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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影自己也难以解释,为何现在这样一个又衰老、又残破的他,却比曾经那个最为潇洒得意的完美男子更加吸引她?偶尔,当她的手指抚过他肿胀的瘸腿、坏死的筋肉疙瘩、那些僵硬的关节、凹凸不平的瘢痕……在这无比丑陋的一切之前,她却感到了自己响雷一样的心跳。她怕他听见,又隐隐地盼着他听见。
夜里头她做梦,她不再梦见坠落的秋蝶,她梦见行刑台。她一步步攀上去,上面滑溜溜的全是血,铺满了父亲的碎片。她把那些粉碎的骨与肉捡起来,好像拼七巧板一样一片片拼凑着。当她这样做时,她感不到丝毫的恐惧,她只是专心致志,试图拼回一个完完整整的父亲。终于,她完成了最后一块,父亲的头颅张开了双眼,眼睛里雾蒙蒙的,没有她,只有无穷的坚定和哀冷,藏满了不愿对小孩子讲的心思。
那一刻,书影根本分不清,被她抱在怀里的是父亲,还是詹叔叔;但她浑身上下都染满了他的血。
血的味道惊醒了她,她见竟已是天色大亮,一个庞然黑影遮在她床前,“影儿,你还好吗?”
书影梦魂初回,从那背光的脸庞上认出了詹叔叔。由第一夜起,他就执意要她睡在里间的大床,自己则搬到了套间外的窗炕上去睡。而且只要她关门下帘,他就绝不踏入她房间半步。这是第一次,她一睁眼就见到他。
“我听你一直在呻吟,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手拄盲杖,披了一肩的光波与浮尘。
书影撑手坐起,月事在昨夜临睡前忽至,当时并不觉如何,此际小腹里却痛得是翻江倒海,但比疼痛更要命的,是羞窘。她清了清嗓子,努力令声音显得镇定一些,“我没事儿,叔叔不消管我,我躺一躺就好,恕我暂不能服侍您了。”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书影感到了猛一股血涌。她不确定是不是那股突来的血腥气使他悟出了什么,她只看詹叔叔缓缓退后了一步,“那、那侄女你歇着,吃饭时我叫你。”
“我身上直发冷,就想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吃。”
“好,好,那你躺着,叔叔不扰你了。”
他替她关起门,书影支撑着爬下床,把月经带里的草纸换过,就重新蒙头躺倒。她越来越紧地蜷缩起身体,领受着独属于女人的惩罚。
不知几时,她昏昏蒙蒙地睡过去。睡梦里,似乎有什么在她身上如鸟翼般轻拍了几下,书影就感到下腹传来一阵舒适的温热,那热度熨平了她的痉挛,把她送入无梦的深眠之中。
再一次醒来,日照已偏西。书影但觉出了一身汗,腹部的疼痛已消失无踪。她遍体轻快,便揭被而起,却听得“嗵”一响,脚踏上掉落了什么。书影捡起一瞧,见是个绒袋套起的汤婆子,余温尚存,是有人在她睡后塞入她被内的——除了“他”,还有谁?
尽管她早习惯和他日夜相对,书影的脸还是腾一下就红了。她正抱着那汤婆子怔坐,已听他在外面敲起门来,“侄女,你醒了?要吃口热茶吗?”
书影略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又怀着几分说不清的羞耻心,再三磨蹭才开门而出。太监们已送了晚饭来,她帮詹盛言分好了饭菜,又把勺子送入他手里,而后她就一怔。
他的大小伤痕她都熟悉,左手上露肉的瘢痕与一溜燎泡——这是新添的。书影摁住了詹盛言的手,“叔叔,怎么弄的?”
他抽回手指,自己摸索着捏住了饭勺,“小事。你饿了一天了,快吃饭。”
“还有脸吃饭哪?”
