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一直让詹盛言想不通,就是自从他双眼被刺瞎后,他的梦似乎也跟着变空了,他再也没梦见过父亲、母亲,甚至连素卿和珍珍也完完全全消失了。他只剩下了白凤,只有她一天比一天更为鲜活饱满,与他相依为命。
在这个地方,他也只需要她。
眼下,一听到他焦急的呼唤,她便现身而来。詹盛言一把抓住白凤就问:“老徐那话到底有何深意?”
“你都猜不到,我怎能猜得到?”白凤的脸孔又变得扭曲而丑陋,但眸子里却铺满了怜悯的柔光,她抬起手,揉一揉他才被马世鸣打破的脸颊。
雨水的湿涩、草木的芳香一起在这腐败的牢房里盘旋着。詹盛言疲惫地合起他的一双瞎眼,任一片斜风细雨簌簌坠入他耳际的黑暗。
雨住了之后,第二天却并没有大放春晴,反而刮起了风来。光闻那土腥味,便可以想见外头飞沙走石的景象。一阵阵狂飙的风响中,詹盛言听见了开锁的声音。他的牢门上拿一根铁链横贯了三把精钢大锁,其中任何一把已足够把他关到天绝地灭,其他那两把锁也许只为了令他彻底放弃希望而已。
锁一把一把被卸掉,有几个人走进来。他们迅速打开他的手铐和脚链,把他拖出这间房,带往另一个地方;他们替他擦身梳头,给他他好久没碰过的新鲜食物和干净茶水,把他安放在一张清洁温暖的床上,甚至还来了个太医替他治伤把脉……整个过程中,詹盛言都紧攥着白凤的手不放。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依然会紧张,他猜不到又会有什么新花样落在他身上。但他绝不会让自己的怯懦被看穿,他的眼像平常一样“目空一切”,嘴巴也牢牢地紧闭,没问一个字。
头几天他惴惴不安,吃东西味同嚼蜡,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他就想开了,大大方方地吃饭吃药,吃饱了倒头就睡。那个太医每天都来,他应该姓荣,詹盛言听狱卒叫他“荣太医”。荣太医复诊时,除了对病人的身体状况详加询问外,其他的只字不提,但常常会自言自语似的来一句“不错,恢复很顺利”,或者“底子好,就是异于常人”……
不出二十天,詹盛言就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到得四月初,他的外伤也都愈合了大半。这时候他已确定,他是被送回了起初软禁自己的那所小院里。大抵是由于他双目失明,所以房门竟不再上锁,容他自行活动,于是他常常拄着手杖下到天井里去绕圈走动,走累了便歇一歇,歇够了再走。至于起居杂事,也都有专人来伺候他,而从那些人的声音来判断,他们是太监。太监们也和荣太医一样,一举一动都对他执礼甚恭,但从没人多说一句不相干的话。詹盛言早就习惯了活得像动物般有口不言,唯有等钻进被内,他才会和白凤悄悄说上几句话,而他们间的交谈总是止于同一个问题:
“老徐到底想干什么?”
他俩谁也说不准答案,直至这一天。清晨时,詹盛言步下台阶,忽闻见一股甘香的气息,他记得阶前栽着一棵石榴树,是新花即将萌发。在成为一个盲人之前,他从不知榴花竟也有香味。正当他探出手指想触碰它时,一阵电闪雷鸣滚过他心头。他木立半晌,随即将手杖沉沉一顿,“凤儿,我想明白了。”
白凤搀着他一条手臂,也将脸凑在那树枝前,“随便吧,你甭怕,反正不管他们要对你做什么,都有我陪你。”
詹盛言苦笑一声,“他们要赶你走。”
这一次换白凤愣住了,“二爷,怎么可能?”
就连詹盛言自己也深感荒谬,白凤不过是他一双盲眼里的幻影,是在他脑海里游荡的亡灵,甚至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的存在,但他就是无比确定,她要被赶走了。
他只是不确定,那个驱鬼师将是谁?


