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你来教训我?”佛儿嘟囔一句,满不当回事。
恰在此时,马提调在前头喊了一句:“三爷来了!”
这就见唐三爷唐席领着他万海会的一众首脑大步上前,气概俨如王侯,一壁行来,一壁含笑向诸人致意,“大家辛苦啊,各位姑娘辛苦。”
倌人们纷纷还礼,和他熟识的那些更是谑浪调笑起来,唐席一一欣然领受。佛儿也一改那种妄自尊大的样子,随班站起,可刚一站直又猛一缩身,“哎哟”捂紧了腹部。
万漪觉察出异样,悄声探问道:“怎么了?没事儿吧?”
佛儿穿着一身剑舞服,白罗衫裤,滴珠镶边,转眼间,她的脸色已如那纯白衣料相似。“突然肚子好疼。是不是才喝的那玩意不干净?”
万漪扶住她,但只觉佛儿衣边上的珠子都在瑟瑟抖索,立时吓了一跳。“不会呀,大家都喝了,全好好的。你是不是饿得胃疼呀?叫你多吃点儿,偏你为了显腰细,就吃那么一小口……要不要紧?我去找妈妈,叫她给你取些点心来垫补一下好不好?”
“呦,这是怎么啦?”如心也幸灾乐祸地探头而望,“报应也来得忒快了。”
随后唐席也注意到这一边,他三五步走过来,很关切地问:“你是怀雅堂的佛儿姑娘吧?怎么,身子不舒服?”
佛儿的发根已冒出了一层细汗,她强扭着嘴角一笑,“多劳三爷过问,您放心,不妨事,我休息一下就好。”
如心在边上哼了一声,“敢情你会好好说话呀。”
“我会,可你不配我好好说话。”佛儿的眼光依旧凌厉,但她的声气已尽透着虚弱。
如心啐了一口,“死丫头,疼死你!”
万漪也不知如何是好,便眼巴巴望着唐席道:“三爷,她这已经一背冷汗了,不像是胃疼,别是闹什么急病了吧?”
“什么病?我没病!”佛儿猛推开万漪道,“三爷,我好着呢,不会影响登台。”
唐席皱起了眉头,“不会最好。这么些人里只有你一人能舞剑,曲码子全散出去了,好多贵人还等着瞧新鲜呢。不过瞅你这样子,啧……”他原本倒剪着两手,此时将一手抽出来往佛儿的额前一拂,接着就叫了声,“守望。”
一个青年仆人出列,唐席向他吩咐道:“我想起来了,商大娘的闺女前来为母奔丧,就在旁边咱们那所小会馆里住着,不过她身上有孝——嗐,你去问问看吧,能成不能成的,也不必勉强人家。”
守望微然一愣,“三爷,我问她什么呀?”
“啧!她原就在天津卫一带开台卖艺,玩意儿叫得响。你去问她能不能暂且脱了孝,给各位来一段?救场如救火,她自然懂。对了,掌班们是不是全在后台?替我请怀雅堂妈妈来说话。”
守望应一声走开,唐席换作了一副笑脸对住佛儿,笑容里满是温慰,“佛儿姑娘,你甭急,恰好你亲师姐明泉就在左近,实在不行,我和你妈妈商量下,叫她替你上,误不了场子。”
佛儿悚然一惊,朝前扑过去,“三爷,我不用人替,我能上。”
唐席将一只大手一捞,就牢牢把握住佛儿的双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备无患嘛,这样你心里也宽松,好得没准还快些。行了,快坐下歇着。来人!再给佛儿姑娘倒一杯温茶。万漪姑娘,照顾好你妹子,你们掌班妈妈这就到。随时有事,叫这些下人就行。”
他走出一段,又停身回望一眼满坑满谷的脂香粉艳、锦衣绣裳,而后他低首对准自己的鞋尖瞧了一会儿,忽抬脸一笑道:“时辰差不多了吧,开园迎客。”
此时庆云楼外已是游人如蚁,个个巴头探脑地向内张望,却一概被膀粗腰圆的看场们驱赶在一边。而那些受邀的贵宾们则云淡风轻走下自己的高车宝马,由仆人扬起一张红底拓金花的请柬,外场便一声声甜叫着“张五爷”“刘大人”“钱公子”……俯身哈腰地将这班老爷少爷恭请入场。
而这些人不是政商界的名流,就是富贵家的公子,彼此间有交情的便三三两两攀谈了起来,也有那心思活络之辈欲借机结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人物,故而大家伙都少在自己的座上,要么聚众寒暄,要么高低奔走。那厢里众倌人也乱糟糟的,笑声和私语此起彼伏,又一齐向某处翘首观望。