书影回过头去,见马世鸣立在门槛外。一见他,她就心恨如焚,却又不寒而栗。
马世鸣斜眼向旁一瞟,那里立着个太监,太监手里捧着个灰槽——才他们照常进里屋去收拾,书影浑未在意,这时竟看那灰槽里赫然便是自己才从月经带里抽去的草纸,纸张均已被经血浸透。
登时她便觉血流全凝成了石块,一块块梗在腹内。
“我还奇怪呢,大暑天的,怎么想起来差人要汤婆子?原来是您这侄女闹月水啊!”马世鸣喉结颤动,满面笑容对着詹盛言道,“啧啧,我说盛公爷,您也忒会伺候女人了,当初没白在窑子里泡着,比龟公都不差,可倒是把这伺候人的功夫用在正道上啊!”
他那个贴身的护兵常赫朝书影瞧了一眼,又很快转开两眼瞪视着詹盛言,似乎防备他再次寻衅。
书影也怕詹叔叔会随时把手里的勺子掷去马世鸣脸上,但出乎她意料的是,他把勺子放下了,而且连一句话也没驳。
马世鸣也感到这一份投鼠忌器的态度,就无复顾忌地迈入门来,大声笑道:“话说这雏儿也里里外外跟了您快一个月了,不会还是个雏儿吧,啊?那您可真该脸红,闻闻,就跟这草纸一样红!”
他做了一个手势,太监就把那一整只灰槽翻扣过来,连同其中带血的草纸一起,倒入詹盛言的饭碗里。
这一幕令书影回想起,她跟着白凤时,自己的饭食曾被人盛在簸箕里端给她。她的泪水立时夺眶,但人并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叔叔他一定耻于听到她当着他的敌人们哭泣。于是书影背过身去面对墙壁,她无力阻止接下来的一切,但她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辱。
她先听见各种不堪入耳的谩骂,又听见耳光的响声,从头到尾,詹叔叔只说了一句话:“你轻点儿,我的脑袋可价值连城,你要失手打掉了,你主子饶不了你。”
他说得非常平静。
一直折腾到天色落幕,马世鸣才歇手。他来到书影这边,直冲她喷出一股潮热的酸气,“小丫头,你只要一来身子,我就打他。什么时候你那儿不流血了,他就用不着再流血了。”
他们终于走了。
临走前,书影觉得那个常赫使劲瞧了自己一眼,但她并未如何在意。她点上灯,把詹盛言脸上被巴掌抽破的血痕拿冷水清洗干净,随后她又记起了他的左手来。她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抚过那被烫掉了表皮的一片红肉,“叔叔,您是为了给我灌汤婆子,才把自己给烫到了?”
“皮糙肉厚,无所谓。”他一笑带过,“只是难为你,今晚没饭吃了。”
灯影印在他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出一道道深蚀的纹路来,但他的笑容仍旧令她依恋而心动。造物一定是拿制造他的材料,造出了英雄、殉道者,还有父亲。
书影眼看自个儿的泪水扑扑簌簌掉落在他手背上,“叔叔,您就……就让尉迟度那阉竖赢了吧。您把藏宝的地方说出来,好歹换一个安生日子过,不要再忍受这些了……”
在他已失去了目光的眼里头,也有着防备一闪而过。但他旋即就记起了她是谁,表情变得又轻柔、又和煦。
“傻孩子,我不是在忍受,我是在享受。”
书影愣住了,“享受?享受什么?侮辱吗,折磨吗?”
他点点头。
“为什么?怎么会?”
“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我……”书影语塞。
“来这里受苦受难,你也是快乐的,是不是?若不然,你就不会进来了。”
他所说的全不通,但书影却听懂了。她的心跳快得不得了,他看穿了她吗?但紧接着又听他说道:“当初你宁肯跳楼、宁肯当丫头,也不肯令祝兄的在天之灵蒙羞。你这孩子,只希望父亲为你而骄傲,为了这,你什么都肯做,哪怕陪一个死囚蹲大牢。”
他既这样说了,她还能说什么呢?何况他说的也确是实情。书影便也颔首道:“我了解爹爹,比起瞧着我在槐花胡同里被嫖客们呼来喝去,爹爹定然愿意我在这大牢里,服侍国家的干臣忠良。不过,我是为爹爹,叔叔您又是为了谁才遭这份罪呢?您……还想着珍珍姐姐吗?”
