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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说的是苏州话,声音又细,语速又快,但柳梦斋那一双贼耳朵还是听了个一字不漏。他心中雪亮,假如有哪天自己也被投入大狱,适才那个还信誓旦旦非他不可的女子将会拿同一副漠不关心的口吻谈起他来,他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张脸蛋、一根阳具、一座钱庄……她一转身就找得到下一任,再接着对别人演出她亘古不变的“深情”;而他厌倦这一切已经太久了。
柳梦斋回忆起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节,那时他刚脱去练功的铁鞋锡衣,被身轻如燕的新奇感蛊惑着,总忍不住悄悄地飞身上房,想听一听父亲和叔叔们都在整夜谈论些什么。最开始他听不懂,等他能听懂,就再也不想听到他们的任何谈话了。他又去攀其他的屋顶,偷听其他人——出于一个少年对世界背面的好奇。然而他发现,人在私底下和在公众面前简直是完全两样,他们白天里说的那些话和他们夜里头做的事又是多么的不同!他自己的妻子,那个出身官门的高小姐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没日没夜地出去打猎,你不怕那些野兽吗?不,我不怕。我见过两匹狼挣命地撕咬,但我从没见过其中一匹微笑着把另一匹的狼崽子挨个破膛,只为了从对头嘴里掏出一个名字;我也没见过一对狐狸在窃窃耳语后,一只就被另一只送入了猎人的捕兽夹。
比起野兽锋利的爪牙,柳梦斋更惧怕人类柔软的舌头;他们的语言,哪怕由文淑那样悦耳的嗓音娓娓道来,也是他没办法理解的兽嗥。
如同每一个孤独如潮涌的夜晚,柳梦斋在恍恍惚惚中再度听见了娘:臭儿乖,娘出去给你买糖吃,晚上就回来。“臭儿”一直等着,但娘晚上没回来,娘再也没回来过。
娘,你也骗我吗?
“我不是自愿抛下你,我只是死了。”——柳梦斋猛地从睡梦的边缘一惊而起,他缓了一缓神,才忆起重现于他耳边的回声并不是来自娘,而是另一个女人;还不算是个女人,只是个女孩。
他很多年没上过屋顶了,许久不曾感受过的一股强烈冲动攫住了他,鼓动着他去爬那个女孩的屋顶,这就去!只因——怎么说好呢?即使在梦中,娘的样子也好似陈年的旧曲,渺渺茫茫,他只好穿过千姿百态的女人们,希图找回一点点似曾相识的音容笑貌。而此时此夜,他感到白万漪身上的回响格外浓烈。
柳梦斋停下了伪装的鼾声,他起身穿衣,推开窗就溜走了,丝毫不顾及文淑发现他的不告而别后将会有多难堪。反正金钱的巨响足以令她对所有的杂音装聋作哑。
月照千门,泛白的瓦片如浪涛一般由他足尖滚过。他踩踏着音乐与喧嚣、骰子和醉笑……不费什么劲就觅到了怀雅堂里最安静的一所小院,住在这里的该就是那几个还没出道的小清倌。他跃上北房,拨掉瓦沟里的几片枯叶,挑开两块鸳鸯瓦,最先跃入他眼帘的是一段光腻腻的后颈、几缕碎发——万漪正低着头在那里铺排盥洗应备的东西。屋内点着灯,照着一条大通铺,铺上侧睡着一人,鲜明的轮廓可不就是那一日与万漪一同被抓入狗场的少女?铺下的脸盆架边还立着一个丫鬟装扮的少女,柳梦斋瞧着她也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是谁。就见万漪把抹好了牙粉的牙擦递给那丫鬟道:“影儿,好容易今天回来得早些,快收拾了睡吧。”
一听这声“影儿”,柳梦斋就想起来了——书影,她名叫书影,是跟龙雨竹的丫鬟,应酬场合上他和她打过几回照面。他记得自己还替这个书影惋惜过一场,白白生着一副清美不俗的脸孔,神机却总呆愣愣的,将来至多是个三流的木头美人。却原来令万漪拼死也要护其周全的那个“妹妹”,就是她呀!