东边第一排长凳上原只并坐着三人,就是龙雨竹、蒋文淑与杨止芸三金刚。忽又见一位倌人挨上前在止芸的身边聒噪不休,一面又拉一拉止芸的手、搂一搂她的肩,后来干脆把一边的股部紧挨着止芸坐了下来。止芸本就是丰满身材,被这么一挤,便身一歪撞到了旁边的雨竹。雨竹“呦”一声,微微倾身,对着那蹭座的倌人皮里阳秋一笑,“如心姐姐,快开宴了,你快请回本座吧。”
从如心脸上一点儿也瞧不出她刚刚和佛儿闹过一场不愉快,但看她容光飞舞,头戴七宝钗,金玉珠子押发,一身洋红色兰桂齐芳的春衣,冶艳而魅人。她假装没听见雨竹拿鼻音重重甩出的“本座”二字,面不改色一笑,“我这还有好些话和止芸姐姐说呢,姐姐们挤挤,不碍事儿。”边说着又朝里一拱,大半个屁股便已稳压在座上。
其余倌人们见如心为博出位,竟从末流的排位硬蹭去首排,都不觉发出啧啧的嘲弄之声。如心也一律来一个听若不闻,只借着和止芸热聊的劲儿,一会儿摸鬓角,一会儿弄钗珠,脆生生的笑一声接一声抛出,满场乱飘着媚眼以卖弄风骚。
“好像在座的大佬们能看见她,就能看上她似的。”雨竹毫不掩饰泛起在嘴角的不屑,对身畔的文淑抱怨一句。文淑畏热,手里已摇动着一柄贝叶团扇,慢条斯理道:“随她啦,自有提调们来管的。”
果然因不少倌人们都开始叫嚷抗议,管事的马提调奔了过来,连压着双手道:“这不是还没开场吗?止芸姑娘既要和如心姑娘聊聊天,那就容如心姑娘再坐一会儿。”
一听马提调话里话外竟还透着回护如心之意,大伙更是不依,“马提调,凭什么如心随意调座?那我们也起来乱坐罢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正当此际,文淑却轻轻“咦”了一声,俯身从脚底捡起个什么来,“马提调,这可是您的?”
马提调一下子慌了神,“对,是我的,谢谢姑娘,给我吧。”
文淑却把手一收,“不对呀,这香囊我瞧着眼熟,好像是哪位姐姐的。”
旁边的雨竹将眼一瞥,惊呼一声,“这是如心姐姐的吧!瞧,这不绣着名儿呢?”
同坐的止芸也凑近来看,雨竹便从文淑手内抓起那香囊递过来。那一只五彩香囊上是侍女捧春的花样,下头拿细细的针脚钩出“如心”二字。
后面一位倌人探过身,哈哈大笑了起来,“如心姐姐,你贴身的香囊怎会从咱们马提调的裤腰里掉出来?”
另一头一位倌人也小声戏谑:“怨不得马提调纵着如心姐姐往金刚队伍里头坐,原来是早知她有观音坐莲台的功力呀!”
轰一声满座大笑,如心的脸一下子红似熟蟹。止芸则青了脸孔道:“你竟干出这等贱事?”
所谓盗亦有道,小班倌人们虽也操持皮肉买卖,但绝不是人尽可夫。她们的客人全都是最看重脸面的官僚和富商,倘或身为情妇,竟替他们找来戏班提调这样的卑贱下人当“同靴兄弟”,岂不是故意叫客人受辱?而其他倌人们也会视这样的姐妹为害群之马:既然一个穷男子不花什么代价就能睡到你,那谁还肯在我们身上花大钱?所以只要哪一位倌人坐实了交结贫夫这一罪名,那就成了过街老鼠,前途尽毁。
如心老脸厚皮才蹭来第一排坐着,原是想大大露个脸,竟不料有多大脸现多大眼,整个人都慌了神,眼泪也哗哗而落,“没有,止芸姐姐,我根本和马提调不熟,是他私下里主动和我说,叫我开场前到你这儿来坐着亮亮相,他绝不赶我走……”
“你和他不熟,他干什么主动关照你!”止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只把硕大的肥臀一顶,就把适才分给如心的一点儿地盘全数收回。如心四仰八叉跌坐在地上,便又掀起了一阵哄笑。
马提调也急欲和如心撇清关系,拿出了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道:“如心姑娘,你别胡乱攀扯,是你自己不遵安排,我好心给你留脸,你反倒扰乱场内秩序,就休怪我得罪了。来人!”