第六章 《万艳书 贰 上册》(6)
五 鹊踏枝
槐花胡同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自去年白凤的出阁宴后,还未曾再有过令胡同里几十家小班倾巢而动的大事——百花宴。
百花宴究竟起源于何时,就连满面鸡皮的老妓也说不清道不明,只知自己仍是绿鬓如云的时节便已有了这一传统,按例总是在四月花开之后,但每三年才有一期,与会试同年举行,而且哪一年会试若另开恩科,百花宴也一样在“正科”之外再行“加科”,但却不做那一连三场、九天六夜的苦差,而是在一夕间搬演一出群芳毕集的雅会:由众小班倌人们吹弹歌舞,施展十八般武艺,观赏的看客要么就是素日与她们相好的大佬,要么就是刚刚金榜题名的新科贵人。捧场的资格已然难得,捧场的资费就更非等闲人物所敢轻问,往往一支小曲的赏钱就要花去上百之数,而这些赏钱又并不归倌人所有,反倒倌人先得重金购买登场的席位,还得自费向每一位打赏的客人敬献四色礼品一份,因此也只有那些财源广进的红人们来此赔本赚吆喝。客人图的是花钱买面子,将来自然有倌人的枕边旖旎、被底温存作为补偿;倌人则要买一个艳压群芳的美名,所谓香饵钓神鳎,好令客人加倍卖力地报效。除此外,便是某些眼毒的老鸨们为了捧红新人,才愿以不菲代价将自己看好的雏妓送入宴会,展览奇货以招徕买主。故而这百花宴就算是欢场中的琼林宴,若不是阔客与名妓,或花运远大的后起之秀,连门都摸不着。也正因为此,拿金钱堆砌的入场门槛也就被抬得逐年升高。若要问起客人、倌人和妓院三方的献金一起去了哪里,反正这一回,肯定是一文不落流入唐三的腰包。
唐三的大名叫唐席,他年龄还不到四十,所经营的产业却不小,有阳有阴:阳的那一面是盐栈、古董、文玩,以及珠市口一带等贵价市房的房租收入,阴的那一面则是走私盗卖等不可说的勾当,以“万海会”的名号在江湖上活动。唐席为人交游广阔,从巨宦富贾到文人名士,从僧道娼优到地痞流氓无所不交,而他也肯为这些朋友们奔走,在政坛荐引拉拢,在商界救危济难,在梨园排位搭班,在花场排解纠纷,以至于打通门路、贿赂关节、帮办白事、提调堂会……无论事情大小,但凡别人求到他,他自己贴钱贴力也要办得漂漂亮亮,颇有些市井豪侠的古风味。另外,他又以绅士之名活动于官民之间,补官府不及,伸人民之疾苦,做了不少善举公益。是以一提到“唐三爷”,那是有目共赏、有口皆碑。然唐席名望虽高,却是在这几年间凭空冒头,纵使他的密友们也不知他家乡何处、父母何人。据唐席解释说,只因着祖上显贵,后代唯有在正途上扬名才不至辜负先人,自己却在经济学问上一无所成,走的是偏门,所以不好意思提说家世。但这种说辞却令谣言更盛,甚至渐渐有传万海会的会长唐三爷就是首辅唐益轩的本家,不过假使问到唐席本人,他每每只一笑而过。而唐席越是拿出这一种恍惚迷离的态度,人们对他就越是毕恭毕敬。尽管如此,亦有些略知内幕之士在背后给唐三起了个外号叫“糖蒜”,一半是暗讽他将出身隐而不彰一举纯粹是“装蒜”,另一半却意指他行事又甜又辣,固然甜起来能叫人感恩戴德,辣起来却也是为非作歹、毁人不倦。就凭着这甜辣并重的手腕,连混世面的老绅董柳老爷子也不得不让着这位后辈几分。尤其柳老爷子近些年自重身份,欲逐步将旧营生洗涤干净,虽尚有重重牵制,不可能完全脱离,但也有许多琐事已不屑一为。“糖蒜”就紧抓住这个机会,把举办百花宴的特权夺到了自己手中。即是说,京中哪一位倌人够格上台,全看唐席一句话。而红倌人们唯恐自己不获邀请,马上就要被指为过气;半红不黑的倌人们则寄望于混进宴会里抬一抬身价,好再度翻红;一干毫无名气的小清倌更是挤破头想露个脸,撞一个挑帘红。为此,槐花胡同里没一家班子不对唐席殷勤巴结。这边鸨母们、妓女们托人延请,唐席也无不应命,整晚在花丛中流连。到了这一夜,便轮到怀雅堂。
