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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替你那小姘头辩护?呵呵,我告诉你,才我收到报告,白家班万漪姑娘已被唐大爷唐文起包了生意。”
柳梦斋陷入了沉默。他当初被捕时,亦曾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将万漪看作内奸和叛徒,从而心碎欲死,但等他冷静下来后细细回想,便觉发生的一切绝不是出于万漪的本意,尤其是听说——每天送饭的人都会为他们带来外面的各种消息——万漪在他柳家被抄后,疯了一样到处求助,柳梦斋就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万漪只是遭人利用而已。于是他对她最后的一点怨恨也熄灭了,他开始为她担心,担心得不得了。他有好多话想叮嘱她,比如,不要再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政治犯没有朋友;比如,不要再相信你身边的“朋友”了,佛儿从头到尾都把你当傻子看;但他最想对她说的是,照顾好自己,对于你这样地位的女孩来说,就是赶紧找一个足够有地位的男人来照顾你,否则在我脱困之前,你就完蛋了。
因此,当父亲拿充满嘲讽的口吻说到唐文起重新出现在万漪身边时,柳梦斋虽然立时就理解了父亲突如其来的暴怒,但也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欣慰。“唐文起包了她?很好啊,这样就有人庇护她了……”他忍住心酸,很平静地重申道,“父亲,我再说一遍,白姑娘是无辜的,她绝不是有意陷我,您不要迁怒她。”
“不是有意的,就更糟。那便是说,你看上的女人是个十足蠢货。婊子也只会在恨你的时候才坑你,蠢货哪怕为你好,都是在坑你。”
柳承宗语气中的细微变化说明万漪已经安全了,但柳梦斋却怒从中来。他掰了掰自己的指关节,竭力控制住自己咻咻的气息,“万漪她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
“既不是婊子,也不是蠢货,那她是什么,他妈的观世音吗?”柳承宗那被纵横纹路包围的双眼里射出冷淡的厌恶,对一切执迷不悟的厌恶。
乍然间,柳梦斋又被推向了刀锋。自从父亲也被关进来,他就再没有一刻的安生日子,面对的要不然就是恶意满满的嘲讽——“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去学那些贼本领,倒是给咱爷俩开锁呀?”“来,学两声狗叫,没准人家就放了咱。”要不然,就是一言不发的暴力宣泄:好几次,他都是睡着睡着被殴醒。但每当这些狂风骤雨般的凌辱过后,父亲却又陷入到深深的愧疚中。父亲不会说,但柳梦斋能觉出来。那时候他们间的相处就会回到入狱前那一段短暂的父慈子孝——直到父亲被新一轮的怒火附体。而眼下,父亲的怒火,那份令他把滚烫的猪下水生捅进儿子嘴里的怒火,令他叫嚣着要把儿子心爱女人的心肝掏出来炒菜的怒火,终于也燃起了柳梦斋的怒火。他受够了当一个任人发泄的布偶:一会儿发泄怨恨,一会儿发泄怜爱;一会儿把他掷向地狱,一会儿又把他捞起来捧在掌心。
他直逼父亲的双眼,斩钉截铁地说:“老爷子,你知道我一直在跟你对着干,但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突然变得听话了起来,嗯?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她,就是因为这个被你贬得像破烂一样的姑娘。”
柳承宗愣住了,他见过柳梦斋在他的毒打下拒不认错的倔强,也见过他对生活无病呻吟的蔑视,但他从来没见过儿子以这样冷静的派头来宣告对自己的反抗,这不再是男孩的虚张声势,而是来自一个男人深思熟虑后的仇视。
