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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的种!你留着吧!
“四岁了,不许吃手。”龚尚林把柳梦斋的手指从他口中拽出来,又快又冷地在他额心啄了一下,“臭儿乖,娘出去给你买糖吃,晚上就回来。”
她抱起老二就走,留大儿子在身后欢呼雀跃。她走出了老远,还听见柳梦斋在那里童声稚气地叮嘱她:“娘,我要棉糖、雪花糖、栗子糖……”
二门上的听差脸带惊讶,“太太出门?怎么,不带人伺候着?”
龚尚林悄悄在老二屁股上掐了一把,老二立刻撇着嘴哭出来。“二少爷总闹腾,却又不发热,别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我抱他上庙里求一副符水,为表虔心,不能带人服侍,我得自个儿走过去,晚上可能就住在庙里,不回来了。”
永远不回来了。
龚尚林已把一切打探得一清二楚,据说为了不引起注意,运送灵芝的漕船会在深夜时分悄悄于张家湾码头卸货,再由乔装成普通客商的镇抚司接手护送。而这时,柳承宗和安平就会兵分两路,柳承宗带人正面突袭镇抚司,安平负责趁乱运走灵芝,完后两人均分这一笔巨大的财富——柳承宗就是这么告诉安平的,他告诉他,那些箱子里是麝香、鹿茸等名贵药材,押运队伍不过是药商雇用的民间镖队,因此安平根本无从得知,他要偷的是献给皇帝的灵芝,他要对付的是朝廷精锐。而另一方面,柳承宗早已通过白承如与镇抚司达成密约,他们两伙人在交手时不过假意比画几下,只等安平向灵芝下手,他们就会一起掉过头来,联手干掉安平和他的团伙,一个活口也不留。届时柳承宗带灵芝离开,镇抚司则对外宣称遭到一伙盗匪的伏击,灵芝被窃。法司必会通过安平等死者的身份向南阳府那一带追查,就在调查走入死局、白承如成为众矢之的时,柳承宗便将灵芝献上。老天降下的祥瑞,最终还是归于圣天子。而所有那些曾猛烈攻击祥瑞,也就是攻击白承如的人们,他们之前跳得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第一次由柳承宗口内完完整整套出这一计划时,龚尚林连呼高明,她不是在奉承,她对他由衷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你们这些老奸巨猾的杂种,难怪你们能坐得那么高、变得这么富!
不过这一次,你们全都会栽在我手里。
想到这儿,她笑了起来。太多年她都没这么笑过了,这是她十六岁时的笑容,那时的世界在她眼里是免费的,既不需要付出代价,也不需要等谁恩赐,她看上什么,自己出手拿就是了。
这一夜好长。
车队久久不至,只听枝叶在风中招展,伴着夜枭的啼鸣、狐狸的嘶叫。龚尚林将抹了蜂蜜的指尖塞入老二的小嘴里,由他吮着睡去,她自己背靠着桥墩,也险些要打起瞌睡来——背着个孩子,快马加鞭赶到张家湾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便在此时,云层的缝隙间露出了一抹月影,紧接着,火光、人声都从地平线上浮起来。
龚尚林立即清醒了过来,她观察到不远处的矮树丛中也有一阵骚动——柳承宗与安平都带领手下埋伏在那里。镇抚司的车队约有百来人,果然是均做平民打扮,但他们的队形与步伐却训练有素,把十余辆大车团团包围在正中,领头的数人高举火把,一行不紧不慢地走来。
蓦地里,一股浓重的雾气由河面升起,无声无息向岸上游来。一声尖锐的呼哨后,一群骑士策马奔出了树林,奔向车队,冲在头一个的就是柳承宗——尽管与其他人一样,他也身着夜行衣,又以黑布蒙面,但他伟岸又矫健的身姿,还有那蕴藏在每一束肌肉里的邪恶的力量感,龚尚林绝对不可能认错。电光石火的瞬间后,两派人马就缠斗在一起。
