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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父女、师徒三人便踏入这九陌红尘、目迷五色之中,迎接他们今日的命运——不过,各人走自己的道路。
午后,龚成带安平去拜会京城的老爪,龚尚林怎肯在客栈里闷坐?她寻隙逃开了老妈子的看管,只身跑去闹市闲逛。九城繁华名不虚传,令人乐而忘返,不知不觉间,龚尚林就逛到了“宝气轩”。这是一家老字号珠宝店,足有近百年的历史,面堂阔气,装潢考究,来来往往的男女皆华服靓装。龚尚林走进去,浑只觉四面八方流光溢彩,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她懵懵懂懂上到二楼,目光就被一面紫檀柜台上的丝绒托盘夺去,盘内搁着好几只金戒指,有镶宝石的,有镶翠玉的,有镶西洋钻的,样式个顶个的新巧华贵。龚尚林不由自主拈起一只金镶玉戒指来细看,耳边忽就炸起一声:“耐做啥?”
但听那语声娇嫩,又操着南方口音,龚尚林扬目睇去,见一张俏丽面孔,画着她从未见过的时样妆,梳着高如官帽、垂络累累的奇怪发髻,身上的衣衫大至膝头,打着金彩褶子。龚尚林一时间看愣了,那女郎见她呆呆的模样,不由露出又鄙薄又嫌弃的微笑,转脸对伙计也说了句叽里咕噜的苏州话。那伙计立马就将龚尚林捏在指间的戒指取走,一面摆手道:“这位小姐正在看货,小姑娘,你上别处玩。”
那女郎撇着嘴嘟囔道:“陆里的老赶……”
这一句话龚尚林却听得明明白白,登时间她就涨红了脸,从前在南阳府,她也是排得上号的富小姐,可到了天子脚下,方知自己不过是个受人白眼的土包子!若搁在其他人,兴许就羞惭而退,可龚尚林自幼霸道气盛惯了,直接回敬了一句:“烂婊子。”
女郎倒抽一口凉气,“你说谁?”
“谁赶着认,我就说谁。”龚尚林知道自个儿准没认错,似这种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她亲娘就是被一群婊子给活活气死的,她在家都不带给爹的那班姨娘们好脸色,还能在外头受野婊子的气?
女郎已被气得口歪眼斜,“你再说一遍!”
“还没挑好吗?”正值一触即发时,忽见一青年男子从楼梯口走上来,他身材颀长,面貌出众,望之如琼林玉树,足以令满堂的珍宝减色。女郎一见他,马上又冒出来一连串的鸟语,一面拿手指点着龚尚林。
龚尚林瞪住那男人,他也瞅了她一眼,便向那女郎笑道:“一个乡下野丫头,犯不着同她计较。消消气,来,我瞧瞧,这只好看,就这只吧。”
伙计从旁凑趣,高声报说:“大爷眼光真毒,这一只是顶级货,全价三百四十两。”
“知道了,挂账吧。回头你到我府上找陈管家。”男人微微一笑,就拿起一只纯净无瑕的羊脂白玉金戒指套上那女郎的纤纤玉指,女郎低声惊呼了起来,“这太贵重了。”又咯咯脆笑着,腻声撒娇。
男人和她并头欣赏那只戒指,还有她玉一般白皙可爱的手掌,然后他就以一种拥有者的姿态搂住她后腰,向外行去。
龚尚林说不好,最终把她的怒火推向顶点的,是那妓女临走前对她不屑的一瞥,还是那男子再也没瞥过她一下。反正她就是莫名其妙想起了娘,想起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曾带给娘的刺激和伤害,想起那些女人在爹的脸上激起的丑态。龚尚林完完全全被一种疯狂的、不可理喻的仇恨攫住了——他们管她叫什么?老赶?乡下野丫头?
呸,奸夫淫妇,让姑奶奶给你们开开狗眼吧!
