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梦斋那轮廓锐利,已微带佝偻的侧影犹如一道弯弓,他一眼都不朝她看,却照样瞄准了她。“老爷们,这婊子说谎。”
祁有麟再次怒喝一声,唐益轩拦住了下僚,和颜悦色道:“柳梦斋,你称证人说谎,可有确实证据?”
“若无真凭实据,怎敢在诸位老爷前妄言?”
“你有何确据,上前来说明。”
他拖着脚上前,再度跪下去。“十月二十七日,留门‘五爷’曾接我命令,在狗场处理过一具尸首,该人是白万漪远房的舅父——”
“你所说,跟本案有何关系?”
“关系极大,老爷容禀。”
“那,你长话短说吧。”
万漪只听柳梦斋冷不丁儿提起她那“舅舅”,已一阵寒战。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形貌已大变,她看他,突然像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由他那里,有一群冰冷又细小的恐惧飞快地向她爬行而来,啃进她毛孔里。
而他,继续面无表情地、眼无余波地说道:“那人是我亲手所杀,而我杀他,是因为我发现,白万漪还只有六岁时,就与这人有了奸情。”
满堂哗然。
祁有麟将大肚子顶住了堂桌,向前一倾,“你说,几岁?”
“六岁。而这个婊子,她不敢欺瞒——”柳梦斋稍作停顿,往唐益轩脸上带过一瞥,含糊其词道,“她另一位权贵客人,却拿我当冤桶,让我花了六千两为她破瓜。她那瓜,早破得瓜子都不剩了!此事,怀雅堂那个老虔婆也一清二楚,老爷们若不信,可将其提来严审,便知犯人所说的全都是千真万实。”
在座的所有人都目睹了一种稀世罕见的景象,他们看到了一颗心破碎的样子。就连那些高坐堂上、心硬如铁的老男人们也都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个女孩子的一颗心轰隆隆地破碎掉,就像是高楼在沉陷、大厦在坍塌,顷刻后,空中只留下激荡的浮尘。
她整个都像是灰尘堆出来的影子,变得又黯淡、又透明,“哥哥,你、你为什么……”
“你闭嘴!”柳梦斋第一次激动了起来,他抬起了沉甸甸的两手,戴着手铐的铁器之声指住她,“你受了何人指使,奸谋叵测,胡乱攀咬,妄图利用我留门制造乱局,我怎能容你得逞?”
然后,他收拢了声音,音色忽地变轻、变脆弱。“老爷们,好像这样一个六岁就同野男人苟合、卖初夜都要骗买主的小婊子,她说出来的话,哪有半个字可信?”
众人还未完全从这一冲击中缓过神来,骤听院中腾起了七嘴八舌的呼喊:“老爷子!老爷子!”
不知几时,柳承宗已阖目睡倒在地,他捂着自己的心口,铁镣压在胸前,血流了一胡子。
柳梦斋呆愣了一刻,源源不绝地淌下泪来,就好像那些泪水已被他积蓄良久,只在等派得上用场的一刻。
他一边哭,一边拖着脚镣向柳承宗那里曳去。官员们、差役们都没有阻挡他,那毕竟是父子之情。
不多久,随堂的医官也赶到了,他伏在柳承宗身上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此乃猝脱,六脉俱无,气息已绝。”
就这样,不可一世的柳老爷子死了,就像一堆随随便便堆起来的破布。
“父亲!父亲!爹!爹您回来,您老一辈子狠心,怎么到了也这么狠,留儿子一个人哪,爹……”
柳梦斋悲痛的呼号令人动容,就连审判官当中都有人深受触动,红了眼叹起气。唯有一个人,对这震天动地的悲痛毫无觉知。
那个女孩子依旧坐在自己的心碎之中,被埋在心脏的废墟下。
案子审到一半,主犯当堂暴毙,出了此等变故,照说就该还押再审。柳梦斋也要求延期,“以尽人子之情。”于是,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诸堂都来向主审请示意见,唐益轩并不着急表态,而是反问了一声:“诸位的意思呢?”
