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漪觉得他慢吞吞的腔调带着丝危险,但更多的是有趣。她谨慎地回答说:“我懂。‘门槛里’就指在帮会道门的意思。”
“没错。那你可听过,我家的门号叫‘留门’?”
“这个谁没听过,不过不敢当着您提及罢了。”
“我小时候,其实是叫‘绺帮’的,绞丝旁那个‘绺’。市井中惯于称盗贼为‘剪绺儿的’,我祖上又颇出了几位神偷大盗,包括我祖父、叔祖都曾是赫赫有名的老爪[1],贼徒众多,恰巧又姓柳,就创建了‘绺帮’。但传到我家老爷子,他就把这祖名儿给改了,因他生平最恨自己鸡鸣狗盗的出身,想把过去都关在门后,重留个正名在世间,方才有今日的‘留门’。”
“去浊留清,的确是好口彩呀。”
“是做梦。”柳梦斋把两手的指关节掰得咔吧一响,“就说你们这班混世的姑娘,以后甭管嫁进了什么高门贵宅,也不过是做小老婆的料,成日里战战兢兢立规矩,动辄挨打受气,一个不好就要被送人、发卖。我们这种四海人呢,跟你们一样,一天是剪绺儿的,那就一辈子是剪绺儿的。甭管我们拿多少钱去砸,也照旧砸不开分别贵贱、隔绝上下的铁门。”
万漪惊笑出声,“大爷,我向来瞧您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却不料神仙居然也有这好多牢骚。”
柳梦斋四方环顾一周,也跟着一笑,“最近在这儿憋的吧,牢骚是多了些……我就是说呀,我们在天上真神的眼里,从来就不是个东西。不说其他人,就我房里头那位奶奶,只因沾了个‘官家小姐’的身份,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端出训儿子的口吻来叫我走‘正道’。可笑不可笑?我们‘留门’原就是神仙下界的暗道,哪儿还有道给我们走?她一介女流看不穿,你说我家老爷子那么个明白人,也能看不穿?非为了一帮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卖力又卖命,我那堂哥也是,一天到晚就——”
“您堂哥?”
“哦,就才那人,那是我二叔的长子,不过年纪比我大些,我俩都是‘梦’字辈的,他叫柳梦原,是门中的‘白纸扇’。”
万漪回忆起适才那人来,果然与柳梦斋依稀相似,但眉眼更粗糙些,又生着一张狮子阔口,虽气质甚佳,但单论起五官来,却远不及眼前这一副无可挑剔的精致锐利。
不过她自不便对别人的亲戚品头论足,就只笑笑说:“‘白纸扇’是不是出谋划策的,像诸葛亮一样的角色?”
“行啊你,这也通!对,差不多,他管联络门户,也兼管账房,常帮总管上账。老爷子素恨我花钱大手大脚,总在账上卡我,还好这位堂哥手下留情,时常接济我一些。”
“合着您才管那位少爷要钱花来着?”
“干吗,笑话我呀?”
“不不不,哪儿会!伸手就能要来钱花,那可是我们这一行里最叫人钦佩的。”万漪忘形地开了个小玩笑,但她马上就怕了,急急分辩道,“大爷,请您别动气,我不该拿您和我们当姑娘的打比。”
“有什么不能比?我才自个儿不也这么打比来着?”他不单没显露出丝毫愠怒,反而绽开了一种奕奕的笑容。
他整齐的牙齿叫她心乱如麻,以至于她漏掉了他接下来的话……“嗯,您说什么?”
“我说咱俩谁也不比谁高贵,不过是男盗女娼,天生一对。欸,你好像也做过贼呀。”他也开起了她的玩笑;他笑起来可真坏。
一下子,万漪从脖子到脸蛋一片绯红,“我能不能问问您,您究竟是怎么晓得我、我做过贼呀?”