她一面拿布兜把老二紧紧地捆缚在胸前,一面一眨不眨地瞪视着。隔着薄薄的雾气,她能看出,那些男人们与其说是在奋力打斗,不如说是在卖力表演,尽管每个人都杀声震天,但每一个动作都留有余地,这不过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默剧,只为了引出那个被蒙在鼓里的祭品。
另一声呼哨,安平和他的人冲出来了。但龚尚林早已抢先一步,她立在越来越湿浓的雾气中,扬了扬手腕。
“啪”“啪”的两响后,镇抚司的一名番役仰面摔下马,血喷了好几尺高。
龚尚林为自己暗暗喝彩,打中了!她的身手毕竟还在。虽然她的眼睛曾被他揍到半瞎,手也曾被他折断过,致使她少时用起来得心应手的袖箭、飞镖统统失去了准头和力道,但她不是还有他搁在抽屉里的西洋手铳吗?只需轻轻一扳……
往事又一次浮现,她拿它指住他,还有和他一同泡在温泉里的荡妇,他爬上台基,当着那个女人的面,恶狠狠地放了一空枪,拿铳托将她砸翻在地。
龚尚林利落地填装了弹药,再次扣动扳机。
这一次,她不会任由他夺走武器,甚至不会施舍他子弹的解脱,她要亲手把他和他的犯罪帝国砸翻在地,看他在挣扎中流尽最后一滴血。
这一次,她是来真的。
“他们来真的!妈的,这帮剪绺儿来真的!”面对冷枪,镇抚司登时炸了锅,“上当了,绺帮来真的,兄弟们,拼哪!”
一个绺帮的弟子立即就挨了致命的两刀,从马背上滚下来。
柳承宗大喊大叫,妄图控制形势,但根本无济于事。镇抚司以为遭到绺帮暗算,绺帮唯恐被官军赶尽杀绝,死亡的威胁让做戏的人们瞬时间失去了理智,开始了真刀真枪的对决,双方都杀得两眼血红、状如疯兽。
“师兄,姓柳的不是忠祥点儿,和老架儿手黑,抓宝脱梢!”龚尚林现身了,放开她脆亮的嗓音,如放出了一只白鸽,穿越夜雾。
安平已带人接近了装载灵芝的大车,他浑身一震,勒马回望。龚尚林知道他望见了自己,望见了逝去的青春,他们全部的青春都在说着这种只有自己人听得懂的黑话,手拉手地在漆黑的小巷子里奔跑,气喘吁吁地大笑……
师兄,姓柳的是坏人,和官兵合伙陷害你,你快趁乱带走赃物,方能保命。
安平听懂了,他沉声对自己的帮徒下令:“保货,跑点。”
柳承宗也已明白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同时,他也循声望见了那个摆他一道的人。
不远不近地,龚尚林迎上了他的目光。
绺帮和镇抚司将两败俱伤。绺帮会因为胆敢对抗朝廷而被洗剿,镇抚司也会因丢失祥瑞而被治罪。柳承宗和白承如的最后挣扎将变成自相残杀,以失败而告终。未来那一场政治肃清后,在其他人看来,必定是白承如的走狗柳承宗为主子殉葬,但只有柳承宗和龚尚林这一对公婆心里清楚,其实是白承如替柳承宗殉了葬,就因为柳承宗他是个打老婆的王八蛋。
一个字都不用说,她已令他明了一切。如同最初降临在他们间的爱,迅如箭矢,远在言辞的解释之外。
柳承宗这一分神间,背后就挨了一刀。龚尚林怀中的孩子被混乱惊醒,放声大哭了起来,她一手拍着孩子,另一手握着滚烫的手铳,露出得胜的微笑。
一匹快马如旋风般停在她面前,“师妹,上马。”马上的安平朝她递出手。龚尚林犹疑了一下,拉住了他的手。
趁柳承宗与镇抚司厮杀得不可开交,安平着人拖走了那些大车,龚尚林与他共乘一骑,将前因后果速速说清。正值他们即将挥别往事,投入夜色的荫庇时,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柳承宗陡地发出了暴怒的吼叫:“摔盘子,扫渣子!”