灯光跳动了几下,詹盛言丝毫不动声色。书影在旁瞧起来,但觉他的不动声色既使人敬佩,又叫她怜惜。
“她刚走那时候,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只想替她死。现在,不想了——想明白了,你珍珍姐姐是仙子,我太脏,不配替她死,连想她也不配。”他停了好一会儿,书影差一点儿就放弃,等他开口时,他突然间又说道,“人和人,往往是一笔糊涂账,可我偏爱算得清楚明白。别人欠我的,我要讨还,我欠了别人的,也必须一一清偿。你说我遭罪,是,但是不遭罪,又怎么赎罪呢?”
“您对谁犯了罪?”
詹盛言眨一眨空荡荡的眼睛,“那些因为我,而受尽大苦难的人。不过,这些本该来惩罚我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在了,我只能自己惩罚自己。今日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每多上一分,我的心就轻松一分。你还小,将来会懂的。”
书影还在细品他话中的意味,“不!”她猛听他断喝一声,紧接着他又连说了好几个“不”,他把头转向她——方向偏了,一字一句地说:“影儿,你永远也不会懂,永远也不会体味到个中滋味的一丝一毫。”
过后,他好似怕自己那样子吓到她,又慢慢给了她一个笑容,“我说的,那就是‘瞎’说嘛。”
书影不大明白詹叔叔的这一份惶急,但他的惶急却使她极度动容。以至于漫漫多年之后,这一幕依旧常常来探望她。她从回忆里旁观着那一所幽灯隐隐的牢房,那个罪孽缠身的老男人,还有他身畔那个对他满腔深情的少女——他曾是那么怕自己的罪与罚有朝一日也会传染给她,可惜呀,他不愿她懂的,她后来还是全都懂了,懂得切肤刻骨。
幸或不幸,最终,她还是完完全全地懂得了他。
但彼时的书影,只知望着詹盛言一脸一身的伤痕,又一次落下了眼泪。
第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0)
九 饱清欢
在这一所把幽囚和他的女孩一同隔绝于世的院落中,除了偶尔的折辱,日子倒也算平静而过,但在那之外的世界已掀起了一场惊天风浪。
唐三爷唐席原是第一个因百花宴刺案而被捕的,但很快,他之前的苦心布置都得到了回报,所有的线索在调查中一条条地改变了方向,统统指向柳老爷子柳承宗。柳承宗近年来在逐步撤出非法地带,把一些灰色生意,以及上不了台面的交易均让与其他帮会,自己则退居为出谋划策、调停居间、坐收利益的角色,因此对许多下层头领与细枝末节都失去了严密控制,才令唐席有机可乘。但柳承宗在京深耕多年,也不是等闲之辈,稍一感到苗头,亦开始反戈相击。两股势力的缠斗下,许多无辜者被牵扯进来,尤其还有那等浑水摸鱼之人,以伪证攀咬自己的仇家与九千岁遇刺有关,案情越滚越大,近千人被抓,上百人不经审讯而被杀。京城中人心惶惶,大家却不敢露出半分戚容,哪怕家人被处死,也要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来,甚至要大摆酒宴,以庆祝针对九千岁的阴谋败露、罪恶滔天的反贼伏法。
终于,唐席成功地把自己洗得和水一样干净,而柳承宗也在一番上下运作后,暂时安抚了尉迟度的愤慨。但为了平息物议——毕竟那么多人遭到了牵涉——必须拿一条大鱼去受审,最后被选中的就是柳承宗的独子,柳梦斋。
于是,那个曾在槐花胡同里人人追捧的财神一夜间就变成了瘟神,休说是不相干的莺莺燕燕,就连其相好蒋文淑也急于撇清关系;尽管她一点儿也不信柳梦斋参与策划了刺杀九千岁的逆行,但既然他的人已遭逢刑狱,那么对他的任何一丝丝留恋都有可能是替自己找死。
文淑为情人惋惜了一夜,第二天就着手寻觅合适的替代品。
假若有谁真正为柳梦斋牵肠挂肚,那就是万漪。她认定他的被捕多少与自己有些关联,谁叫她听信了那个马提调?没准九千岁就是因谢赏一事才记恨上了柳梦斋呢?