柳梦斋哈哈大笑,他记得那一天,因她的秘密落在他耳程之内,所以他就狠狠捉弄了她一下——“你偷了别人的钱袋。错了,是别人偷了你的钱袋。”——然后才把那钱袋抛给她。
他这是怎么了?他向来是信口开河、玩世不恭,好像还从没对谁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真心话。可能是因为他曾见过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说话、如何行事,但也不完全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不是用来索要昂贵礼物的那种温柔,是什么都理解、什么都照耀的温柔。柳梦斋忖度片刻,就决定把自己交给那股敞开心扉的涌动,对她做一个实话实说的人。
“我怎么晓得你做过贼呀?这个,你还真猜不到,其实就靠我这一身贼本事。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只有教我的师父知道,他过世后,我就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否则要叫人知道,他们就该躲开我说话了,那可就少了好些乐子。怎么,瞧你这样子,当我吹牛呀?”
他不容她分说,背身就走开,“来,你亲自验证。我去那边,你在这头儿小声和我说话,看我听不听得清。”
他走回外间,见金元宝仍在呼呼大睡着。柳梦斋就地蹲下来,将一手摁住狗儿毛发厚实的背部,冲里头喊了声:“我问你,当个贼,滋味如何?”
金元宝被呵得猛一抽,抖动着翻起身。柳梦斋拿手安抚着它,侧耳细听,听到浮尘如闪亮的蚕丝,一缕缕由他耳边编织而过。
“滋味……就是眼下这样,心头乱跳,两腿发软。那夜里做贼时,就这样。我自个儿也犯糊涂,怎么一到您跟前,我就自觉像个贼?可我明明没偷过您什么呀!”
万漪相信他耳力好,但她绝不信他离得那样远,还能听到她双手掩面、咕哝而出的悄语。若不然,她准不会把心声轻易地吐露。
那倒不是因为她如何珍视自个儿的心声,她只为它而感到无比的羞愧。要真让他听到——随便谁听到,她准得被笑话死。
尽管她什么也没让他听见,可依旧被怯意吞没。过后好久,她才敢把脸儿从手掌后探出,继之她就吓了一跳。怎么他的脚步也是贼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已将他带回她面前。
她突然间害羞得要命。
柳梦斋早已经历过各式各样的眉意目语,他能够欣赏那些名姝所表演的羞态,但再也无法被真正击中。而此刻,当这少女笨拙地又想把自己藏起来时,他却感到她双颊上的火焰漫入他心间。
柳梦斋抓牢她两手,不许她再遮挡住那一张红晕睑痕、绿凝眉妩的容颜。他俯下身细望她,感慨了一声:“我错得太离谱了……”
万漪轻颤着低问:“您说什么?”
这就是那一种最古老的法术起效之时:柳梦斋面前这女子本没什么大不同,但他自己的目光,正是他自己的目光,让万漪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从前我怎会认为,槐花胡同里最美的是蒋文淑?”
他的话令她诧异地掠起眼儿,于是她也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完完全全变成了崭新的一个人。她震动得不知所措。
醒过来的狗儿沙沙地刨着地,又吠叫起来。紧接着房外就传进了跟妈的喊声:“大爷,姑娘,官爷说时间差不多了!”
万漪惊醒了,她一步逃开。
柳梦斋也退后了半步,笑起来。万漪留意到,原来当他咧开嘴笑时,两耳也会被牵动,像条狗那样。
“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她扑闪着双眼斜觑他,忸怩了一阵道:“我过两天再来瞧您呀?”
“好啊,你要不嫌晦气,有空就常来,陪我聊聊天。对,下次可别带这些吃的了,白白费你的钱。回头你想吃什么,叫这儿的吏员出去现要就是——金元宝!说你多少回!讨打是不是?姑娘怕狗,你甭往上凑!”
