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御史敢于干实事、讲实话,纠弹失职官员从不留情,年纪轻轻已颇具资望,做到了都察院副都御使的位置,这一次就是他领头掀起了针对白承如的舆情之战,在政海中搅起了天大波澜。柳承宗设法买通了张府的门子,偷偷给张御史递上了一份大礼——被他抢救而出的那唯一一箱灵芝,并附上了自己的名帖。
当夜,张御史就接见了他。“这么多灵芝是——?”他摆出一副好战又凌厉的神情,假如不是饱经历练之人,压根看不透那背后的不安。
柳承宗胸有成竹一笑,把白承如原先的计划对张御史和盘托出:“白大人将会在万寿节时进献灵芝,而那些曾对祥瑞说三道四之人——”他比了一个手势,在以往的帮派谈判中,他曾千百次练习过这一手势,其中胁迫和惋惜的意味都恰到好处。
张御史的脸色变了,然而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已经明白了,这个绺帮的“老爷子”不是来宣战的,而是来求和的。
两人达成了交易,柳承宗会把镇抚司声称“被盗”的灵芝统统扣下,帮助张御史推倒白承如。同时,张御史必须在接下来的政治清算中帮他和白承如划清界限,力保绺帮、力保他柳承宗。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我这样的朋友,大人一定用得着。‘白屠夫’,就是我送大人的第一份见面礼。”柳承宗顿了顿,补充道,“哦,还有这箱‘祥瑞’。”
他绝不会告诉他,这箱,就是他手头仅剩的一箱。他没有筹码替伙伴白承如翻身了,他只能靠着踩他一脚来拔出自己。
终于,张御史笑起来。柳承宗也跟着他笑起来。
离开张府时,夜风一吹,柳承宗才发觉冷汗已湿透了自己的背脊。他常年替白承如办事,因此对他的敌人们都不陌生,他始终记得白承如对张御史的评价:“这个人表面上一副硁硁自守、忧心天下的样子,其实只是个沽名钓誉、哗众取宠之徒罢了。没有风骨,只有野心。”
就凭这一句,柳承宗押了一宝,到底叫他给押中了。从此后,白承如的宿敌张御史,将会成为他柳承宗全新的“白承如”。
接下来的年头里,他们俩狼狈为奸,权钱媾和,一个在官场上平步青云,一个在商场里财源广进。当年的张御史慢慢升起为张尚书,绺帮也摇身一变为留门。张尚书给操江御史写个条子,官运的漕船就成了留门运送私货、逃避关税的私船。留门给张尚书献上例规、节敬和献金,尚书就能大把大把地收买门生和党羽……
春风得意的年头里,柳承宗鲜少有空去怀想长眠人。虽然她偶尔会在他心头猛地一割,但马上就会被接踵而至的现实问题赶走。他最常想起她的那一段,是在碰上那个小倌人白凤之后。他捧白凤是砸了大钱的,不单单是出于某种弥补——毕竟那是白承如的养女,而且因为那个年轻姑娘总会唤起他怅惘的回忆,令他倍感亲近。比起和她上床,他更喜欢静静抱着她,感受她内在翻滚的那些又耀眼、又扎人的力量。是的,尽管她是个专业的婊子,但他还是能在她表演出来的完美顺从之下,摸到她骨子里的野性,还有孤寂。因之他早早就预料到,她注定会对这个人间失望透顶。
柳承宗不记得自己曾有过深夜崩溃的时刻,其实他的夜晚通常比白天还要忙碌多彩。只有那么一次,他喝了太多,不小心碰倒了柜子上的几本书,一本唐诗跌下来,恰好把一句摊开在他脚边——“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1]。
他突然就软下来,抚心痛哭。
哭了好久好久。
龚尚林和小儿子的失踪曾激起过不少流言蜚语,对此,他一概保持沉默。直到延载之变、先帝殉难后,他算是默许了一种说法的流传:柳夫人是因为和丈夫闹别扭,所以偷盗了宫里的东西,远走高飞。也有过不少媒人来提续弦之事,他一概推辞,不知内情者还以为他情深故剑,仍在等候着失踪的人。
柳承宗无法承认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妻子。或者他单单是不想承认,妻子死了。