怀雅堂在白姨掌班时风光无限,四金刚中的龙凤双姝均被她揽在旗下,而等猫儿姑接手后,景况却一落千丈,白凤惨死,龙雨竹的妹妹龙雨棠离班出走,仅剩下雨竹一人独支大局。雨竹又本是自家身体,在怀雅堂只不过搭住,分账拿得高不算,还带着免开免过的热客[1],而且期约一满,说不定拔脚就走。所以猫儿姑下决心力捧自己人,务求万漪和佛儿有机会在百花宴上露脸。但她早有耳闻,虽然各个班子都不乏台柱子欲将唐席拢为入幕之宾,但唐席这个人却刀枪不入,竟从未对哪一个姑娘有过私情照拂。猫儿姑便死了以色动之的心,只把黄白之物直接摆上台面。
唐席却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道:“姑姑,之前您就和我提过这茬儿,按说我断断不敢辞,但还是有几句实情请您老人家一听。这百花宴当然是个难逢良机,到场的金主都不是普通的拔尖,那一个个都上了玉皇大帝冲天冠的旗杆尖!倘或有一二位稍加青眼,您这就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但也正因着这批人见多识广,眼光早被吊高了,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您班子里这两位小倌人若已有约好的捧家,还值得一试,若这么空身上去,她们小孩子又没经过大阵仗,只怕要吃瘪。到时候您赔了夫人又折兵,划不来呀。”
猫儿姑是何等剔透心肝,当下也笑说:“三爷,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怕我这两个小雏人才不济,上去了出乖露丑,再叫人议论说,什么虾兵蟹将都混得进百花宴,倒做低了宴会的格调。可搁在我这儿,我就不怕吗?就像三爷您说的,我这两个小丫头上台了要是没人捧,一出道就哑炮,那不是争脸,倒成了抹脸。况且这一班大佬官此去原都是为了给自个儿的相好绷场面,捧一个新人,就等于给旧爱塌台,那除非是新欢足够亮眼,不然绝没人肯干。所以三爷您反过来想想,风险这样高,我尚且愿意下血本,难不成我猫儿姑在歌舞场里混了一辈子,靠的竟是不长眼吗?”
唐席哈哈一笑,“早听说两位小倌人一直由姑姑亲手调教,这么看来必定是卓绝群伦、不同凡响。”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猫儿姑拍了一拍巴掌,“孩子们,亮个相吧。”
老妈子们挑开了珠帘,唐席便觉游入了一阵香气与华光,帘后款款走出一对佳人来,一个怀抱琵琶,一个手仗长剑。抱琵琶那一个生的是骨骼玲珑,面貌甜软,明灯高照下,白腻娇嫩的肤光中又透出天然的淡淡粉红,顾盼间明媚而娇羞,仿如雨润的春笋、露滋的花蕾。仗剑的那一个女孩个头要高些,肩平身削,猿臂鹤影,尖尖的一张小脸配着大而光艳的五官,却是艳而不媚,微驼的鼻峰还稍带些男子的英矫,而那一双俏眼中所含的神情很难说是诱惑,还是危险。
唐席打量着万漪和佛儿,万漪和佛儿也在打量他。“糖蒜”唐三爷的大名她们早已久闻,今日一见,端的是丰裁出众,一双浓重的刀眉之下是对眼梢微吊的明亮虎目,颧骨锐利,鼻端高峭,薄薄的嘴唇上压着两撇苍黑小胡子,一身棱棱的风骨不怒自威,望之足可辟易千人,难怪有那么多人对他出身贵介一事深信不疑。
三人便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猫儿姑在旁扑哧一笑道:“男瞧女是出水芙蓉,女瞧男是玉树临风,你们三心相印,六目交接,可瞧到猴年马月去?”
她这一打趣,大家伙都笑了。唐席先赞了一声,把万漪和佛儿双双品评夸奖一番,末了道:“外貌秀慧,内才必然可观。”
猫儿姑心领神会,马上命万漪和佛儿各展所长。万漪奏起琵琶唱了两套小令,合宫入律,韵雅声清。佛儿也掣剑做了一回舞——初学时的钝剑已被换作了真正的利剑,舞到后来竟望不见人影,满厅里只剩下大雪乱落、梨花漫天。
唐席高喊了一回好,望住佛儿笑道:“古时的聂隐娘、空空儿之流也不过如此吧!天津卫曾有个舞剑的商大娘红极一时,听说前两年在这儿收了个徒弟,就是你呀?”