众人虽有开口问案之权,但对自己的斤两也都心里有数。开审前,上谕就指明次辅徐正清与镇抚司千户马世鸣回避,一切由首辅唐益轩主持,而在审讯过程中,突然又捅出来徐正清涉嫌与逆犯勾结,马世鸣亦有包庇之嫌,这一惊天巨雷劈得人晕头转向,谁也拿不准事情下一步的走向,因此都不敢轻易表态,纷纷谦辞道:“在下不过敬陪末座,阁老说怎办,就怎办。”
唐益轩这才慢悠悠道:“九千岁已有指示,一堂就要有结果,该死该活,尽早定案。”
各人无不暗骂唐益轩狡猾,既然早已有尉迟度的密令,却隐而不发,摆明是要测试一下自己的权威。但腹诽归腹诽,面子上,也都做出服服帖帖的态度来,“阁老说的是。留门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免事情起意外的变化,还是早有结果为好。那就速收柳承宗尸首,原地续审。”
柳承宗被抬下去,而他最小的弟弟——也已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不肯停止悲愤的哭号,结果被当堂责打六十大板,他的儿子们,柳梦斋的两个堂弟试图为父求饶,也被打了板子。正当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之际,忽听一声威严的呼喝凭空而来:“狗官们,尔等也有父母妻子,怎不知死者得安,生者方安?如何敢枉顾家长尊严,荼毒子弟?”
那是刚刚死去的、柳承宗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两声暴雷之音,如神明降怒,撼动着公堂上下。
变起仓促,众人脸色大改。审官们到底个个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都有处变不惊的功力,心中虽张皇,表面还不待如何。然而众衙役早就乱作一团,正在打人的也吓得丢了手中的板子,抱头瑟瑟,“大白天见鬼了!”“显魂了!显魂了!”“妈呀,索命来了!”“不容停审,老天爷都发怒了!”
……
刑部尚书祁有麟熟读案卷,因此对柳家众人的习性特长均有了解,他第一个反应了过来,马上将醒木重重一敲,“柳梦斋!你上前来,本官要亲手撕烂你那张狗嘴!”
他又转向唐益轩低声解释,柳承宗的儿子惯擅口技,此事定是他在搞鬼。
唐益轩原也有些心神不定,此际方才舒了一口气。他想起,确实听唐文起讲起过,柳家那崽子对鸡鸣狗盗的手段甚是精通。他目光中浮起一丝轻蔑,但依然保持了风度,温和又中正。
“柳梦斋,本主审念你丧父极痛,心智迷乱,姑且饶你一次!再敢以下流伎俩惊扰审讯,绝不宽待,罪加一等。”
柳梦斋面带尖刻的傲慢,动用全部的力气从口中迸发出两声怒雷,之后就永久地闭上了嘴。柳家人也把未尽的哀痛憋回了自己的腔子里,他们机械地承认着一切,既不辩白,也不开脱,对分摊到自己头上的罪行供认不讳。
但他们的罪行实在太多了,一摞摞案卷被挪走,又有新的被送上来。到最后,审判官们都撑不住了,有人打呵欠,有人抽烟,有人喝茶,有人吐痰,有人小声抱怨着,“五脏殿都空了,找些东西来填肚子吧。”……
白日落幕了。
万漪不知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一带假山后。
她只记得她被一击命中,她记得破碎,记得拼命地想要逃离一道道目光的包围、想要把自己永永远远地藏起来。然后她就出现在这里。
这大概是刑部公堂的偏院,所有人都在那一边看热闹,愈显得此处冷冷清清,一树苍翠的冬青站在不远处,站在毫不能令它退缩的冬天里。
忽然,有个人影在那树后晃了一晃,直直地向她藏身之处走来。万漪拔脚欲逃,但待她看清了那是谁之后,便抖索着站起身,不可置信道:“影儿?是你吗?怎么会是你?”
今天,似乎每个人看起来都不一样了,每一张她所信赖的脸孔都被翻到了背面——书影的脸依然还是那张脸,却再也找不到一丝温情的痕迹。
万漪不知所措地等着她走近,“妹妹……”
“我再问你一遍。”书影的眼神很奇怪,她看她,不像看姐姐,倒像在看积怨已久的对头,“我兄长,到底是不是柳梦斋所害?”