早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把如心拖下去,如心很清楚,自己那些客人里并无背景十分过硬的权贵,就有,也没谁肯为她抱不平,所以像这样空搅了“糖蒜”唐三爷的场子,她不仅会被赶出宴会,接下来还会被赶出槐花胡同,就此开始从二等窑子一层层往下落;而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阻止,甚至是稍稍减缓一些这永无止境的坠落。
如心发狂地怪叫起来:“不是我,我是被冤的!我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个姓马的!有人害我,有人害我!我知道是谁了,就是——”
她的嘴被人拿布条塞住,但她未竟的冤辞业已被填补:
“就是我。”不过文淑并没让这句话从唇齿间掉出来,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金刚,她早已学会了隐藏赢家的面目,而只是静静地品味胜利。诚然,她也有过失败,她平生最大的惨败就是被逐出秦淮河,仓皇北上。从中她学到了:一、不能被抓到的污点是什么;二、随时能够给别人致命一击的又是什么。这两点其实是同一件事——一个卑贱的姘夫。
文淑从不打算戒掉美貌体强的姘头,但她做得更为谨慎。在北京的贵连班,她也收了一位男宠,就是班里的车夫头子,姓马。有一回四金刚聚会,白凤竟当众揭穿了她与“马车夫”的私弊,不过因白凤当时惹犯了众怒,且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并没闹出什么风波。但文淑唯恐被人捉住把柄,就立刻把那车夫从班中遣走,送去了戏班做提调。若碰上柳梦斋接连几天不来,文淑便去“听戏解闷”。就好比男人总有妻子和情妇,文淑的男人们也各有各的用场。而就在那一个灰扑扑的黎明,当文淑从地毯上捡起一只香囊,并看清香囊的女主人时,她就知道该是马车夫——现在是马提调——出场的时候了。
她把那只香囊交给他,叫他在宴会开始前怂恿如心坐去止芸的身边博取眼球。马提调为难道:“如心愿意,止芸不一定愿意呀!”“放心,止芸一定愿意。”文淑抚摸着他骨节优美的象牙色手指回答。想当初她从止芸手中夺走柳梦斋,止芸又带人打了她,后来她们在场面上虽不得不和气应对,但均已视对方为眼中钉。而今如心又撬了她的墙脚,把柳梦斋勾搭上床,也算间接替止芸出了一口恶气,因此止芸这一向竟对如心大加青眼,二人走得很近。文淑断定,哪怕只为了气一气自己,止芸也会纵容如心的僭越之举,暂容她坐在第一排。而这时,马提调就会借维持秩序前来,再把那只香囊悄悄地抛落。
香囊上的名字现已随着一声声呜咽彻底消失了,文淑仍只是低首浅笑,手里缓摇着她的贝叶扇,柔韧清凉的贝叶棕[2]衬着她脸儿,一脸的意态闲淡,风致非凡。
雨竹从旁端详着文淑,眼底涌起了一丝欲说还休的笑意,“文淑姐姐,那一次白凤喝多了说疯话,说你和一个姓马的车夫……是不是就是这个马提调?他什么时候改行了?”
文淑停下手中的扇子,抬眸直迎雨竹双眼里的狡黠,“既然是疯话,还提它干什么?唉,凤姐姐的下场真是惨哪。”
雨竹的笑眼为之一冷,“文淑姐姐——”
然而一声未落,蓦地里却腾起一片鞭炮鼓乐。四月里天长,室内虽已上了灯,夕照却仍不曾尽熄,两股光照交织在一起,就好似有一片金红色海水在梁上涌动。梁下缀挂着彩绸的绸结和茉莉白兰扎成的花球,一阵阵浓郁的馨香和着脂粉味道飘荡在管弦短长之上。处处是织绣的桌围椅披、镀金的酒具、密密匝匝的人头、充盈满耳的低语……落日从釉层剥落的彩刻花窗里迸射出最后一道金光,乐宴正式开场。
打头阵的是文淑,软腰小步,姗姗登台。台上点着一溜儿大灯,灯光全向着她洒下来,她那神清气秀的脸容仿似散发出一团宝气,通身冷却了光华,弥漫着幽媚的风韵。她玉臂轻挥,先用轮指放出了一缕如泣如诉的琵琶声,跟着就巧啭喉音,仿似是幽谷猿啼,饱满而动人。一曲毕,掌声殷然雷动,自二层看台的东西两侧,先后有案目[3]扬声宣告:“戴大人赏芍药两篮!”“柳大爷赏牡丹两篮!”
