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钻天禁不住又与她腻了一阵,才伸了个懒腰往下说:“九千岁原来是指望着从詹盛言那里抠出点儿钱来——那位可有钱得要命!无奈酒疯子心机太深,竟在下狱前就把财产统统转移走了,据说他有一大笔宝藏埋在地下,他却宁死也不肯吐露藏宝之地。”
“听说连他府中都已被挖开了?”
“挖了个遍。内室里每一寸全都拿木棒撞击过,却未有中空之响。院子里的地也全拿犁刀犁过,土色并无不同。谁也不知那么些个金银能被埋在哪里,不过我刚刚想到——”
“你想到埋在哪里啦?”
“埋在‘醉财神’嘴里呗!但我琢磨出怎样叫他开口罢了。”
徐钻天“呵呵”两声,把桌案上一碟子蜜浸雕枣拈几颗来吃了,拿舌头扫一扫牙花子,便欠身而起,言称已到了进宫拜见九千岁的时刻。
雨竹唯恐他还在为撞见了女人的例假而深感晦气——官老爷们尤其忌讳这个,便再一次强调说:“大人哪,一会儿李天师来了,我叫他替你做一场法事,你万万别为了才那个贱婢不自在,我已叫人狠罚她了。”
“别价!”徐钻天扭过头正色道,“你把这丫头替我照顾好了,我的大计可全在她身上。”
他对她高深莫测一笑,拂衣而去。
徐钻天由皇城东角门入紫禁城,直奔崇定院。本来尉迟度身为掌印大太监,在地安门的司礼监自有其办公场所,但他今年一开年却搬进了午门内的崇定院。这一所崇定院与内阁大院对门相望,乃是数十年前皇叔父摄政王齐奢在前朝处理公务之所,内有三栋阁楼,尉迟度令几位秉笔太监、随堂太监进驻偏阁,自己便当仁不让地入驻正殿里的文书房。空废已久的院房经过了重新修缮,富丽轩昂,气势盛大。
在此处,尉迟度单独接见了徐钻天,先是慰问他行军的苦况,对他的“忠勇耐劳”大为赞赏,又明言告知他荣升阁臣的上谕将在明日下发,徐钻天自也有一番感激涕零的说辞,随之便切入正题。
“千岁爷,川贵这场仗,天知地知,实乃詹盛言先从土军那儿撤资,又向两位土司递送虚假军情,果勇底[1]决战也是靠他在后方出谋划策,卑职照章执行,方以奇计制胜。如今乱局虽已初定,但招抚叛军、安置民生,着落全在‘方孔’[2]之内。然而张大人执掌户部不力,先前调度军饷就屡屡不灵,靠他怕是筹不出几个子儿来。依卑职浅见,一事不烦二主,还是得在那个酒疯子身上打主意,找出大宝藏的所在地。”
一抹熟悉的怨恨又开始暗暗地腐蚀尉迟度。就在共谋陷落白凤的那一个夜晚,詹盛言曾向他承诺过三项条件:助官军平定川贵之乱、奉上所有财产,并交出一张叛徒的名单;最终完成的只有第一条,就连这一条,也不过是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是为了让官军彻底铲除土军势力,才策动了这场战争”。其后,无论遭受到怎样的酷刑折磨,那个男人再也不肯向他屈服一寸,甚至还埋伏了一场极其下流的恶作剧……一想起这个恶作剧,尉迟度的心情就低落至极点,但他的言辞神态依旧毫无缝隙。
“詹盛言他苦心布置数年,隐藏财富的每一个阶段,都设置了数道障碍以摆脱追查。咱家已派人明察暗访许久,但所有调查都被引入了死胡同。镇抚司也已对詹盛言身边那些个近人进行了好几轮审讯,但每人所知均不过是些边角料,全局只在詹盛言一人掌握中。尽管对他本人也动了刑,可迄今还没撬开过他的嘴。”
“来硬的不成,不如改来软的。”徐钻天试探了一句,而多年老练的官场生涯早已教会他如何分辨当上峰这么一言不发时,是丝毫不感兴趣的漠然,还是以静默鼓励你往下说。
徐钻天感到了接近成功的喜悦,他往前一步,低声说出来。
觐见又延长了半刻钟,徐钻天一离开崇定院,就冒雨赶往紧挨皇城根的镇抚司。镇抚司正门立着一对金字楹联,曰“一柱擎天头势重,十年踏地脚跟牢”,乃昔年摄政王的手书。然而自最后一任都指挥使白承如在与詹家老夫人,大长公主的斗争中落败后,镇抚司便逐渐从皇室落入了后宫太监的掌握中,最终成为尉迟度的羽翼,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兼管。然而安国公策动内乱一事却令尉迟度对镇抚司的侦查能力大为震怒,他以“办事不力”为由撤换掉大批特务,并改由千户马世鸣执掌门庭。
马世鸣业已得到了通报,大步迎出,“徐大人,劳苦功高,别来无恙!”