柳承宗的眼神在一霎间就已有所退缩,但柳梦斋并没有善罢甘休,他冷冷地、低低地继续道:“很长一段时间,一想起从小到大你对我的打骂,根本不是为了让我知错,而只是为了羞辱我,我都会怨恨满腔;但万漪说,父母讨生活不易,谁没有一肚子肮脏气?做儿女的,该让着些他们、惯着些他们!是这样,我才学会了体谅你——原谅你。是看到万漪和那些权贵周旋的身不由己,我才感受到,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吧。可笑吗,老爷子?你儿子是从一个妓女的身上,才学会了尊敬你、心疼你,才甘愿接受你一直想教给我的生存之道:不问是非曲直,也不关心真假对错,只需要一手抹蜜、一手拿刀去勒索别人的敬畏,你种种的狡诈无耻,狂妄冷酷,我统统都接受。是她,是那个姑娘的宽厚和真诚,才叫我终于对这个谎话连篇的世界变得心平气和。她不蠢,她才是‘人’本来应当是的样子。你才说她是什么来着?对,她就是我的观世音。”
柳承宗想说些什么,但柳梦斋忽然把手一扬,制止了他。而他注意到,儿子的手势实在和自己太像了,在被牢狱剥掉了所有的修饰后,他和他才露出惊人的相似,脸型、鼻子、下颌、体格,眼神和语气,冷笑与愤怒……柳承宗就是长了皱纹、发了福的柳梦斋,柳梦斋就是还没有生出无情智慧的柳承宗。他们像是同一个人,在接受来自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的严厉审视。
浓烈的尿臊味弥漫开来,方才他们打斗时踢翻了马桶,尿水弄湿了柳梦斋的唯一一条夹裤。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扭了两把,又拿手背抹抹被烫破了皮的嘴角。
“我不饿,不吃了。”
由父亲的目光里,柳梦斋真切地感受到父亲希望收回适才对儿子的伤害。他骤地生出一股冲动,也想要抚平父亲凌乱的灰白头发,想把手放在他膝头——但他没有这么做。他也希望父亲能明白,伤害是收不回的。
他从仍旧在翻滚着热气的锅子前起身走开,背转去,拿头抵住监狱的栏杆。
咫尺之隔,就是清新的雪,还有灿烂的太阳,但他却走不出去,他只能被困在这里:污秽的牢笼、肮脏的躯体、冤家一样的血亲……他的人生犹如被放在火堆上炙烤。于是他试着去想她:她的泪水、她最开怀时的大笑、她掌心的温热柔腻,她暖洋洋的声音、甜丝丝的双乳……一帧帧、一缕缕、一捧捧。她所有的画面、气味和触感都在他脑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如贼王的宝库,他就把他的这些收藏一样挨一样地抚摸鉴赏,感到心境一点点被安宁了下来。
无论何时,无论他处于何种境地,纯金白银的空虚里,还是铁铸的牢笼中,只要他心怀虔诚念她的名号,她就能把他从时间里救出来,把他从他自己里救出来。
她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谁是?
当柳梦斋重新积蓄起力量后,他就开始捶击狱栏,放声大喊:“来人!来人!我要求单独关押!来人!将我单独关押,否则我就自杀!来人!”
在他背后,柳承宗动了动嘴巴,却终是只字未吐。老爷子弓起身,捂住了心口。
万漪由梦中惊起,但觉遍身发冷。她拥被静卧,凝神半晌,忽而扬声道:“马嫂子,马嫂子,你去帮我看看,妹妹起床没有?”
这天是腊月初二,乃是“拜娘娘”的大日子。怀雅堂的家堂里供着两尊神位,一是娼家祖师爷白眉大仙,另一位则是近百年前的花魁段青田,倌人们都尊称她为段娘娘。段娘娘就出身于此地,虽是风尘娼女,竟尔得其时独揽大权的摄政王一见钟情、长久眷爱,二人间的奇缘为皇室所不齿,却被民间津津乐道。如今旧侣烟散,艳迹归尘,然而故纸堆里的往事流传了下来,成为《长恨歌》《长生殿》一般的传奇,混杂着深情与残忍、阴谋和神迹。而每逢段娘娘的生忌,槐花胡同里各个小班都会上香祝告,以求仙灵庇佑。昨夜里猫儿姑三令五申,整个班子都得早早起来上头香,谁也不许赖床。
因此,万漪起身后不多久,佛儿也起了。她正困得五迷三道,胡乱拿水拍着脸,就听一声怯怯的“妹妹”。
“我心里有个难题委决不下,你能不能帮我参详参详?”