万漪仍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但她清楚地记得书影早就问过她这个问题了。于是她哆嗦着嘴唇,挤出她之前就给过她的答案:“不是,绝不是。”
“你再答我一句,白珍珍姐姐当真是自尽身亡?”
“白珍珍”三字一落地,万漪的脑中立即有一个垂死的女孩在绳结里徐徐上升,而那凌空的腿脚就被她托举在手上……
“白、白珍珍,对,对呀,她是自杀,怎么啦?”万漪发觉战抖已蔓延进自己的牙关,而她死活控制不住。时隔这么久,书影为何又重提起白珍珍?
书影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好。最后一个问题,詹叔叔为何会突然之间被抓入诏狱?”
“我、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你敢起誓么?”
“敢!影儿,我、我对你,我对老天爷起誓,你问的,我全都敢起誓,我要骗你,就叫我不得善终!”
书影的眼神渐渐亮起来、硬起来,“你敢指着你那柳梦斋的性命起个誓么?”
万漪被问住了;她总算看出了端倪,这是一场见不得光的游戏,而她暴露了。
书影盯着万漪面无人色的样子,心头不由感到剧烈的撕痛。假如在从前,她一定马上抱紧她的姐姐,但现在的她再也做不到了。不管她们如何拥抱,哪怕一寸缝隙也不留,她永远能觉得出那将两人劈开的天堑。
而书影不确定,劈开她们的,是那些本可以永远沉默的真相,还是令它们再次发声的佛儿。
“用不着你说,你出个耳朵听着就行。不听,你可对不起你祝家祖宗。”
初二那一天,万漪欢欢喜喜地走开后,佛儿就开始说了。
“刑部祁尚书是我客人,我跟他打听过你大哥的案子,柳梦斋已录了口供,承认是他干的。你还要为这个凶手祈求赦免吗?”
“万漪姐姐说不是他干的,我信我姐姐。”
“你宁可信万漪那个狗丫头,都不信朝廷卷宗?”
“姐姐是我朋友,朝廷不是。”
“哈哈哈……如果你的‘朋友’指的是两面三刀的骗子,那万漪绝对当之无愧。”
佛儿言之凿凿,她说,曾有人目睹了白珍珍被白凤杀害,并以缄默成了帮凶;有人拿出了一封本应被焚毁的密信,将詹盛言出卖给尉迟度。而那个人,就是你亲亲爱爱的万漪姐姐。
“不,你胡编乱造!姐姐不可能做这些事,她不可能骗我。”
“二十一日,留门案过堂,万漪也会去做证。反正事关你大哥,你不妨向太后申请旁听,然后自己听一听,再自己问一问。”
书影极欲驳斥佛儿,声称自己绝不会受她挑拨,自己会无条件地信任姐姐,但就在那一瞬,她听见了一个自己更为信任——至为信任的声音:
“总之,侄女你记住,对这个人一定要有所保留,未可全抛一片心,防着她就对了。答应叔叔。说出来,亲口和我说一遍。”
“我答应您,一定会防着万漪姐姐的。”
他迫使她亲口答应下来。
终于,书影不无恐惧地回忆起詹叔叔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好似他那般英勇无畏的一个人,为什么竟会对万漪姐姐如临大敌?为什么千叮万嘱要她提防她?
佛儿抓住她一怔的空隙,很快地抢过话道:“你只管让那狗丫头拿柳梦斋的命发誓好了,好好看看她怎么说。”
她好好看着呢——万漪什么都说不出;万漪已默默招供了所有。
书影想要拿出一点点骨气来,可她却情不自禁地哭了,她的两眼盖满了泪水,在越来越黑的天色中,试图抓住那一副不断模糊着、消失着的面目。她有无数的问题欲投掷给万漪,我的姐姐,这不是我认识的你呀,你是我在这人间所剩无几的寄托,我是那样爱你,发誓穷尽一切去呵护你,就像你呵护我,可你为什么要做出那些事?你为什么还要让佛儿发现、让我发现?你为什么非要毁掉我们之间的珍贵?……
而最终,书影只问出来这一句:“你怎么做到的,嗯?”
