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火铳对准了他们俩,那女人尖叫着缩在了他身后,他赤身裸体、毫无惧色地爬出来,用水淋淋的手从她手里夺过火铳,对空开了一枪,然后就拿发烫的托子给了她一下。龚尚林重新记起了他的怒火曾一度带给她的恐惧,还有那恐惧之下无与伦比的兴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无论他如何粗暴地殴击她,事后又如何忏悔,他再也不碰她了。龚尚林先开始怀疑是过度的酒色斫丧了柳承宗的健儿身手,令他沦为残兵弱将,然而在一次二人都只穿着贴身小衣的推推搡搡的争吵中,她发现他那个部位的反应依然迅捷有力。于是她故作媚态,他领略到了她的暗示,却装聋作哑,然后搬去了外书房。
既然孩子也生了,龚尚林再无顾忌,她才不是忍气吞声、以泪洗面的那种怨妇,她直接问到他脸上去。柳承宗目瞪口呆,“这是女人该说的话吗?”
“其他女人不说,我说!一样都是人,凭什么你们男人狗一样到处发情就天经地义,我们女人只要自己该得的一份,就是淫、就是贱、就是不要脸?”
“你也三十多的人了,能不能别老像个十几岁小姑娘一样,动不动就情啊爱啊?你好好看看孩子不行吗?”
“什么意思?你是嫌我老了?老了就不配人爱吗,老了就只能做老妈子看孩子吗?你又当你是什么玩意,月上嫦娥,年年十八吗?”
……
又是一轮不可开交的争吵,龚尚林不依不饶、连叫带骂,柳承宗终于厌烦透顶地抛出真相:“我得病了,所以我不能碰你,要不也会传给你。这下行了吗?”
“得病,得什么病?我看你好好——”龚尚林终于明白了过来,难怪丈夫最近总是小解频频,每一次解手都痛苦万状,那不就是花街柳巷里染来的“花柳病”吗?
她早知他在外头不干不净,也亲眼见过不止一次,但以往哪怕被当场“捉奸”,他也咬死了他只是不小心睡着在那个女人的被窝里,他和她只是一起聊聊天,一起喝喝酒,一起泡泡澡……他和她什么也没干,这是龚尚林第一次听他坦然承认。龚尚林感到了一股令人恶心的屈辱,它从她去世母亲的尸骨里爬向她,把她推向他,让她撕碎他。
“姓柳的,你他妈就不是人!就是个脏畜生!你还回家干什么呀?你去住你的鸡窝吧!”
他一把就推开她,“我不住鸡窝怎么办?还不是你整天跟我没完没了地闹,要不我大可以选几个干净处子搁在家里,也不会得这种脏病!你当我好开心、好舒服啊?我他妈还不是为了你?”
“你干什么是为了我啊,啊?你和婊子鬼混是为了我?你得脏病是为了我?你不碰我是为了我?我是不是还得给你叩头道谢啊?姓柳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求娶我的时候,自己向我发誓永不纳妾、永不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的!”
“所以我他妈没纳妾呀!我叫外头那些姑娘打了多少孩子你晓得吗?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你还想我怎么着?”