“老马!”徐钻天热情地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道,自己从水西土司府库里抄出来了一些有趣玩意,已遣人给马大人送去府上,还请夜里头灯底下赏玩。马世鸣面泛微笑,表示领情之至。
二人都是尉迟度心腹,自然有许多信息要交接。一番漫谈后,徐钻天提出,要瞧一瞧被关押在诏狱里的詹盛言。
“奉了上公千岁的命,有句话交代人犯。”
马世鸣亲自替他领路,从大厅右首绕过一间供奉着岳飞的祠堂,向南直插,不一会儿就见高高的牢门,满铸其上的狻猊等神兽在雨水里闪闪发亮,门环和锁头上的纹样则是二郎神犬与一把扫帚。
番役们开锁时,徐钻天驻足细看,“我怎么记着以前这上头刻的是狴犴?”
马世鸣一笑,“过了年刚换的。”
“这神犬与扫帚是个什么寓意?”
“咱们镇抚司就是千岁爷忠心耿耿的走狗,替爷爷咬死敌人,再将残骸清扫出门。”
马世鸣是一张尖颏缩腮的长脸,上唇养着几根小黄胡子,一双潮湿的眼睛里满蕴着狡猾和凶残。徐钻天盯着马世鸣稍一愣,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是您老兄想出来的吧,高明至极!”
他们说笑着,先穿过了牢头所在的几排廨房,紧接着就进入二院的牢房和刑房,这就已听见两厢中传出惨叫阵阵,走到头再朝西一拐,又是一所单独的小院,院中天井甚窄,铺着青黑土砖,和天上阴云合成了一种森幽景况。狱卒打开了上房的三道锁,马世鸣作势邀请,徐钻天便拾阶而上。
他先让双眼适应了一下室内的黑暗,才见墙角缓缓浮现出人形来。徐钻天走近些,一股冲鼻的气味就涌上来,他俯身,看到一个几乎半裸的高个男子,手腕和脚腕被一副铁镣倒锁在背后,人就那么一动不动地闭目斜卧在一张污痕斑斑的草席之上,脸庞与身体皆消瘦如骷髅,一把乌蓬蓬的大胡子从两腮直盖到胸口,却掩不住其下如丝帛般被扯开的碎烂皮肉,肘关节、膝关节均已腐烂到森白见骨。
这就是那个曾饮酒如巨鲸、挥金如粪土、能开百斤硬弓,倾倒无数佳人的詹盛言。徐钻天原准备看见一条在铁索下咆哮扑击的恶龙,但他只看到了一坛翻洒在地的苦酒,只消明晨的一缕熹光就足以将之蒸发殆尽。
后头的马世鸣见徐钻天的背影抖动了几下,突然间大声地咳嗽起来,又摸出一条手绢遮住口面,怪叫连连。
马世鸣笑起来,“徐大人,您凑太近了,不被熏死才怪。”
徐钻天拿手绢来回抹弄着眼鼻,满口乱啐,“这血腥气直钻脑囟,刺得人眼睛都疼。我说,他这样,还有意识吗?”
话音甫落,铁镣就发出了龙鳞刮地一般的冷响,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呻吟,那个昏蒙如死的囚犯猛地张开眼,眼中却是一对空茫涣散的瞳仁,已然失去了聚射光照之力。徐钻天直对着这双眼研究了老半天,而后直起腰,把手绢一下下捅回到袖筒里。
“这是真瞎了?”
马世鸣捏起了鼻子道:“两只眼各进了三根针,都是缝衣针那么粗。”
“谁叫这人有眼无珠,敢不尊上公千岁?早该拿棒槌替他开开眼。”徐钻天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几声比哭还难听的闷笑,探着脖子喊起来,“詹帅,怎么样?在这儿住得还舒心?”
