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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我爹娘、我丈夫,还有我孩子统统死在阉党手里,我这手,就一天比一天有狠劲儿。”
“你——你都有孩子啦?”
“如今没有了……我看着,要比实际上小些。”她迎着他眸子里的惊异,从进屋后,第一次展露出一丁点儿笑意,“你呢?你有孩子吗?”
跳动的灯影下,卢凌骤觉脸孔发烧。他抽回了交接的目光,摇摇头。
“那,有媳妇吗?”
他还是摇摇头。
“你也不喜欢女人?”
“也?”
明泉好似说错话一般吐了吐舌头,“我听唐三爷说,他送你的女人,你都原封不动退回去了?”
卢凌莫名咽了一口唾沫,“我只是不喜欢‘那种女人’。”
他讨厌她们为了钱,或为了任何“他”以外的好处拼命博取他的样子。
“我不是‘那种女人’。”
卢凌感到明泉听起来有些不太一样,虽然她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改变。他愈发不敢看她,只埋着脸咕哝了一句,“唐三爷既不许,你干什么还告诉我这些?”
回答他的是明泉的一只手;她把手轻轻落在他面颊上。卢凌躲了一躲,他颊上有战痕,有为了改换身份而故意刻下的伤疤,还有岁月和苦难添上的沧桑。
明泉笑了——他依旧不肯看她,她就让笑容含在声音里,“祁六,你真名叫什么?”
卢凌终于忍不住抬眼觑她,仿佛她是一只从未在他的时空里出现过的异灵。
一切告终后,明泉起身,将一身的静中色香、个里柔情再寸寸地裹回衣裳里。
“和你不一样,我会做得很快。”拂晓前的天光中,她留下了一点笑声,带着她怡人的芬芳离开他。
她没骗他,她果然做得很快。剧痛如母狮的利齿一样钳住他,把他吞入黑暗。
卢凌所见的最后一丝光亮就是明泉那俏丽明快的容颜,对着这样的一张脸儿,男人们几乎会忘掉生命总有终结。
明泉与血泊里的卢凌对望着,向他已开始放大的瞳仁深处霎了一霎眼。
她拧回身,抛下了血染的发钗,战栗下跪,“千岁爷还好吗?贱妾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该当留这刺客一条活口,才好揪住幕后主使来呀?都怪贱妾鲁莽,这一见形势紧急,就光顾着千岁爷的安危,也没来得及多想一步,还请千岁治罪!”
由眼角的余光里,明泉瞥见尉迟律——那个仿冒的尉迟度竟保持着恐怕连本尊也难以企及的平静威仪,只有突然凹陷下去的腮颊出卖了他,令他显得像是个经久卧床的病夫一般。
“你英勇救护咱家,何罪之有?倒是这一群废物,该好好治一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弱非常,但明泉无从分辨这是恐惧的症状,或只是尉迟律刻意模仿尉迟度的结果。她早听说过尉迟度患有喉疾,故此讲话声一向都很小。
无论如何,这一句轻轻的责备令厅堂一下就变得像被踹翻的蚁丘,乌压压的人们伏倒一片,连那两位阁员大臣也双膝着地,跪行上前。明泉难以抑制地偷偷向扶栏外瞧去,她见唐三爷唐席正飞也似的冲上楼来。
而她的回忆比他的速度还要快,已提前向着她撞来:她拖曳着裙裾来在他屋里,唐席正一人在灯底下打棋谱,他从棋谱上抬起眼,从头到脚看了她一番,似乎在审视她身上零云断雨的痕迹。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三爷,您叫我做的,我都照做了。”
“顺利就好。”
“三爷,既然您原本就打算据实相告,干什么不自个儿去和凌大哥他说明白?非得我来上这么一出?”
他重重掠了她一眼,明泉猜,肯定是因为那声“凌大哥”。果然唐席紧接着就问:“以你之见,你那位‘凌大哥’是不是条好汉子?”
“当然了。为尽快扳倒尉迟度、营救盛公爷,他竟不惜舍身赴死,这不叫好汉子,什么才叫好汉子?”