佛儿见万漪眼巴巴地扶门而立,她神情中的什么激发了她对她丧失已久的兴趣,于是也搬出她近来少见的笑脸道:“姐姐快进来坐。”
佛儿的好奇心得到了报偿,万漪说出来的事情令她张口结舌。万漪说,前两天唐文起大人宣称他父亲唐阁老已被指为留门案的主审,而只要她愿意上堂做证,证明镇抚司将死者祝书仪身上所携的一封密函扣而不报,柳梦斋就能脱罪。
“你指的是‘那封密函’?”佛儿不由自主压低了嗓音。当初她正是通过向万漪透露祝书仪之死,及其身上所携带的密信内容,才成功将柳梦斋诱去唐席设好的陷阱。她嗅到了熟悉的诡计气味,头发丝都兴奋了起来,“那信不是留门伪造的吗?”
万漪不愿说出对柳梦斋不利的话来,便只含含糊糊“嗯”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不是伪造的……不过佛儿你说,老爷子和大爷入狱这么久,为什么不提起这封救命的信来,是不是当真另有隐情?再有,我家大爷又曾为我和唐大人闹不和,虽说唐大人表现出一副既往不咎的样子来,我却怕他没有那样好心,不过是‘老虎戴念珠——假充善人’,暗怀着什么我猜不透的坏心思。我之前在激动之下一口答应上堂做证,可我过后一想,又犹豫起来,生怕自己错信人,可又怕错过了营救大爷的良机。想来想去,实在没什么人可以打商量。这不,案子既已由镇抚司转去了三法司,那刑部必是要插手的,刑部的尚书祁大人正是你客人,你能不能帮我和他探探底,看我究竟应不应当做证呀?”
佛儿动用了她的全部功力,才能压制住喷薄欲出的狂喜。许久之前,她就理清了环环相扣的一切:唐席之所以揭破她真正的身份,是为了以此挟制她,他之所以非挟制她不可,则是因为他必须要把足够多的信息吐露给她才能在设伏时取信于柳梦斋,而那些信息——安国公与次辅徐正清,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媾和以倾覆九千岁——一旦被曝光,无论真实性有多少,唐席他们那帮人的末日就开始倒计时了。若是她自己苦于把柄为人所握而不敢出头揭发,为什么不让万漪做这只出头鸟呢?至于柳家父子能够从中得到些什么嘛,佛儿是这样想的:第一,她早就在客人祁尚书那里套过话,确证祝书仪就是柳梦斋所杀;第二,留门之所以对祝书仪身上这封信讳莫如深,定有重大的理由;第三,她压根不相信唐文起对万漪的“深情”足以让他原谅被另一个男人横刀夺爱的羞辱,毕竟朝廷大员和帮派宵小是一样的,也许他们暂时会对某些羞辱不加理睬,但那不过是在等待更好的时机,哪怕你只是无意间少敬了他们一杯酒,他们也会永远地怀恨在心,他们要不是这样热衷于记仇和报复,那在争权夺利的宴会桌上,他们连半顿饭都活不到,早就被撕碎了。
万漪的做证,将给柳梦斋的棺材板钉上最后一颗楔钉——这就是佛儿的判断。
不过她一点儿也不惊讶唐文起居然会拿拙劣的“爱情”来明目张胆骗取万漪的信任;万漪实在太好骗了,以至于让人感到不狠狠地骗她一把都是在犯罪。何况在佛儿看来,只要能对自己的仇人唐席构成重重一击,骗一百个万漪又算得了什么!
她整理了目光,显得惊喜又庄重,“姐姐,唐大人愿帮忙,那真是意外之喜呀!实不相瞒,我早就为你家大爷求过祁尚书了,他也答应帮忙!只不过,我还没跟祁尚书过过事儿,也不知这人讲话有几成准,所以也一直没敢跟你说。这下子可好了,主审和刑部堂官都有心照拂,那审讯必定会网开一面的!你只管去做证,大爷准能得救。”
接着她又入情入理地分析道,说唐文起肯定是爱姐姐你爱得不可自拔,“就像传说里的摄政王对段娘娘那样!”若不然凭他高贵的身份,哪里会弯腰吃回头草?“但要说他有没有私心,我觉得也是有的。若能将徐钻天牵进乱党之中,唐阁老多半能恢复独相的地位。这件事,于你,能够帮柳家洗冤;于他,能够帮父亲复位,是一石二鸟。唐大人果然有两把刷子。”
“这么说,你觉得我应该做?”
