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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赫捧出一张信纸,尉迟度不动声色地读完后,就抬起眼来审视着他,“这封信,当真是伪造?”
常赫犹豫了一下道:“据卑职看,的确是假的。”
“信里所说的内容呢?”
“也是假的。”
“倘或是真的,马世鸣是否有可能参与其中?”
常赫字斟句酌道:“卑职认为,马大人不可能与安国公一党有牵连。”——只要你见过他审讯他的样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马大人不过是怕九千岁问责他失职不查之罪,方才将信件扣下。假若后来未曾查出此事为留门所主使,马大人也定会将此信上交九千岁,请旨拿问徐阁老。”
时间仿佛停止下来。悬空的等待后,是尉迟度的声音令它重新恢复了流动。
“没区别。纵使马世鸣并未加入叛党,他的迟钝也会让他在无意间成为叛党的同伙。这样迟钝,会危及所有人。”他咳嗽了一声,跟着就立起身,“你,好好干吧。”
尉迟度走后,常赫浑身发软地扶桌而坐,回想着这一场简短却又意义深长的会面。他自问没说什么不聪明的话,也没说什么太聪明的话,涉及自己的顶头上司,他也保持了克制,哪怕他向来不欣赏马世鸣。在常赫看来,马世鸣缺乏技巧,毫无必要的残忍却又过盛。无疑,千岁爷也不再看好这个人,那句露骨的批评已表明了风向,念及此处,常赫的血管里涌起了一股野心蓬勃的喜悦。
不过他的表现并非无可挑剔。令常赫感到懊恼的是,他明明可以实话实说,说自己并不确定那封信里所揭露的惊天秘闻是否属实——徐阁老与安国公勾结,听起来的确耸人听闻!但多年的密探生涯教会他,肮脏的政治游戏里没有不可能。常赫自己清楚,他之所以急于否认这一丑闻,其实是怕九千岁一旦信以为真,就会着手调查祝家二小姐祝书影被送入皇宫之事,而他,不愿看到祝书影遭受任何的无妄之灾。
他记起诏狱里关押安国公的那座院落,简直像坟墓一般,而那少女,犹如开在冷坟上的夺目野花。
残年风雪忽忽掠过,大地一片皑皑。
地下的幽暗中,一条条密道交织铺展。假若某一个闯入此间的陌生人不慎选错了岔口,等待着他的便将是布满毒刺的陷阱。然而尉迟度的脚步却毫无迟疑、迅若流星,他熟悉网络中的每一道拐弯、每一条隐蔽的小径,早已用不着仔细辨认那些专为他而设的指路暗记。
多年前,他刚入住后井胡同不久,便派自己的一名心腹太监接管了胡同里的大茶楼,又借翻修茶楼之际,偷偷开掘了秘密的地下通道。通道的入口在他书房内,出口则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就设在福海轩,他偶尔会来此接见一些他不方便直接接触的敏感人物,譬如说,常赫。他遣他于暗中监管马世鸣,果然是个正确的决定。尉迟度之前已从其他渠道获知马世鸣扣留了一封信,但信中的具体内容他却无从得知,而常赫交上来的信件副本则充分证明了这个年轻人的实力,尤其是他的忠心。
这样一个人值得被委以更大的责任,尉迟度刚才也把自己的这层意思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准备抛弃马世鸣了。去年,他震怒于镇抚司对詹盛言转移财产一事不查,曾大举清洗机构,彼时还是马世鸣查知,许多关键位置上的细作均已被安国公收买,“他查出了他们每个人的俸银,各许以五倍之数。”尉迟度要马世鸣去收拾那些叛徒,顺便就将门户交由他打理,但这一年的时间已充分暴露出马世鸣能力上的缺陷,残忍有余而机敏不足。此人肯定要被处理,还有包括徐正清、唐席在内的一干人等也得接受详尽调查,特别是那个尹半仙。
骤然,一股反胃的酸水直涌而起,尉迟度攥紧了拳头,他回忆起通灵的场面,那些在亡母归魂之前的热泪与忏悔、那些释放隐痛的快感,眼下都令他无比悔恨。不过,尉迟度深觉不解的是,早在他上位之初,他就找借口把定兴老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当年处理官司的有关人员统统杀掉了……由于他偷吃鸡蛋而导致母亲自杀的悲剧早就被掩埋,究竟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查,这件事也要查!