他们经过她时,龚尚林尖叫了一声,接着就一把揪住那男人道:“你别走,你干什么摸我?”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龟孙子不要脸,偷偷摸人家!”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再像刚才那样一扫而过,而是细细地流连过一分一寸,如同在鉴定一块生玉的成色。随后他一面皱眉,一面笑起来,“你个小丫头,讹人哪?”
“屙屎屙尿我屙过,就没‘屙’过人!我一个黄花大闺女,你少和我胡搅蛮缠!”
“你这才是胡搅蛮缠,分明是你强拉住我——”
“你不犯浑哪个拉你?这满店的人,怎么我不拉别人就拉你?你是脸上贴金,还是下头镶玉啊?”
龚尚林自幼在男人窝——而且是坏男人的窝里头打滚,养成了刁狠泼悍的作风,饶对方还是个派头十足的公子哥儿,也被唬得不轻。
“亏你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张嘴都是些什么?怎么说话的?”
“哪个有空和你说话?欸欸,大家伙评评理啊!”龚尚林见围观之人渐渐多起来,更是放亮了嗓子喊道,“这人!他嫖院子嫖惯了,把谁都当臭窑姐!我一个良家姑娘,凭什么叫他白摸了去?”
“误会,都是误会!大爷不可能轻薄您!”“这位小姑娘,你干什么来的?要存心闹事儿,咱可得请您走路了!”“臭丫头,你别太岁爷头上动土啊……”事发突然,伙计们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前来劝架。
龚尚林是习武之人,颇有身手,三下两把就甩脱他们,继续不依不饶地闹说:“你们帮钱不帮理,合伙欺负我一个外乡姑娘!这人刚才就是摸我了,他的手就从这儿——”
她的手掌打自己的腰间流过,又骤地停住,拉足架势大哭起来,“我的荷包呢?我荷包里还装着两块银子呢!我荷包叫人给拿走了,就是你!你拿了我的荷包!”
她不由分说冲上去,拽住那男子衣袖,在里头一翻一搅,当真掏出一只绣着燕子穿林的小小荷包,一看就知是小女儿闺中物。原来偷窃的功夫不仅在“取”,还在“放”,合格的偷儿都能够随时随地把需要嫁祸或转移的财物放于他人身上,龚尚林使出的这一招,就叫“装榫头”。
她晃一晃那被自己装入,又被自己搜出的“赃物”,对准那男子冷笑一声道:“瞧你人模狗样的,原来不单单是个淫棍,还是个贼!”
之前无论她如何撒泼浑闹,男人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优雅风范,这时听见这个“贼”字,脸孔却突然收紧,眯起双眼,眼中射出危险的光芒。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走上前甩了她一耳光。
龚尚林等的就是这一下,她顺势跳起脚来,猛向前撞去,“好兔蛋,有能耐就把你姑奶奶打死,要不就该你咽气的日子到了,且看我挠花你这张狗脸子,掏出你这副猪下水……”
龚尚林一壁揪打,一壁骂不绝口,大家全上来拉架,一片混乱中,龚尚林顺势就和那男人相好的妓女推搡了几下,然后半推半就被人劝住,哭哭啼啼,“北京城没一个好人,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我上衙门告你们去!你们等着!”
她掩面冲下楼梯,在一张涕泪乱滚的小脸上,露出隐秘又老练的微笑。
接下来大半天,龚尚林的心情好极了,她把手掌举在阳光下瞧了又瞧、笑了又笑。最让她开心的,并不是偷到了一只价值三百四十两的金镶玉戒指,而是想到当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臭婊子,还有那个目中无人的臭男人发现它不见的时候。
她游荡到天黑透,方才意犹未尽而返。父亲和师兄都在客房里等她,父亲黑着脸,师兄安平也一脸不安,“师妹,你闯祸了。”
父亲重重在桌面上一拍,叹了一口气:“闺女,你倒虾笼吧!”
窃贼若偷了不该偷的人,便须在贼头的主持下退还赃物,即所谓“倒虾笼”。
“凭什么?”龚尚林先是愤声相驳,而后才想到,自己还没说,爹爹和师哥是怎么知道的?