她的热烈、她的狡黠、她的自私、她的决绝……所有曾令他颠倒地迷恋过、失控地憎恨过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堆让虫子啃过来啃过去的肉,一捧白骨。
而对她留下来的那个孩子——他们的孩子,柳承宗同样是一筹莫展。他不是没试过培育他身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带那孩子去打猎,手把手教他给动物开膛,“人就和动物一样,速度慢一点、力量小一点、判断错一点,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强大,还要比其他人都小心。”
他无比希望这孩子可以在这一堂课上展露出成功者的天赋,那种与生俱来的、带着优越感的冷漠,但柳梦斋却只是拼命地哭,想把手上的血弄掉。
也许长大一点,他会不一样。柳承宗安慰自己说。
然后一眨眼之间,柳梦斋就长大了。奉承者们总是说,看到他,就像看到老爷子年轻时的样子,柳承宗试着拿局外人的眼光去打量儿子,但他没看见自己,他只看见她,那一个性情多变、总认为生活亏欠了自己的小贼。
他对柳梦斋的感情极其复杂,爱、愧疚、怜惜,但又混杂着反感、鄙视、厌恶,甚至还有一点点恐惧。尤其当他揍他时,那小子会死死瞪着眼,不求饶也不说话,每当那时候,柳承宗就感到更怕他,也因此而揍他揍得更狠,假如他停下,也一样是因为怕,怕自己会一个忍不住活活打死他。
他甚至做过那种梦:浓雾里四处是火焰的轰鸣,他把儿子一脚踢进深坑里,再把土堆踩平。柳梦斋每每向他追问母亲的下落,他夜里头都会做噩梦。但噩梦也拿他无可奈何,他像一条斗犬抖掉身上的血尘那样将梦魇抖落,翻身爬起,开始新一天。柳承宗骄傲于自身的冷酷,骄傲于自己是一个从不叩问内心的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
他发觉自己的改变,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时,他听说他儿子,那个向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小崽子对一个小清倌着了迷。柳承宗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该派人宰了她!在平常,这不过只是一桩蠢事,并不是灾祸,但在这种非常时期,任何情感的卷入都代表着巨大的漏洞,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渗透、利用。然而令他惊讶的是,他竟然狠不了心、下不去手了。
他看见柳梦斋在一夜间脱胎换骨,原本别扭又轻浮的外表消失了,从那旧皮囊里,走出一个他从来不熟悉,但却一直渴望的男人。以前要是他指责他,那小浑蛋会阴沉沉地吊着脸,一连十几天见不到人影;现在他却在他面前进退裕如、应对有节,哪怕柳承宗和他并无血缘关系,也一样会由衷地欣赏他。纵使这个年轻人在过去表现不佳,但眼下,只要你听听他对一件事的看法,见过他行动起来的样子,你就可以毫无疑虑地判定,人生的盛宴已为其预留了最好的座席。
柳承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总是冷落他,打击他,所以才从未了解过真正的柳梦斋,还是这孩子突然间开窍了?但他能确定,这一切变化都和那个叫白万漪的小丫头有关。尽管儿子几乎从不当着他的面谈到她,但根本用不着诉诸言语,那小子的一举一动都彰显出她神秘的存在,她让他整个人犹如沐浴在火焰当中,辉煌流溢、光彩照人。
柳承宗一度非常努力想在独生子的影子里认出自己,但却往往以失败告终。此刻,他终于认出了他自己。
为了抚平一双美丽眼眸里的所有疙瘩,你自贬为奴隶,又自抬为英雄,你决定无条件投降,又下决心死战不退,那些投入、悬浮、坚定、沉醉……他统统了然于心;就是这些自命不凡,就是这些自不量力,终将把男孩领入男人的门槛。