原来“百花宴”之得名除了以鲜花喻美人外,客人打赏的曲资也要以“花”来计算。就见舞台两侧的下脚早已满满地堆放着牡丹、芍药、合欢、凤仙、长春、月季、紫薇、龙胆、木香等各色品种的新鲜花篮,其中自是以牡丹为贵,一篮就高达五百两白银,芍药略次之,也要四百二十两。文淑一下台,两篮芍药、两篮牡丹就被捧来她面前,她略一点头,就往客人处谢赏。
倌人谢客赏,看似小事一桩,里面却大有讲究。客人们全都是有头有脸的要人,彼此间的关系是好是坏又很难讲,众目睽睽之下捧了同一个姑娘,这姑娘先谢谁、后谢谁,做不好就容易得罪人。因此曲场里索性下了明文,倌人一概按照打赏的先后顺序来谢客,至于姑娘们自己爱在哪一位客人的包厢里久坐,哪一位客人又可以点到即止,就靠她们本人去拿捏。文淑这就叫人携了四色礼物——四柄杭扇、四挂苏绣、四卷高丽纸、四小瓶梅子酒,先往戴大人那里致谢。这位戴大人的父亲是大学士,两位兄长也都放了地方巡道,他自己担着个二品官。这楼上楼下都是同僚,他顾忌官箴,并不多留文淑,只单单客气了两句,就叫她退下。文淑马上又将另一份一式的四色礼物送去到柳梦斋的包厢里,而后便稳稳坐下,与情郎一起谈谈说说。
文淑唱过后,剩下的两位金刚当中,雨竹乃最后压轴之人,因此这时台上就正当止芸——也就是柳梦斋的上一任情妇——在那里唱曲。止芸一身真红色团花银丝纱衣,光艳摄人地立在场中央的一对木架前。架子上插着箫笛拍板等乐器,琴师就在架边擫笛。止芸空身轻扭着她肥美的腻颈香肩,抛动着山眉水眼,那眼光流动而闪烁,四面关情。
止芸唱的是《长生殿》里的“八转”,但听她一字数顿,一顿数转,圆活又缠绵。可怎料到了“北调货郎儿”一节时,她那高低自如的声音却似碰上了什么障碍物,蓦然生涩了起来。止芸忙冲琴师使眼色,琴师却闭目陶醉,闷着头把笛声往高拔,全不顾唱曲的已然力不从心。止芸的气息被笛子带得是越来越浮,到后来一个错劲儿,居然破了音。止芸到底老练,不露声色就遮掩了过去,但身为金刚竟出了此等纰漏,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下台时,尽管约好的捧家们照旧也是牡丹芍药地捧起来,止芸自己却脸色发乌、双目含泪,但也不得不强撑着上楼谢赏。
高处看台上,文淑依旧是慢摇团扇,不过她已觉不出那些细小的凉风了,浑只觉一阵阵舒爽的快意在眉骨后跳动着。叫她的“马提调”去收买琴师,在替止芸伴奏时把笛音升高两个调子,这件事半点儿也不难办到,难的是熬人的等待。她可等了足足一年多,才等到足够多的人、足够大的场面,让杨止芸栽这么一个足够狠的跟头。至此,在傅家东园被她带人殴打的这笔烂账,终于能连本带利地勾销了。
文淑的眼光忽一顿,只见下面那珠光聚彩的池座里,雨竹正眯着眼对她笑,笑容莫可名状。文淑当即就回以恬淡一笑,她根本不在乎是否已有人猜到如心和止芸——这一对蒋文淑的敌人——正是由于她蒋文淑的暗中运作,才会在今日双双落马。猜到了更好!你们这群小婊子就给我牢牢记住,和我找麻烦是没用的,不管你给了我多少伤害,我都会还回去更多。
当我是吃素的吗?文淑冷冷地想,一边面带浅笑舀起了一匙桂圆洋粉送入柳梦斋嘴里,“止芸姐姐嗓音失润,是不是天干上火了?”