几个月之后,覆上盖头的那一夜,龚尚林把今天看作是天意甜蜜又周密的安排。好几年之后,她认定这一切全都是命运针对她的阴谋。
她与之发生冲突的那个男人,不是别人,就是她父亲千里来拜见的京城老爪的长子。京中的盗贼也有团伙,最大的一伙称“绺帮”,龚成此次就是欲说服绺帮一同作案。两位老爪相谈甚欢,晚饭时,绺帮的头目叫自己的大儿子来陪宴。酒过三巡,那位少爷笑着讲起了下午的一桩奇遇,“我是玩鹰的叫鹰给啄了眼,居然让一个小母贼给耍了。”龚成和安平刚开始还当听笑话一样,慢慢地,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彼此对望了一眼:
是咱们那位姑奶奶吗?
还他妈能是谁!
尴尬归尴尬,事情总要有个了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翌日,龚成和安平就带着龚尚林登门赔礼。龚尚林气呼呼鼓着小嘴,坐在边上一声不吭。倒是绺帮的少爷一个劲儿地说对不住,“龚小姐,我这才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这戒指您别退,权当为我昨日的无礼赔罪。因这点子小误会,小姐也未能在宝气轩逛得尽兴。这样吧,反正龚老伯他们有正事要忙,不如由在下陪伴小姐再去转转,顺便游览一下京华风貌,也不算白来了一趟。”
龚尚林这位贼公主挑起她骄纵刁滑的眼睛,重新认识这个叫柳承宗的贼王子。她觉得,不在烂货婊子身边的时候,这家伙看起来顺眼多了。
龚成他们要去城外勘探地形,制订偷盗计划与撤退路线,来去总要三五日。这三五日之内,柳承宗便与龚尚林并肩出游,足迹殆遍京中的繁华场所。
他带她买这个买那个,首饰、衣料、香囊、珠履、手绢、风兜……她被打扮得自己都认不出自己。龚尚林对镜顾影,真觉镜中那女子是画上的仕女,他却依然蹙眉喃喃:“还缺点儿什么……”忽地又两手一拍,“有了!”
他将她带到了一座桥边的花坊,她第一次得知,原来那些让人叫不上名字的夺目鲜花,价钱居然比珠宝还要贵,而且戴一次就得扔!这样不划算的玩意儿,他却一口气就订了几十枝,“每日一朵,为你添妆。”
龚尚林早就习惯了男人们,还有男孩子们的讨好,但他们的讨好常常是免费的——她看上什么,师兄师弟们就为她把什么偷到手。她相信,凭柳承宗的家学,他肯定也做得到借花献佛。但他却偏像个正经人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打赏了花匠一串钱。
他把一朵春花簪在她鬓边。龚尚林突然感到,有一个为自己付钱的男人,远比拥有一堆为自己偷窃的男人更加刺激。
但她故意拧起了眉毛,装出不悦的样子来,“你订这么多干什么?我过两天就走了。”
“走了,就不能再来?”
“来干吗?”
“看我呀。”
“你有什么好看?八寸长的眉毛——”
他摸摸自己浓长又整齐的眉,不解道:“八寸长的眉毛?”
她坏兮兮地笑一笑:“挡在眼前讨厌。”
他的脸一沉,龚尚林觉得他的眼神在瞬时间就变了,变回了那个一言不发就抽了她一耳光的男人。嗯,柳承宗憎恨被人叫作“贼”,也讨厌女人嘲弄他的魅力——龚尚林暗暗记在心头,随即就转动明眸,露齿粲然,“嘁,你这人可真不识玩!行行行,本小姐说错话了,给你磕头赔罪!”
她翘起两只大拇指,冲着他连连弯曲指节,磕起“头”来。
他阴沉的脸面又转晴,嗤一声笑了。
龚尚林倒又收起了笑脸道:“哼,这一阵晴、一阵雨的大少爷脾气,真不是我们小地方姑娘哄得住。”
柳承宗带笑扳过她两肩,凝住她变幻多端、流丽生动的双眼,“我这么捧你,真像捧个刺猬。丢了吧,是团肉,不丢吧,净扎手。”
“扎你还捧着?”