他放弃了向镇抚司的同党求饶、辩白、解释,他竟然命令他的黑帮弟子们杀死官军,一个不留?龚尚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男人疯了吗?他要干什么?他要造反吗?!
不管他了!
“师兄,再快点儿!”她拼命地催促安平,但十余辆负载灵芝的牛车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小两刻钟之后,已闻呼喝声和马蹄声在浓雾里卷起的闷响。柳承宗他们已摆脱了镇抚司的纠缠,眼看要追赶上来。
龚尚林一咬牙,跃下了马背。
“师妹!师妹你干什么?师妹!”
“不能让他们夺回灵芝,要不就全完了!”
她一手抄起架在车帮上的火把,把一车又一车的檀木大箱接连点燃。可惜她的腿被他打断过,走起路来总是不得劲,她嫌自己的动作太慢,遂大声疾呼:“点火,统统烧光!”可惜安平的人并不听她的,他们还在犹豫时,柳承宗的脸就从浓夜里破雾而出。
蒙脸的黑布早已被扯掉,柳承宗满面上都是血迹,还有喷薄欲出的气恼仇恨,他起先没看见她,而只望见了连绵不绝的火光。
他一时间僵在了坐骑上,嘴唇里喃喃着,不知是在咒骂还是在祈祷,片刻后,他才注意到手持火把、踉跄而来的龚尚林。
她正将点燃最后一箱灵芝。
“拿下她!”他暴喝。
他的弟弟们、帮徒们抓住了龚尚林,夺过她手里的火把,又迅速包围了安平一党。
不过龚尚林一点儿也不怕,她大笑了起来,“老爷子,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你只救下这最后一箱管什么用啊?你当皇帝老儿不识数吗?人家的万寿祥瑞被烧得只剩这么个尾巴尖儿,你那‘白屠夫’铁定是完蛋了!你也会跟着他一起完蛋的!哈哈哈哈哈……”
柳承宗翻下马,走上前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嘴巴。龚尚林被这一下给打晕了过去,她坐倒在地,头垂下来乱晃着,血从口鼻处滴答而下。孩子还挂在她胸口,见此变故,哭得几乎要断气。而后那孩子认出了柳承宗,他脸上带着母亲的鼻血,费力地向他张开小手,“爹、爹……”
柳承宗退后了两步,转目睇住被押解而来的安平。
白雾里人影绰绰,所有人都在喘着粗气,等候老爷子的决定。柳承宗独自一人走开去,他沉思了半晌,就摆手叫自己的几个弟弟近前来。
过了不知多久,龚尚林从疼痛里缓过来,她早已学会了如何隔离疼痛,就算在没完没了的拳打脚踢里,她也能尽量保持头脑的清醒。她透过雾气,或只是她眼睛里泛起的白翳,看见柳承宗在对他的弟弟们讲话。孩子在耳边的痛哭吵得她听不清他在讲什么,但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一边说,一边频繁地打着手势,而那些手势并不像是出于挫败或惊惶,反而充满了决断、果敢的意味。
很快,处决开始了。安平的人统统没逃过一死,有几个还是龚尚林的老相识。嫁给柳承宗之后,她没少听过自己发出的惨叫,但这是平生头一回,她听见人在临死前的哀鸣,那么无助、那么凄凉。
火已经被扑灭了,焦煳味冲进她鼻腔,令她更加清醒了一些。快乐的恶毒在渐渐散去,龚尚林又品尝到了恐惧,恐惧又变为熟悉的仇恨,她恨人生的不幸,恨她自己,但她最恨的还是他。
他就站在不远处,像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命的恶魔,从血中复活,从烈火里复活,然后井井有条地指挥着罪孽和杀戮。死人们被抬上了已烧得破破烂烂的牛车,开始沿原路返回。
孩子的哭声微弱了下来,龚尚林撑起身体,摸到了腰间的火铳。
她拔出火铳,瞄准柳承宗。
“咔嗒”一声,是空响,她忘记了填装弹药。但这钢铁的一击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目光向她射过来时,她依然高举那把空膛的手铳。
他死死盯着她,眼睛里像是有神灵在打斗,风起云涌,随即一切情绪都归于麻木。他冷笑一声,上前夺过她手里的武器,对着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这是她挨的最后一顿打。
龚尚林再度清醒时,周围的杂人已全都不见了,雾气也已散去,天际亮起来,从枝丫间露出空洞的惨白。她扭动头颈,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深坑边上,坑底,是安平——一看就是死人的安平。
“我圆你心愿,让你们一家团聚。”
