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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漪木愣着一站起,琵琶直接从她膝面摔去了地下,发出轰响。她手忙脚乱地去捡去抱,又绊了一下脚,才跌跌撞撞下了台。
早有琴师接过琵琶,猫儿姑也亲自迎上前,一面扬声叫人把花篮送去怀雅堂,一面就把万漪往臂弯中一搂,“好样的,妈妈早看出你这小丫头有一手——”
“妈妈!”
这粗嘎的声音唬得万漪一缩,猫儿姑也一惊,扭脸却见是佛儿在后头扯住了自己。猫儿姑锁眉轻斥道:“你怎么也过来了?不叫你在座上歇着吗?”
只一小会儿不见,万漪瞧佛儿的一张脸竟已成了陶灰色,身体也佝偻了,吁吁地挣着气道:“妈妈,我不能被临场顶替,我能上,你告诉他们,让我上!”
猫儿姑怪了一声,“你刚才不自个儿说身子撑不住,愿意叫你明泉师姐顶上吗?”
“刚才是刚才,我还以为‘他’不来了,现在……”佛儿举眸远顾,万漪循着她目光,就看到了踞坐在看台正中的尉迟度;他离着她们有好远好远,但佛儿那样子就似乎她准备拿眼睛把他给吸吮下来一样,“他来了。”
“来了,你就更别想上了。”这一回猫儿姑的语气斩钉截铁,毫不留悬念,“且照照你自己去,这一副鬼样子简直猫躲狗避,唐三爷还能容你上台冒渎九千岁?!”
“妈妈,给我一次机会,我行……”
一阵隆隆的鼓声在脑后响起,猫儿姑转面一瞭,“得,甭说了,人已经上了!”
这就看高高的舞台上,明泉已抽出她那对鸳鸯长剑舞动了起来。她腰身活软,将剑痕摆弄得如两道流波,在周身缓缓地荡漾起来。接着她就加急舞步,那剑光亦成了银练游走、雪暴飞旋。起初还看得清在其中驰骤纵横的人影衣带,很快就只见冷气嗖嗖、风声飒飒,一团丝毫不漏的白气翻涌着、刺破着灯光,湍急流丽如星辰飞散,光明激荡如电光掣天。
观客们入迷地欣赏着、赞叹着,猫儿姑则叹声气向佛儿道:“歇了心吧。你师姐珠玉在前,今儿哪怕你好着也轮不上了,何况这一副病相?谁都不病,偏你病,花神不捧你,那能怎么办哪?”
佛儿亦自痴望着舞台,好似那炫目的表演暂时令她忘记了疼痛,也忘记了被取而代之的沮丧,直至听见猫儿姑,她才蓦地里神思回归,脸色愈加灰颓起来,“花神凭什么不捧我?我苦练那么久,苦盼那么久,凭什么……”
“嗐,神仙又不是替咱们跑腿的乌龟,凭什么你想要哪样,人家就给你端上来?拿你打脸才是常情。”
“妈妈,可我就是不甘心……”
“你又不是从此没了日子,今儿一病,就择定了明儿去死?这么年纪轻轻的,脸蛋在这儿,手段在这儿,出人头地不过是迟早的事儿。来日方长。”
“来日?可哪年哪月哪一日,我才能再抓住九千岁呀……”
“你姐姐这不就抓住了吗?你巴着她,还怕不拉拔你上道儿?”猫儿姑发出胜利的笑声,把投给佛儿的目光转向万漪,“傻丫头,甭净跟我们在这儿瞎耽搁了,人家马提调等你老半天了。”
这就见久立一旁的马提调喜笑上前,鞠了一躬道:“恭喜掌班,恭喜万漪姑娘。这是怀雅堂敬客的礼物,您二位再检点一遍,没有错,姑娘就上楼谢赏去吧。”
须知百花宴现场贵客云集,为安全起见,如龟奴鳖腿等闲杂之人一概不得入内,各院的礼物都是事先送来庆云楼,由唐三爷的万海会查验过,再统一派送。
这时猫儿姑见马提调背后那两位伙计所抬的黄花梨礼盒正是自家的,也就笑着点点头,“没有错。万漪,那你就去吧。”
马提调瞥了万漪一眼,“姑娘是不是有些发怯?这样吧,我亲自陪您去。”
“那就太好了!麻烦您多照顾我们家丫头。”猫儿姑伸手理了理万漪的绣花领口,“这可是登天的台阶,小乖乖你稳稳地上。”
万漪先望望猫儿姑的笑脸,又望望满面恚意的佛儿,最终她拧过头望向那一座通往看台,以及看台上的男人们的楼梯。这确确实实是登天的台阶,万漪早已一次接一次见识过,从那么高的地方跌落下来的人将会摔成个什么样。
[1]场里专管规定戏码、分配角色、安排演出次序的调度者。
[2]贝叶棕是一种树叶,传说古代僧人没有纸张,常常把经文抄写在贝叶之上。
[3]相当于今之“引座员”。
第八章 《万艳书 贰 上册》(8)
七 浮生薄
万漪小心翼翼地提起裙裾,一步步向上走。
上到二楼时,她定住了脚步。“马提调,我知道规矩,谢赏时不分客人的地位高低,只按打赏先后。但既然九千岁在此,是否还应该先去千岁爷那里拜谢?”