“当然!一定要做!那封信是不是伪造的并不重要,只要能把这件大阴谋给抖搂出来,柳家就有生望!”
万漪的面部表情一松,眼睛亮了,“佛儿,你一向都比我聪明太多,你要说能做,那我就放胆去做了。假使影儿又能说动太后,大爷的这条命就算是有了双重保障。”
“什么?和太后有什么相干?”佛儿暗自后悔这一阵疏远了万漪,这狗丫头的内幕消息可真不少!而内幕消息——佛儿从唐席那儿学到了——就是黄金与军火。
万漪依然处于大石落地的欣喜中,她含笑把书影假冒客人叫局之事一一道来,“影儿说,不管案子审出来什么结果,是不是柳家害了她大哥,她都会代我向太后求情,尽全力争取赦免我家大爷。”
佛儿面带笑容,心下却一凛。假如说万漪到现在还未能看穿自己的真面目,柳梦斋却不至于愚钝至此,哪怕后知后觉,他准也猜出了白佛儿就是坑陷他的凶徒之一。但凡他活着回来,她迟早会遭受报复。
安全起见,她不能让他活下来,决不能。
佛儿努力保持住微笑,“姐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巫女?她说的果然没错,大爷福大命大!我早前还以为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呢……这真是太好了!对,书影什么时候能有准信给你?”
“就今儿,今儿就是宫女会亲的日子,她约定我在神武门西边见面。”
“好巧,我午后有个清谈条子就在左近,我陪姐姐一起去吧!我也去看看书影。”
“两位姑娘,”严嫂子在外头拍了拍门道,“过后再聊吧,耽误了‘拜娘娘’的吉时,掌班该不高兴了。”
猫儿姑虔心最盛,一早就到了,等众人全来齐,便叫养女们在段娘娘的画像前依次下拜。
“娘娘保佑怀雅堂的小姐妹们美慧双全,富贵长久。”
香烟缭绕、乐声四合当中,段青田由画纸间俯望着堂下的一片浮香黛色,她那不老的红颜渐渐被氤氲遮掩。这是一个她无法庇佑的世界,她只有旁观的份,观看火焰与影子里的飞蛾,看执剑人与杀戮的梦境,看命运的怒潮如何席卷每一粒风中草芥。
而她,早已属于古老的过去,早就是也无风雨也无晴[1]。
“瞧,又下起雪来了!”
仪式方毕,就不知谁咕哝了一句。眼见罡风劲起,铅云中有细珠碎粉被抛落,渺渺又漫漫。
前两天的积雪还未化,新雪复降,车夫“黑塔”怕骡子滑了掌,把车拉得是慎之又慎。好在万漪虽急欲赶去与书影会面,一路上有佛儿在身边陪她说话排遣,还不至于心急如焚。
沿着皇城根西去,果然见城墙露出了一带缺角,两扇铁门后立着许多护兵,还有两个太监在那儿唱名,唱到名字的宫女便来在门前,隔着栅栏与家人谈话,有悄悄落泪的,也有谈笑风生的。
万漪和佛儿下车来,隔门张望许久,总不见书影来。等了约莫两刻钟,把两人冻得偎抱在一起连连跺脚,才听见里头隐隐传出来一声模模糊糊的“祝书影”。
万漪一下子就扒住了栏杆,这就见一道披戴素青斗篷的修长身影由苍苍茫茫的风雪中飘然而出。
“影儿!这儿!我在这儿!”
书影的目光转向这边,但她的脚步依然分寸十足,并未失于急切。佛儿暗暗称奇,这小丫头在妓院里待了三年,却丝毫未沾染上妓女们的行止之态,反而在皇宫里区区三个月,她举手投足间便自然流露出皇室大宫女沉静娴雅的气度,一张日渐长成的脸盘浑如琼瑶琢就、冰雪团成,透出清隽的冷气。
佛儿专心致志地审视着书影新一轮的变化,书影也满怀戒备地回望她,向万漪问道:“姐姐,‘她’怎么来了?”