“嗯?”她居然没听懂。
“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只手掩埋掉珍珍姐姐的真实死因、把我的詹叔叔推入那牢坑,另一手却每每为我擦去我哭他们的眼泪?姐姐,白万漪,你左手干的事儿,右手知道吗?”
“妹妹、影儿,我……”万漪也跟着哭起来,语无伦次道,“我不是有心的,我没把珍珍姑娘被害的真相说出来,是怕凤姑娘要将你一道灭口。我、我留着那封信,也是怕她为难你,咱手里头也好有个挟制,怎知后来,后来事情会闹到无法收场……我、我真不是有心的!”
“那么我兄长呢?我反反复复地问过你,你指天誓地告诉我,说我兄长之死绝对和柳梦斋本人无关。难道柳梦斋杀害我兄长,也不是有心的?”
“他真不是有心的!一切,一切都是误会一场!我——”
“你别说了,别再往下说了,我听不下去了!”书影激动得浑身打颤,血色涌上两腮,“反正你们杀人放火都不是有心的!是呀,你们这种人,压根就没有心!你们把别人的心也都不当心!一直以来,你把我看作是什么?傻子吗,玩具吗?任由你欺骗,任由你摆弄?若不是佛儿拿真话告诉我,我险些就要为残杀我兄长的凶手祈命!想我兄长在天有灵,该如何备受煎熬?你们杀了他还不够,死后还要折磨他吗?”
“不是的,影儿!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我这阵子三魂七魄都走丢了,话也说不利落,你能不能容我缓一缓,啊,好影儿,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好地跟你解释清楚?”
“你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每件事,我都可以解释!”
“好,我这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也用不着你给我来什么长篇大论,你只回答我‘是’或‘不是’就行。咱就拿柳梦斋的命来起誓,你再骗我一个字,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你先答我,你是不是亲眼看珍珍姐姐被白凤害死,却始终未对我吐露一字?”
“我……不是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万漪扶住了假山的一角,手掌里握满了冷硬冰凉。“是……”
“你是不是亲手把那密信送出去,从而毁了我詹叔叔?说呀!”
万漪无力地闭起眼,点了一点头。
书影也点点头,“你是不是早知柳梦斋就是杀我兄长的元凶,却再三对我欺罔哄骗?”
万漪没说话,也没点头,她慢慢瘫倒在地,软在了书影脚下。“影儿、影儿,你一向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绝不会故意骗你、害你伤心难过,可造化弄人,我也不知怎么就被逼上了歧路,求你好歹原谅我几分吧……不!你、你就当一切全是我的过错吧,影儿,你就狠狠地怪我、恨我好了……只等我家大爷得了赦免,我见上他一面、说上两句话,就来你跟前赎清罪过,你要我竖着死,我绝不横着死!”
“白万漪,你想什么呢?”书影的嘴角流露出针一样的笑容,“在这一切之后,你还妄想我会替你那贼秧子讨赦?”
一瞬的寂静划过,随后正院那边陡然腾起了一阵哭喊啸叫,紧跟着就是惊堂木与威喝声,似是在压服众犯,以宣告判决。果不其然,少时,就有个嘶哑而又肃穆的声音洋洋洒洒地落下来:经三法司全堂画诺,留门以柳承宗为首的各级头目所犯下的罪行由“窃盗坐赃,走私贩私”“行贿夤缘,隐匿税契”“倒卖人口,私刑致死”“招邀匪类,结党滋事”……一直到“伙同詹盛言共谋不轨”,简直是骇人听闻、罄竹难书。尽管首犯柳承宗于过堂时暴卒,然“百死不得蔽其辜”,尸首将被示众三日,其同党有判绞立决的,亲族则统统判了斩立决,就在“斩首西市,以儆效尤”的名列之中,迅速滑过了“柳梦斋”这个名字。若非格外留神,简直不会在一长串的柳这个、柳那个中听到。
然而屏息聆听的万漪听到了、听真了。从老爷子和柳梦斋在堂上拼命否认那封信的存在时,她就已隐隐感到,自己出面“做证”多半是个错误,这一刻,她最后的侥幸也被戳破了。
无疑,书影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冷笑。
万漪被那笑声惊得一抖,她抬起自己早已泪迹斑斑的脸,仰望夜色中那一抹人影,又向着那里伸出手,仿佛临死之人在四处抓空一般。“妹妹,妹妹,你帮帮我家大爷,这世上只有你能帮他了,他的命就在你一念间,求你了!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你要我死吗,啊?影儿,我这就死给你看!只求你救救他!”