马提调一笑,“规矩若能够随便更改,还怎么叫‘规矩’呢?”
万漪听他如此说,不敢再坚持,遂温驯道:“我听从您安排。”
尽管四面乐声人语不绝,柳梦斋依然听到了厢后传来的脚步。他扭肩张目,下一刻就见万漪出现在门前。她与他眼光相触,把脸一红,福了一福道:“万漪拜谢柳大爷厚赐,无以表情,些小微物敬献大爷赏人。”
她后头有一位伙计捧来了礼物,是燕窝、鹿脯、鱼翅与金腿四样,但柳梦斋根本不及一顾,只朝厢外张望。他瞧见另有一位伙计拎着另一份礼盒,登时就面孔抽紧。
他什么都还没说,贴坐他身畔的文淑却起身走过来,将扇面在万漪脸上轻轻一刷,斜瞄住柳梦斋笑起来,“大少,你赏识无虚,这位万漪妹妹必定会大红大紫。”
万漪虽初入三千选佛场、十二金钗队,但也明白从受到文淑的客人打赏的那刻起,她这个人就已成了文淑的“情敌”,与之面面相对实有些不自在,便不由向柳梦斋飘过一瞥,却发现他脸色不虞,竟带有隐隐一层怒意。
万漪并不是头一回领教这位的喜怒无常,她心慌得直跳,却又毫无头绪,只好不痛不痒地答了文淑一句道:“姐姐请别拿妹妹玩笑吧。”
“谁拿你玩笑?一亮相,就招徕了一位千岁、一位财神,这不摆明了是下一个白凤吗?”
万漪拿不准文淑口中的“白凤”指的是三十二抬大轿上的那个白凤,还是被裹在一条雪被中的那个白凤。正当她欲答而无词时,楼上楼下猛然腾起了一阵掀翻顶棚的彩声和掌声——是为了舞毕谢幕的明泉。
少顷,三楼上便有案目甩开了一条宽亮的嗓子:“九千岁赏百花各一篮!”
文淑闻声便笑出来,“九千岁看来心情不错,见一个赏一个。呦,这舞娘的腿脚就是比一般女子矫健,眼看着就直奔楼上谢赏来了。也是,九千岁看赏在前,肯定没人再敢赏了。”她将俊眼一睃,带笑对柳梦斋微作一礼,“大少,我就暂回池座里去,不打扰你同妹妹私聊。妹妹,反正那个舞娘先去楼上拜谢九千岁了,你就多陪大少聊两句,慢慢的,别着急。”
文淑袅娜而退,待与门前的马提调擦身时,她悄悄丢给他一个眼神。马提调也迅速回了一个眼神,文淑——他的情妇、他的女主人,一直赐给他大把的性与钱,他又怎能不回报她以最贴心的忠诚?适才一听柳梦斋竟公然照顾一个小妮子,这不是给文淑上眼药吗?——他马上就往她那座包厢里瞭去,果然见她轻扬双目,瞟了瞟三楼,他顿时就领会了。
马提调轻吸了一口文淑所勾起的香风,得意地撇撇嘴,静等着里头那有钱大爷发他的大爷脾气。
一直到这时,万漪还没大转过弯来,她只见文淑一去,柳梦斋的怒气就更加明显,他坐在那儿,冲她点点头,“你过来。”
她连忙上前,他却又点了一下下巴,“近点儿——再近点儿,低头。”
他们间最多只剩下一拃之距,万漪深垂着两眼,连看都不敢看他,一半是羞涩,一半是自卑。他的富有、自信,令她显得是这样渺小可笑。万漪感到耳鼓里的心跳声已完全盖过了新上场的倌人的高歌,她嗅见柳梦斋衣裳上稀有的异香,脸颊被他一喷一喷的鼻息碰触得滚烫。
“我没对不起姑娘的地方吧?”