“除了没酒没姑娘、床硬了些,其余都合我心意。”
是直至此时,徐钻天才真正认出了詹盛言——从这一具与詹盛言毫无相似之处的衰败躯体里,从这嘶哑、干涸又残破的陌生嗓音里,他重新认出了他——那夺不走的尊严感,还有对现实毫不留情的嘲弄。
与此同时,詹盛言也认出了他来,“徐大人,久违了。”
徐钻天嘿嘿一笑,“难为您,眼睛坏了,还能认出老朋友。”
“眼睛好着的时候,我认你也是拿鼻子。”詹盛言艰难地挪动着,在草席上坐起。徐钻天这才看清他那部大胡子其实是阴阳胡,半张脸的络腮胡已被连根扯掉,留下了成片的糊肉和血痂,但他那溃烂的嘴角却提起了一丝笑意,“没人像你,一张嘴就一股畜生味儿。”
徐钻天使劲瞪着眼,把眼皮子眨了又眨,也在嘴边拧起了一股狠笑,“您闻岔了,那是您自个儿身上的。我身上——”他将衣袖在那盲人的脸前一抖,“是红运当头的味道。明天,本大人就要入阁了。”
一旁的马世鸣先弓了一弓身,“终于要发表了!下官先在这儿给阁老道贺。阁老平定大乱,功在社稷,万世不泯。”
徐钻天客气两句,扭头对詹盛言道:“听到了吧?这一场乌合于蜀界、猖獗于黔中、蔓延于滇境的土酋之祸已彻底戡平,上公千岁千秋万载,江山基业永固。”
詹盛言喘息着笑起来,“江山是我圣天子的江山,尉迟度一个没根儿的东西,谈什么基业?”
徐钻天面孔一沉,对马世鸣摇摇头,“马掌爷,你们以为他只多了一双眼?我瞧连他这张嘴都多余。”
马世鸣露出一口黄牙,刮了刮上嘴唇,“要不是留着他这张嘴招供,早就拔了他舌头。”
“马掌爷!马掌爷!”詹盛言忽然间也喊起来——其实也不算喊,更像是轰轰的气声,从他皮包骨的胸腔间费力地挤出。
马世鸣冷笑道:“盛公爷,您老有何吩咐?”
“给客人拿毡条啊。”詹盛言先扔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跟着就把脸转向徐钻天,“徐大人,你打了胜仗、升了官,还专程跑来禀告我,我该赏你个大红包才是,不过我的钱全埋起来了,埋在哪儿自个儿也想不起。这样,你先把报喜头给磕了,等我有钱了再给你补上。”
马世鸣勃然大悟,詹盛言非但借着“拿毡条行大礼”来戏耍徐钻天,而且也在侮辱镇抚司的无能。他们把他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却仍旧没有掏出他那笔宝藏的去向;由不得马世鸣不怒目而视道:“詹盛言,本大人警告你,放尊重点儿。”
“尊重你个大鸡巴!不磕头就滚蛋。”詹盛言微微睁大了两眼,突出而无神的眼球仿佛是炮筒里受了潮的弹药,“徐钻天,你他妈总赖着不走,是看上了我这块宝地,准备叫人在这儿给你掘墓送终不成?!”