“我想你,不要跟我爹一样,拿一个又一个烂货来羞辱自己的妻子!我想你当一个堂堂正正的丈夫!我当初背弃家族、撕毁婚约跟了你——”
“别又来这一套……”他厌恶地摆摆手。
两个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沉默里的每一口气都被反复呼吸过了,充斥着陈腐的味道。
“龚尚林,”他用他那曾热烈滚烫,而今却炉烬灰冷的声音对她说,“别以为你当初嫁给安平就会有什么不同,所有的男人都一样。不对,应当这么讲,什么样的男人到了你手里,你都会把他变成我这个样。而我这个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还是那句话,我柳承宗对你,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回,他没有动用拳头,他直接扭身离开了她。
他走后,她才允许自己落泪。龚尚林品尝着自己冷冰冰的眼泪想,不,师兄才不会和你这个王八蛋一样。
孩子一周岁过后不久,龚尚林见到了安平。
安平已承袭了师父龚成的职位,成了河南南阳府新一任“神捕”,自然,也是新一任“老爪”。长达十多年,他与柳承宗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此次,他不得不上京拜码头。这些年,他干的依旧是老勾当,也就是在南阳府本地管束好贼子贼孙,而指派他们与外地的老爪联合盗窃分赃,不过由于市面不景气,随着大客商们的逐渐凋零,盗贼的生计也日益艰难。好容易有一位布商预备大举运货进京,假如错过了这一票,今年兴许就没什么像样的收益了,因此安平打算派人下手。不过这一带处于柳承宗的绺帮所辖的地界,且绺帮也不再是从前的绺帮,帮徒们不再盗窃、抢劫、滋事……恰恰相反,他们血腥镇压其他滋事的帮派,要求他们团结一致,为商户、劳力、平民排解纠纷,从而控制各行各业的运转,并从中收取费用。简而言之,柳承宗不再靠破坏来挣钱,他靠维持和平来发财。据说他自己已经很少沾染偷盗的买卖,而谁想在他的地盘上干这种买卖,必须先获得他的许可,否则还不到第二天,绺帮就会把你血淋淋的尸体变成一个无言的警告:这就是无视柳老爷子的下场。
安平依然是神捕,是地方盗窃集团的头目,柳承宗也依然是北京城的地头蛇,但他们再也不可能平起平坐了。
柳承宗对安平的招待甚为热情,他不单同意他行事,还问他需不需要人手和帮助,甚至破例表示无须他分享所得,这既像是一种补偿,又像是一种炫耀,安平无法不表示感激,但感激里全都是屈辱。
当天夜里,他回到自己的客房,辗转难眠。而后,他听到有人撬开了他的窗户。安平本以为这是个不走运的小毛贼,正想要拿他狠狠出口恶气,月亮的光芒却令他呆住了。他不停地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他眼前的确站着一个贼,是曾和他一起翻墙钻屋的那一个,是偷走了他的心,又把它随手扔掉的那一个。
为什么要这样做,龚尚林自己也说不好。反正自从她由柳承宗口中得知安平将进京的消息时,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其实也用不着什么“计划”,柳承宗在这一点上始终宽纵她,允许她婚后和婚前一样享有行动的自由,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而他们夫妻早就分房而眠了,他要么在妓院里过夜,要么就睡在外书房,所以她对下人随意发了一通火之后就气冲冲地独自出门,说自己要去某太太家里“通宵雀牌”。
可哪里有雀牌,能让两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女在月光下对望着掉泪,又在黑暗里脸红呢?
第二天一早,安平就离开了。之后那十天半个月,龚尚林都坐卧不宁,生怕柳承宗会发现,但她又隐隐地期盼他发现,这样,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跟他对吵,你可以,我凭什么不行?你和那些野女人胡天胡地的时候,考虑过我的心情吗?——但柳承宗什么也没问。一天天过去了,等那种混杂着犯罪的快感,与怅惘温柔的刺激也随之淡褪时,龚尚林却惊觉自己的月信迟到了。她气得要命,为什么男人杀人放火都不用受到惩罚,而女人只要犯下一丁点儿轻微的罪恶,就要被留下证据?她不是没想过偷偷堕胎,但一个比杀死腹中胎儿更为邪恶的念头却骤然升起,且挥之不去:这许多年以来,柳承宗的弟弟们都在不停地生儿子,柳承宗作为大族长,却只有柳梦斋一个独生子,要是她再给柳梦斋添一个“弟弟”呢?既然有权有势的男人们都可以公然命令妻子替自己养活其他女人生出来的野孩子,妻子为什么不可以让他们来替自己养野孩子呢?