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小,几近耳语,但万漪听起来却如雷贯耳。她一愣,举目直视他,“您说什么?”
“你和我什么仇什么怨?非这么坑害我?”
“大爷,您救过我的命——不止一次,我怎么会坑害您?”
“九千岁也赏了你,你不先去谢他的赏,却跑来我这里,不是坑害我是什么?”
踏入槐花胡同的头一天,万漪就亲眼目睹过九千岁尉迟度那无比狭小的气量以及同样令人惊骇的生杀大权,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开始也说应当先去和九千岁谢赏的!”她急切地分辩道,“是马提调他告诉我……”她转望门际,希求那人替她分担。
马提调早等着这一出,当即搬出一脸的无辜,摇动着两手道:“万漪姑娘,我早劝过您该先上三楼,是您自个儿非执意到这儿来呀!我只遵从各位姑娘的吩咐而已,您不能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一个下人,受不起啊。”
万漪憬然有悟,马提调之所以提出亲自陪她上楼来就是准备要整治她。她并非没见识过人心的丑陋,然而每一次再见到,她还是难以适应。
“你?我、我没有!大爷,您听我说,我真没有——”
柳梦斋忽然扬起手。
万漪浑身一抖,“您、您要打我吗?”从前父亲发怒时,他那只大巴掌就会像这样扬起,再重重落上她的脸。
柳梦斋被她问得一愣,他摇摇头,伸出手端过了凉茶吸溜一口,“行了,就这样吧。你滚吧,快滚。”
他把茶放下,再不和她说半个字,紧闭的嘴巴像一条刀子刻下的伤痕。
万漪直想哭,不是委屈,也不是怨恨他冤枉她,而是深悔自己轻信于人,万一当真连累了“他”——
她忘不了他如何从恶狗嘴里捞出她一条命,在穷途绝路上丢给她一只塞得满满当当的钱袋。短短半生里,肯对她施予善意的人并不多,万漪只能庆幸自己好歹也从猫儿姑那儿学到了一整套弄虚作假的伎俩,才有能力回报人一二。
柳梦斋怀着极度的焦躁等这女孩快些走开,却陡然感到她捧起了他的一只手。他惊诧极了,移回眼睛盯住她。
“大爷,您信我,我绝不会故意坑您的——死都不会。”她只这么低语了一声,也不看他,就抓紧他的手朝自己的面上狠掴下去。
柳梦斋急忙收力,但他还是眼看她直飞了出去。她可太会做戏了,竟一跌跌出了老远,还一挥手带倒了整张茶几,茶几上的那些消暑小吃——果藕香瓜、杏仁豆腐、冰李子、果子露……统统倾翻,动静简直震天动地。
她就在不可收拾的凌乱与碎片中双膝下跪,“柳大爷打得对!打得好!是我糊涂,怎能还按老规矩谢赏?我这就上去,自己和千岁爷告罪!”