马世鸣照着詹盛言猛踹了一脚。他把脚尖在地下蹭蹭,望向徐钻天,“阁老,照惯例,明儿才是提审这王八蛋的日子,不过既然您来了,咱们今儿就可以打。”
徐钻天挡住了马世鸣,“今儿不打,往后都不打了。”
马世鸣一愣,他仔细瞧着徐钻天,却只瞧见了所有那些权要驾轻就熟的一种神色——你永远也猜不透这神色背后所蕴含的思绪与感情,但你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生死已完全取决于对方最微小的意愿。
徐钻天把手伸得更长,将马世鸣整个推开,俯向被踹翻在地的詹盛言耳边,小声说了句不长不短的话。片刻后,徐钻天捂着鼻子咳两声,就转过身往外走,“马掌爷,上公千岁要和人犯交代的,我已转达了,还有两句话,得和您交代一下。”
“是,阁老您外头请,下官陪您去厅里坐。”眼看詹盛言即将挣扎着起身,马世鸣又补了一脚,方才提步外行。
下人为贵官们撑开伞,囚室的大门落了一道又一道锁。世界与世界就此被切断。
[1]今贵州织金县。
[2]古代圆形钱币内有方孔,故以“方孔”代指钱。


第五章 《万艳书 贰 上册》(5)
四 酒既陈
詹盛言听着门外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逐渐放松了下来。他试图分析徐钻天最后扔给他的那句悄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它们连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参不透,而且他只要稍微用力思考,头就疼得好像有铁爪子在往里挖。长达两个月的饥饿和刑虐后,他觉得自己的神经早已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犹记刚刚入狱时,一切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他们只是软禁了他,以令他在幕后运作:去信给水西土司透露假情报,同时秘授徐钻天以对战策略。一月下旬,鸭池河大捷、内庄大捷等捷报就已纷纷飞来,二月初贵阳围解,那以后情况就急转直下。审讯他的换了一拨人,先是打脸——力度精确的长时间羞辱性殴打,之后是揪头发、拧乳头,再之后是踢,对准胃部最柔软的那一块踢下去,一脚就能让人半天喘不上气,跟着就重重踩踏他的手指、脊椎、腹股沟……完了又在他胸腹间乱压乱摁,检查断掉的骨头。他们不准他吃饭、不准他喝水、不准他小便、不准他坐下、不准他睡觉,甚至不准他合起眼皮,只是反反复复问他同一个问题:
“钱在哪儿?”
詹盛言常常觉得快要挺不住了,好在他很早就见过人们一旦崩溃后会变成什么样——那些战俘由于失去了力量而羞愧得直哭,他们的脸上被不可名状的恐惧与孤独爬满,一开口就要全说完……詹盛言绝不会放任自己堕落成这副熊包样。他告诫自己:“先数十下,十下之后再说。”——少年时,父亲为训练他臂力,每日令他手举石狮,每当他两手发抖眼中含泪地想把那大石头放下时,父亲总这样对他说,先数十下。就靠着十下、十下又十下,詹盛言从饥渴困乏、拳打脚踢里熬了过来。
第三天,他的一言不发彻底触怒了刑讯官们。他们把他绑上一只巨大的转盘,令他头朝下,拿一层糊窗户的厚棉纸盖住他整张脸,再往那纸上浇水。水流顺着口鼻倒灌入气管,他开始抑制不住地呕吐,水不断地浇下来,窒息感又引发了严重的痉挛,就在他昏过去之前,嘴巴处的湿纸被揭开一条缝,詹盛言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似乎是马世鸣的声音:“行啊盛公爷,还从没人能挺过三十下,我都数到了一百五,你还能撑……”
原来你们也在数数啊——他想,你们这群蠢货,你们绝对猜不到,整整十几年,每一次洗浴,我都会把自己没入森凉的水里和一张脸并躺,那张脸闪耀着久居水中的光泽,我会一直凝视它,直到来自幽冥的恐惧像火一样在我每一条血管里流窜,直到剧痛的死亡如一扇门一样在我的面前开开关关,但就是不放我进去——和素卿给我的折磨比起来,你们算什么?和我自己给自己的侮辱比起来,你们算什么。
棉纸又一次盖上,痉挛又一次开始。
等空气再度如长针一般刺入他千疮百孔的肺里时,詹盛言感到马世鸣在拿着一件冰冷的玩意敲打他硬邦邦的下体,“盛公爷,你都吓得泄了,何苦呢?说吧。”
无法自控的抽搐中,詹盛言也发觉自己由于长期濒死的惊恐而射精了,他用尽全力做了个手势,转盘被转正,他脸上的湿纸被撕去,人被解下来抛在了地板上。
他又呕吐了一阵,待呼吸恢复平稳后,他示意马世鸣来到他嘴边,“都怪你这小骚货太会给爷们上劲儿了。”
马世鸣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詹盛言抹掉从口鼻处涌出的鲜血,“大城县。”
“什么?”马世鸣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宝物全埋在河北大城县,我的一处田庄里。小骚货,纸笔伺候。”
尽管眼花手颤,但詹盛言确信自己标注在地图上的位置十分准确,只要掘开那里的高粱地再往下深挖两丈,就能挖出数百只瓷坛。但坛子里所装的并非如他宣称的那样是赤金宝石,而是……
幸好水刑早已令他的肺变成了漏气的纸袋,马世鸣他们并没有听出他不怀好意的阴笑。詹盛言实在忍不住,一想起这个,他就要笑出声。
那还是两年前,某一夜他在白凤那儿摆酒,席间一位客人闲聊时提起自家的一门远房亲戚是河北有名的净身师傅,最近正要处理一批“废升”。话说太监入宫前,净身师傅都会把割下来的“势”和“丸”拿石灰腌制,装入一只米升中,吊去房梁上,以取“步步高升”的好彩头。太监们日后若出人头地,就将赎回自己的家伙事儿陪同入葬,好以完身去见祖宗,但大多数底层的内官终身也无力赎取那只高高在上的米升,他们死后,无主的米升就会被净身师傅当作垃圾处理掉。詹盛言听在耳中,忽就灵光一现。他暗地里派人搜罗了一批装有生殖器的废升,以瓷坛重装,借春耕之际就近埋入了自己在大城县的一处田地。只因彼时他已经在秘密转运巨额财产,以作未来拨乱反正时的资费之用,而他深知万一走漏风声,尉迟度必将以残酷手段来向他逼供藏宝之地,那么他怎能不提前为对方精心准备一份惊喜呢?