“不不,我……”万漪和金元宝对视着,抿嘴一笑,“我怕狗,可我不怕它了。”
从它又湿又亮的眼睛里,她看出,它和那些曾准备扯碎她的恶狗,完全两样。
她不再躲闪,任由金元宝伸出舌头舔舐她手背。它把她舔得痒兮兮的,逗得她笑出来。
柳梦斋也动了动耳朵笑了,“这家伙也舍不得你呢。”
万漪从来没想过,她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是因为一个“也”字。她更猜不到的是,这一年她生命中即将诞生的悲欢,比她余生的全部都要多。
尽管万漪离开之前,柳梦斋再三叮嘱她“回去口风紧些,别提我真实的境况”,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后,文淑也就听说了,柳家大少其实是住在刑部的火房[2],而所谓的“刑拘”就是走一走过场,完全无碍痛痒。文淑起先还不敢全信,后来听妹妹诗诗的说辞也差不多;诗诗的相好唐文隆可是首辅唐益轩之子,其消息断不会有错,何况柳家在市面上的各门生意也都兴旺如常,由此看来,柳梦斋确实并无垮台之虞。
文淑原就万分不舍这位豪客与情人,既见危机解除,也就马上打点了果品衣履,兴冲冲来探监。但文淑哪里料得到区区十来天工夫里,万漪已来过五六趟,而在她不来的日子里,柳梦斋对她想念益深……
文淑只见开门时,柳梦斋明明还满脸喜色——“来啦”,一看清是她,笑脸却为之凝固,“怎么是你?”
文淑也一愣,竟见不大的屋里足挤着七八人,有柳梦斋身边的清客,还有两个身着号衣的狱卒,全围坐在桌旁掷骰斗叶。男人们见了文淑,一个个对柳梦斋挤眉弄眼,又笑着一哄而散,就连狼狗金元宝也顺势溜出了门去。
文淑立便挤出几点泪来,往前一扑,“我的大少啊,你可受苦了……”
柳梦斋有些哭笑不得,他一边揽住她拍一拍,一边又不耐烦地皱起眉,“行行,我这好着呢,才还赢了钱。”
文淑却必得把自己准备妥当的一番演讲做了才算,于是连哭带诉,说是自从他出事起,她就心伤呕血、身患重病,简直把这二十天当作二十年来过……
她卖力地痛哭,柳梦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心知肚明,文淑之所以不来探他,纯粹是怕受到牵累而已。但她已做足了米汤大全,把一整套珠泪琳琅、秋波蕴媚都给他捧上来,他也消受过了,那就好比在饭庄吃了大菜,不管菜品对不对脾胃,总不能吃完了一抹嘴就走。
若搁在平日里,他也乐得买账:信她、怜她,被她的“深情”所打动……然后在半真半假之中,让他们间的一切恢复原状——
但他们间已什么都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文淑还在切切低诉着,又换过了娇滴滴的苏州话,说她为了替他买一条活路,打算拿笔巨款出来,但自己塌了太多亏空,不得不找瘟生敲竹杠,只因忙于筹款,才未拨出空来瞧他,而今已筹够了款项……
“别告穷了,又没人管你借钱。”柳梦斋本就不多的耐性已然耗尽,他带笑打断她,“我在莳花馆还挂着多少账,你叫掌班结现就是。”
文淑愕然,“大少,耐阴阳怪气,啥个道理啊?”
“我是为你好。眼见就是端午清账,你趁我在牢里,正好顺坡下驴,主动和我结账清算、一拍两散。要不然等我出去,扫的是你自个儿的脸。”
“阿是倪得罪仔耐哉?”
眼看文淑又要从头哭一遍,再把她的“苦衷”对他一一表白,柳梦斋连忙摆摆手,“文淑,大家都是明白人,用不着这一套。譬如你要是容貌损毁,我定不会再做你的生意。我坐了牢,又有破产的传闻,你不来,也是自然之理,半点儿也没有得罪我。我只是有别人了,咱俩断了吧,啊。”
文淑嗒然若失,怔怔片刻后,她倏然放出了杀手锏:伸手环住他,将自己那一副惊风细腰抵着他下身,敛雾低鬟扫着他胸口,“倪勿相信,啥格人比倪好?”
柳梦斋焉能不解其意?但他此际提不起一点儿兴致来,唯觉好笑又无奈。他轻轻推开她,“宝贝儿,别闹了,犯不上。”
文淑急了,也操起一口京片子质问他:“就算你恋上谁,还为她守贞不成?”