百花宴之后她已悬牌应召,生意颇不赖,手里也有一些零花,她又瞒着猫儿姑筹措了一笔钱,先拿银子贿赂了跟妈,就借采办胭脂水粉之际,悄悄地去往刑部大牢。
万漪本以为,既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牢”,必不可轻易来去,没承想守门的一听说她是来探柳大爷的监,竟相当爽快地接过她递上的那一块碎银,就遣人领她入内。
一路走来,也并不见如何阴森,却只见花木郁郁。万漪由淡然的花香上踏过,来在了一间房舍前。里头先有狗吠传出,狱卒敲敲门,叫了声:“大爷,有位姑娘来探你。”
万漪谢过他,迷迷瞪瞪地走进去。屋子并不大,只一间两卷,但陈设清雅舒适。未容她看个仔细,一条大狗已朝着她扑来,万漪惊叫了一声。
“金元宝!”伴着他有力的嗓音,柳梦斋现身了,他身着松石蓝银线纱袍,趿拉着一双陈桥鞋,神采光华而又慵懒。当他看到她,绞紧的眉头便在高高的眉骨上倏然展开,如海鸟的双翅。
不过紧跟着,金元宝又令他蹙起眉。
“不许叫,坐!”
那条大狼狗不情不愿地蹲坐在后腿上,却仍旧不停地嗅闻着万漪,呼哧呼哧的,仿似要把她的心嗅出来才算。
自狗场的遭遇后,万漪看见狗就怕,这时已吓得浑身僵直,小指头都不敢动。还好那大狗忽一跃,又朝里扑去。从里间转出一个男子来,“有人陪你,我就先走了。”
他一身的衣装花色素净,但依然瞧得出是富家公子。狗儿不断地朝他摇尾巴哈气,柳梦斋也同他举止亲昵,直接在他肩头拍一拍道:“行,走吧,下次再多给我拿点儿,别这么抠抠搜搜的。”
那人比柳梦斋矮了半头,但举手投足都显出少年老成、沉稳端重。“你呀,深牢大狱都锁不住你这只花钱的手。”
“得得得,你甭来老爷子那套,赶紧走。咱回见,我的好哥哥!”他轻推了他一把。
那人含笑而出,擦肩而过时,他对万漪点点头。
还是万漪身后的跟妈老练些,她一见屋子安静下来,就忙展开笑音道:“大爷,姑娘怕您在这里吃不惯,给您带了些零嘴来。姑娘,那您和大爷说话吧,我到外头看看景,谁也不知这里头是什么样,怪新鲜的。我去转悠一圈,回头也好和她们说道说道。”
跟妈合上门出去了,金元宝又颠颠地跑来。万漪往后退缩了半步,柳梦斋看出来了,“你怕狗?”他向他的狗“嘶”了一声,又重重地压压手。
金元宝再一次蹲坐,却不住拿眼瞅着万漪带来的食盒,挂下了舌头直喘气。柳梦斋也向食盒内一扫,见里头放着一只整鸡,还有满满的红烧肉、蒸排骨,配着米饭和水果,他不由笑出来。
“你怎么会来?”
为此刻的会面,万漪准备了许久。但她所做的一切准备全都是为了森严的牢狱与落魄的囚犯,她一点儿也没为这一个如常洒脱的大少爷做好准备。
“大爷,他们说……您在坐牢。”
“我是在坐牢。”柳梦斋也随她的目光环顾了一遍这雅洁的精舍,含笑的眼就重新落回在万漪脸上,闪闪发亮。
“可大家伙全都说,说您已被判为主谋,择日就要、要——”无论如何,她也说不出那个话。
“开刀问斩?”他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是故意放出的风声。刺案审到这一步,小喽啰杀了一大堆,怎么着也得拿个像样的人物来作筏子。我素来张扬,没谁比我更合适了。老爷子也故意没去压那些个风言风语,就是要试试,他下头那些人谁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
“那这么说,大爷您没事儿吗?”
“你看我像有事儿吗?做做样子罢了。等刑部一结案,我就能出去了。”
伪证提交过了,判官打点好了,他还没落进这一场牢狱之灾前,就已经有一大票人为捞他上岸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万漪情不自禁念了一句佛,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也快把钱还上。”
“什么钱?”