不过,所有的调查必须以其他名目来进行。总之,这封信绝对不可以公开曝光,否则其中的秘密将会如重磅炸弹,把他尉迟度神佛般的面目炸得个粉碎。
川贵战役的胜利、土地爷献宝藏、亡母显魂……不过全都是詹盛言那个失败者在绝境中策划的反击。尉迟度打心底里不愿相信这一切,但他的政治经验告诉他,顺情顺理的往往是谎言,真相总是荒谬又丑陋。故此,假如留门为了自救而不得不捏造谎言,尉迟度认为,他们应该能捏造出比这更像样的。
太多的思绪缠绕在一起,令尉迟度不堪重负。不知是不是由于外面在下雪,今天的地道显得格外阴郁、格外寒冷,尖利的浓黑仿佛直接攥住他怦怦直跳的心脏,愤怒被挤走,剩下的是一片荒芜的破碎。尉迟度太熟悉这些碎片了,从小,它们就扎在他的身体里刺痛它,提醒他生活有多下贱,总逼他感到羞愧难当、自觉低人一等。权柄与荣华曾是他的止痛剂,但他不断地需要更大剂量,而且这一年以来,止痛剂失效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当他把所有人都踏在脚底时,也就再没有人能供他依靠,不管是什么,他都必须独自承受、独自面对。他明明来到了顶峰,却像是掉入了无穷无尽的地道中,到处都是错误的提示,到处都是阴影的诱惑,到处是没完没了的互害、没完没了的背叛,到处是深不见底,到处是穷途末路。
中了魔怔般地,他见到一张华艳的脸孔在不远处闪过,是她。他一点儿没觉得害怕。说来可笑,他懂得权力、懂得金钱,甚至懂得性,但他从不懂什么是“幸福”。他最接近幸福的时刻,大概就是他每每握着她乳房、嗅着她头发入睡的时刻。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是地道里一束神秘的光线。
这束光,已经被他和他的老敌手合力踩灭了。
尉迟度停下脚步,身前的、身后的一束束火把都跟着停下来——他吩咐亲兵们离他远一点。他深吸了一口黑暗冰冷的、地底的空气,他会找回他不可战胜的力量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前方,就是暗道的尽头。
夜色合拢,雪光浮动。落了一天的雪粒已逐渐成团结球,漫天如白玉纷飞、琼花狂翔。
“落轿!”
但听一声吆喝,一顶八抬大轿就被稳稳落在了一座大宅的轿厅中。这座宅邸位于宣武门内的石虎胡同,门墙颇具气派,但庄重阔大,绝非奢靡一流,此处便是当朝首辅唐益轩的大学士府。
由轿中步出的正是唐益轩本人,他一下轿就问道:“大爷散班了没有?”
唐文起早就在暖厅中恭候父亲,一得到通报,立刻亲自出廊相迎,吩咐仆役们注油添火、更衣捧茶。一会儿工夫,唐益轩就被儿子服侍得舒舒齐齐,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他在躺椅上笑叹一声道:“怎样,当初你拼命拉拢我和留门,我不同意,如今看来,避过一场大祸不是?”
唐文起赔笑道:“父亲远虑,非儿子所及。儿子那时见徐钻天竟打破了父亲的独相之局,入阁夺权,因此心急上火,急欲借柳家铲除他。却不料冥冥有定,最后铲除徐钻天,竟还是靠柳家。”
唐益轩深知在自己的这些孩子里,老大唐文起是最擅讨人喜欢的一个,他从小就精通如何取悦身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直到现在,人到中年的他依旧保留着一双儿童般专注的眼睛;但他可不是个儿童,他从不会任人摆布,他拿一脸的无害和无辜去摆布人。
唐益轩欣赏这孩子的小把戏,他如他所愿,反问了一句:“铲除徐钻天?”他语气里的溺爱比好奇要多得多。
唐文起前倾了身体,两眼中有无法掩饰的欣喜,“昨儿就想和父亲禀告此事来着,始终没觅着合适的机会,这阵正好,您且听儿子细说。”
华美织毯、名贵家具的围绕当中,唐文起向唐益轩说起那封信,还有那个女孩。
唐益轩逐渐感受到了一股在胸口翻腾的兴奋,“那倌人已答应做证?”