说到底,她就是想报复他。
为了报复,她豁出去了。她理鬓熏香,着意装扮,夜深时钻进他书房、他的被窝里。“你不是一直吃药,那脏病也好了吗?宗哥,我想你,以前都是我不对,你别再生我气了嘛……”龚尚林向来是说一不二,拳头都只能令她失败,而不能够让她投降。依着她的个性,如果她想上床,而他不想,她会吵得他硬起来、揍得他硬起来,也绝不会求他硬起来,只可惜她揍不过他。所以她只好去学婊子们说话——她偷听过她们说话,听得太多了。她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包括她龚尚林的男人……
不过令人惊异的是,她主动放软了身段后,柳承宗似乎有所变化。他没再动过粗,而且时常早早地回家,像少年时那样哄着她、宠着她,仿佛她才值得他全神贯注,她才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他那些血战和谈判、酒局和官员——他们就像是回到了新婚时光。所以,当龚尚林不得不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时候,她心里头不无愧疚。然而再一次出乎她意料,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欢欣来,他冷冷地打量着她,又变回了专横而乖戾的模样。
是夜,他住在了相好的情妇那里,此后鲜少回家,回来也再不进后房。
龚尚林却不敢同他争闹,她惴惴不安地想,要是一个养得起全城孤儿的富有男人不高兴听到自己的太太大肚子,那只可能出于一个原因——他全都知道了,他知道她肚子里不是他的种。
七个月过后,老二就落生了。柳承宗照样为孩子大办满月酒,逗着两岁的柳梦斋去“抱弟弟”,但他自己却碰都不碰那婴儿,看也不看一眼。龚尚林那日喝了酒,又没管好自己的嘴,说错了一句话,柳承宗一巴掌就抡过来,直接抽掉了她一颗牙。至此龚尚林方知,原来连从前揍她时,他也是一直“让”着她的,现如今,连这一点点“让”的情分也彻底结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
龚尚林集结起残余的勇气,捧着满嘴的血沫对他嚷嚷:“我干了什么?你别‘丈八灯台——只照得见别人,看不见自个儿’!你没资格说我一个字!”
“我也没说过你一个字。你那夜里跑出去‘打雀牌’,我可向你问过罪吗?”
“你——你一直在派人监视我?”
“为你的安全着想而已。我知你一直过得不快乐,所以你要给自己找点儿乐子,我不拦你。之后你又来爬我的床,我还当你是对我起了愧疚之心,我还想,兴许咱们俩还有救。谁知,原来你百般张致,竟只为遮掩你偷人怀上的野种……”
他瞪着她,眼神像泥浆一样浑浊又黑暗。龚尚林在那里没看见愤怒,却看见了深深的受伤。就在这一霎,似乎所有的报复心都烟消云散。“不是!老二是你的种,只不过我之前多次滑胎,年纪又大了,所以胎没坐稳,七月产子而已!”她矢口否认,倒也不是完全出于恐惧。
他厌恶地皱起了鼻端,显出直划到嘴角的两道又深又长的法令纹来,这种表情一下子令他年长了十岁。“亏你还天天瞧不起外面的婊子,你骗起人来,连婊子都不如!”
接下来,他们围绕着老二的生身父亲究竟是谁又整整争吵了一刻钟,吵到后来,柳承宗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得血从她鼻孔里喷出来。
“我告诉你为什么这不可能是我儿子。叫你唾弃的那个‘病’,我已经治好了,但大夫说,我再也无法生育。我试过,从前我得不停地叫外头的姑娘们落胎,但近一年以来,她们却再没有一个能怀上身子。”
满脸的酸痛中,龚尚林先听到了静寂的苍白,而后忽然腾起了一阵尖利的笑声。那笑声来自她自己。她指着他,刚才那一刻对他的愧怍已荡然无存,她整个人都被高涨的疯狂填满了、吹足了。“你!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活该!柳承宗你他妈活该!报应,这就叫报应!”
“你说得对,报应,你就是我的报应。从第一天起,我就不该迷上你,不该任由你操纵我、践踏我——”
“我践踏你?你说拧了吧?你明知我自幼最恨、最怕的是什么,你和我承诺过,绝不会像我爹对我娘一样,绝不会对我有一点点不体贴——”
“你自己呢?你把我当奴隶一样使唤,把什么都看作是理所当然,要晴要雨,要星星要月亮,要我比所有人都强,又要我对你俯首帖耳,管我要钱要珠宝,还要我时时刻刻跟你赔笑,什么都管我要,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容我,你可体贴过我吗?你可体贴过我哪怕只一天、只一次吗?!”