“我不要你死,”那人影俯身,书影的脸逐渐在黑暗中显出了轮廓,“我要你看着你那个‘丈夫’死掉。”
“妹妹!影儿,你别……我、我纵有千错万错,也有一日的好吧,只盼你看我对你那一点儿好——”
“什么好?你对我有什么好?你对我的那些‘照顾’,我家里头随便哪个婢子都做得比你更周到!是,你曾在白凤那里代我受过,可那原本就是你自个儿犯下的罪行!更何况,你就伺候客人也没损失些什么,方才满堂都听见了,六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个婊子了。”
书影听见自己的声音一点点改变,由她喉咙深处,爬出了一种她自己从不认识的音色。她一度以为自己憎恨阉党、憎恨刽子手、憎恨白凤……可她终于明白,她以前感到的种种不过是兑了水的劣酒,直至此刻,生平第一次,她品尝到了真真正正的仇恨的佳酿——不是由敌人端上来,而是由那个你曾全心爱过、信过的人亲手捧上。你们曾那样如胶似漆,所以恨这个人,就是一并恨自己,恨全部的过去。那是阴森的醉意,是腥气腾腾的火球,是蛇鳞一片片爬满了内脏,是从她人类的牙床里钻出的排排毒牙。
书影情愿咬碎自身,以求看见万漪受苦。
如她所愿,她见软身在地的万漪又塌掉了一层,她整个人仿佛越来越矮小,也越来越微弱,“所以,那就都不算数了吗……什么都不算数了吗?我们姐妹一场,你、你一丁点儿情分也不念了吗?”
刹那间,书影的眼前莫名闪过了人生初见那一日,万漪先搛了一筷子肉放在她饭碗里,“以后大姐准会好好地照顾你们。”而她却冷眼望住她,“我自个儿有姐姐,我不是你妹妹。”
在她意识到之前,一模一样的话就滑出她唇齿。书影在旧年的陈景、新鲜的恶毒中感到了一丝快乐,“佛儿一开始就说得对,你是被自己的老子、娘卖进娼窑的,一家子都是穷断筋,人穷斯滥,品行必是坏到极点的,哪里懂什么礼义廉耻?你自己做了那么多恶事,还妄想好结果么?白万漪,你多行不义,孽由自作,须怪不得旁人!”
她决绝地拭干了满脸的热泪,转身走开。乍然间,一双手拽住了她的脚踝,攀住她的鞋。
“影儿,我求你,我求你,你再怎么恨我,哪怕把我一刀刀活剐了都行,可你赏我丈夫一条命吧,啊,你要是不解恨,就叫人也把他弄瞎、弄瘸,像你那詹叔叔一样,只给他留上一口气就成,影儿,就一口气……”
万漪伏在她脚边,不断地以头抢地,呜呜哀鸣。
书影的心头不由自主就涌起了一股酸楚的怜惜之意,但片刻后,她便记起了詹盛言受到的所有伤害与侮辱,她对自己的心软感到愤怒。
“你住口!你不配提我叔叔!”