起初佛儿是自个儿向白姨提出欲习练剑器舞,白姨便从外地聘请了一位年长色衰的舞娘来教授她,就是商大娘。佛儿跟随商大娘习艺至今,正经行过拜师大礼,便坦然认道:“大娘正是我师父。”
“据说她自己还有个亲闺女,舞剑也是一绝。”
“明泉师姐吗?师父和我提过,说闺女生得像她爹,脸子可比我差远了。”
佛儿这样口无遮拦地褒贬师姐,倒把唐席说得一愣,但他马上就一笑揭过,“女大十八变,也难说。你师父最近可好?”
佛儿不意这位唐三爷何以对自己的师父这么感兴趣,一边往他眼里探看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答说:“不巧了,我师父生病了。”
猫儿姑蹙起眉接过话道:“大娘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今儿早起就上吐下泻地发作起来,已请了郎中来诊治,估计养两天就好了。”
唐席把盏沉吟了片刻道:“代我问候商大娘吧。她这个徒弟真不错,不妨一试。至于这一位万漪姑娘嘛……”他对猫儿姑歉然一笑,“人才是没的说,不过这一回那些成名已久的红人都扎了堆地弹琵琶,我是怕她讨不到好,不如下回。”
万漪听得懂,唐三爷这就是压根儿没瞧上她,参宴献艺算是泡汤了。为了这一次选拔,她格外苦练琵琶歌喉,如今铩羽而归,佛儿必会嘲笑自己——早知你这狗丫头不够格!万漪强拘着眼底的一汪泪,向唐席一望,就低首认命。
怎晓得她这伤心惨目的一盼,却骤叫唐席双目一亮,直对猫儿姑笑出来,“嚯,这一副梨花挹露般的小模样,毫无矫作,可怜又可爱。姑姑您真绝了,果然是独具慧眼。”
猫儿姑成竹在胸地笑了笑,“所以呀,三爷甭瞧着我们这小丫头好似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那正是她绝大的力量所在。您可知她抓住了哪一位照顾主儿?——我告诉您,柳家大少。”
槐花胡同里提到“柳家大少”绝没有第二人,唐席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柳大不是现做着蒋文淑吗?”
“那天还当着文淑姑娘的面,柳大少就丢了个钱袋给我们这丫头,就在大门口,好些人都瞅见了。三爷,您再吃些。”猫儿姑亲手送了一匙春笋鸡瓜子到唐席的餐盘中,将眼斜乜着万漪笑道,“你自个儿同三爷说呀,是不是?”
万漪只听唐席的口气仿似仍有转机,再听猫儿姑提起了柳梦斋,酸甜苦辣全都在心头涌起,霎时间珠泪欲落,娇态可掬。
猫儿姑对唐席努努嘴,“瞧,谁忍叫这样的小可人儿窘在台上,而不声援照顾呢?我就在柳大少身上押一注。”
“若押在别人身上,我还真不敢拾茬儿,花花财神嘛……”唐席呵呵笑了两声,“谁叫他是花花财神呢?”
之前猫儿姑把一只满盛金条的雕花小匣摆在唐席面前,唐席却一直碰都没碰。此际但见他伸手将那黄灿灿的匣子轻轻合上,交人收起。
猫儿姑即刻喜笑颜开,“万漪姑娘,佛儿姑娘,三爷肯抬举你们,快好生谢谢三爷。”
佛儿伶伶俐俐上前来,口齿清朗地叫了声“三爷”,斟满了一杯酒双手敬上,“您喝一盅辣辣心,记住对我的提携,日后自有我补报您的日子。”唐席毫不客气,接过来一口气饮尽。万漪也盈盈上前来敬酒,欲通辞却未敢。猫儿姑也陪了一杯,又含笑布菜道:“这蒲菜炒面筋可地道,三爷您尝尝看。万漪,你再伺候三爷一套《夜月》吧。”
唐席摇摇手,“我不爱这个。《卸甲》你会不会?”