柳承宗毫不怀疑,无论二十年之后,儿子会不会也一脚把那女人踹下深坑,但假使现在你粗暴地干预这一切,你要了那个女孩子的命,也就等于一并要了男孩子的命——儿子的灵气将会在刹那枯竭,你将失去一位优秀的继承人,重新得到一个废物。因而柳承宗认为,顺水推舟地成全那婊子的背叛会是更为明智的做法:爱人的死亡也许会熄灭柳梦斋的所有活力,但背叛,只会激发出恨意;而“恨”则是另一种活力,也许不如“爱”那么好,但一样顶用。
事后柳承宗不得不承认,纵使他已意识到了儿子对白万漪迷恋到何种程度,却依然误判了这份恋情对儿子的影响之深。他完全没有料到,柳梦斋竟敢破坏她与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婚礼”——而作为父亲,他又有什么资格教训他呢?他也是抢了别人的未婚妻来做他的母亲……
张尚书倒台前,柳承宗就已时不时地察觉到自己的无力。当他年轻时,他以为自己不会老,抑或说老了也和年轻时差不多。但随时间的推移,柳承宗终于逐渐理解,为什么不可一世的明君圣主们总会在年老时犯下可笑可怕的错误。他们不是昏庸,他们只是在肉体和精神上一起衰竭了,从而失去了牙口和力道,在同运气的角力中,他们不再能够牢牢地掌控运气,而只能被运气掌控。为此,过于血腥、残忍,过于暗无天日的游戏已不适合他这样缺乏自信的老人了。柳承宗急切地收缩战线,意图撤退到光明又安全的地带,可惜,大势比他的动作更快。之前他怎样在人生里攻城略地、踏平所有,如今就怎样节节退败。而那些梦中的幽魂,那些故人的脸庞也不再能轻易被打发掉,他醒来时总会有老半天动弹不得,以为自己也死了。
终于有一天,他发觉自己连一个十六岁的小婊子也对付不了了。
就在儿子和她的“初夜”后,他已看出,一切都是枉费心机,无论拿死亡或背叛来对付她都没有用,因为儿子根本就无法接受失去她。那还能怎么办?他只能任其发展。他派人把白万漪的底细摸了个透,她的确是个单纯善良的姑娘,而单纯善良这种玩意就好比荒漠里冒出的清泉,让每一个尘世里的流徙者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忘我地享受活着的畅快,直至发现泉眼被其他人投了毒。
所以他再三地叮嘱柳梦斋,你想爱她就尽管爱,但什么也不要同她说——虽然柳承宗自己都明白那太难了。一个人把心掏出来的同时,多多少少会带出点儿心里话。更何况,男人还能聊些什么呢?他们满心装着的就是那点事儿,不是女人,就是自己的敌人。
最后落到这个下场,柳承宗其实既不怪柳梦斋,也不怪白万漪。没有人不犯错,而是否受到惩罚,全看你是否被置于足够强大的保护之下。柳承宗心知肚明,完全是由于他自己首先失去了庇护的力量,才使得那“小两口”的错误变得致命。这一年以来,他眼睁睁看着罗织多年的权力金网被一根根拆散,不断有攀附者从线头的这端或那端掉下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厄兆不断地涌起,他总感到自己就是下一个。这一天终于到来时,他甚至有些惊讶,它居然来得这么晚。柳承宗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拖向末日审判,他使用最后的狡诈和无情,把自己的帮凶和党徒一并拖走。他向弟弟们、向侄子们撒谎,瞒报已议定的条件,以令他们配合审讯。等他们发现根本不会有任何针对他们的赦免减罪时,早已来不及了。他们每个人的性命,均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老爷子拿去置换了柳梦斋的活路。
柳承宗坚信,假使那年轻人被给予第二次机会,没有人会比他前途远大。他愿付出仅剩的一切,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时候,他会那么生他的气,他无法自控地想要把满心的自责倒出去,他骂柳梦斋,骂那个白万漪,骂到彻底失去理智,毕竟该死的是他们俩,他们俩欠他的,他们俩欠所有人的!