“扎死也捧着。”
他想要揽她入怀,她却一把推开他,“尊重点儿啊,我可不是你那些个臭窑姐,花个三文三,就要搂六面!你真想捧我,得在心里捧我。”
他无奈笑着,在自己的胸口拍一拍,“我这里,一尺见方的空地,九寸九都供着你。”
“没别人?”
“再没别人了。”
“说真的?”
“再真也没有。”
“是你自个儿说的。那你就把那臭窑姐给我打发掉。”
他愣了愣,“打发掉?”
“你不是想我来吗?我来,她就不能在。反正这北京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龚尚林多变的容颜又仿如白蜡一样凝固了起来。这已经不是一个贼想要把什么从别人那儿偷走时的神情,这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准备要谋财害命。
柳承宗苦笑了起来,“何必呢?我不做她生意就是了。她也不容易,挺可怜的。”
龚尚林冷哼一声,将鬓边那朵价值不菲的鲜花一把揪掉,抛下地踩了一脚,扭身就走。
柳承宗拉住她,“林儿,她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龚尚林甩开手臂道:“张口可怜,闭口可怜,怜来怜去,迟早又‘连’到一起!废话少说,你要么可怜她,要么就尊重我!”
接下来,他追了她整整一条街,她始终不言不语。
“成!”柳承宗在她背后叫了她一声,“我依你还不成吗?”
她转过身,见他像斗败的雄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吩咐下人道:“给赵师爷下张帖子,就说晚上我请他喝酒。”
继之他走来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是秦淮河来的,我让刑名师爷安她一个‘流娼’的罪名,发张牌票,递解回籍。这,你总满意了吧?”
龚尚林徐徐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不是一个尚处在天真岁月里的女孩对男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一个反复被现实殴击的老女人对胜利的顽固残念。从小,龚尚林就看够了母亲的失败,听够了母亲对失败的滔滔不绝的抱怨,她必须赢,她必须要找一个既让她有仗可打,又让她赢的另一半。
她望着柳承宗,他的复杂和强悍、他的退让和投降,她望见了十六年来曾错失的一切。
龚尚林要退婚。
她的未婚夫安平一听就傻了,整张脸“唰”一下失去了血色。
龚尚林知道这个师兄是真爱她、真疼她,在一干师弟面前他早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哥了,但从小到大,他却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太阳是方的,他的太阳就是方的,不管她怎么捉弄他、欺负他,他都只会望着她呵呵憨笑。龚尚林也一度以为自己同样爱着安平,愿意和他躺进同一条被窝、葬入同一个墓穴。
直到柳承宗一脚踢翻她想象中的坟墓,龚尚林才发觉,她的心竟一直躺在坟墓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是这样跳的——心还可以这样跳!
“算我对不过你。不过人活一世,我总得先对得过我自个儿。我要嫁给柳承宗。”
安平仍是没说什么——因为他一开口就要哭,倒是向来对龚尚林溺爱不已的父亲龚成气得大骂了起来,“死丫头,你还说?你说这种没廉耻的话,不怕小鬼拔你舌头?”
“那就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吧,在阳间,有话我就憋不住。”
父女俩大吵了一场,吵得天昏地暗。吵到后来,龚成生平第一次对龚尚林动了手,他啐在女儿脸上,把她的口鼻揍出血来,最后他将她五花大绑,丢在安平脚下,“水性杨花的玩意,剁碎喂狗,狗都摇头!你是她丈夫,随你处置吧!”