“一条好汉子,却要为一个假冒的阉人枉送性命,这实情多难听。祁六有权得知实情是没错,但换个人去说、换个法子说,总归叫他好受些。”
明泉沉寂了一下,“他方才很喜欢我。”
“那就好,辛苦你。”说毕,唐席就又把眼光投回了那一本棋谱。
明泉不懂围棋,只约略知道那是一种不断盘算着如何把对方吃掉的游戏。
“九千岁!九千岁金安!!”
唐席火急火燎的声音重新把明泉拽回了现实中,她扭过头去看:唐席欲冲进来,却遭侍卫阻拦,于是他就在外面叩跪起来,不断地问安。
终于,迟缓的惊恐拱入了明泉心间,她好像突然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手腕被昨夜里情人的鲜血喷溅得鲜红,身前是她伺机手刃的下一个男人,而一脸无辜跪在她身后的那一个,则是策划这一切的阴谋家。
为了这一切,她早已磨炼过许久,她自以为准备得充分而得当,然而当那鲜花装饰的舞台上歌声骤停、看台上的观众们纷纷惊语时,明泉却恍然有感,她连舞步都还没记熟,就被推到了台中央。
第九章 《万艳书 贰 上册》(9)
八 不解饮
三年一度的百花宴就这样在刺案的阴影下告终,身为承办者的唐席于第一时间被捕、受审。
而几乎在同时,诏狱向另一人敞开了它雕刻着猛犬与扫帚的大门。这人埋首向前,脚下的一条砖路被日头晒得白炽荒芜,一直通往关押詹盛言的那所小院。
詹盛言的身体恢复得不错,尽管双目已盲,一条腿也彻底瘸了,但起坐行动间已无滞碍。他刚吃过午饭,但觉今日天气甚为反常,甫入四月,却燠热难挨如溽暑。他除掉上衣,下到院子里慢慢走了一趟拳。身手当然和从前没法比,但好歹痛痛快快出了一身汗。几名太监在一边看守着他,他正待叫他们替自己揩汗穿衣,前方忽地响起了掌狱马世鸣的声音——“你们几个不消在边上了,打今儿起,公爷自有更合心的人来服侍。”
光是听见来人就足以令詹盛言提起防备之心,遑论那语调里的阴险。詹盛言没急着说什么,只抹了一把汗重重地甩去地下。高树的叶荫里,风打了一个回旋。过后,一个低缓、坚定而温柔的嗓音就灌入他耳中,“叔叔万安,侄女来迟了。”
詹盛言定住了,片刻之后,他向旁伸长一条手臂,晃了晃手指。
这几个月以来他是阶下囚,但在一生其余的时间里,他都是贵公子、是大将军,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尊贵。
立马就有一名太监捧上了一根红木盲杖,递进他手里。
詹盛言握紧了手杖,连续喊了两声“马世鸣”,第二次他放大了声量,连屋瓦都震动了起来,令人联想起他曾一度习惯在极度喧嚣的战场上发号施令。
马世鸣也扬起了嗓门道:“盛公爷,您这段受罪了,上头吩咐送个人来给您调养调——”
话说到一半,詹盛言的手杖就向着发声之处掷来。然而马世鸣身畔却有一青年护兵一抬臂就抓住那手杖;他中等个头,精瘦苍白,相貌清秀如少女,但眼睛里散发着凝重的隐忍自制,因此绝对没有人会认为他柔弱。
“常赫。”
马世鸣叫了那青年人一声,常赫便将手杖递上。马世鸣掂掂那根沉重的手杖,走过来,举臂便向詹盛言挥落。手杖击中了詹盛言的肩臂,留下一道粗重的印痕,然而第二下詹盛言就反手抓住了杖身,马世鸣抽拽两下,却未能拽动,他鼻翼偾张,上前给了詹盛言一巴掌。
詹盛言的两只眼照旧茫然,不过他一手已迅速地向前一划,一碰到马世鸣的喉咙,就再也不松开。
太监们发出了含糊的混响,马世鸣的护兵们冲上来,最后是常赫在詹盛言手肘上的某个穴位狠捏了一把,这才分开了两人。
马世鸣先一阵咳嗽,继而就尖叫起来,令护兵们把詹盛言摁倒。詹盛言被三四个人紧抓不放,而马世鸣重新拾起手杖,杖身如同闪电般一道道向着犯人劈下来。
末了,马世鸣气喘吁吁地扶住那手杖,鲜血顺着杖尖一路渗入地缝。
“你也不琢磨琢磨这是谁的地盘!九千岁不许再刑虐你,你以为就没人敢动你一指头了?你眼瞎了,心也跟着迷了?老子这儿有的是重剂给你开心窍!他妈的臭残废!”他把手杖掼在詹盛言面前。
受殴打的过程中,詹盛言没发出过半丝声气来,这时他再开口,听起来也不改常度。“老马,你讲话可别绊着舌头,别忘了你主子他也是个残废!你替我转告那阉竖,我詹盛言光棍犯法、自绑自杀,用不着不相干的人垫背。把人小姑娘给我送回去!”