可一旦发泄过后,他又会对儿子感到无以言表的愧疚。偶尔,他会从柳梦斋表情的一闪间重新看见还是个孩子时的他,时时都充满惊慌和疑惑,在暴怒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之间游离不定,拼命想要弄清楚,“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做错,在无数次被母亲决绝地推开,在她毫不留情地弃你而去之后,你依然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对她保持深情、念念不忘的人。在承受过父亲一年又一年毫无道理的攻击、贬低和侮辱后,当你发现他老去的一瞬,马上就挺身而出,像男人那样帮了他一把。孩子,你尽力了。
在狱中决裂后,柳承宗一直想对柳梦斋道歉,但他说不出口。不过,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出口。他逼迫马世鸣联络了那个巫女,那个拿龚尚林的遗骸诱柳梦斋落入陷阱的贞娘。他请她真真正正地挖出遗骸,连同压在他心头几十年的旧事一起转交给柳梦斋。
因果好生奇妙,说起来讽刺,若他早一些对儿子坦白真相,柳梦斋也就不至于被自己的心结绊倒。不过说什么都太晚了,能够一直支撑到今天这个局面,柳承宗已然相当满意。他曾哄骗过柳梦斋,说他们全都可以活着走出诏狱,但这个谎言顶多维持到明日的判决下来之前。而在那之后,柳梦斋也无须再怀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了:他的父亲,他父亲的家族曾亲手处死他的母亲,他们拿命来赎他,他们两清了。还是那句话,因果好生奇妙。
柳承宗缓缓张开眼,回到眼前的时空。他两手颤抖,将怀中的骸骨收紧了一些。林儿,我们和解吧,就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和解吧。哪怕我们都死了,再没有未来了,那孩子依然是我们的未来。
就让我们从布满烈焰的深渊里,一同保佑他吧。
[1]句出〔唐〕李益《写情》:“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四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6)
三十九 潮已平
第二天,是在一个迟来的黎明中倏然展开的,有冰冷的风吼过街巷。
十二月二十一日,留门案升堂。
吹打三遍,三通鼓响,瓜槌、画戟、勾镰、钢叉森然林立,衙役、站堂拱候步趋。主审唐阁老唐益轩正身高坐,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官员参谒毕,亦各自就座。
“诸位老爷!犯人当面!”
涉案的柳族诸犯均已带到,先是司官按名册一一点名,又将各犯押下,先审主犯柳承宗。一番对证后,紧接着就是他的弟弟和子侄们,留门里的头头脑脑……只因留门案是钦命三法司会审的重案,被审的人犯均已递过亲供,只需长跪阅供,亲手画押即可,进展颇为顺利。柳梦斋远远地听着案情越问越多、越滚越大,也只是满心麻木;既然他的父亲和叔叔们能干出亲手活埋他母亲的罪行,那么无论他们还犯下过多少滔天罪恶,他都不会惊讶的。再往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差人来提他,当他经过亲族的犯人队列时,清楚地感到了父亲投来的灼热眼光。可柳梦斋并不曾回应他,被解出牢门后,他就始终没再看过他一眼,他实不知应当拿什么眼神去看待柳承宗,无论是在一个魔头的脸上看到可怜的老父,还是在老父脸上看见一个杀妻埋子的魔头,都令他难以忍受。
他拖着脚步站定,跪倒,开始回答关于祝书仪之死的一切。
讯问的问题都事先给到他了,他只需要照本宣科,承认是自己在成功套取安国公的密令后而将作为“信使”的祝书仪杀害即可。
“之后,我们父子破解了密令,父亲命我亲自上山,私掘藏宝图。”
主审唐益轩垂望案卷,又转向一旁的刑部尚书祁有麟问了两句话。祁有麟已近花甲之年,或许也曾英俊潇洒过吧,然而现今他的五官已尽数缩入两颊的肥肉之下,红润的脸膛直连着胸脯,几乎看不到脖子,唯有一抹狡猾又冷淡的目光透露出他也是久经沙场的一员,无论是扑咬,还是逃窜,他做起来都一样敏捷。
“是的阁老,还有个人证。”祁有麟的答声较问话高许多,因此堂下全都能听见。
