。
“自入栉风楼起,他每年三月十九都在南州。”冷风里,折竹的声音沾了些雪粒的凛冽,带了几分意味,“有趣的是,三月十九那日,楼主也常不在栉风楼中。”
“您的意思是,楼主她……也在南州?”姜缨到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他也不是没见过风月的少年人,本能地便察觉到其中的深意。
能在老楼主病危之际接过重担,将栉风楼经营成天下第一杀手楼的女子,又岂是什么良善之辈?她当年为何救下十一,其中内情无人得知,但如今看来……或许楼主与十一原本就是旧识。
“十一哥感念楼主大恩,对她一向顺从,此番却偏偏与人合谋,欲陷栉风楼于险境……除非有人向他证明了他的妻子是死于楼主之手,否则姜缨,我猜不透还有何仇怨能抵得过楼主对他的救命之恩。”
少年腰间的穗子迎风微荡,他的神情平添一丝乏味。
情爱,真是奇怪的东西,竟连栉风楼的楼主也不能免俗。
“这……”
姜缨惊愕不已,张张嘴,半晌才道,“与他合谋的,是否就是当日截杀明月公主的另一拨人?”
“那些人不是来杀她的,”
折竹摇头,嗤笑,“他们的心更大,想着杀皇帝呢。”
话音才落,他抬首打量了一番天色,也不知心内在盘算些什么,随即利落地收起那支金蝴蝶簪,“十一哥死在我手里,你大可以报给楼主,但明月公主在我手里这件事你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姜缨先是低声称是,随即又略有迟疑,“您不回楼里吗?”
“不回,”
纷纷雪落,少年的眸子漆黑发亮,气定神闲,流露几分不拘随性,“最近都不回了,我要去玩儿。”
姜缨已经习以为常,楼中也唯有护法十七才能如此随性而为,只因他的能力手段注定他可以如风不定,自在无拘。
“十七护法,可楼主昨日传信来,要您往蜀青一趟。”积雪沙沙,姜缨回神见少年已走出几步,便忙上前去,将一只竹管奉上。
折竹低睨那只竹管,也没伸手接,只问,“刘玄意在蜀青?”
“是,蜀青有人传了消息过来,楼主说,第二护法出任务还未归,如今只有您能够杀得了他。”姜缨如实说道。
“知道了。”
少年面上神情寡淡,“没到蜀青之前,你们别跟我太紧。”
“是。”
姜缨垂首应了一声,然而风声呼啸,他再未听到什么别的动静,他一下抬起头来,满目是雪野茫茫,鹅毛似的雪花一片片轻盈落下,这一片无暇的白里,不知何时已不见那黑衣少年的身影。
——
从客栈出来后,商绒便一心想着先离开镇上,而她来时匆匆,被折竹带到客栈时她也没细看四周,如今又戴着一张蜡黄沧桑的面具,也不敢贸然询问陌生人,生怕暴露自己与这张“脸皮”不符的声线。
她只得凭着模糊记忆,钻了几条巷子,来回走了几条街,才找准了镇口的方向,镇口人来人往,还有老翁执帚扫雪,摩擦地面的声音一阵一阵。
商绒气喘吁吁,风吹起她沾满泥点的裙袂,她朝前几步却又蓦地停下,她明显感觉到脸上那张薄薄的面具有些异样,脸颊处似乎几处失了粘性,她只伸手一摸,便触摸到面具微鼓起来的小包。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盔甲碰撞着发出的清晰声响令她尤为警醒,她摸着脸庞抬头一看,便见不远处有一队官兵正朝她这个方向而来。
领头的有两人骑马,其中有一青年身着常服,眉目清峻,商绒一看清他的那张脸,便觉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冷透。
她慌张不已,当下转身就跑。
忽然间,
一只手准确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商绒慌忙抬头之际,她已被此人从热闹的街市拽入窄小的深巷。
青年在马上睇视人群,他的神情始终沉稳严肃,他身边身着盔甲的男人身形魁梧,一副倦容:“贺千户,裕岭镇与南州城如此接近,那些人只怕不会在此落脚。”
青年手握缰绳,骑马朝前,道:“事关公主,不能草率。”
街上百姓一见兵马便自行退至道路两旁,人声翻沸之下,马蹄声渐近,根本无人注意潮湿的,昏暗的窄巷深处。
“折竹?”
在被两边高高的屋檐遮挡的,光线晦暗的巷角,商绒背靠青砖墙,仰头望着面前这个面容苍白,无遮无掩的少年。
“忘了提醒你,这东西若是见了水,就会很快脱落。”
他的眼睛一弯,卧蚕上的那颗细微的小痣也随之生动漂亮许多,“所以之后你再粘上它,就得忍着不许哭。”
街上热闹的声音离她还是很近,马蹄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的手指轻触她的鬓边时,商绒的睫毛轻轻地抖动一下,她本能地瑟缩一下,可后背抵着砖墙,她避无可避。
她屏住呼吸的刹那,他已轻轻松松地捏住那面具的边缘将其取下来,少年站直身体,随意地侧过脸瞥了一眼巷口。
骑马的青年目不斜视,匆匆而过。
折竹回过头来,忽然问她,“你是逃犯?”