“叔叔,我是自愿来的。”
马世鸣闻声,不由转向那少女。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叔叔”,马世鸣几乎能从她双眸里听到她心中巨大的哀号,但她竭力绷紧了满是泪水的脸庞,仅仅发出几声细弱的抽泣。
詹盛言没理会她,依旧把脸直冲前方,声音死硬,“老马,听见了没?把人给我送走!”
“叔叔,我不会走的。”
“你闭嘴!”詹盛言终于把正脸转向她,愤怒点亮了他的盲眼,不过那亮光转瞬即逝。“老马,男人间的事儿,别扯女人进来,咱们成人的事儿,别扯孩子。送我这侄女走。”
马世鸣清了一下嗓子,“啧啧,还没怎么着呢,光‘叔叔’‘侄女’间的这一份情意就够瞧的了!再要是常接于身、时萦于心,那一种郎情妾意又得深厚到何等地步?”
“想拿她来挟制我?没门儿。我这里不会留她的。”
“你不留,我就送她到前头牢房里,一间、一间地挨着送。”
“你个畜生!”詹盛言挣扎欲起,又被众人揿倒。
“盛公爷,”马世鸣又揉了一揉喉咙,吐出一口痰,“时至今日,你总该明白,九千岁要拿的,你留不住;九千岁要给的,你也推不掉。”
詹盛言咬起牙,任谁都看得出,他在同自己的骄傲搏斗。过了一会儿,太阳又升高了一寸,他布满了肿痕的赤裸脊背上,鲜血已汇成了细流,滴答而下。
“马掌爷,算我求你,送这孩子走。”
马世鸣笑出声,“水刑、火烙、弹琵琶、老虎凳……统统没换到盛公爷的一个‘求’字。果然还是九千岁英明过人,一眼就挑准了刑具。”
他故意瞟一瞟身旁那泪流满面的“刑具”,又举手在詹盛言脸上轻慢地一拍,“不过离受刑的日子还远呢,我这里素向是活地狱,而您,已成了地狱里头一等安乐神仙,好好享这眼前福吧。咱回见,国舅爷。”
他一摇手,护兵常赫便把詹盛言就地一推,太监们也退去院外,院门被拽上。阳光从树顶射落,把斑斑驳驳的明与暗铺陈了满地。
“叔叔……”书影又唤了他一声。从方才第一眼望见詹盛言的模样到目睹他被殴辱,震惊和悲悸始终牢牢地攥着她,使得她内脏成冰、手脚僵结。而随着那班人的离去,她总算恢复了几分。她哆嗦着前去想要搀起他,他却不轻不重甩开她的手,自己探摸着抓到手杖,撑起身走开,又拿杖尖在地面来回点动。
片刻之后,书影才明白过来他是在找衣裳。那些太监们走之前,就地留下了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衬衣和长衫。她跑去捧了来,替他披起。
不知是不是被触痛了背部的伤口,詹盛言微颤了一下,他跛行走开,再一次急切地、坚决地躲避了她的好意。
书影努力抑制住哭声,在静默中注望他自行穿起衣裳来,他的动作缓慢但娴熟——他已学会了做一个盲人。整理停当后,他回身面对她,声调温和了一些,尽管他听起来依旧很生她的气。
“谁送你来的?是不是徐钻天?你告诉我,我想法子送你走。”
“叔叔,才当着那些人我也说了,我是自愿来的,我不会走。”
“胡闹!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似乎在按捺着不把手里的盲杖也向她砸过来。血水很快就渗透了他的外衣,那无疑很疼,但他一点儿也没有流露出来,书影从他脸上只辨认出了焦急和痛心。她不忍再顶撞他,于是单只在心里头反驳了一句:不,我知道。