她那一把嗓子逸响停云,比唱曲时还要润、还要亮,引得周遭探看不已。
柳梦斋一时间竟手足无措,只呆呆地望她。她那张小巧的脸蛋上点脂敷粉、浓妆艳抹,胭脂从双颊直染到眼皮,随云髻上关着一路三根的宝石抱针钉,下压一支珠子小挑,珍珠的缀角摆摆荡荡,而她的目光却一瞬不瞬直凝他一刻,人就转身走开。
柳梦斋望着那背影,但觉自己的惊怒之心去如烟消,而另一些心情却来如泉涌。
万漪少有动怒的时刻,此际却怒恨满腔,正眼都不瞧那个马提调,自己双足如风向三楼行来。然而愈靠近那一座敞厅,她的气势亦随之低落。相隔一段,她见明泉已比她先到一步,正在厅门外接受搜检。那一班镇抚司番役均作便装打扮,并未着补服罩甲,但他们依然与万漪记忆中的模样丝毫无差,就连手势也一成不变,又细致、又粗鲁地把明泉从上捏到下。跟着他们就去搜摸替明泉抬礼盒的伙计,又叫把盒子打开。那伙计抽开一层层的屉板,万漪近前两步,见里头铺满了翠玺、海珠、白玉……样样晶莹含光。她原以为明泉既是代佛儿上场,那么礼盒自也用怀雅堂那一套,不过和她一样是些贵重食材而已,现下看起来竟是唐三爷专程为九千岁驾临而进献的厚礼。等候在一旁的明泉看出了她的讶异,遂对她微微一笑,万漪也忙又回了她一笑,这便听一名番役道:“行了,你们进去吧。”
接下来,番役们就把目光齐刷刷向这里投过来,当他们的手掌也落在她身上时,许多事、许多的情绪就像巨石一样坠上了她的心……万漪竭力避开这些男人们例行公事又不怀好意的打量,直望前方:明泉在前,那伙计提着礼盒在后,消失于厅门间。
明泉被带到尉迟度面前,她早就无数遍听人描述过他,但这个人瞧起来依旧是个全然的陌生人。她敛目拜倒,不敢再多瞧,只依稀感到了对方的魁伟可畏。那一带围拥着许多侍卫,好似犬只在看守着财宝。
“贱妾明泉叩谢恩赏,没什么可孝敬千岁爷爷的,一些薄礼与爷爷留着赏人。”明泉示意那伙计,伙计提上了礼盒,亮出层层珍宝。
一股无声的惊赞在众人的目光间流淌,连尉迟度都被吸引,而两位分坐于他下首的大臣中,更是有一位掏出手绢来擦抹着嘴角,好似垂涎欲滴的样子。恰便在此际,那弓腰俯在礼盒前的伙计猛一下跃起,手中居然多出了一把雪亮匕首,纵身朝前刺来。
侍卫们临危不乱,登时也拔刀相向,但事发突然,且那伙计的身法又超乎寻常地灵敏迅捷,眼看就要将匕首的尖端直送入尉迟度咽喉。尖叫声与呼救声已四起时,刺客的手却颤抖着停下来。
刺客身后,是吁吁细喘的明泉,她停一停,就一把拔出狠插入刺客侧颈的发钗,霎时,扬起了鲜红的血雾。
刺客倒下去,他的躯体变得分外沉重,但记忆却轻盈了起来,倒旋着回到了一切起始的那个时刻……
他先嗅到一股恶臭,那气味来自他手中的木桶。他一见那一男一女双双出现,便把桶里的粪水朝那女人泼去,“你个臭婊子,尉迟太监的骚母狗,你以为拿脂粉一盖,就是个干净人了?呸!老子偏偏还你个真身!你个烂婊子,臭婊子!抖着一身的浪肉伺候太监,你个脏货,他妈的比大粪还脏……”
好多人冲过来摁倒他、制住他、塞起他的嘴。一刻后,那女人的男人才过来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就认出了他来——他保持着一位优秀将领的品质,对琐碎的人和事有着令人惊讶的好记性。
“卢凌?是你?”
塞口的布条被抽出,卢凌冲詹盛言叫了声:“少帅……”
当天夜里,卢凌就被送出城。足足过了一个来月,他才再次见到詹盛言,而且詹盛言还带了一个人一道来见他。
“认得出吗?”