柳梦斋将他英俊非凡的面孔皱成一团,“我怎么瞧着她又胖了些……”
文淑笑睃他一眼,低声道:“你那阵不就喜欢胖的?说是‘如卧棉上’?”
柳梦斋闻言,抽过文淑手中的扇子替自己猛扇两下,“那是冬天!这眼看快到毒暑了……”刚好止芸的一位客人就坐在斜对面的包厢中,柳梦斋便遥觑着那一头低笑道,“钱老伯年纪大了,这一床好棉被就让与他吧,我火力壮,用不上。”
文淑也失笑,又附去他耳边小语两句。
柳梦斋的笑容变得更坏了一些,也就更为他增添了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文淑着迷地望向他,体会着在小腹间盘旋升起的“爱”。这么多客人,她最想做他的生意,这难道不是爱吗?那么多倌人,他偏偏选了她,谁又能说这不是爱呢!而她,只愿与他的这一段爱能够长长久久。
不绝的歌舞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流淌而过,渐渐地,场上就换过了一批羽毛未丰的小清倌们,虽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但气质尚在青涩,难与之前那一班名宿相提并论,连带她们的赏客也都是以一楼的散座居多。
正值某个新人在台上卖力地连唱带舞,文淑的注意力却被抓去了池座里:但见一位手持长剑的舞女从外头排众而来,直走入候坐的倌人们中间。尽管离得很远,文淑也确定自己从未在槐花胡同见过这一张面孔。她欠身探看,想要弄清楚那是谁。
万漪已算不准这是佛儿第几趟离座了。随时间过去,佛儿的腹痛非但未有缓解,倒愈演愈烈。正好共坐的如心被赶走,猫儿姑就坐过来喂佛儿饮了两盏温茶。怎料佛儿却又开始腹泻,每隔一会儿,就要猫儿姑扶她去后台解手,闹得猫儿姑啧有烦言,“我今儿是犯了驿马星了,这来来回回,净跑个没完。”
这一次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见催场的匆匆赶来,“万漪姑娘,下一个,去备场吧。”
万漪还未及回言,紧跟着就见唐三爷那个仆人守望领着一名妙龄女郎向这边走来。那女郎的身形婀娜刚健,身着本色金阊纱衫裤,腰扎三四寸宽的松绿带子,两边倒垂双扣,脚下蹬一双挖嵌快靴,衣上、带上、靴面上全钉满了耀眼生花的水钻扣子。尤其她一手还倒持着一对长剑,黑白相间的蟒皮剑鞘泛着粼粼的冷光,令人望之胆寒。
守望叫住了催场的,交代说:“这位是明泉姑娘,代替原先那个舞剑的上场。”
他又转向那个明泉笑道:“小的先代三爷多谢您了!那您就在这儿少坐,她下来——”守望拿手指点了一下条凳上的万漪,“您上就行。”
万漪的心间一阵发慌,适才猫儿姑见佛儿情形不好,就让她直接回院养病,佛儿却怎么也不肯,忍疼苦挨,非咬死了说等上场时自己就会好。一会儿她回来瞧见替角都到了,岂不又有一场争闹?
而这个“明泉”则甚是落落大方,似乎对周遭的窃窃议论毫不在意,直接就在万漪身旁的空位坐下来。万漪猜测她就是佛儿未曾谋面的那个师姐,舞剑师商大娘的亲闺女。她偷眼而觑,见明泉与商大娘的面貌并不十分相像,从侧面看是个小凸脸子,鼻尖飞得高高的,上唇也微微翘起,唇上淡淡点了一点胭脂,脸上却不施朱粉,头梳得没一根乱发,单戴一副银叶子花钿。冷不防那银叶子忽一颤,明泉转过了脸来一笑,居然双目弯弯,如秋月光明,整个人看起来又骄傲又温柔。
万漪也忙对她兜起了一笑,正觉尴尬,催场的早把长凳踢得“嗵嗵”响,“嘿,我的大小姐,怎么还不动窝啊?!台口去,眼瞅着到你了。”
万漪陡一下弹身而起,背脊爬过了一阵麻乱。往昔的勤学苦练、日后的富足荣华,全看这一遭了。
前面一人抱琴下台,台口那一对木架前已摆好了一只绣墩,十方灯火就全倾泻在那空落落的绣墩上,好似神座在等待着它的菩萨,陷阱在等待猎物。
万漪一步步走过去,坐下来。
她其实记得猫儿姑的教导——登台时要先向着楼座上的贵宾们飞一遍眼风——她也曾反复练习过,可这会子她的眼皮就仿佛是被铁秤砣拽住了一样,怎么抬也抬不起,光知道紧盯着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在裙下发抖的两条腿,还有怀里的琵琶。
在她被吓得哭出来之前,她的右手已自行提起,带着成千上万次的娴熟,轻轻划下去。
霎时间,涌动的人声消归乌有,万漪听见了自己清越水润的歌喉浮起在一缕缕冰弦之上,有如黄莺滑行在云端,甩脱了一切凡间的羁绊,溶溶升空,袅袅绝迹。一点一点地,她的眼眸也随之抬起,伴乐音而宛转,一声一睐,一眼一徘徊。
台底下已开始有人追问:“这雏儿是怀雅堂的,叫什么来着?”