柳承宗在她肩头轻轻一蹬,她也滚落进坑里。奇怪的是,这一刹,龚尚林却想起她与柳承宗“和解”的夜晚。她曾饱含感情地对他说:“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现在,还是一样。即便她胸前捆着安平的孩子,和安平躺在同一个墓穴里,还是一样。
但龚尚林没有求饶,因为她知道她的“宗哥”绝不会原谅。
孩子蹬动着两腿,仍在对柳承宗发出抽抽噎噎的哀叫:“爹、爹!土眯眼……”
龚尚林没看清填土的是谁,大概是柳承宗的某个弟弟吧。活埋大嫂,还有她的奸夫与野种,这种事,老爷子不会假手于外人的。
又一铲土撒下来,龚尚林将手遮住了孩子的小脸,“很快就不眯了。”她拿出最后的骨气,拼命瞪大自己被打肿的双眼,意图让坑上那张冷血的脸庞看清她眼底的诅咒。
柳承宗,别忘了,你唯一的后代,也是我龚尚林的后代,那个叫柳梦斋的男孩迟早会为他母亲向你,还有你罪恶的家族追讨一切——
厚土落下,糊满了她的口鼻。
龚尚林的“坟”被拍得平平的,但她的恨意,至死难平。
第一个回来的是耳朵。
柳梦斋先被自己的哭声唤回,他听见过刑讯室里传出的声音,他从不知自己也可以像那样哭。
随后,流尽的泪水带走了幻象,他的眼睛也可以用了,他重新看见了现实的一切,他看见牢房、草铺,草铺边的那盏明角灯竟已快燃尽,而他的双手搁在一只敞开的长匣内,里面盛放着洁白的骨头。
他抚摸着它们,无比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和它们之间那神秘的连接,许许多多的记忆倾泻而下,他记起了暴烈的争吵、惊恐的大哭,奶妈一把抱走他,在“她”被一巴掌抽倒在地之前。他记起“她”被打得像火烧一样通红可怕的脸孔,眼睛充血,神色呆滞。他想要拥抱她、安慰她,但她却冷冷地推开他,把他推到奶妈那里去、推到他无穷无尽的玩具堆里头。可他还是忍不住偷看她,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停地玩着那些玩具,但没有一件能真正吸引他,他满手里都是不安和无助,在哪里都找不到能够打开她心房的钥匙……
他怎么会才想起来呢?他怎么会统统都忘了呢?
他分明有着被神微调过的耳朵,竟然从未听清过她从地底发出的怒吼?
他已经哭不出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干噎。
“你是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怎么做到的?你究竟是、是什么人?”
贞娘伸出手,在他心口处轻轻抚动,“这里的喜怒、爱恶、欲念和恐惧,统统不可见,然而正是这不可见的一切,一点点造出了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是花,看不见的世界才是根,我们是影子,那里是真相。不信的人们在地上永远找不到出口,进入过的人们终将得到安宁。时间到了。”
就在这一霎,灯焰燃尽,黑暗笼罩了他们。
柳梦斋感到那只匣子被从他手下抽走,他没有挽留。纠缠他半生的问题已有了答案——她是自愿抛弃他的,她死了。
他痴痴地坐在那里,坐在两个世界的交界处,聆听着永恒的失落。
第三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5)
三十八 追亡人
贞娘一出来,牢门就被上锁。马世鸣一直在门外监听,被冻得鼻头发红,一脸乌青,“这么久?你到底说了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怎么那小子就突然发疯一样哭了起来……”
他突然住了嘴,因为贞娘的面容已被庭院里的灯火照亮,他注意到她惊人的变化,就好似是脸上的肌肉整个被削掉了一层,连带眼睛里的光都被吞噬掉了,人憔悴得可怕。马世鸣打了个哆嗦,就连受刑者非人的惨状都从未令他退缩过,可在这一刻,他却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惧。
这些神棍和巫婆,真让人恶心。
贞娘提着熄灭的灯,怀抱那只匣子,长长地闭了一闭眼,嘶哑着道:“带我去见老爷子吧。”
她进去的时候,柳承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都告诉他了。”
他并不是在发问,他显然已听到了儿子响彻整夜的恸哭。
贞娘顿了一顿,“我都告诉他了。不过,不是告诉他的耳朵,而是‘告诉’他的心。”
她该怎么解释这一切呢,这看不见的一切?