“是。到时候,儿子会亲口教授她证词的每个字。”
“那么,无论此事真假,徐钻天都完了……”
不用多说,任何胆敢同安国公搅和在一起的高官——哪怕只是在流言蜚语中,必将点燃九千岁最深的疑心,从中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唐益轩自己已六十六岁了,颇令他引以为傲的一部美须最近终于出现了零零星星的灰白,而从五六年前开始,就有许多人认为他已经显示出体力不支的老去迹象,一个个都想要瞅准机会把他踢下宝座。他们管他叫“纸糊阁老”,每个月上一堆奏表弹劾他,再给他起一个侮辱人的外号“唐棉花”,讥讽他“不怕弹”……那些幼稚的对手啊!他们居然以为只要贬损他的能力、罗列他的罪行、令他成为众“怨”所归就能够打败他!难道他们看不出,所有的怨气,他都是在替九千岁承担吗?对一位领袖显示忠心的最佳方式,绝不是以得力助手的面貌出现,与之一同分享风头和赞美,而是要像领袖脚边一条惹人厌恶的老狗,一旦他弄脏鞋,你就让他把鞋底的烂泥都在你身上刮干净——这种事,那些人怎么做得来?他们读熟了几本破书就自以为与众不同,在言辞上处处践踏他人,以祈求自己被高看一眼,他们当爬上巅峰是位列仙班?是接受膜拜?是施展宏图?是拯救天下?糊涂蛋们!巅峰,是最野性的眼睛们的对峙,是灯火通明的斗兽场。而唐益轩在这辉煌的兽群里战无不胜的唯一秘诀就是,他从不挑起撕咬,除非接到了主人的暗示。
一想到徐钻天未来的下场,唐益轩训练有素的刻板脸庞默默舒展开来,而后他突然把沉思的目光转投向儿子,眼底弥漫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意,“你终究是不肯放过柳家那小贼。”
唐文起再一次感到了对父亲的洞察力的由衷敬佩。从小他就着迷于父亲身上那一种遗世独立的清醒风范,随年纪的渐长,他也更加懂得品鉴父亲低调做派之后的强大力量:永远不显露优势、永远不暴露弱点。可惜的是,他的秉性和父亲截然不同,他更随和、更轻浮、更受到激情的感召。好在他不仅仅是父亲的儿子们之一,他也是他虔诚的门徒,他终于学会了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特点,笑里藏刀、暗箭伤人。他们父子俩合作默契,一同在腥风血雨中护卫住了属于唐家的位置。如果说他这名长子令父亲有任何不满,那就是他屡屡引人瞩目的私生活。每当他又闹出什么不可收场的风流韵事,父亲都会大骂他一通。第一次是在他刚刚成亲后不久,他却搞大了陪房丫头的肚子,父亲像训小孩一样叫他跪在地下受责,唐文起当真被吓坏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敢在父亲跟前直起腰说话。后来次数多了,唐文起才慢慢反应过来,其实父亲心里根本不拿这些当回事——毕竟老头子自个儿房里也有一堆暖床丫头,种种姿态不过是做给他那位娘家背景强硬的媳妇看的。直到唐奶奶带人殴打龙雨棠那一次,父亲才有些动了真气,叫他收敛些。再等唐奶奶大闹白万漪的喜堂时,父亲一边照本宣科地骂他不知检点,一边却在骂姓柳那小子不知好歹——骂后者的语气要森冷得多。
那时候唐文起就知道,父亲记恨上了柳梦斋。
一条权力走狗的狗崽子、一个下贱已极的小毛贼,怎敢夺取被首辅之子看中的情妇的初夜?这根本和女人的贞操无关,这关乎于雄性的胜负。而胜负,就是权力。权力,就是一切。
没有同权力打过交道的人才会认为,审判代表着真和假、对和错、正义和邪恶——或许在偷了一头牛、杀了一个人的小案子里是这样吧。一旦涉及需要三法司全体出动的巨案时,审判不过就是弄权高手们的过招,结果无非是交易达成,或者交易破裂。迄今为止,留门案异常顺利的进展只说明了一个事实:柳家通过政敌徐钻天的勾兑,与九千岁达成了“交易”,拿承认罪行来换取免遭刑讯,甚至是免死。那么,只要柳家变卦翻供,反过头来咬死徐钻天,徐钻天肯定会施展报复,取消谈妥的一切优待条件;而九千岁也绝对无法容忍自己的疮疤当众被揭,就为了在公众前证明他的宠臣不是逆党、他的命师不是神棍,也得严办柳家以正视听。
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小婊子,怎能有看得透这一层的政治眼光?但唐益轩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儿子之所以回头找这个塌台的小婊子,就是为了羞辱斗败的柳梦斋,而且他还找到了比单纯地得到他的女人更为凌厉的报复方式,他将让柳梦斋的女人亲手置他于死地!