龚成跺跺脚,冲了出去。
龚尚林明白这一次父亲是动真格的——她可以被允许跟随男人们一起爬墙头,但绝对不被允许像男人们一样朝三暮四——哪怕师兄真杀了她喂狗,父亲也不会追究。
但她一点儿也不怕。安平的双拳已紧攥如大锤,她还是不怕他。
“师妹,你、你当真……我求你,你再想想……师父说了,将来由我承他的缺当捕快,我将来也是吃皇粮的人,那柳家再横,不过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
听安平这样来挽回她,龚尚林对他唯一一丝未了的余情也被掐断了。假如做得到,她真想让安平也偎在柳承宗肩头听听看,听那个男人是怎么说话的:“当捕快?哈哈哈,我绝不会跟你爹一样当什么捕快。干吗像狗一样听当官的话、吃他们赏的饭?总有一天,我要让那班官差都从我手里头讨饭吃。”
若干年后,已是柳夫人的龚尚林看见过丈夫那一本“账”字头的簿子,那本簿子越来越厚,上头的名字越来越多,他做到了,小半个京城的官吏都在接受他的贿赂,靠着他养活。
即便在当时,龚尚林也能感受到柳承宗是个多么不一样的人,就在其他人都为了有本事逃避掉付账而沾沾自喜时,柳承宗却坚持为他看上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哪怕那代价高得离谱;其他人还在拼命钻规则的空子时,柳承宗已经制定好了属于自己的规则。尽管他和她身边那些人一样都是专业的坏人,但和他比起来,安平乏味得就像——尽管她可怜他,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就冒出了对他的轻蔑之词——“老赶”“乡下野小子”。
由她被老爹揍得高高肿起的眼皮后,龚尚林不耐烦地瞪住了安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你的神捕好了,我当我的贼婆子。你要么宰了我,要么就放我跟他。”
安平扬手要打她,最后却抽在了自己那一张涕泗滂沱的脸膛上。
两天后,安平亲自把龚尚林交给了柳承宗,“我师父说什么都不认我师妹了,说和她断绝关系,此后你就是她仅有的依靠了,好好照顾她。”
柳承宗热情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老辈嘛,难免固执些,不过你小兄弟是很明达的,多看一步,往后咱们还有互相照应的日子。”
龚成说到做到,再也没理会过这个女儿,“权当她死了!”柳家向他下婚帖,他却只托人捎来这样一句话。龚尚林也承继了父亲的倔脾气,拒不肯低头,“我死就死了!等他死的时候,就让那四个小野种给他摔老盆吧!”
都那么多年了,她依旧管小妾们给她父亲生的弟弟叫“野种”。婚后的龚尚林常常想,其实那时候,柳承宗就该看出她在这一点上有多执拗,可惜他们都太年轻,太确信他们间那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爱”。
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最初为什么爱上她,在一个由柔情似水的南方佳丽们堆出的包围圈中,突然落下来一团野火,谁能够不被吸引?谁又能不被燃烧?
他热切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林儿,我简直喘不上来气,心都要被你给烧化了……”
后来呢,他失控地冲她大吼:“在你旁边,我他妈根本喘不过来气!”
后来的后来,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说过我就是你的火,你说你的心只能被我给点燃,你还记得吗?”