“您不知道,外头传得可太吓人了,说什么柳家要被抄了,顾不上管您了,又说您在这儿受了大刑,被锁进了水牢,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然后我听说只要给狱官多塞些银子,他们就能对犯人手下留情,所以我来之前借了笔印子钱,这样看来,该是没处使了。”突如其来的喜悦给了万漪更多胆色,她讲话流利了起来,眼睛也敢和他轻轻地接视了。
柳梦斋高挑起一边的眉毛来,“你管谁借的钱?”
“就是专给胡同里放账的。”
“是北带桥的黑张老吗?”
“嗯,是呀。”
“估计就是他。那是我自家本钱,你还什么呀!要多少钱用,管他拿就是。”他再度开朗地笑起来。
金元宝听见主人的笑声,也对万漪摇起了尾巴来。它是一条狗,它闻得出人与人之间的敌意,也闻得出直从毛孔间涌出的愉悦和喜爱。
柳梦斋笑望住万漪,指了指窗下的一把椅子,“站着干吗?坐吧。你喝什么茶?”
他这里什么茶都有,尽管万漪再三谦谢,他还是为她亲手冲了一壶黄芽。他坐下来,与她品茶细谈。
“你胆子够大的,竟敢进牢里来看我?”
“不瞒大爷说,我一位妹妹为了能服侍她的恩公,直接就搬进了镇抚司大狱。我心想,大爷对我有再生之恩,要是我连来探望您都不敢,还怎么有脸给人家当姐姐呀?”
“你们这对姐妹倒有意思,偏和蹲号子的有缘。不过你那妹子看起来确实有点儿木愣,像个死心眼。”
“大爷您……请您别这样贬损我妹妹吧。”
“这怎么叫贬损呢?实话实说嘛。哦,不是死心眼,还敢这时候再接近安国公?”
“会不会安国公也只是像您这样,给外面做样子而已?”
“詹盛言呀?呵,他可是十足真金没得救了。”
“那我影儿妹子跟着他——”
“嗐,诏狱里的人,就轮不上你我操心了。说说你自个儿吧,最近怎么样,开张啦?”
“是。”
“客人多吗?”
“托您的福,还不错。”
“我可排不上,那是九千岁赏识你。对了,千岁爷之后再叫过你的局吗?”
“再没理会过我。倒是那一位明泉姐姐被千岁爷召见过一次,还给了许多颁赐。”
“好极!”
“好极?”
“百花宴那天后,我就想去瞧你。但一来顾忌九千岁,二来家里出了乱子,一件事接一件事,始终没得空。现在,九千岁不理你,我这儿又有的是空闲,可不正合我心意吗?”
……
日头在窗外转动着,狼狗在他们脚下把自己平摊开,打起了盹来。万漪那颗一见到柳梦斋就羞涩发紧的心,被他的茶水、闲话和笑声熨平。她感到极其惊讶,他不仅耐心地听她说话,而且还津津有味,不断问着一些关于她的细小问题。一点点地,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那您长日一个人,不无聊吗?”她也问他说。
“无聊时,我就叫人进来陪我赌钱玩。对,我还有个打发时间的法宝呢!进来,领你瞧瞧。”柳梦斋把她带入里屋,指住一样小玩意:那是一只挖空的竹筒,吊在一根从梁上垂下的细棉线上。
“这是——”
“瞧好。”
柳梦斋的手里捏住个什么,先在她眼前一晃。万漪立刻大吃一惊,忙去摸自个儿的耳鬓。她鬓边原绾着支花蝶小插,却不知几时竟被他摘下,那银蝴蝶的翅膀正在他两指间索索颤动。
她不禁笑了,柳梦斋也笑,他将那小插放入竹筒的空心之内,而后轻轻一拨。竹筒摆荡起来,来回画出一道虚幻的长弧。万漪见柳梦斋凝神片刻,陡地两手一拍,就笑眯眯地望定她。
她浑然不解,“嗯?”