是雨竹把一切都告诉了她。那天夜里,她单独留下她,对她说:九千岁一直想挖出安国公的大宝藏所在,安国公却受尽酷刑也不肯招认,徐大人便为九千岁献上了一条计策。只因安国公家族尽灭,除太后与皇帝外旁无亲友,而又没人敢抓了太后和皇帝去施刑以胁迫他,他才会毫无顾忌之心。要砸碎这一身铁骨,唯有先替他造出一根软肋来。徐大人的打算是,将书影送入诏狱,以贴身侍婢的身份照顾安国公起居,而长日独处的孤男寡女迟早会发生肉体关系——大不了用一点儿手段加速进程。一旦二人有过同宿之举,他们就将谎称书影怀孕,要安国公在他极力保守的秘密和胎儿之间做选择。
“大长公主在世时,最大的一块心病就是詹氏无后。安国公原就是个大孝子,绝境中万一真得了个孩子,恐怕他还确实不肯做那使家族断绝香火的罪人。反正来硬的是没用了,徐大人说,不如死马当活马医,改用怀柔之策吧。”直讲到这时,雨竹才向书影瞟了一眼,“你被挑中,不是因为安国公曾对你有恩,而是因为你总一副念恩不忘的傻样子。不过小丫头,你念的是从前的安国公——从前谁又不念他?现在,那早不是同一个人了!况且诏狱那地方,素来是竖着进、横着出,之前还得受上好几轮罪。好在我听徐大人的意思,安国公把他那一份傲慢也带进了内帷,除非女人上赶着他,否则他绝不肯要的,因此你还有一线生机。明儿徐大人提起这事儿,你只咬定了不愿意,便可逃过此劫。”
书影的心早已死去多时了,那一刻,它却吱吱呀呀地重新转动起来,似一爿沉重的石磨,把雨竹的每一点意思都细细碾磨。末了,她注望着她道:“多谢姑娘,可我要对不住姑娘的一片善心了。”
雨竹长叹了一声,“你没对不住我。我把这些透给你,原也不是对你抱有什么格外的善心,只不过怕自个儿以后夜里头想起,没法安睡。”她再一次叹口气,“还说什么‘最毒妇人心’?我这几年瞧下来,女人间那些小打小闹,比起他们男人对付起彼此来的残暴无良、灭绝人性,简直就是孩子过家家。你一个小不点儿,跟他们瞎掺和些什么呀!”
果不其然,翌夜,徐钻天就把书影叫到跟前,笑眯眯地说九千岁优待安国公,要派一个心细手巧的婢女去牢里头服侍他。“本大人特地为你争取到这个机会,好让你一偿夙愿、报答恩人,你谢我便是了。”他把一席话讲得娓娓动听,至于隐藏在背后的狠毒盘算,自然,他半个字也没提。然而书影点头时,已接受了所有告知以外的痛楚和罪恶。
所以,她怎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叔叔,您放宽心,等不到他们拿我做筹码要挟您,我就会自行了断的,您早见识过我的决心,我说得出做得到。那之前,我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顾叔叔您一天。”
“我不需要你照顾。”他余怒未消,不为所动。
“可我需要照顾您。先父殉难前的最后一段,就是在此间度过的。昔日我没能在爹爹跟前尽孝,于今补报在叔叔您身上,也算填一填我心头的遗憾。”
“你父亲早死了!你就有能耐照顾一百个詹盛言,祝爌也照旧无知无觉、万古寂寞。”
书影明知他还在气头上,可听他直呼亡父的姓名,还是耐不住冲口而出道:“那韩素卿姑娘呢?!”
“你……说什么?”燃烧着他脸庞的怒火缩卷了起来,他整个人一下子变轻了,仿似是一团火灰,简直令书影替他畏惧起每一阵即将拂过的风。
她小心地挪动脚步,向他靠近了几分,“珍珍姐姐和我谈起过韩姑娘——”
书影记得徐钻天曾说,安国公瘸了、瞎了、脑子也不好使了,但她很欣慰地看到,詹叔叔虽然身体受损,但头脑敏捷如昔,一个开头就够他抓住她词锋后所有的隐义。他截断她,又带上了气狠狠的味道,“这怎能相提并论?她们本就是同一人!”