“你这话说得真叫好笑!我不管你要,我还找谁要去?你们男人什么都有,一样都不留给我们女人,让我们做不了官、当不了贼,只能蹲在家给你们生孩子,你们拿走了我们的一切,找你们要怎么了?但凡我是个男人——”
“但凡你是个男人,”他一把揪住她头发,“就冲你给我的侮辱、你跟我说话的语气,龚尚林,你早死了一千次了。”
他把她扔在地下,眼神充满了鄙夷,仿佛她是一袋肮脏的垃圾。
他一直不给老二起大名,她问,那就是一通拳脚相加。再不用等她招惹他、刺痛他,只要他问话,她回答得慢一声,或语气不佳,他就打她。她买了两件新衣料,被他看见账单,扬手就打她。她闷闷不乐地发呆,他说她故意给他脸子瞧,然后打她。她为了让自己高兴起来,于是多喝了一点儿,当着孩子的面像个飞贼一样蹿上了屋顶,刚好叫他瞧见,他随手捞起一个石锁就砸向她,她的腿被砸断了……
一个月三十天,他大概有二十九天都当她死了一样不闻不问,某一天他注意到她还活着,就把她揍到半死,然后又扔在那儿不闻不问。
龚尚林终于体会到了做柳承宗的敌人是什么感觉,你根本不要妄想与之讲理、争执、分辩对错,对待战无不胜的“老爷子”,你要么就望风逃跑,要么直接跪下来舔他的鞋。她已经忘记了当初他曾如何让她的心活过来,她又曾如何令他露出迷醉的微笑;现今,只要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她就吓得发抖、恨得发抖。她再也不想要他的爱,她只想让他跟她一样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眼睛里被塞满幻灭和绝望。
柳承宗的脾气越变越坏,不光是对她,对帮门的管事,甚至是自己的弟弟们,也是动辄大吼大叫。背后的原因,龚尚林有心打听,也终于叫她零零碎碎拼凑而出。近些年,柳承宗将绺帮打理得风生水起,一方面归功于自身的手腕之强,另一方面则仰赖于朝廷中实权派在暗中的支持。柳家的靠山,就是当朝镇抚使白承如。白承如掌管镇抚司十几年,手里头拿捏着所有权贵官员见不得人的把柄,女儿白贵妃又在宫中牢牢把持着圣宠,因此父女俩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也使几乎所有人都对白家怀恨在心。前年,白承如在风头上不知收敛,竟因私人恩怨而将“谋反”的罪名栽到了辽东总兵詹自雄头上,使詹家遭遇灭门之祸,可詹自雄的遗孀却不是个好惹的对头,那是皇帝的姑母——大长公主。公主为雪夫家的冤恨,迅速从李朝择选了一位艳绝八道的佳丽献入皇宫,那女子一举夺走了白贵妃的恩宠,又从贵妃身上牵出其父的大小罪证。反攻倒算开始了,朝野上下空前团结,一致要推倒白家。白承如已然被推上了悬崖,一旦他掉下去,柳承宗和他的绺帮必定会陪葬。
龚尚林很清楚,无论是白承如还是柳承宗,都不是轻易言败之辈,他们将死死地扒住悬崖边缘,直到有人鼓足勇气上前来,第一个掰断他们的手指。
而她离他那么近……
想来讽刺,龚尚林恨“婊子”恨了大半生,到头来自己却成了丈夫口里的“婊子”,每回柳承宗揍她,都会这样叫她。她已经闹不清什么才是婊子了,是拿其他男人来打自己男人的脸——只因他先打了你的脸,还是掩藏好你对这个男人的所有厌恨,连另一边脸也贴上去?