他忽然捉住她一手,用她自己的手指摸向她鬓边。那支才被他放入竹筒芯内的小插又已挂在她发间,而竹筒依然还在半空中摇荡。
万漪扭过了发烫的脸孔,伸出手止住那飞来荡去的竹筒。它在她手间停摆。她向它空空的芯子里一望;若非她的心犹自狂跳不已——她指尖上有心跳,头发里有心跳,全身里都是飞撞的心——那么她准会以为方才自己还空瞪着两眼时,也已被他一探手就取走了心脏。
“这一手也太神了……”
“喏,这、一、手。”他袒露出洁白的牙齿,把一整只手掌递过来,交给她细看。
万漪定目一望,才发现那手上的特异之处——中间三指的短长竟几乎完全一样。
“这是天生的?”
“和这套‘取功’一样,都是苦练而成。”
“取功?”
柳梦斋便兴致勃勃同她谈起来,从窃贼的本领谈到习练的方法:譬如这竹筒取物,便要在竹筒摆动之时以手指迅速夹取筒内的小物,既考较眼法,也考较手功,而他这只手也是从小就随师父刻意拔长食指与无名指,并将中指天长日久地对壁狠戳,在骨骼定型前将三指调为同一长度,就好似天然的夹镊一般……
万漪听得入神,惊问道:“那要练多久才成啊?”
“师父说我是天赋奇高的,前前后后也练了足有五六年吧,每天都不少于四个时辰,这才能做到百不一失。”
“大爷,您可太肯刻苦了,我练琵琶每天还不到三个时辰,手就酸得不想动一动了。”
“你苦练琵琶是为了讨生活嘛,我这纯粹是图个乐,所以才动不动挨骂。”
“挨骂?挨谁的骂呀?谁敢骂您?”
“还有谁?我家老爷子呗!见天儿就骂我不把功夫往正道上使,一辈子脱不了贼根儿。嘁,自欺欺人。”
“什么自欺欺人?”
事实上,柳梦斋的印象中,没有比父亲更为诚实的人了;柳承宗诚实得就像镜子,准确地反映出每个人的实际价值。他的面貌时而恐怖、时而仁慈、时而威猛、时而随和……那完全取决于他面对的是谁。对所有的弱者、懦夫、逃跑的人、躲避的人、抱怨的人、找借口的人……他统统不屑一顾,他欣赏的只有现实,哪怕那现实会弄脏他的手。柳梦斋还只有七岁时,柳承宗就逼迫他给刚刚被打死的猎物开膛,好让孩子亲手扯出畜生体内仍在跳动的内脏,掏出一圈一圈的肠子——父亲那时候忙得整天见不到人,这几乎是他亲自教他的唯一一课——“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柳梦斋只记得自己一边哭,一边拼命地揉搓血红的手指。
所以他实在无法理解,像父亲这样现实的人,为什么会梦想着脱离家族的根基,从地下撤退到地上的合法世界?柳梦斋明白,父亲一心想让后代和徒子徒孙们都能够毫无风险地敛财,不挣黑钱,只挣干净钱,但他不相信这能够实现——毕竟那是属于朝廷的特权。何况父亲采用的做法——逐渐放弃明面上的势力,把金钱投入官办行业,全力维系和一切政治力量的友谊——柳梦斋也不认为能够奏效。每当看到父亲对顶着闪亮头衔的官员们露出他们压根配不上的笑容,为了那些人的担忧、期望和仇恨而奔走时,柳梦斋都感到莫名的屈辱。有一回,一个吏部考功司的官员因房产纠纷与人结仇,他在酒席上痛哭流涕地诅咒说,巴不得那人遭天谴而死。柳梦斋看得出他是在装醉,也能听出他实际上是在请“柳老爷子”代为出手。这就是他最鄙视这些人的地方,他们连直视你的眼睛,说出“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我做了”都不敢。他们最精通的一套就是点到即止,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假如事后冒出了任何风波来,他们也绝不会被卷入:不,我一个字都没说过,也绝对没有暗示过任何事!父亲曾试图带上他一起交际,但他却接二连三偷取贵宾随身的财物以示反抗。父亲暴揍了他一顿,他则对父亲报以不加掩饰的鄙夷;这个精明强干的汉子已失去了他的诚实,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爷们面前,他谄媚虚伪得就好似——柳梦斋不忍心正视浮现于脑海里的比方,于是他晃了晃脑袋道:“我们家到现在都还是门槛里的,你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