柳梦斋当即嘻嘻一笑,“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才……心里头想着她,自己弄过。”
文淑素知他为人惫赖,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但她绝难相信他竟敢拿这种话侮慢她,他甚至还拿手指了指里头的床脚:那儿撂着一团用过的草纸。
羞愤的风暴裹卷了她,文淑那一向优雅的嗓音走了样,变得酸苦尖厉,“呦,想着谁呀?”
柳梦斋对她的忘形之状瞠目而视,“你自清楚,何必我说?”
怀雅堂白万漪——文淑切齿思忖,是自己太轻敌了!毕竟男人把甜言蜜语、床笫欢爱给了谁,那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值得提防的,唯有那些能让他自动掏钱的女人,即便对一个钱多得没处花的男人,钱也是钱哪。而她明明曾目睹他无端端就扔给那小丫头一袋钱!他送她以黄金与白银计价的鲜花花篮!
或许早在她察觉前——早在他自身也有所察觉前,他就陷进去了。
失败来得太过仓促,再纠缠下去已毫无必要。文淑衔恨而出,却偏偏冤家路窄,走到天牢外时,对面走来的正是万漪。骄傲即刻扳直了文淑的背脊,她把目光对着天边的斜晖直射而出,连一点儿余风都没留给那年少的对手。倒是随侍的娘姨大阿金不依不饶,朝万漪的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呸!”
“哎哟干什么?”万漪的跟妈也不乐意了,“嗷”的一声就骂道,“你这老臭口,我们姑——”
“算了算了,马嫂子。”万漪制止了她,她早已很熟悉人们对小人物自上而下的践踏与恶意,这是首次,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恶意——由下面的人唾献给胜利者。
享受他人的憎恨,并为此而自豪,这种本领还要再等一等,等很久后万漪才学得会,眼下的她所能感到的只有浓浓的不自在。
正当她怏怏不乐,陡闻两声狗吠,随即就看金元宝从前头门廊的拐角绕出来。最近一段时间,万漪与它相处甚欢,她非但不再惧怕这一条大狗的叫声与气味,反而深深喜爱上了它——它对主人忘我的爱与诚。
一见它,她立时破颜微笑,张开了双臂,“咦,你怎么自个儿在外头啊?”
金元宝咧开嘴扑过来,又拿前爪强拽着万漪蹲下地,把舌头在她满脸乱舔。万漪本来咯咯地笑着,伸手在大狗的皮毛里来回揉搓,忽就感到它头颈处一阵搐动。
金元宝晃着头干咳了起来,又极力伸长脖子,一个劲儿抓挠自己的嘴巴。
万漪不知所以,只欲安抚它,却被它甩开。“金元宝、金元宝,你怎么了?——它这是怎么了?”
带路的典狱瞪视着狗儿,“好像吞了什么……”
“姑娘!”马嫂子伸出手指,“你、你的……”
万漪顺着马嫂子目光所及摸了摸耳下;她出门时戴着对连缀石榴的鎏银耳坠,足足有一指来长,这时却摸了一个空。
万漪被吓得心都空掉了——金元宝舔她时,把她的一只耳坠卷进了喉咙。
她二话不说就撸起袖子,一壁发出哄慰的声音,一壁就将手向狗儿的嘴里掏进去。金元宝呜咽挣扎,惊恐之下,牙齿就咬入她手臂的肉里;马嫂子在后头瞧着“啊”的一声。万漪却连呼痛都顾不得,只全神贯注地摸索着。她在狗儿那黏糊糊、热烘烘的后咽摸到一样硬物,也不敢硬拽,便拿指尖勾住一点点向外拖。
“金元宝!”柳梦斋的威喝破空而来,他的人也顺着窄巷奔来,一把就揪住了狼狗的头,“放开!”