总之,她将整张脸都细细描画了一遍,而后在庭院里列一张香案,跪在了黯淡的星空下。“皇天菩萨在上,柳门龚氏虔心祝告,今我夫大难当头,虽是他多行不义所致,但亦是妾身德薄行亏,未能够帮夫助运之过。求菩萨念我虔诚,将我夫所行一切罪孽归于妾身一己承当,赐妾身早早一死,保佑我夫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她把这一篇词翻来覆去念叨了三四天、上千遍,终于在“无意间”被他撞见。
他静静走来她身后,“林儿……”
好久了,这是他头一回没叫她“婊子”。
龚尚林假装大惊,一番拉拉扯扯后,她哭倒在他怀里。“宗哥,我好生后悔,年少时只知凭着一冲的性儿,一些也不懂得体谅别人,白白作践了你对我的情分……要是能回到十六岁,我绝不会再事事任意妄为,一定好好地尊敬你、心疼你,只可惜再没有从头来一遍的机会了!人家白头夫妻都是怎么修来的?咱这断头香又是怎么烧的?只好等来世了!我就怕到了来世,我欠你的,你也不肯管我要,理都不理我了……”
龚尚林哭起来很容易,稍微回忆一下他给她的巴掌、拳头,那些轻忽和凌辱,她就能哭得三天三夜也不停。令她惊奇的是,他的双眼竟倏尔发红,那一张阴郁严肃的脸庞之上,悬挂着如网的繁星。
“别怕,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宗哥,你不消瞒我,白大人已经岌岌可危,你肯定会被他连累的……”
“真的,还不到那一步。”
“是真的?”
是真的。白承如媚上向来有一套,眼看就要到皇帝的万寿,恰巧皇极殿的大柱上突然长出了一棵灵芝,白承如灵机一动,立刻派人往各省采买了整整九千九百九十九棵灵芝,以凑出万寿的整数来,号称是天人感应,老天爷特降祥瑞,以彰明君功绩。他通过把自己和祥瑞捆绑在一起,来逃避最大的霉运。
然而龚尚林立刻就抓住了其中的漏洞,“要是能如期运抵,讨到皇帝老儿的欢心,白大人就成了奉献祥瑞的使者,处置他是大不吉,自可以逃过一劫。但要是祥瑞在运送途中出了什么差错,白大人可也是万死难辞!他害过的人那么多,仇家遍及朝野,难保不会有谁使一招釜底抽薪,偷盗灵芝——”
“林儿,你真是‘贼性难改’。”
龚尚林打了个哆嗦。他这样评价她,接下来就该历数她“偷人”的罪行,逼迫她接受惩罚……但他丝毫没有要动手的迹象,他望着她笑起来。她对他的这种笑容业已很陌生了,笑容里没有冷酷,没有残忍,没有鄙薄,没有厌烦……而只有醇厚的温柔和不加掩饰的欣赏。
他说:“咱俩想到一起去了。所以,唯有一计可保平安。”
运送灵芝的漕船走京杭大运河进京,一路上由漕军押运,那可是披坚执锐的军队,绝非一般的流匪敢碰。何况货物假如在进京前出事,责任是归在操江御史头上。若要害白承如担责,必须等船只在张家湾过关时动手。为此,白承如和柳承宗决定使出“监守自盗”的手段,以避过耳目。
“你会直接接管货物,改走陆路押运,然后对外宣布灵芝被偷了?这一招真厉害。”龚尚林感到自己长出了无形的手指,指尖已触到了秘密的核心。
“你还是那么聪明。”柳承宗没发现她眼中异样的闪动,他欣然接受了赞美,也赞美了她,就好像他们一直是习惯推心置腹夜谈的老夫妻。“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白大人在江湖上的仇人一旦得知灵芝已经被盗,就不会再打灵芝的主意;第二,他朝堂上的那些仇人肯定会借机弹劾他,说白大人以祥瑞为名搜刮百姓、惑乱君心,白大人只要稍微操纵一下论战的方向,最后一定会有人攻击祥瑞本就是无稽之谈。到那时再平地抓饼,把灵芝献上去,就会令所有反对派都不得好死。”
龚尚林惊呆了,她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道:“问题是……在那之前,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是你出马劫船,总得有人背这个黑锅呀。”
“还有一帮人,会在京城左近行事。”
他说话的语调突然改变。龚尚林在短短一刻后就明白过来——柳承宗会把偷盗祥瑞的罪名推给安平,以便借机将其剿灭。她始终以为,她和安平偷情之事败露后,柳承宗之所以没去找安平算账,是因为当年他先抢了安平的未婚妻,所以安平睡他的妻子,十分公平。可她如今明白了,柳承宗只不过不希望“家丑外扬”而已,一旦他追杀安平,所有人都会探究原因,迟早他们会知道,柳承宗患上了不育之症,他的二儿子是安平的野种——堂堂的绺帮老爷子怎么可能忍受这种谣言?