一提起琵琶来,万漪顿时有了主心骨,声音也沉稳了不少,“会,不过弹得不好,您权当听个乐吧。”
她便重和了弦弹起来,一时金戈铁马破空而来,听得唐席击节赞叹。
这一顿饭直吃到后半夜,万漪与佛儿也颇饮了几杯,本来就不胜酒力,怎禁得猫儿姑又不停地语笑怂恿,二人便慢慢褪去了拘谨,樽前莺舌争调,灯下花枝乱颤,流露出几分轻狂样子来。猫儿姑从旁细看唐席的反应,遂将种种的闲言碎语一一落实——
唐席的确懂欣赏女人,但他钟意的绝不是女人。
猫儿姑正若有所思,一个老妈子失魂落魄地走来,贴住她耳语几句。猫儿姑的脸色一沉,“商大娘过去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呆了一呆,佛儿拿手摁住了胸口,压制着酒气上涌,“师父她死了?”
猫儿姑叹口气,“唉,原当只是拉肚子,谁想这么严重,一天半日就断了气,又偏偏赶在这当口!按说,你师父病死,你这个徒弟也该为她服孝——”
“我不服孝!”佛儿霍然跳起,却被酒意冲得立脚不稳,幸好唐席手快,将她一把扶住。佛儿将纤掌攀着他,长眉倒竖、星目圆睁地瞪住了猫儿姑,“妈妈,我不能服孝,要不我还怎么参加宴会?那就没机会见到九千岁了!”
唐席的双眼里迸射出一道锐光,敏捷如虎爪,令他在大醉时仍不失摄人的威力。“你要见九千岁?”
“不是说九千岁有可能会来吗?”
“你为何这么盼着九千岁前来?”
“谁不盼着九千岁呢?”浮起在佛儿眼眉间的急切重又被她塞回。她喝了许多,但依旧还清醒。
“是啊,谁不盼着九千岁呢?”唐席重复了一遍佛儿的话,炯炯的双目有好一阵揪住她不放。而后他调开脸转向半开的花窗,出神般望着树影被夜风徐吹,“想当年我在天津卫时还曾看过商大娘的表演,真格是华年似水、彩云易散,想起来叫人心酸哪。这样吧姑姑,”他抹了一把脸对猫儿姑道,“佛儿姑娘既不愿服孝,那我就派人走一遭,把大娘的闺女从天津卫接来,扶柩回乡,也别让大娘做客死之鬼,至于一概治丧事宜嘛,毕竟两位小倌人正当出道打炮的裉节,诸事繁杂,您也分不出心来管别的,弄不好怠慢了死者,又耽搁了活人,不如也就一道交由我来办。”
猫儿姑正愁商大娘死得不是时候,况且就算只为她出上一副薄板棺材,那也得一笔费用,难得唐席自行接过这副担子,她自然是感恩戴德。“三爷素向是博施济众,仗义疏财,不怨大家说您是天生的外场人……”
唐席一面对猫儿姑的吹捧敷衍着点点头,一面望向那两位少女:烛光耀映着她们犹带酒晕的面庞,幽光滟滟、雾影绰绰,由他的醉眼中一分分坠入美与美的厮杀场。
[1]班子为留住当红妓女,准许她的某一位或几位客人免掉所有费用。


第七章 《万艳书 贰 上册》(7)
六 赏芳时
孟夏四月一来,花界盛事也跟着来了。
“百花宴”虽是槐花胡同各家小班的竞艳之赛,但为公平起见,并不在胡同里的某班举办,而是另择场所,这一届宴会的地点便定在了万元胡同一家名为“庆云楼”的大茶园里。
庆云楼自然是唐三爷唐席的产业,乃名戏班搬演大戏的所在,十分宽敞,正中一座高高的戏台,三面楼座环抱。楼座分三层,三楼上是打通的大敞厅,专为顶级贵人而备,二楼则是一一隔开的单间包厢,一楼是散座,靠着戏台那头还另有池座。这时看客们尚未入场,池座里却已是人头涌动、声息喧腾。原来倌人们不比戏子,演出时只在后台候场,她们原就为笼络客人而来,故此座位就直接安在台前,而且是背向台口、面朝看座,行话叫“座钟”,这样即便旁人在演出时,她们也可与自己的捧家以眉目传语。十几只长条凳早就雁翅摆开,虽说全都是硬板凳,但当中的区别却极大,其前与后、正与偏就象征着花国众女儿的等级森严。譬方说第一排的两只条凳毫无遮碍,自然只供那些最红的倌人们炫示姿容,其间又以正中的坐处为尊。而第二排虽为第一排所遮蔽,但头尾的两个坐处却同样能令人一览无余,故第二排又以坐在两边为佳。再往后,倌人的资位也随之不断下降。