“别!别!”万漪跪在那儿尖叫,她知他误会了,赶忙解释道,“金元宝卡住了!帮帮我。”
“卡住了?”柳梦斋也跪低,他抱住不停扭动的金元宝道,“乖,别动,好孩子,别动……张嘴,把嘴张开,对了,好孩子……”
金元宝张开嘴,“噗”的一股血就从万漪小臂上涌出。她慢慢拔出手臂,指尖挂着个耳坠子,脸上全都是如释重负的喜悦,“拿出来了!没伤到吧,啊,金元宝,你没伤到吧?”她又向柳梦斋一望,眼泪便哗哗直下,“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金元宝才舔我,结果我的耳坠子滑下去了,我真不是有意的……快看看,它喉里伤着没?”
“嘘,看看你,看看你这……”柳梦斋托起万漪的手来,见她雪白的前臂上有两个浅浅的犬牙窟窿,突突冒血不止。骤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在生殖器与心脏之间来回扯动的剧痛,使他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愣着干什么?拿药去啊!”
他冲那狱卒嚷嚷。
狱卒一句也不敢回,拧身就跑开。马嫂子不住拍打着心口,“姑娘你流血了,这老多血,天爷呀……”
柳梦斋把万漪拥进了怀里,“没事儿啊,我看了,没伤到筋骨,没大事儿。”他发觉她在颤抖,继而就发觉她令自己也跟着一同颤抖了起来。
金元宝低嗽着依偎上前,柳梦斋腾出另一手搂住它,“你们俩,操,吓死小爷了……”
刑部大牢里有的是药,柳梦斋亲手为万漪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中,他不停口地斥骂着金元宝。
万漪见狗儿被骂得可怜,再三出口相劝,“您别骂它啦,都是我不好。”
“你是不怎么好,脑子坏掉了!”柳梦斋瞪了她一眼道,“上次就差点儿被喂了狗,还敢自己往狗嘴里送?这家伙是我的追猎犬,狐狸的脖子都能一口咬断,你瞧你那小细胳膊,不怕骨头都被它啃碎,啊?”
“那我怎么办嘛……”
“你来喊我啊!”
“我怕来不及嘛。金元宝要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和您交代呀?”
“你自己要出了什么事儿,才没法和我交代!”柳梦斋把绷带狠狠扎紧,再次瞪了万漪一眼,跟着就又去骂金元宝,“你说你个倒霉催的,你嘴里头长牙,屁股上也长牙吗,啊?咬得你坐不住吗,啊?爷都跟这儿老老实实蹲号子,你可好,天天上外头溜达!你等着,一会儿我就给你拴上,看你这孙子还往哪儿跑……”
金元宝被骂得丧头耷脑,尾巴直夹进后腿间,哼都不敢哼。
万漪推了推柳梦斋,“好啦,别说了。它差点儿就给自己噎坏了,多可怜呀,您就别再吓唬它了……”
“怪我,蒋文淑来找我,乱哄哄的,我一个眼没看住,它就自个儿钻出去了。”柳梦斋见万漪的神色忽有一动,他立时有所领会,“对,你进来的时候碰上蒋文淑了吧?她没为难你吧?”
“没有,文淑姑娘一向待人很好的。”万漪从不是生事的个性,便什么也没提。
那一厢,金元宝见主人不再责骂自己,正试探着想挨蹭到万漪身旁,却又被柳梦斋从齿间“嘶”了一声,呵得它忙缩头趴低。
柳梦斋对金元宝点一点手指,示意警告,接着就牵起万漪的手把她拉进了里屋,一行解释道:“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跑来,来了也好,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万漪隐隐地猜到,但又不敢肯定。
“‘用’字长尾巴!”
“‘用’字长尾巴,是什么?”
“‘甩’呀!”
“什么‘甩’呀?”
“嗐,我忘了!你跟我打欠条那回好像提过,说自个儿不认字,是吧?”
他看她的脸孔一下就涨红了,忙宽慰她道:“不认字挺好的,我也就认识这个罢了:‘甩’!我把蒋文淑给甩了。”
万漪的心口扎了一下,她犹豫一阵道:“按说,大爷您高兴和谁好、和谁散,都不是我能管的。我就想和您提一句,您可千万别是因为我,才和文淑姑娘闹不高兴,那不成丢西瓜、捡芝麻了?”
柳梦斋连惊带笑,“你倒说说她怎么就是西瓜,你怎么就是芝麻?”