卢凌盯着那人望了一会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两眼,“这不是——?是庄——”
庄易谙,当年詹盛言詹少帅的副将,辽东铁骑中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就在詹家被定罪的前几日,庄易谙在边境与一撮鞑靼骑兵接战,大败被俘,就此生死不知,故而卢凌绝不曾想过此生竟还有重逢的一天。
“他现如今不姓庄,”詹盛言的一条腿不知怎么伤了,他撑着根竹杖,把杖尖轻轻一顿,“姓唐。”
唐三爷唐席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在眼睛深处对卢凌露出了笑意来,“久违。”
他们三个人喝了不少,也聊了许久,一个又一个阵亡的人名、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杀伐从他们舌尖上滚过,他们说着只有昔年战魂才听得懂的暗语和笑话,同袍的情谊把他们紧紧地缝合在一起。不过卢凌很清楚,这一顿酒不只是叙旧那么简单。
终于,那二人对看了一眼,开口说话的是唐席,但整件事保准是詹盛言的主意——卢凌听到一半就忍不住笑起来,万幸,他的少帅并没有变成在女人身上迷得找不着北的醉鬼,这一张醉鬼的面具之后,少帅依然是神童,是有史以来最为出色的年轻统帅。所以卢凌颇费了些工夫,才勉强弄懂了那满是鬼点子的脑袋在筹划些什么。
原来今时今日的唐席已成了京里数得着的江湖人物,他最大的对手就是人称“柳老爷子”的柳承宗,两派为了利益和地盘明争暗斗不断。而柳老爷子一直为尉迟度效力,打掉他,就等于打掉了尉迟度的一条臂膀。不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卢凌反倒先要去投靠柳家的势力,其后唐席将制造机会,让柳家再把卢凌当作奸细送回自己的万海会,接下来就会有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任务委派给卢凌。等任务完成,卢凌为柳家办事的“真实身份”就会在层层铁证下被暴露,把柳老爷子牵涉进无法洗脱的罪名之中。
“任务是什么?”卢凌满怀热血地问。
“暂时还未定。”这一次接话的是詹盛言,他端起酒杯来深呷了一口,“眼下,我们先安排你洗去旧身份。”
于是,在詹少帅与庄副将——唐三爷联手的秘密部署下,化名为“祁六”的卢凌先是在柳老爷子掌控的一处码头上扛大包,继而变为了某位帮中头领的心腹,末后果真又被这位头领安插到唐席的万海会内部。完成这个局花去了足足一年多,然而直到卢凌听说安国公詹盛言被下狱的消息,他也没盼来自己的最终任务。卢凌的耐心都快被磨秃了,他三番五次私下里向唐席自告奋勇说:“干脆让我一刀宰了那狗太监,他死了,少帅不就能出来了?再在诏狱里待下去,我怕人该挺不住了……”
一次次的“少安毋躁”之后,一直到三月底的一夜,唐席终于对他宣布:“你的心愿要实现了。”
唐席说,尉迟度身边有一位重臣是詹盛言的盟友,这位重臣会力劝尉迟度参加今年的百花宴,并陪同出席。宴会上,无论尉迟度打赏了哪一位倌人,卢凌都会被指定陪同谢赏。谢赏的礼盒是巧匠所造,盒身全无问题,足以通过搜检,真正的机关安在提手处,只需揿动隐藏在提手下方一端的凹槽,匕首就会从另一头弹出。唯一的问题是,尉迟度有时会遣替身代自己公开露面,唯有侧近之人才辨得出真伪。所以卢凌届时必须留意那位重臣给出的暗号,假若他掏出的是彩缎手帕,那就意味着来人不过是替身而已,行动取消;但假若他掏出了素白帕子,卢凌就将搏命一击。
“凭人力只能安排到这儿了,其余就听老天爷的安排吧。来,庄易谙在此敬卢壮士一杯。”说完,唐席用本名举起了酒杯。
卢凌大笑着捧过酒杯,但是他没喝。他把杯中的酒水当空一洒,“敬老天爷,请他赏‘祁六’一条素白帕子!”