不愧是他的儿子,干得漂亮!毕竟男人唯一的美德,就是睚眦必报。
父子俩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的笑声里流动着阴谋和嘲弄的味道。
唐文起亲手为父亲点了一袋烟,带着孩子的好奇和学徒的敬意道:“父亲,儿子始终不解,父亲当时为何严拒柳家?莫不成早已听见了什么风声?”
唐益轩吐出了一口浊痰,慢悠悠地说:“花花财神,就是他们柳家最大的‘风声’。”
“这……父亲是指他太高调、太出名?”
“出名,只有对一文不名的人才是好事。对家底雄厚的人来说,高调,就是和全世界找麻烦。那么多麻烦里,总有一条最后会害死他的,所以你也要更加谨言慎行,规束自个儿。”
唐文起面带愧色道:“儿子懂得,如今往槐花胡同里跑得勤,不过是为了案子,家里那只母老虎也分得清轻重。等过了这一段,儿子会洁身自好的。”
唐益轩笑了笑,这样的保证他听过上百次了,他们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老搭档,一方假装悔改,一方假装相信。他很清楚儿子对那个白万漪的感情,如果一条老狐狸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狐狸精给骗了,定会对她又爱又恨,既馋她的大腿,又想挑断她腿筋——唐益轩甚至有些羡慕起儿子来了,这样难得的激情,是对他们这些男人枯燥生活的最佳调剂。说到底,他们从早到晚拼了命地搞对手、被对手搞,要是还不能想搞哪个女人就搞哪个女人,不是太残忍了吗?他是个慈父,不能剥夺儿子这一点小小的乐趣。不过面子上总要做足,安抚好自己的儿媳妇,毕竟,那可是大同总兵阮勋家的千金。
只要他们内部团结一致,那什么都不可能撼动内阁首辅与边陲重将的结合,哪怕楼外已是狂风呼啸、暴雪压城。
[1]句出〔宋〕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
三十七 骨遗香
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每一天都长得望不见尽头。每一天,都在冷硬的被窝、缺口的饭碗,还有发出恶臭的马桶之间开始,然后在天花板上的一道道裂痕间流逝,最终消逝在处处是窟窿的噩梦里。
自从他被单独关押,柳梦斋只觉生活清净得可怕。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身处人群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有一大堆人跟着他:他的朋友、他的女人、他的篾片、他的仆从,还有他的鹰、他的狗……现在突然间一个都不剩了,连那个日夜折磨他的父亲也不见了。柳梦斋甚至有些怀念动不动就被父亲殴辱的那段时光,今天想起,他依然很惊讶自己的要求居然得到了批准,他被移送到另一分区的一所单人牢房里,无从得知究竟是那些人终于也受够了他们父子间的争闹,还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他们唯恐他这位重犯会自杀?