“还用我说嘛……文淑姑娘的才情技艺,本就没几个人比得过,我更是拍马也追不上。照我估摸着,您不过是瞧着刚坐牢那阵,我来看您,文淑姑娘却没来,因之觉得我这人还有几分实在心意罢了。可,原就是我先欠了您的,来看您不过是应当之理,而且仅凭这一点儿心意,也没法子叫我变得和人家一样出色。等您出去后,再瞧我和——”
“得得得,我算听明白了。”柳梦斋摆起了手来,“合着大半天你以为我是因为你真心、她假意,才弃彼就此?”
“难道不是吗……”
他斜偏着嘴角笑出来,右耳被牵动着抬高了半寸,“这么着,我和你打个比吧。假如说那天来探监的不是你,而是门外你那位马嫂子,我也因她的‘真心’而爱上她不成?”
万漪哑然无语,她不自觉拿捏着领下的葫芦银扣,满耳都是夏鸟在窗外的鸣唱。
他伸过他双手,轻轻拢住她后颈,“不是小爷我吹牛,我这份财貌,真不至于缺那点子‘真心’,再说我也不稀罕那玩意。我已有的是精致脸蛋、刻花舌头、才女的风情、妖姬的身体……哪一样都能让我开怀。‘真心’能干吗?剁碎了喂金元宝吗?你可别犯傻了!小蚂蚁,不是你的真心才让我看重你,是因为你是你,我才看重你的真心。”
鸟儿们还在唱,唱得像法鼓金钟。“我?可我……我有什么能……”万漪嗫嚅着,一面偎进他掌中,然而她霎时间一惊,摩挲着他手腕道,“大爷,您这里怎么有条这么深的疤?看样子,还像是新的呢……”
柳梦斋抽回左手,望了望横切过动脉的割痕——那是他滴血认骨时留下的痕迹。他含笑摇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你记不记得咱俩头一回碰面?”
万漪将手挡在了眼前,“爷呀,我巴不得忘了,求您也快快忘了吧,别老记着我在您面前被狗吓得尿裤子……”
柳梦斋大笑,他摇了一摇头,“我见过不少人被吓得尿裤子,不是那回事儿。”
“那是……”
“这些天我回想起,总觉你我第一面就已结了缘。你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
“你说,你不是故意抛下你妹子,你只是死了。”
万漪看柳梦斋一向轻佻的脸色忽变得凝重起来,她憬然有悟,“您的亲人里是不是也有谁——”
“我娘。”他抚着腕上的疤痕,眼底镂起了一束光,“尽管好些人都知道这件事,但我从没和谁聊起过。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们留门曾出过一次大乱子,我娘在乱局中失踪了,到今天十几年过去,连她的模样我都已记不起来,却还是夜夜挂念她。我只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疼痛如一股大浪般悬浮片刻,就重重拍碎在万漪的胸口。自她被父母卖入妓院,对弟弟妹妹的无望想念就常常煎熬着她,而当她在这里的小妹书影也被打入诏狱,她的心便又被割掉了一块,夜夜悬挂在睡眠外。万漪难以想象,竟要把这样的夜晚过上个十几年……
破碎的心潮在她眼睛里散开,她执住了柳梦斋的双手,“你这可怜的孩子……”
“总算,你不管我叫‘您’了。”柳梦斋把手指从自己的腕上移去她那里,放在她伤口上的纱布上,两眼回视她和她眼底一览无余的柔情,“小蚂蚁,你非让我说,我其实也说不清,究竟是从哪一刻起,我就……”
他低垂了双眼,又抬起,带笑深望她,“就老反反复复地想你,除了娘,我再没这么想过谁。你可千万别把自个儿和蒋文淑她们相提并论,在她们那儿,我向来只觉得理直气壮,她们卖,我买,两讫不欠。但在你跟前,哪怕是你欠着我的钱、欠了我一条命,我也只觉是自个儿在你这儿做了贼……真的,我也做了你的贼了,像你那天说的一样,腿发软,心乱跳——你摸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