他厌恶又冷漠地转开头去,“早烧完了,灰都冷了。”
中间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龚尚林试着去回想。开始那一段是极好的,每一天都被热吻塞满,她向他贪婪地索取偏爱、关注、宠溺、纵容……随心所欲、蛮不讲理,妄想把过去的失望全在他的“爱”里补回来,而他什么都满足她,哪怕常常违背他自己的心意。他甚至不顾老父和家族的反对,捍卫她如旧时一般随意出门游玩的权力,“林儿的性子受不得憋闷,只要她开心就好。”一年后,龚尚林怀孕了,从那时起,就有了一些小小的龃龉。他出门应酬,深夜不归,她挺着大肚子冲进红妓女的客厅,当着宾客们把桌子掀翻,她“规定”他午夜子时前必须要到家,她把他身边的每一个能说会笑的丫鬟都替换成五十岁的老妈子,她亲自跟踪他,半夜里不睡觉等着他,喋喋不休地逼问你刚才去见谁,男人还是女人?不,我不信!柳承宗你骗我,你衣领上是什么味儿?是哪个烂婊子的骚味儿?她推他、挠他、踢他、拿巴掌扇他脸,仿佛要把真相从他身体里扇出来才罢休——她最害怕的真相,她最渴望的真相。
她曾是所有女人里唯一能令他乖乖低头的那一个,但她太过滥用这种特权,现在,它失效了。
柳承宗彻底地翻脸爆发。龚尚林的世界骤然变得空白一片,再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变成了血红色,尝起来又甜又腥。当他恢复正常,含泪恳求她原谅时,龚尚林毫无怨恨地原谅了他。她心里头清楚,如果她也做得到,她会对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揍到他哭得像个小孩,匍匐在她脚下。
这是一场战争;她并不无辜,她只是输了。
接下来八年间,她被揍流产了四次。龚尚林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出悲剧里的合谋者,像是从另一边抡过来的拳头。她总是率先挑衅,把他逼到死角,直到他的愤怒像扯烂一切的风暴那样降临,然而真叫人惊异,愤怒总是在最后时分化身为沸腾的欲望。
柳承宗,这个打她打得要死的男人,这个干她干得要死的男人。
龚尚林第五次怀孕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他起毒誓不再对她动手,“林儿,你也收收你那脾气,别总惹我。”
这时他刚刚过三十岁,但已经是“老爷子”了,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巨灵神一般的风范,他平衡一切关系、安排所有方向,他夸大自己的无所不能,不计一切消除错误……他成熟了,他希望她也能够成熟一点。
龚尚林只好妥协,并不是向丈夫,而是向所有妻子的桎梏妥协——丈夫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处下崽,妻子们却得怀胎十月;她不能再冒任何风险了,失去这一个孩子,或许她就再也无法生育,到那时,柳承宗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和其他女人生养他们的杂种!龚尚林只好退居后房,安心“养胎”,听凭柳承宗以“谈生意”为幌子,酣歌恒舞,酒食征逐。她不仅压抑自己绝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甚至还开始学习柔婉温顺那一套,在他长衫下摆绣满了兰花和文竹——“拦足”,妄图用如此愚蠢卑微的方式拦住他在其他女人的身体里闯荡。柳承宗也做出极力配合的态度,他尽量不在外面过夜,回家前总是换衣裳,有时候还会洗个澡,避免在任何细节上刺激到孕妻,他用谎言和欺瞒证明了在两人多年的拉锯、消耗、磨损之后,他对她依然残存的爱意。
他们的长子柳梦斋出世了。
龚尚林曾听人说过,有了孩子后,一切都会变好。然而她却没看到一丁点儿变好的迹象,恰恰相反,她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糟。她两颊的皮肤在一夜间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眼神灰暗又呆滞,嘴唇失去了血色,头发毫无光泽,生产的痕迹在肚皮上东一道西一道。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也厌烦了曾喜欢的一切。她依然能随意出门游逛,享受伙计、店伴、脚夫、舟子……对一掷千金的富豪太太投来的艳羡目光,但她要那些人的艳羡有个屁用!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在蜡包里被捆得直挺挺的婴儿,龚尚林看着他,丝毫没感觉到大家所说的“幸福”,只觉无比的恐惧——那个东西不是昏睡不醒,就是痛苦地号啕,食物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爱、他要抚摸、他要关注,他要你的全心全意、每时每刻,他要把你生吞活剥,简直就是一颗活生生的心。
可她的心已经被踩瘪了,她所有少女时代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碎成了齑粉。
她跟着婴儿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奶娘在耳边的絮絮叨叨令她发疯。她受够了在一潭死水里漂浮,她决定再度宣战。至少在战争里,她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柳承宗有好几把西洋的小火铳,她在庭院里拿喝空的酒坛当靶子打。喝到了刚刚好的时候,她就拎着火铳冲进了一家浴堂里——那也是她丈夫名下的产业,而她的丈夫就在温泉池水中和另一个女人大战兰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