毕竟,一个阉人最最渴望的“宝贝”,无过于阴茎和睾丸,鸡巴与蛋!
“招供”过后,詹盛言就开始等待。照他估算,以镇抚司的办事效率,从挖出自己的口供到挖出宝藏,充其量不过三天时间。而那些出土的坛坛罐罐绝对没有人敢私自启封,都将直接被运送回京,由尉迟度亲口下令打开。每当拟想着尉迟度在众目睽睽下认清那些“宝藏”时的羞愤欲死,詹盛言就乐得浑身的伤口都发痛。这恶心人的招数真是阴损到顶,也高妙到顶,所以他那晚一定是喝得恰到好处,才有这一等福降心灵。
酒曾让他逃脱时空的牢笼,把他托起在现实的水面上喘口气,他在微醺里愈合,从大醉中复活。不过,无论酒曾带给他多少愉悦和灵感,如今均已告终。那些人最后连一口酒都不施舍给他,酒瘾发作时,铺天盖地都是爬行的长蛇,蛇在尖叫,叫声刺得他遍体鳞伤,他不再有力气愤怒,他在悲哀之下化为乌有;有时詹盛言简直感到被迫戒酒的痛苦远远超过了种种刑虐。但比起这一段没有酒而只有毒打和谵妄的日子,他深知,接下来的生活还将糟糕一万倍。这是他公然嘲弄掌权者的代价——为了公然嘲弄掌权者,他宁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
果然,马世鸣他们再一次归来后,就把一整座炼狱全塞进了这一所单人囚室里。詹盛言皇亲国戚的身份——毕竟他的亲姐姐仍旧是太后,外甥是皇帝——已无法抵挡尉迟度的怨恚之情。于是,皮肉被撕去、关节被砸碎、眼睛被刺瞎……极度痛楚时——就连十下又十下也缓解不了的痛楚,一个人忽地浮出来;在詹盛言已全盲的双眼之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她斜倚着墙壁,娇面泛着堪比白玉的清辉,不,拿她和白玉比,白玉还脏些呢;而由她那深深垂落的睫毛间,一丝一缕地闪动着冷冷的流光。
“狗杂种,疼吗?”
隔了这么久之后再一次听到她,哪怕她那动人的嗓音说的是难以入耳的脏话,詹盛言也感到心旌摇曳,犹如夙昔半醉时听她在他怀里头唱艳曲。
他忍不住笑起来,“疼得要命。所以,你开心吗?”