“同一人?这么说,当初您和我一起哄珍珍姐姐开心时,水底的韩姑娘也会笑喽?”
有一刹,书影怀疑詹盛言并没有失去视力,他跚行而来,流火一样的目光从高高的身躯上落下来搜查着她,而她也得以近近地审视他的脸:皮肤如死尸惨白,紧绷在骨骼之上,一边腮角多出了好大一块起皱的伤疤,除了这一片不毛之地,他整个下颊都戳满了密密麻麻的须根,额头上横亘着新生的皱纹,就连眼睑也染上了几道轻微的褶皱,凌乱的鬓角可见零零星星的灰白发根。
她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毫无躲闪地看清他,这是她以往从未敢有过的亵渎行径,犹如掀起掩蔽着神像的华幔,平视那一张涂彩已剥落的石头脸。
她理应感到惧怕——孩子在猛火与黑暗之前、女人在男人前那种纯粹本能的惧怕,但早已有更加尖锐的什么从四面八方升起来,把她围逼在中间。
不带一丝犹豫,书影直迎着矛头,让重逢的喜悦戳入心房。这喜悦刺穿她,比痛苦还锐利。
她在时间之外站立了一刻,而后听到他森冷克制的低音:“你再也不准对我说这个话。”
这以后,他就不和她做任何交流,就仿佛他的眼看不见她,她就根本不存在一样。整整一下午,三番四次地,书影尝试着搀扶他,指引他,率先把他来回探寻而不得的茶盏递过来……三番四次地,他一甩手就拒绝她,他的拒绝甚至到了决绝的地步。就因那茶是她塞进他手里的,他就不喝了,一口都不碰。
天色向晚时,他已是嘴唇皴裂,声音喑哑,“她的放那边。”他宁愿对送饭的太监说话,也不搭理她一个字,不管她如何把“叔叔”唤了一遍又一遍。
书影又委屈又难过,等看清送来的饭菜时,她就更难过了。饭菜其实并不算太差,白米饭配两荤一素,但詹叔叔的那份饭和菜是混搁在一只大海碗里的,只有勺子,没有筷子——为了方便他这样后天的瞎子。书影眼看他面无表情地一勺勺地把那一碗大杂烩往嘴里送,眼泪又自她脸上无声地淌落,落入她那一份饭食中。
书影到底还是潦草扒了两口,太监们收拾了残羹,便抬入一桶又一桶水,送来了沐浴之物。詹盛言自己进了内室,没有人跟进去,反而全走了个干净。
书影既早知徐钻天的意图,也就一下懂得了其中的关窍所在:他们是故意要她在洗澡更衣这类肌肤相触的琐事上接近他。书影虽已在妓院里见遍了男女之亲,但她究竟是童蒙处子,哪里豁得出脸皮进到一个成年男人的浴室之中?但她又不放心詹叔叔单独在里头,尤其她眼见那只被灌满的浴盆那样大、那样深,简直像一个淹得死人的池塘。
为此,她一直留心聆听里间的动静。她听到窸窣的衣物响声、水声,跟着是一片无法数算的寂静,最后她听他疯狂地咳嗽、干呕起来。书影越听越揪心,由不得奔来了门外,“叔叔,叔叔您没事儿吧?”
答复她的,仅仅是又一次漫长的死寂。
转瞬后,书影就陷入了疯狂的恐惧:他的盲眼令他绊倒在水中,而他的跛足却叫他无力起身……她一把推开门冲进去,“叔叔!叔叔!”
只一望,她的脸就变得毫无血色。她见詹盛言整个没在一盆深水里,水下的面孔闭目若死。她什么都忘掉了,狂乱地伸手探入冰冷的水中,欲将他托起,可就在她触到他的一霎,那一动不动的躯体却如水雷般炸开,他腾身出水,湿漉漉的两手紧攥盆沿,四面转动着头颈,盲眼里喷出受惊的惧色。
书影被溅了一头一身的水花,等她抹开眼,眼就直了——她的双眼正对他胸腹,那已不是人类的皮肉,而是被揉皱的纸张、被熔化的金属,狰狞扭曲,凝结着白色、红色、紫色、凸起或凹陷的旧伤新痕。
“叔叔……”书影忘形地伸出手。
他听出来是她了,他猛一下撩开她的手,大肆咆哮起来:“谁叫你进来的?你还知不知羞耻!”