佛儿半冷不热地一笑:“你也是我‘妹妹’,我来看望你,不成么?”
万漪的耳中根本全未听见她这一对“好姐妹”间微妙的敌对,一心只想从书影的眉宇间读出些什么来。“怎么样,妹子,你、你有什么消息么?无论好坏,同我直说就是。”
她立在寒风中,战栗地接迎希冀与恐惧。
她见书影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仅仅在唇边展开了一丝微笑,又向她点了点头,哪怕那密密层层的睫毛已落上了一层雪粒,也看得出眼睛里的饱满细腻,余韵悠长。
万漪的心简直快乐得即将迸裂,她把手伸进栏杆间扯住了书影的手,重重握紧,一边已是泪流满面。
书影靠过来,又悄声对她道:“刑部和镇抚司都是在这个月二十三处决人犯,届时所有人都会被绑赴刑场,名单再送交御前勾决,最后才由御史传旨到刑场赦罪,所以前头会有一场虚惊。不过姐姐你别怕,太后已亲口准我了,她一定会让皇上赦免柳公子的。你绝不必和我一样,眼睁睁看着亲人被……”
她没能说下去,声音忽一酸,掉下了泪来。
就在她们执手对泣时,闲立一旁的佛儿朝身后的严嫂子使了个隐秘的眼色。严嫂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哎哟,时间不早了,姑娘,咱该走了,这雪天不好走,别叫客人久等。”
佛儿假意埋怨两句,问是谁叫的局,继而又说什么“常九爷怎地想起来叫我条子?”让把局票取出来看。一看之下,她啐了严嫂子一口,“我看你这老眼真真是不顶用,这哪里是我的局?这叫的是姐姐!”
万漪已收了泪,正与书影低声说话,结果被佛儿一闹,也愣住了。“叫的是我?”
“可不?这伙糊涂虫,把条子送错人了。姐姐你快去吧,别又招老刁猫罚你。”
自从那一次猫儿姑发威,万漪就被吓破了胆,只要一提这个“猫”字,无不相从。佛儿又一个劲唬她道:“呦!看这个常字,写得这龙飞凤舞,别就是那个‘常九爷’吧!我常听萧老板说他,说他动不动就把自己画的画当成局钱送给倌人,人家也不敢撅他,谁叫他儿子是镇抚司的常赫、老马的副手呢?姐姐你忍忍吧,他要送你画,你大不了拿回来当月经带。对了,你快走,这老不死架子大,你煎他甲鱼,他回头撺掇他儿子在柳公子身上泄愤可怎好?……”
左近的护兵们见这三位少女面目殊丽,早已不停地偷窥,又隐约听到“月经带”之类的粗俗言语,便露出猥琐的笑容来,连带打量书影这位女官的眼光也轻浮了不少。书影大窘,便也催促着万漪快走,“下个月,还是初二,姐姐再来这里瞧我就是。不不,这些我不能收,外头的东西一概不许带进宫里的。姐姐,咱们不客气,我的吃穿用度都很好,你绝不必挂心。快走吧,见面的机会还有的是,你忙,就先走。”
万漪又对她千恩万谢一阵,便登车而去。
佛儿这就对严嫂子点点眼皮。严嫂子不太懂佛儿姑娘为什么临出门前匆匆炮制了一张假的叫局条子,冒充什么常九爷,但她折服于佛儿凡事笃定的姿态。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一面拿大秤过金子,一面对其他的老妈子吹嘘说,还在她把佛儿塞进“棺材”里罚她时,就看出来这小姑娘主意正、心肠硬,日后必非池中物。
书影冷冷给了佛儿一瞥,便待回身,佛儿叫住她:“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我没什么好和你说的。”
“用不着你说,你出个耳朵听着就行。不听,你可对不起你祝家祖宗。”
书影一怔,她竭力想对佛儿显示出冷漠和淡然,但她心口却掠过了一阵惊惧。她害怕佛儿双眸里的东西,那不是从前对方屡屡发起挑衅时的暴躁和冷酷,而是胜券在握的轻松愉悦。
佛儿开口说话了,她的话,伴着白雪一同降落。