总之,这个地方太孤单了。单间又小又黑,同样是铁栅木门,门上老高处有一个小小的窗洞,地下有一块高于地面三四寸的木板,就是床,床上一条酸气冲天的旧薄被。床板上、墙壁上,到处都刻满了字迹,有咒骂、有悔恨、有告别,还有下流的艳诗……刚进来那天,柳梦斋盯着这些字苦认了良久,直到蓦然醒悟,刻下这些字迹的人们,他们的思想和肉体都已被彻底消灭。他记得,当时隔壁还有个满口污言秽语的大汉,第二天那人就被提走了,柳梦斋只听他连连惨叫了几个时辰,再也没见他回来过。多亏他拥有这双听力惊人的耳朵,偶尔还能以刑讯室里的“热闹”打发时光,否则他真怕自己发疯。每隔两天,他可以去院子里放放风,他曾试着和那些持械的看守们攀谈,但他曾迷倒无数女孩的风趣言辞对他们毫无效用,他们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攥紧长矛和大刀,命令他闭嘴——他们肯定收到过命令,禁止与人犯交谈。至于送饭的那些杂役,也统统一言不发,柳梦斋忍了又忍,才不至于开口和地上的爬虫说话。
他试着忘掉现实的处境,听凭自己被幻想淹没。在那些幻想中,他驾轻就熟地摆弄着那些三簧锁、四开锁、七轮锁、连环锁……牢门敞开,他飞身消失在房檐上的月亮里。但等他清醒时,他甚至连门上的锁头都懒得碰一碰。那几道锁,或许他打得开,可开了锁又怎样?难道当真一路杀出去吗?杀出去又怎样?他的父亲和族人还全都在这里。后来,柳梦斋已不大幻想着逃跑,他只是一次次把“她”请进来,拿房间里那一块布满了虫咬痕迹的草垫替她铺好座位,她好像当真坐在那儿,不断鼓励着他,他也在鼓励她:“小蚂蚁,再等等,我父亲和徐钻天谈妥了,审讯过后,我就会被秘密释放。很快,我们就能再见面了。”
柳梦斋热切地期盼着审讯的来临,犹如儿童期盼着睡前故事。
这一天近黄昏时,他们给他送来了一大桶水、剃刀和皂角,还有一身干净衣裳。柳梦斋在他应有尽有的人生里从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能擦个凉水澡而高兴得差点儿哭出来。直到他恋恋不舍地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才蓦地一激灵,难道明天就是——
“明天就是会审的日子。”清理牢房的杂役出去后,马世鸣走了进来。
在柳梦斋看来,这个人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残,至少他待他一向还算客气。“柳公子可把问题都记熟了吗?”
柳梦斋“嗯”了一声。父亲入狱之初,就把与唐席谈判时敲定的所有细节一一叮嘱于他,并命他记得滚瓜烂熟。而柳梦斋很清楚,他能否在三司会审时毫无疏漏地答出这些供词,也涉及徐钻天与马世鸣的安危,否则他们一个就要背上勾结叛党的嫌疑,一个就要被问以失察之罪。
“马大人不放心,可以考我。”柳梦斋待马世鸣也很小心,毕竟,这些天他可是听着刑讯室过日子的。
“那倒不必,只要公子心里有数,配合老爷子即可。”马世鸣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就像一位专为权贵服务的厨司在上菜前检查菜品的成色,而后他露出满意的目光,皮笑肉不笑道,“对了,有人要见公子一面。”
柳梦斋的耳朵已捕捉到了女子特有的轻盈步声,他的心登时揪紧,她怎么会来?
他既想见她,想得要命,却又害怕见到她——他好久没照过镜子了,但想也能想出自己眼下的一副尊容:瘦嶙嶙的脸孔、湿乎乎的头发,满面的孤寂和惊惶……柳梦斋还没决定好是听从本能扑上去拥抱她,或是保持一点冷淡的尊严?然而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心白白忙乱了一场,来的根本就不是万漪。
是人称“簪花铁口”的命师贞娘,是已故大长公主身边的巫女红珠;就是她,把他和他们柳家送进了诏狱。
“你来干什么?”柳梦斋明知她属于“敌方”的阵营,却依然有一种遭遇了背叛的愤慨由心底涌起。
令人不解的是,贞娘的神色间也闪现出一丝羞愧,她向马世鸣点点头,马世鸣就锁上门出去了。她这才走近一步道:“天遣吾身,侍奉其旨。像我这样的人,本应只尊天命、不理人情,然而公主老娘娘生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得不照拂其后人,但只盛公爷的命劫中仍存一线变数,我也不惜逆天一试。为此,我才以谎话将柳公子引入了圈套。”
“你是来道歉的?”柳梦斋诧异地发觉牢狱生涯竟然并未磨损自己的大少爷脾气,他骄横又冷淡地瞪着她说,“我不接受你的道歉。给我滚。”
他转过身体背对她,自顾自在他那张窸窣作响的草铺上坐低。随后他听到她走近,她把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和一盏明角灯放落在他手边。
“公子会接受的,我的道歉,还有我的补偿——我拿真相来补偿你。”贞娘在他对面盘膝坐下,她的指尖在灯罩上一抹,又放上他额头,“公子不是一直在追寻柳老夫人失踪的真相吗?”