所以他一直忍耐,但只要有一丁点儿机会,他就会施展他酝酿了许久的报复。
一股冰凉的敬佩之意从龚尚林的小腹里升起,她直盯入柳承宗的双眼——她许久不敢这样看他了。
“你已约了‘他’吗?”
“我约他一起干一票大的。上次他对那个布商下手,我没跟他抽水。所以我叫他,他必须得来,他欠我人情。”他又笑了笑,笑容复杂得难以形容。
龚尚林强自一笑,“宗哥,我做那件事,并不是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恨你……”
“我知道。”他抬起手,她猛地一哆嗦,逆来顺受地闭起了双眼。但她发觉,他只是把手很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头发里。他抚摸着她,轻声一叹,“林儿,你真不该生一个女儿身。似你这等慧黠、要强,若是个男人,我们也许能当一辈子的好兄弟。”
冷不丁儿地,龚尚林记起来年轻时,柳承宗打算处置一位帮徒。他二弟亲口替那人求情,“只是一件小错,忘了吧。”柳承宗万分平静地说:“我可以忘了,他不可能忘了,最后还是一样。”
他命人杀了那人,还有他全家。
男人们哪,他们那么精明狡诈,深知最轻微的冒犯也不会被同类原谅,但在面对女人时,他们却又显得那么自大、愚蠢!就好像女人们是畜生,你狠狠踢了她,再摸摸她的毛,她就会满眼含泪来舔主人的手——不,他们看女人简直还不如畜生,踢了狗,狗还躲两天呢,他们却一厢情愿地相信,一个被虐待了那么久的女人,还会在星星下,为虐待自己的凶徒祈求上苍。
如果她要祈求,龚尚林也只会求一件事——去死吧,柳承宗,然后我会在你的坟墓上跳舞!
柳承宗出发那一天,还特地来她房里,抱了她一抱,“林儿,不必等下辈子,我从张家湾回来,我们就重新开始。”
她在他怀中,却只感到揪心的畏缩和空洞。
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然后抱上老二往外走。有人从后扯了扯她裙角,龚尚林回过头,见是大儿子柳梦斋。龚尚林直在心里头咒骂奶妈,一定是那糊涂行子自个儿盹着了,让少爷一个人跑出来!只见柳梦斋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光着小脚丫,摇摇晃晃抱住她的腿,一面还把一只拇指在口内吮着,“娘,你上哪儿去?”
龚尚林骤然一阵心酸。大多数时候,她只嫌这孩子烦:要这个要那个、不要这个不要那个、哼哼唧唧、哭哭啼啼、跳上跳下、动来动去……但只要她一骂他,他就乖乖地仰脸望她,瞪大眼睛、皱起眉,拼命地理解她不可理喻的怒气,笨手笨脚地按照她要求的样子去做,做到了,他就大笑着张开手,管她要抱抱,不论她推开他多少次,下一次他还是黏上来,只不过更加地小心翼翼。而他卑微又渴望的眼神却往往唤起她的伤痛,继之是她的暴怒或冷漠……龚尚林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像样的母亲,她只忙着索要爱,爱永远也不够,再分不出一丁点儿给别人了,可她想要的那种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爱,自始至终,只有这个小小的男人给过她。
她蹲下来抱住他,柳梦斋似乎因鲜见母亲对自己如此之温柔而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他用尽全力搂住她,把脑袋在她脸上颈上擦来蹭去,像是要把口水、汗水全蹭给她,像是要和她分享属于自己的一切——她给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