她急喘了一阵,蹲下来,就着万漪的脸,一字一句道:“听好了,太后娘娘原已答应赦免柳梦斋,而我会求娘娘她收回恩典,等柳梦斋的刑单被呈上时,他的名字一定会被勾除,他已经是阎罗王的点心了。过不了两天,你心爱的人就会死。而他死掉的那日,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呢,没有边儿、没有底儿的绝望,白万漪,你就慢慢熬吧。”
她起身,蹬了她一脚,又一脚,再一脚,直到把那个扭股糖似缠在她脚下的人蹬开。
“你真让我恶心。”
然后书影就走了,也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和光亮。
再后来,清院的衙役发现了万漪,便把她送出来,送到了一直在衙门外苦等的跟妈马嫂子手里。马嫂子却见万漪呆呆地软坐在地,拖也拖不走、抱又抱不动,只好一个劲儿劝说起来,可任她说破了喉咙,那边也是听若无闻,满脸木然。
蓦地里,有一盏提灯直直照来这边,“还没走哇?那正好,得了,再进去一趟吧。”
马嫂子怪道:“案子不审完了吗?又叫我们姑娘进去干什么?”
“柳梦斋要见她。”
万漪的眼珠子终于被什么拨动了一下,惊梦觉,跌回这一片寒天昏地、月冷风凄。


第四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7)
四十 碎琼瑶
受审过后,柳梦斋等诸犯照例该带下收监,而各人均已定谳,便不再押回诏狱,而是直接被送往刑部天牢。柳梦斋五月就曾在刑部“坐牢”,他出手阔绰,人又爱交际,在押时就与狱中各级司官喝酒赌博,称兄道弟,混得个滥熟,出狱后更为感谢“关照”而对提牢厅上下大派红包,因此主事对他“二进宫”特别照顾,仍旧把火房给他收拾出来,还亲自带了人来为他除去镣铐,修面修甲,又脱换了囚服,为他替换上一身石青小羊皮袍。
柳梦斋摸了摸有日子未曾沾身的舒洁衣衫,双目骤然红若滴血,“烦请老兄为我寻一身孝衣来吧……”
主事已知柳承宗于堂审时暴卒,也叹口气,连道了几声哀,“今日已晚,大爷先安寝吧,明儿我准叫人弄身白布孝衣进来,尽一尽你的孝心。”
“多谢。另外,兄弟还想见个人。”
“这——大爷,你也知道,咱们刑部的堂官换了人,于今那位祁大人可不比先前的侯大人好说话,我给大爷安排这屋子已是出格了,大爷也体谅体谅我,别给我送忤逆。”
“烦老兄转告祁大人,要不让我见这个人,我就撤回原供。”
过堂时,柳梦斋已将诸承审官们研商案情的细语听了个十成十。那些人在言谈中透露出,九千岁要求留门案既不许“屈打成招”,但又得当场审结。现今既顺利结案,若主犯之子突然提出修改供状,那势必要重审。因而他这时提出撤供一说,便是相当有力的威胁。提牢厅主事也是干了半辈子的老刑名,眼见如此大案居然一场审定,便已心中有数,高层肯定是有人急于奏结,万不可节外生枝。
“好吧。大爷先说说看,要见的是谁?我看能不能瞒上不瞒下,想办法替你安排。”
就这样,派去传话的典狱急急出门,正待赶往怀雅堂,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妇人絮絮的语声,定睛一瞧,那不就是怀雅堂万漪姑娘的跟妈?旁边那个一声不吭的,不就是万漪姑娘本人?
于是这一来一回,总共不费一刻钟,万漪就被带入了天牢,仍是那一间熟悉的火房。她与柳梦斋定情,全在这一所房舍的一桌一几间,不过是半年后重回故地,当时甜蜜的心境却有如隔世之遥,渺然不可追。
柳梦斋这时已除去囚衣,洁面净手,虽不复最初的丰神俊朗,但比起在堂上的一身狼狈来,已颇能瞧得过去。反倒是万漪双目发直、身形僵硬,整个人都像是一副空壳,透出几分骇人的鬼气。
她直勾勾盯了他一盯,突然就微微一笑。他也直直地望她,却只坐在那儿既不起身,也不说话。万漪径自走上前,张臂一揽,便将柳梦斋的头揽入了胸口,而后,她徐徐地阖起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