这个巫女不知往他额心涂抹了什么,似乎是一种触感清凉的油膏……转瞬间,他就被她变成了一棵树,他一动不能动,只感到灯光和热度一股股向着他全身涌入,他每一粒毛孔都如同叶片一样张开,心脏被推进了咽喉里,柳梦斋强迫自己不要尖叫。
“现在,抬起眼睛。”
不知过去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这一句,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诱惑。于是他举眸望向贞娘,眼帘里却一片金黄。柳梦斋使劲眨了眨眼,然后就望见了——不仅仅是望见——他感受到了另一个女人。她进入他,她从他内部浮起来,如弥漫心脏的哀伤。
龚尚林十六岁这一年,第一次上北京。
她老家在河南,父亲龚成是河南南阳府大名鼎鼎的“神捕”。然而龚成这个神捕可不简单,他白天的身份是捉贼的捕快,夜里就是盗贼的头目。只因河南古来多盗,官府又养不起那么多捕快去捉贼,若想保一方清净,只能靠贼头子。贼头子被称为“老爪”,老爪并不消动手行窃,自有一班徒子徒孙把盗窃所得的财物一一上交。龚成就是这一带的老爪,每一次哪一位惹不起的人物失窃,无论经官或经私,最后都是问到他。不出一个时辰,龚成就能在他手下百来号小贼里揪出那个不开眼的,替事主追讨回失物,比官府的效率不知高出几何。为此,知府大人灵机一动,干脆为龚成挂了个隶籍,直接列名捕快。龚成由一个见不得光的老爪变成了堂堂正正的公差,当然知恩图报,从此后再不许手下于当地作案,凡有人作奸犯科,或有外来的小毛贼不知深浅,他都会亲自追捕到案。十数年来,南阳府的治安一直在河南独拔头筹,不知底细的人都夸赞说,多亏了龚成这位神捕坐镇。
不过,神捕的名头虽好听,那点儿俸银却养不活龚成手底下的一堆贼徒弟;既然本地不能偷,就到外地去偷。龚成时常与管辖其他地方的老爪合作,由他遣团伙在百里外行窃,再与对方坐地分赃。这一招神不知鬼不觉,几乎从未失手。这一年,山东曲阜的孔子后人将上京朝贡,这位圣人子孙不仅大肆搜刮族人,还对百姓大加盘剥,沿途掠夺了许多珍宝货物。龚成打探到此事,便预备在孔家人进城的路上劫他一票。而在下手前,必须先与京城的老爪通报声气。
龚成此来,随行的除了下人之外,只有两位亲人,一个是他大徒弟,名叫安平,另一个就是他的大女儿——龚尚林。龚成共有一妻三妾,妻子原是他师妹,两人青梅竹马,少时感情甚笃,但随岁月流逝,龚妻年老色衰,龚成便借口她婚后多年仅育一女,又纳了几房妾室为自己生育了四个儿子。龚妻对丈夫纳妾生子一事极为介怀,始终心气不顺,终于在女儿八岁上一病不起。为此,龚成极为愧疚,对长女龚尚林便存了一个补偿的心思,捧得她如活宝一般,要一奉十、千依百顺。龚尚林天性活泼好动,根本受不住闺房拘束,整日里缠着师兄们带她出门游逛。她那些师兄不是江洋大盗,就是梁上君子,一个小姑娘跟着这伙人,能学什么好?还未到及笄,龚尚林便也习得一身的偷盗功夫,虽则她手段尚嫌稚嫩,但因貌美年少,很快就有盛名在外。龚成见女儿闹得越来越不像话,他这个父亲又制她不住,便打算早日为龚尚林觅一位合适的夫婿来管束她。盗贼团伙向来是只在内部结亲,龚成便仿效自己当年迎娶师妹的成例,把女儿龚尚林这个“小师妹”指给了她的“大师兄”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