他当祁六当得够够的,总算到头了。
是夜里再晚些,忽有人敲门。卢凌打开门就一愣,门后竟闪进一位美貌少女来,“你就叫我明泉吧。”她一面说着,一面警惕地关上门。
明泉接下来所说的那些话使卢凌五内震动。她告诉他,唐三爷在骗他。唐三爷只听从安国公詹盛言一个人的指挥,而安国公最初就订立了一条准则:尉迟度必须死,但尉迟度也不能死。因为少年皇帝自幼被架空,既看不到任何文书,也毫无执政方面的训练,缺乏把控全局的实力,一旦作为领袖人物的尉迟度暴毙,阉党余孽与四方的野心之徒必定纷起作乱,转眼就将是社稷倾危,生灵涂炭。为此,安国公决意从尉迟度的替身,也就是其孪生兄长尉迟律身上寻求突破。安国公调查到,这两兄弟自幼不和,而尉迟度不惜阉割尉迟律以使之成为自己的替死鬼,无疑也为仇恨与报复埋下了引线。于是,安国公开始派人渗透尉迟律,一旦尉迟律答应与他合作,他就会遣人刺杀尉迟度,并误导所有人认为被杀死的其实是替身,再由替身尉迟律冒充尉迟度,以失职为借口下令处死那些能分辨真伪的近卫。从此后,这个空具尉迟度的皮囊、却不再有他那副铁腕的人偶就会受控于安国公,安国公将利用“尉迟度”本人来传达自己的意旨,一点点和平移交权力,直至皇帝亲政的时机成熟。安国公不想要叛乱、分裂、血洗、内战……他要的是一场地覆天翻,而又悄然无息的政变。
卢凌听得目瞪口呆,他抓了一抓脑袋说:“唐三爷虽没跟我和盘托出,但也谈不上骗我。总之,明天我只管瞅紧那位大人,他若拿出了素白帕子来,就说明到场的是尉迟度本人,我一刀上去就是!剩下那些事儿,就不归我管了。”
明泉叹了口气,“明天来的是替身,是尉迟度的兄长尉迟律。”
“你怎知道?”
“不刚说了吗?安国公早就安插了人到尉迟律身边,那人传了信儿出来。”
“唐三爷知道吗?”
“当然。那位大人也知道,但他仍然会掏出素白帕子来。”
卢凌又在脑后搔了两把,“不对呀,不说要杀死真身尉迟度,好让替身尉迟律上台吗?这会儿,干吗又要让我去杀死替身?”
“唐三爷要你去杀替身,但不是杀死他。”
“这话……我绕不明白。”
“那个替身——尉迟律,现已得知了全盘计划,但他有些犹疑不定,还未肯接受合作。唐三爷怕再拖下去,他就会向弟弟尉迟度自首。所以必须安排一场刺杀,让尉迟律和自己的死面对面,近得他都能闻见阎王爷身上的味儿。唯有这样,才能推动他尽快做决定,是替弟弟尉迟度去死,还是叫弟弟替他死,他来当尉迟度、当立皇帝。”
“那就是让他‘差一点儿’死掉?这可难办了,横不成我刀子捅到一半就打退堂鼓?”
“不是唐三爷信你不过,但你要活着落进镇抚司手里,只会白白遭罪。现场还会有咱们自己人,他会在最后一刻出手,给你个痛快。而他从刺客手里救护九千岁一举则会赢得信任,得以接近真正的尉迟度。只等尉迟律同意叛变,此人就可以找机会直接杀死尉迟度。”
卢凌又咂摸了半晌,到底点了一点头,眼睛里的神光又凌厉、又黯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螳螂是唐三爷布下的,黄雀也是。”
明泉的眼皮抽搐了几下,好似想挡住一道在烛芯上跳跃的光焰,“我请唐三爷和你说明真相,他不肯。他说,反正你抱定了必死之心,干吗让你得知自己拼死行刺的竟是个冒牌货?可我想,与其叫你死不瞑目,为自己任务失败而抱憾,何不告诉你,你虽没杀死目标,但任务已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反正,你别怪唐三爷,他也是……”
“此谓将军之事也。”卢凌打断了明泉。他犹记得那些光荣的岁月里,詹少帅和庄副将会引用一段又一段的兵法,他们谈论着他不怎么听得懂的大道理,但听多了,他至少懂得了一样:将军从不会告诉士兵为什么这样做,只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
“我明白了,全部都明白了。”卢凌默坐了一时,向明泉问道,“唐三爷派谁来解决我?”
明泉久久地望他,久到卢凌终是为自己的迟钝而感到羞愧。为了挽回颜面,他故做出一副怀疑和蔑视的模样来,“就你这样子,成吗?”
明泉从脑后抽出了一支钗,她用手指在钗头上捻了一会儿,手腕陡一翻。鸡翅木的桌面上,双股钗头深深地没入,一只飞蛾在钗下陈尸,薄薄的双翼摊开来,似一轮陨落的残缺之月。
明泉还在盯着他看,眼光自始至终就没移开过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