此际一位唇红齿白的年轻提调[1]正对着拟好的名单安排座次,好像万漪与佛儿这般初出茅庐的小倌人都是说什么听什么,可一拨有资历的红人们却谁也不服谁,这边嚷嚷着:“马提调,凭什么她比我靠前,我不干!”那边又娇嗔:“马提调,明明就该我坐这儿,我才不起开!”一个个连撒娇带撒泼,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成,换个人早该急得吐血,这姓马的提调却甚为沉得住气,四面应酬,八方周旋,“姑娘们不瞧别的,只瞧唐三爷的情面,多看一步!人家辛辛苦苦攒了这一台天字第一号的盛宴,还不是为各位姑娘们争脸扬名吗?就冲三爷的这份苦心,咱们也得多多配合着……嗐,您说的是,天亏人补,我替三爷应下来,改天他一定去您那儿摆一个双双台……别别,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咱们照章办,您班子里大姐都点头了,您不能还净跟我开搅啊……就这样了,别再说,不许再说,姑奶奶,我作揖了……”
只见他一边奉了个揖,一边举起平无皱纹的袖口擦了擦面上汗渍,一张细润凝白的脸孔泛出照耀远近的光泽,再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一笑,更显出了好看天然。不出一时三刻,这一伙妖姬竟真被他安排得服服帖帖,按序就座。之后又过了一小会儿,龙雨竹、蒋文淑、杨止芸三位金刚才姗姗来迟,她们的座次倒没什么可争的,并坐在东首第一排,风头最健的雨竹居中,文淑与止芸各踞一侧。
尘埃落定,便有茶役们捧着托盘送上了香茶来。
“姑娘们饮一盅谢神茶,润润口、壮壮气,上场飞扬,下台风光!”一位宣卷先生念出各人花名,茶役便把茶依次分发到众人手中,这就算连点卯带祝吉了。
到末后几排,万漪与佛儿也并肩领了茶饮过,待要将茶盅放回时,那宣卷先生却瞅定了佛儿一笑,“这位是佛儿姑娘?第一次参宴吧?咱这百花茶须得喝得一点根儿都不剩,否则花神不护佑,上去了要塌台。”
佛儿原嫌那茶里头带着股酸气,不爱多喝,听见这样说,又看其他人全把茶喝得净光,也就端回自己所剩那半盅,满口饮尽。
她身旁坐的是万漪,万漪旁边则是一位年岁稍长的倌人,约莫是行将过气,故而才沦落到与她们这一班新人同坐。佛儿本就觉这倌人十分面熟,才听宣卷先生管她叫“如心”,便记起去年腊月二十五,有一个窑子街来的下等妓女为白凤募捐,称自己也曾在槐花胡同做过生意,当时站出来与她认见、又贬损了人家一通的就是这个如心。佛儿对如心没什么好感,偏如心又大大咧咧,一把拽住她腕子大呼小叫:“呦,你这镯子真的假的?”
这一下引得前前后后全举目来瞧佛儿腕上那一只晶光耀晔的钻镯,佛儿将茶盅放稳在托盘上,跟着就从如心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很冷淡地瞟视她一眼,“真的假的,碍你什么相干?”
如心没想到一个小字辈竟敢直言顶撞,不由得怒瞪了两眼道:“你怎么说话的,我问一声怎么啦?”
“问成你这副穷眼贼心的样子,回头偷了我的也未可知。反正要丢了,我也只问你。”
“欸你个死丫头——”
“姐姐息怒!”万漪原被那只钻镯搅动了诸多心事,正发呆时,却见佛儿与人起了争执。她恰好坐在二人中间,慌忙举手拦住如心,“我这妹子向来不大会说话,一会儿叫我们掌班妈妈责罚她,您可别跟她犯急,这么重要的日子,再急得姐姐花了妆,坏了上台的心情,我们的罪过可就大了……”
如心直受了千劝万哄,方肯罢休,末了仍是恨恨骂了句“小烂货”。万漪又赔笑两声道:“多谢姐姐宽宏。”这才拿手肘撞了撞佛儿,小声埋怨:“又不是在咱们自己那里,出来了,你就省些是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