商绒却盯着他,抿唇不言。
“你若真是逃犯也没什么关系,”那面具已无法再用,折竹将它随手塞入她身后的砖缝里,再对上她警惕的目光,他轻声嗤笑,“我并不缺你那点悬赏的钱。”
商绒仍不说话,心里却在想,他若真不缺钱,又为何要用她的金蝴蝶买下山中的那座小院。
可他却像是洞悉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几乎是同一时间,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商绒随即一怔。
少年的指节白皙又修长,那支金蝴蝶簪在他手中颤颤欲飞,在商绒愣神的这一瞬,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她被布巾胡乱缠裹起来的凌乱发髻上,随后抬手将那支金蝴蝶簪入她发间,“现在告诉我,是或不是?”
商绒回神,她迎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手指一点点蜷缩起来,巷外的街上再没有官兵的声音,她忽然垂下眼帘,片刻后,她小声说,“是。”
折竹闻言,眼睛的弧度更弯。
商绒没抬头,却听他说:“想不想我帮你摆脱他们的追捕?”
这一瞬,她看向他。
纵然她什么都还没说,少年却仿佛已经猜中她心内的几分意动,他隽秀的眉眼干净而纯粹,声线淡薄:
“那就跟着我玩儿吧。”


第8章 三卷书
“父亲,裕岭镇我已带人与虎啸营一同去盘查过了,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身着暗青锦绣鹤纹袍的青年立在灯下,此夜风雪俱停,更衬他话语清晰。
“如此短的时间,他们一定还在南州境内。”
贺仲亭在案前端坐,接了身边人奉来的一盏浓茶饮上几口,眼下尽是疲态,但见眼前这青年似欲言又止,他便问,“子嘉,你想说什么?”
“父亲,儿子以为此事多半不是云川世家所为,”青年身形高大且颀长,灯下一道影子铺陈,他的嗓音低沉,“即便陛下这两年为得云川青霜州程氏至宝而将他们逼得紧了些,但这也并不能说明他们就会贸然劫持明月公主,儿子听闻如今掌着整个云川的那位程氏女并非等闲之辈,她应当清楚个中利害。”
云川有九府六州十三县,民风彪悍古怪,地势险要多高山密林,而云川青霜州的程氏为四世家之首,自大燕建国始,掌权云川的便一直是程氏。
贺仲亭听了,点头叹了声,“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云川,是想引陛下动摇再往汀州之决心,从而转道回玉京,子嘉啊,当下叛军未除,敌暗我明,陛下这趟南巡本就是凶险重重。”
贺仲亭本不赞同淳圣帝南巡,但他在官场浮沉几十载才坐上这凌霄卫指挥使的位子,他如何不知当今圣上的脾气秉性?故而他一向不会在明面上如那些言官清流一般出言反对。
“为免陛下因公主而在南州迟疑久留,我已在陛下面前替你立下军令状,若寻不得明月公主,你便不回玉京,”贺仲亭搁下茶盏,站起身来,神情添了几分凝重,“如今尚未厘清是何人掳了公主,子嘉,为父担心,若公主流落民间的消息传出,只怕朝中的有心之人更要趁此机会浑水摸鱼,对公主不利。”
他未将话说得分明,但贺星锦却心领神会,“父亲安心,儿子一定秘密寻找公主下落,绝不透露半点风声。”
贺仲亭对于自己的这个独子一向是极为满意的,他伸手拍了拍贺星锦的肩,缓声道,“明日一早为父便要随圣驾返程,你在此地若遇难事,千万不可自己强撑,要立即修书与我。”
——
客栈供有热汤,昨夜商绒沐浴后过后头发尚未擦干便抵不住困意睡着了,今晨醒时头昏脑涨,慢慢吞吞地坐起身来,才后知后觉嗅到满屋子苦涩的药味。
床前的木凳上叠放一套水绿衫裙,丝线绣的月桂玉兔颜色鲜亮,商绒抬头,发现对面的软榻上空无一人。
她默默地拿来衫裙徐徐而展,内衫的料子更好,莹润泛光,商绒穿在身上再没有一点儿不适,颈间的红疹涂了药也没有那么痒了。
洗漱完毕,商绒实在不会梳头,便只能披散长发从内室出来,迎面是更浓重的药味,她看见那黑衣少年正取下他如银蛇般的剑柄上坠挂的朱红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