书影骤然间清醒了,她面前可是一个赤裸裸的男子啊!她慢慢地倒退两步,“哇”一声大哭了起来,转身跑出去。
詹盛言一个人呆立了一会儿,羞愤渐渐退潮,他眼底的黑暗闪烁了起来,背后的新鲜伤口一跳一跳地抽打着他。他认识书影已非一天两天,这孩子性格淑静,心志坚定,绝非浮荡之流,而她竟自愿以清白待字之身深入大狱,只为看护他这样一个穷途末路的罪犯;刚刚她一定是在门外提心吊胆听着他一举一动,误以为他失足溺水才不顾一切闯进来,连一向最为重视的男女大防都抛在了脑后……她又怎知他经年的恶习,洗浴时必当令自己窒息?而他呢?出于自己那一点儿凶悍的自尊心,就拿她的无私去惩罚她,拿她的纯善羞辱她?
他这一辈子做的孽够多了,但从没有一次,詹盛言这样为自身感到羞愧。
他听见她远远的哭声,情不自禁深叹了一口气。
另一头的卧房里有一张小床,书影湿淋淋地扑倒在床边痛哭,哭得羞耻不已。就仿似有什么从肠子里扯着她、拽着她没命地奔逃,直至迎头而来的轰隆一声,她的羞耻在黑咕隆咚里一下子撞翻了,也缓缓地摸清了另一个羞耻——男人们的羞耻。最先浮起来的是父亲,书影打了一个噎,她乍然有悟,父亲在受刑前叫她蒙住眼睛,其实不单是在保护她,更是在保护他自己:他想保护自己不被她看见。没有一位父亲愿意让女儿看见这副模样的自己,没有一个自尊自重的男子愿意把如此的丑态展览于人前:赤裸、破碎、衰弱、无助,命运一寸寸压低,而他既不肯松手,也无力还手——就像眼下的詹叔叔。
书影还在哭,但哭的已不再是自己,是父亲,是他……难怪那个诏狱的头子管她叫“刑具”,她就是他的刑具。他曾通过所有其他的刑具,犹如生铁通过火,它们都没能够从他身上剥离的尊严,她却拿自己这一双明晃晃的泪眼、拿对他真心实意的怜悯毫不留情地取走了。
她错得太离谱了,她要真可怜他,就半点儿都不该可怜他。
“影儿……”
书影一惊,她从臂弯里抬起头,但见不知何时詹叔叔已摸到她身边,他穿上了衣服,但浑身仍散发着冰凉的水汽。他扶着一条腿在脚踏上拙笨地坐下,蒙有一层白翳的眼睛眨动了几次,每一次都很慢。
“叔叔不该这样对你,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
“叔叔您别说了,”书影强行压服了再度涌起的呜咽,她连连摇着头,“您不用说,我明白,我全都明白。是我不好,对不起叔叔,对不起,我只是太想念爹爹了,在您身边,我就能离他近一些……”
詹盛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拿手找到了她潮湿的脊背,在她背后摩挲了两下,仿佛在摩挲一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们和解了。
尽管书影仍没有找回那个她所熟悉的詹叔叔,但詹盛言已不再是个全然的陌生人。他对她很温和、很客气,也极其照顾她的感受。为此,他甚至愿意主动请求她的照顾。
“影儿,我的盲杖?”
她替他取来他的盲杖,渐渐地,她自身也变成了他的盲杖。自从她到来,那些太监们就只做洒扫的粗活,而把近身照顾詹盛言的任务囫囵丢给她。书影开始替詹盛言引路,替他装饭、倒水,为他穿外衣、脱外衣,为他梳头发、剪指甲、修剪胡须……即便詹盛言依然坚持在解手、洗浴之类的私密之事上回避她,但他身体的小细节她早就一览无余。时不时地,开始有这样的一个想法穿过她,而她绝不敢对他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