万漪的车驾迎风冒雪,急急忙忙赶来某酒楼某雅间,却并不见常九爷的踪影,问遍伙计,都说没见到常老爷他老人家光临呀!马嫂子骂骂咧咧,还当被客人戏弄,也只好自认倒霉,并没往深处想。要知道佛儿虽是在仓促间捏造出这张叫局条子,“常九爷”却是她精心考虑后才择定的替罪羊,并不会引起额外的风波。这位常九爷出身于书香富贵门第,却厌恶仕途征聘,拒不参加科举,从少时就只爱吟诗作画、优游林泉。而且与那班携妓载酒的风流名士们又不同,常九爷在男女之事上是出了名的古板,最为看不惯那班飞扬荡逸的倌人,有时候碍着朋友面子不得不与她们打交道,却总是百般鄙夷。据说有一次,一位侑酒的倌人张口找他索要打赏,常九爷居然随手画了一幅掉毛的野鸡给人家,气得那倌人在背后扎了个小人咒他早死。佛儿也与常九爷发生过龃龉,只因佛儿酷爱穿男装,被常九爷撞见过一回,九爷便对人道:“变乱阴阳,不祥之甚。”还评论佛儿女着男装一事乃是“服妖”。佛儿衔恨于心,这一回为了与书影单独交谈,设计遣开万漪,便顺手“栽赃”到常九爷头上。反正这老不死的在槐花胡同里罪名太多,也不差叫空局这一条,更何况他的小儿子常赫在镇抚司马世鸣手下当差,万漪投鼠忌器,就算被放鸽子,谅也不敢追究。
果然,万漪并不疑是佛儿使诈,反而担心常九爷无端端叫她条子又失约,是否与他儿子常赫有关,就是说,与柳梦斋有关。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始终忐忑难安。
与此同时,一无所知的常九爷正在他那名为“愚石斋”的书房中挥毫泼墨,他儿子常赫则在后井胡同里的茶楼“福海轩”之中静坐饮茗。
茶叶名贵、水质清甜,常赫却辜负了这一番滋味,他将茶杯在手指间轻轻晃动,偶尔心不在焉抿上一口,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临窗的街道。
常赫生性严谨,而这个时代则让他把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每两个人里,就有一个是探子。”这是人人都会说的话,而常赫会说:“每两个探子里,就有一个是用来监视另一个的。”
他就是监视探子的探子。镇抚司掌帖马世鸣负责监视所有人,而他负责监视马世鸣。他既是他贴身的亲兵,也是他贴身的叛徒。每当常赫需要将马世鸣的秘密一一上报,就约接头人来此喝茶,而每一次约会,他都会提前半个时辰以上到达,以便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尾巴”。
直到两眼都被雪光耀得发花,常赫方才合拢窗扇。不见异状,一切正常。不过雪下得这么大,那人还能准时赴约吗?
正当此际,门限传来橐橐步声。常赫回过头,单单扫了一眼,他就惊异地俯身跪倒,“千岁爷万福!”
起初派他贴身监视马世鸣的正是尉迟度本人,但日常与他联络的则是这座茶楼的幕后老板,司礼监的一位大太监,因此常赫没有料到尉迟度竟会亲自露面,可见这一次他上报的情况引起了高度重视。叩首之际,常赫发觉尉迟度的鞋尖异常干爽,袍襟上亦无一丝风雪的痕迹,而自己适才倚窗观望良久,不曾见过车轿驾临,那就是说明,千岁府修建有地下暗道,直通福海轩?而他常赫作为一个靠着搜罗情报吃饭的人,竟对此全无所闻?
常赫感到背脊上爬过了一阵阴麻,他的身体在提醒他,对待眼前的这个人,一定要万分慎重。
“起来吧。”尉迟度拂衣落座,沙哑着嗓子道,“跟咱家说说那封信。”
“是。”常赫立起身,原原本本说起来。他说,镇抚司曾在死者祝书仪身上发现过一封安国公的密信,信中暗示,徐阁老,以及万海会会长唐席均为安国公同党。这封信在马世鸣手里被扣留了三天,就在这三天内,事态峰回路转,柳梦斋下狱,留门坐实罪名。为此,马世鸣认为,没有必要拿一封已被证伪的信件去扰乱政局,便始终对此事压下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