“那就带人证吧。”说完这一句,唐益轩又埋首翻看起案卷。
柳梦斋一回头,就看见了“人证”——一袭冷素衣裙,浑如风抛柳絮一般,被轻飘飘地推入他眼帘。他先前就隐约听见了她在哭,但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幻听;经过昨夜的通灵,他已无法对自己的知觉报以任何信任。
因此他立刻环顾四周,想验证其他人是不是也能看见她。是的,其他人也能看见她。每个人都在盯着她,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泪如雨下。
上堂前,万漪已哭过几遭,好容易迫使自己收泪,可只一望见柳梦斋,她的泪就又不由自主地奔溢而出。他已完全不像他实际的年龄了,原先那骏马皮毛一般亮泽的古铜肤色褪为灰黄,面部的骨骼凌厉高起,似乎随时会戳破皮肤,一双眼陷入眼眶的深坑内,散发出受惊的气息,而他那一度灵巧飞扬的十指已被冻得指节肿胀,长久未经修剪的指甲又长又脏,手腕上坠着沉甸甸的手铐,脚下也钉着一副足有数十斤重的大镣,囚服加身,形状憔悴……总之他再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一派潇洒出尘的模样了,曾浸淫入骨的金钱、势力、派头,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就仿如枯死的柳树上找不到一丝翠绿。
万漪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以至于一声惊堂木才将她唤回。心情激荡之下,堂上的问话她也只能听个大概,匀不出精神来细思,然而没关系,她知道负责问案的那人是唐益轩——三年前,她跟随白凤出局时曾见过他一面,还能回忆起他的长相来——而唐益轩会问些什么,他儿子唐文起也都已一一叮嘱过她了。
于是她垂首跪在那儿,一板一眼地答话,先交代自己的身份,以及与柳梦斋的关系,“贱妾是槐花胡同白家班的倌人,这半年以来,柳家大少爷——”
“呔!这堂上哪里来的‘大少爷’?”
也不知是哪位官老爷威喝了一句,唬得万漪忙改口道:“是,是!这半年来,柳、柳梦斋一直做我的生意,与我情形亲厚,无话不谈。”
有了这一句点题,接下来一句追一句,转眼就问到重点。万漪便按照唐文起所教,斩钉截铁地说柳梦斋曾亲口对她提到过,在祝书仪的腰带里发现过一封书信,信出自安国公之手,“而信中内容则暗示,万海会唐会长乃詹盛言的同党。他们狼狈为奸,做下了不少欺瞒九千岁之举。而且,与他们媾和在一处的,还有一名位极人臣的朝廷高官。”
一语既出,满座噤声。连录供书办、值堂差役等杂人也惊呆了,有那么一瞬,刑部大堂上皆是泥塑石雕。
而万漪却渐渐在这一奇异的“舞台”上找回了表演的自信,她气沉丹田,在胸腔里调动出自己最低沉、最可信的声音:“然而镇抚司接手案件后,这封信却不翼而飞——”
“她胡说!”
骤起一声嘶吼,将她打断。万漪回首望去,但见柳老爷子脸色潮红,胡须抖动,将镣铐一起挣动得铿锵作响,“这是哪里来的证人?分明是受人指使、捏造诬词,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信,她——”
“犯人无理,这里是何地,还容你刁恶放肆不成?”刑部堂官祁有麟满面不悦,抛下一只火筹道,“来呀,掌嘴。”
柳族诸人眼看衙役手持皮巴掌走向他们的“老爷子”,一个个忙转开目光,不忍直视。三十下之后,方有人叫停,老爷子吐出了两口血,血块里包裹着半颗断牙。
“再有谁敢阻挠问案、咆哮公堂,一律严办。证人白万漪,你还有何话要讲,只管从实细说就是。”
万漪见柳承宗当众受刑,又惊又怕,不由得簌簌泪下。她知道下令行刑的祁有麟正是佛儿的客人,也曾见过他歌酒欢娱的放荡,怎知官服一穿起,人突然就变成个不近情理的样子。她哪里知道佛儿所说的曾为柳家打点过祁有麟不过是子虚乌有,还当是这个人出尔反尔,说话不可信!那么,她能信唐文起吗?他再三和她叮咛过:“柳老爷子受镇抚司和徐钻天的迫害威胁,肯定是不敢承认这封信的。不过你不要怕,据实说就是,家父会为他们做主。嗯,你就这么说——”
情形已糟糕至此,那就姑妄一试吧。
她就这么说:“柳家唯恐那当权者挟嫌报复,所以宁受委屈,不肯告状。”
“你再三说的这个‘当权者’,指的是谁?”祁有麟抖动着两腮,厉声逼问。
“信中所涉的是谁,就是谁。”
“有司问案,不得架空巧语!”