“开心。”她一点儿也没笑,光是拿银钎子一下一下戳着手里的水烟袋,“让我再开心些。”
“遵命,我的大姑娘。”
詹盛言回答完白凤,就把脸朝着行刑官的方向点点头,“附耳过来。”
行刑官兴奋难抑地靠上前,等受刑者说出宝藏的下落。詹盛言张开嘴,一口咬住对方的颈动脉。其他几个帮手一拥而上,拼命拉开他们俩。詹盛言早就不剩什么力气了,那一口咬得很浅,行刑官捂住脖子,大声咆哮着,回身抄起了一根烧红的烙铁。
当烟雾和煳味在室内弥漫时,白凤的嘴角终于挂上了一抹满足的笑意。
就此,所有施加于他肉身的酷刑骤变为对她幽魂的取悦。看着他被凌虐得越狠,白凤就越开心,而看着她开心,他也感到了久违的开心。自从他们那可怖的新婚之夜,詹盛言就没再见过白凤,但她的情形也零零星星飘入他耳中。他听说她身心俱毁、穷窘疯癫,听说她沦落在窑子街受尽了炎凉苦楚,他也听说她最终赤条条被冻毙于雪夜,就在那所曾造就过她无数风流繁华的艳窟大门前……假如说詹盛言曾有过什么人生信条的话,那就是父亲从小教他背得滚瓜烂熟的那一部《孙子兵法》,“将者,智、信、仁、勇、严”。他已动用了他的才智谋略、赏罚有信令白凤足数抵偿了她曾对珍珍,还有对他的心所犯下的罪孽;接下来,轮到他以勇敢无畏、严明纪律来抵偿她和她的心了。
“盛公爷,何苦受这份罪呢?财与祸同去,身与家举安,早招供,早解脱。”新的一天,行刑官又拿老一套来诱劝他。
白凤却把一双华彩簇簇的眼睛向他盼睐着,“解脱?狗杂种,你先拍着胸口问一问自己,配不配享那解脱的清净?”
詹盛言当然知道自己不配。他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嘶喘着,运起全身的余力把口里的血,还有因疼痛而咬碎的牙齿一起啐到行刑官脸上。行刑官抹抹脸,冷笑一声,抽出剔刀,顺着他肋骨根部刮下去。
说到底,他始终是一名合格的将领。这冷酷的一切,只不过出于他那永也无法磨灭的仁慈之心。
后来他痛晕了过去,神志再恢复时,室内已空无旁人,太阳也落山了。眼瞎了之后,他就没法再准确地数算日子,但他能感到周遭的空气已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冰冷彻骨,所以天肯定黑了吧。
他挣扎着吐掉嘴巴里干结的血块,忽有谁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拍。紧跟着,她就揭开他眼帘的一片漆黑走进来,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她。
她完全变了样,鼻骨歪斜,下巴断裂,整张脸遍布血痕与冻伤,身上也不着一缕,只披挂着鳞片般的伤口,有些伤口还在流淌着血和脓……
詹盛言傻在那儿,直到白凤对他一笑,“我瞧起来怎么样?”
他摁定了心神,温柔地恭维她,“美极了。”
“有多美?”她一说话,一条肉红色的瘢痕就在嘴角翻动。
“倾城绝代。”他盯着她说。
“可倾几城?堪绝几代?”
她总是能逼到他笑出来为止。詹盛言就含笑摇摇头,“大姑娘你岂止有倾绝之力,简直是美到肉白骨、生死人。在这里,我就是一把带气的骨头,但只要看上你一眼,我就能再撑过一天。”
白凤用那张彻底被摧毁的面孔对着他慢悠悠笑出来,她走来他身旁坐下,“我的二爷,你怎地还不开口问,我有没有原谅你?”
詹盛言但觉这一问直问得他五内空茫,他实不知如何作答,便只好也对她一笑。
白凤伸手握住了他。
那一刹,詹盛言仿似拿盲眼由高处俯望而下,他看到他与她赤身裸体地依偎在一起,两个人一样是面目全非、体无完肤,他翻过手回握了她,拿自己指骨外露的手摩挲着她的。
她的皮肤冷得像蛇。
自从这一天,白凤待他就和善多了。在他受刑时,她仍然脂光粉艳地俏立着,但不再动不动就冷嘲热讽,她直视他的无助和痛苦,一面说着些安抚他、鼓励他的话。等他一身血污地被扔到那张烂草席上,她就轻抚着他前额,拿自己冰凉的身体陪伴他躺过终夜。有两次他被吊在铁索上过夜,她就把烟嘴塞进他口内为他提神,“我记得你说过,你少时也常被这样吊着,是吗?”“没错。”他就对她讲起来,讲自己在初学箭术时,手肘和肩膀也是像这样被吊起在两条能够自由旋转的铁索里,以便他向四面转圈射箭时,肩臂的动作还能够丝毫不走形。他又讲起了骑术、讲起战争……讲着讲着,他就挣脱枷锁,穿过了牢狱的铁壁,他回到了那些令他感到安心的地方,他闻见女人的脂粉香,又闻见熟悉的火药味,他一脚踏进父亲的兵器库,望见一件件铠甲铺排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声战鼓,它们自己就会提刀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