能量从不会凭空消失,能量只会转移和流动。有时,过世之人的剧烈情感会被头发、骨骼、衣物、房屋、山石、树木、泥土等各种各样的容器储存下来,这些留下的印记被叫作鬼、魂、灵、煞……其实它们只不过是能量而已,和那些让我们跑、跳,欢笑和哭泣的能量没什么区别。乐师拿音乐来传递这些能量,画家拿画笔来传递,舞蹈家有他们的肢体,说书人有他们的故事……巫者不过和他们一样,是桥梁,是管道,拿自己的天赋来承接、来输送。
但她明白,还待在这一边的人们压根不会相信,毕竟,在尹半仙秘密收她为徒之前,连她自己也不信,居然可以做到这一步。尽管她做得还远远不如他好,她需要樱草花、九轮草、迷迭香……她需要血石和油膏,而师父尹半仙只需要他的一对盲眼。
曾经,她毫不客气地管他叫“玩弄玄虚的老神棍”,可他说他们的缘分还长得很……果然,公主薨逝后,他就找到她,原来他也是受公主所托而庇护詹二爷的同伴,或者叫,战友。
他们生而卑贱,行走于世间,却并不完全地属于这里,他们终身被“正常”的同类排斥、怀疑和唾弃。但他们也有心,懂得回报那唯一尊重自己的贵人。为此,这些下九流的巫者会亲手挖出自己的战壕,跳入无名的伟大和悲壮。
一个老兵怎么教导新兵使用那些闪亮的武器,尹半仙就怎么教会贞娘完全打开自己的天赋;战士们并肩死战到底,他们闭着眼逆天而行。
为了公主交给她的使命,贞娘不惜做出违背巫女本分的恶事,譬如,借归魂的名义将柳梦斋诓上隐寂寺。故而当柳承宗通过马世鸣向她提出,要她去张家湾开挖亡妻的骨殖,入狱向他儿子揭开前尘秘事时,贞娘如释重负地一口答应。
在她,这就算是赎罪。而马世鸣为什么答应这一要求?贞娘猜,一定是柳承宗委婉地“威胁”过他,假如不这样办,自己在公审时就不会配合,而会翻供指证唐席,那么已经和唐席卷入过深的马世鸣无疑会受到牵累。
至少,她和马世鸣都有充分的理由来做这件事,但柳承宗自己是为什么呢?
她请教过师父尹半仙,尹半仙用他只有一半能活动的脸孔笑了笑,“我挖过不少死人的坟茔,都是受活人拜托。你会见识到的,每个人,哪怕那些心都烂光的人,最后也需要被原谅,需要获得安宁。”
当贞娘按照柳承宗所指明的地点与标记来到张家湾那一片人迹罕至的小树林,亲手把女人和小孩的骨头与那个成年男子的遗骨一根根分拣出来时,她感到的不仅仅是龚尚林的怨灵,她同样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简直是在柳承宗的心脏里开挖。
这只会使她更为迷惑。为什么在覆灭的前夕,这个恶贯满盈的老人要将埋葬了多年的罪孽连根挖出?
忏悔吗?但她在他脸上捕捉不到一丝后悔的痕迹。畏惧吗?可他看起来一脸坦然,无论是审判还是良知,都休想拿他怎么样。
她曾把手伸进不少人的心里头搅和过,但她摸不透柳承宗的心。她不知是否因自己的眼睛已被召灵术所损毁,总之她看不透他的心,在他宽阔的胸膛下,她只看见了一片血淋淋的天空。
“老爷子,你所有的要求,我们都满足了。眼看天快亮了,明日的会审,你可准备好了吗?”