主审唐益轩对祁有麟摆摆手,由书面材料中抬起头来,“那人究竟是谁?你尽管指实,不必有顾虑。”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与万漪四目交接,唐益轩立时就感到了下腹的一阵悸动。他不得不为儿子的眼光叫绝,这小姑娘的一双眼睛可真要命,倘或他再年轻二十岁,不,十五岁,他也会心甘情愿被这样的尤物欺骗。
是的,唐益轩老辣的鉴赏力直接将万漪划去了“尤物”一栏,尽管他怀疑她自个儿对此毫不知情,她或许以为自己不过是那些普通美人里的一个……但美人可不会有搅动政局的力量,尤物才做得到。
而只一想,他们唐家父子就借助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尤物便划开了政敌的大动脉,唐益轩不能不自鸣得意。同我们不见血的手段比起来,你们柳家父子那些血腥四溅的砍砍杀杀,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游戏罢了。
他将手摁在厚厚的卷宗之上,依旧声色不动,态度彬彬有礼,音量像平常谈话一样,没有人——哪怕是紧挨在他两边的陪审们——能勘破唐益轩内心的狂喜。
“说吧。”
万漪明确地接收到了唐益轩隐秘的鼓励,她慌乱的心得到了安抚。只要主审偏向柳家,那就还有希望。于是她刻意放亮了嗓音道:“内阁次辅徐大人,徐正清。”
她的话犹如巨石一样砸落在厅堂,整座大厅都被砸得晃了两晃。
“你胡说……一派胡言……”天井里又传来沙哑的低吼。那一顿皮巴掌打掉了柳承宗的尊严,似乎也打掉了他仅剩的精力,他不停地摇摇晃晃,喃喃不绝,但淌血的嘴巴却再也发不出完整清晰的话语,大家听不清他是在咒骂,还是在辩解。
然而远远的,他的儿子柳梦斋听清了,也想透了。
自从那个巫女贞娘不知用什么法术令他亲眼目睹他本不可能感知到的一切,柳梦斋的神魂就始终未能完全归位。他总觉还有一半的自己在躯壳外飘荡着,然而,冰冷凝重的气氛、堆满案牍的证据、叔叔和堂兄弟们的枯槁之态,最后,是老父所受的侮辱和痛苦……将他拽回了现实。他的神思不再浮游于天空之上,而像是在一口窄井中被挤压着下沉,这一刻,他沉到了井底,摸到了淤泥里的一切。
父亲已通过唐席与徐钻天达成了交易,拿认罪换取宽赦,先缓决,再减刑,一旦他们临场翻供,胆敢将唐席与徐钻天牵涉在内,从而损及九千岁的威严,那么必将招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也就是为什么,父亲拼死也要否认万漪的说法。
“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
骤然之间,父亲对万漪的贬损浮起在耳畔。柳梦斋回首望了望呕血不止的老父,又看看不远处一脸惶恐的万漪,他明白,她不是在坑他,她只是想救他,他完全明白的。
“这婊子说谎。”他抬高了声调,但并不显得愤怒,语调冷淡又克制。
万漪猛一抖,直直瞪住了柳梦斋。但她迅速扔掉了受伤的情绪,记起了唐文起的嘱告:柳家一定会因惧怕报复而畏缩不认,而你,你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你一定要挺住。
她会挺住的。
“大爷,你、你别怕,你说实话!你不是和我说过,说徐钻天、唐席是一伙的,他们和詹盛言都是一伙的?你照实说好了,大人们会替咱们做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