花香与明光一股股地扑上来,万漪只觉调子愈高,她底气反而愈足,纤指如风一样翻动着,高奏起清庙明堂、黄钟大吕之声。然则她口中所唱,不过是一段闺怨小令:
“也是我命该,也是我命乖,也是我前生少欠他相思债——”
末一字未落实,她喉咙里放飞的那一只黄莺却在哪里折了翅,直堕而下。
有人笑出了声,但更多的人们则扭头遥望看台的三楼。三楼的敞厅里,左右各坐着龙雨竹的两位客人——首辅唐益轩与次辅徐钻天,他们两人正中则空置着一张檀雕大椅。这时节,椅子前后忽地围起了一队便衣侍卫,个个拿枪持刀,却安静异常,连脚步声也不闻,两位阁臣一道起立躬身,默默迎入了一人在当地落座。
一阵骚动过后,大家纷纷屏息静气,面色骤变得凝重,没人问一句,但所有人都清楚谁来了。即便没有仪仗,恐惧仍然会替他开路。就连台上的万漪也只知满面骇然地遥盯着踞坐在至高中心的来者,一声不再出。待她回过神来时,却见猫儿姑已来在台沿下,正杀鸡抹脖子地冲她比画。
万漪这才记起自己的曲子还只唱了一半,她连忙拨动了琵琶弦,一面神不守舍地续了两句:“我心里穰穰,我身魂荡漾……”但她的嗓音却已在短短的一刻间就被榨干,再也不听她使唤。她嘶哑着停下,张皇失措地拿眼瞅住了猫儿姑,“妈妈,我唱到哪儿了?”
台下响起了一片零碎笑声,倌人们的笑声尤为响亮。猫儿姑的一张脸早涨成了猪肝色,咬牙低声道:“下来。”
万漪依旧纹丝不动,“可我还没唱完……”
哄笑声更大了。猫儿姑使劲挥动着一手,手腕上的金练镯哗哗乱响,“完了!下来,给我下来。”
万漪僵在那儿,正不知如何是好,骤听得一声:“柳大爷赏牡丹两篮!”——如一条救命绳索般向着她抛下来。
一片哗然之中,万漪循声望去:二楼西首的一所包厢中,依稀可见柳梦斋鲜活的眉眼,他轻斜起一边嘴角,对她笑笑。
还没等她完全醒过来,三楼上也紧跟着落下了雷霆万钧的一声:“九千岁赏百花各一篮!”
这下不仅万漪傻在那儿,连台下的猫儿姑都傻了。她原就担心这个徒弟胆怯怕生,因此再三对万漪耳提面命过,倌人但凡登场,场下就算闹翻天,场上的曲子也不许断。怎知怕什么来什么,九千岁尉迟度偏就赶在这当口悄然入场,不单把观客们的眼光全部引走,还唬得万漪中途失声。就便下台也罢了,偏万漪还戆头戆脑地干坐在曲场中问起话来,算把她猫儿姑八辈子的老招牌全砸了!本来佛儿身体抱恙就叫猫儿姑愀然不乐,再瞧万漪也临时砸锅,更把她恨得咬牙切齿,正打算揪两人回去填棺材馅儿,却猛听得柳梦斋和九千岁先后看赏,由不得一阵心头狂喜!哪怕九千岁的打赏未必是出于对万漪本人,而只是对她流露出的畏惧的赞赏,但只要有机会谢赏,不就是登上了高枝?反正倌人唱曲原就是哄客人入彀的把戏,既已得豪客青眼,谁还管曲子的好与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