马世鸣开口后,柳承宗终于睁开了眼睛。
“马大人放心。现在,我想单独待一会儿——和我妻子一起。”
马世鸣犹豫一下,在考虑过柳承宗拿人骨自杀的可能性之后,他朝贞娘点点头。
贞娘捧上了那只匣子。
他们离开了好久,柳承宗依然僵硬地把那匣子抱在臂怀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他一直就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一开始,他就看出了她是什么人。她是个理直气壮的贼,她认为别人的富厚、优裕就是她天经地义向他们劫掠的理由;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以为自己对别人的需索和盘剥就是“爱”,但凡她举起刀,你就得上赶着把脖子伸过去,只要你表现出一丝犹豫和闪躲,她的“爱”就会受到天大的委屈。
可他不想让她受委屈,他看见了她漂亮眼睛里的疤痕累累,那时,他只想抚平她,他唯一的渴望就是终有那么一天,她的眼睛能变得柔软放松,能充满对他的信任依恋。她是贼,他就做她的窝主。她是孩子,他来当大人就好了。这团火太迷人,他以为他做得到。
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已经不大记得起耐性是怎么一次又一次被磨光的,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彻底厌倦了她那一套把戏。她总是掏出自己的心打得噼啪作响,就像债主打算盘一样,哪怕他为她把九十九件事都办得圆圆满满,但凡有一件事不够合她心意,她就会把那算盘哗啦一摔,以前的付出统统归零,你不爱我、你不疼我、你不懂我、你不关心我、你不重视我、你从来都没有过……
不断地填充,不断地清空,不断地证明,不断地质疑。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她耀眼的外表之下,没有心,只有像火堆一样贪婪的东西,碰到什么就吞噬什么。她需要那么多的爱,但她自己谁也不爱。他在黑茫茫的江湖里,一半时间在厮杀,一半时间在忍耐;等他回到家,她给他的世界是一模一样的——一半时间在厮杀,一半时间在忍耐。所有的体贴、温顺、忍让、懂事……在她看起来全都是婊子的花样,只有不爱你的女人才能做出那个样,而她不屑于做一个婊子。但假如妻子就是这样、爱就是这样——为了自己能赢,就逼他一直输下去;为了自己的安适,就叫他永远紧张——那他还是更喜欢和婊子相处,他不要她的“爱”了。
到底,她把他耗光了,他所有的温柔,都为了她耗得光光的了。
当他终于对她抡起拳头时,他是那么地恨她,恨她把自己在所爱的女人面前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柳承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龚尚林朝他开的那一火铳。火药早打完了,但只需那一声空响,就足以将他撕碎,被一同撕碎的,还有他天真的妄想——他们能重新来过,他会原谅她,也会请求她的原谅,他们会一同抚养独生子长大,然后并躺进同一个墓穴……但那一下令他清醒了过来,他知道,他们这对怨偶会一直厮杀到地狱之门。
他把她踹下去,盯着她的眼睛被一铲土彻彻底底地捂灭。
说实话,柳承宗难以想象像龚尚林这样的女人会甘于被摁进低下之所、沉默之地,而不再叫嚣、反抗,或策划着卷土重来。所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干脆不去想她,反正他有太多事情亟须处理。
首先,他掩盖掉了灵芝被烧的事实,而向白承如汇报说,一切顺利,灵芝已被他安全转移,只不过出了一点儿意外情况:安平一党偷盗时,和镇抚司发生了严重冲突,伤亡惨重,他不得不将双方的人证统统灭口。白承如相当生气,但并没有起疑。接下来,在白承如刻意的操控下,翰詹科道纷纷开始对镇抚司、对“祥瑞”发起了大举进攻。就当白承如踌躇满志,准备将灵芝献上,从而重重给政敌们一击时,作为他同伙的柳承宗却暗地里接触了“倒白派”的领袖——张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