而在“姐姐”面前,书影也显得活泼了一些,她对万漪一笑道:“劳烦姐姐,总这么熬夜等着我。对了,我听他们说,你今天终于截住花花财神了?”
这一下柳梦斋不禁嘴角上翘,凝神细听。
但听得万漪愁道:“截倒是截住了,可他不收我的欠条,还给扯了,枉费你替我工工整整写了那么久。”
书影一听,就把牙擦从嘴里抽出,用很严肃的口吻道:“姐姐,他不肯收欠条,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的要求?”
“妹子,你想多了。人家现做着文淑姑娘那样的金刚,哪里会瞧得上我这排不上号的小角色?他只说我有钱就还他,没钱就算了。”
“也对,他多的是钱,也不在乎这区区几百两。”
“钱再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反正我只知千难万难,赚钱最难。在你们这些公子小姐的眼里,几百两不过是区区之数,可在我,那就是听见都肝颤的巨款。我白拿了这么多,又没什么力量可报答人家的,总归是良心不安。”
“珍珍姐姐在世时和我提过,休瞧柳家如今是富商,其实早年专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赚取的也都是不义之财。像这样的人就算给了你什么,也不是走心的,姐姐你大可不必挂怀。记得去年凤姑娘出嫁,这个柳大一出手就送了一座珠宝字号做陪嫁呢,看起来对他这位凤姐姐也算情深义重了吧,可后来白凤出事,他顶着首富之子的名头,也没见拿出一文钱来施救。”
万漪听了书影这一番话,一向柔缓的嗓音却陡然尖锐,“要这么说,盛公爷还和凤姑娘好过那么久呢,最后还不是——”
柳梦斋忽见侧卧在床的女孩猛嗽了起来,万漪马上就把没说完的那些话又咽了回去,她露出抱歉的神色来,搂住书影的肩膀,“妹子,我不该这么说你的詹叔叔,惹你难过了。我的意思是,凤姑娘是犯在九千岁手里,所以大家谁都不敢救助她,也是情有可原。对,那回我和佛儿出局,在路上被劫,我那客人也是托这位柳大爷出头,才替我们把丢了的钻镯找回来……”
柳梦斋听出头绪来了,这同居一室的三个女孩,万漪对书影是真情关怀,但她告诉她的却全都是假话,书影压根就不知她这位姐姐险些遇害之事,反倒是那个看起来对万漪相当不屑的佛儿——是这个名字吧,她们俩共享着千丝万缕的秘密。一定是出于这个缘故,方才万漪情急下一提起詹盛言,佛儿立马就作嗽警示,似乎唯恐她说漏什么。
柳梦斋急速地思索,一面竖起耳朵来听万漪继续在那里对书影道:“再加上这一遭,他算是帮了我两遭了。又没有那么一说:谁的力量大,谁就该帮我,谁钱多,就该分给我。我既蒙受了恩典,不管人家给得走不走心,我自个儿总得记在心上呀,妹子你品品,是不是这个理?”
书影仿似从一场剧烈的病发中缓过来一样,疲惫一笑,“姐姐,我明白你厚道心诚,总愿念人的好,但那个柳大他非但背景复杂,且又是个臭名在外的荡子。你瞧他明明已有妻室,却在这槐花胡同里走马灯似的换女人,应有尽有,还贪婪不知足。似这等没准根儿的阔少脾气,你只管把他往坏处想就对了。”
万漪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带着些怯意低声道:“或者,柳大爷他也并不是贪婪,只不过虽是应有尽有,却没自个儿想要的罢了。”
一直稳稳蹲伏在她们头顶的柳梦斋恍恍然如踏空;听那些根本就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们在背后非议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就连书影这样的黄毛丫头也有权这么做。他有时候是他们嘴里的贼、土匪、下流坯,精明奸诈得无人可及,有时候则又傻得冒泡,成了让人笑掉大牙的冤桶……假如他听到万漪向同伴们炫耀她仅靠一张借据就狠宰了姓柳的一刀,也不会有半分惊讶。
但这奇异的一刻惊讶了他,他见证着这个白万漪在她自己曾拿生命去维护的妹妹面前,一字一声地维护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年轻恶棍,毫不妥协、毫无依据。而她又如何得知,他身在珍宝堆却总怅然若失的虚空?又是怎样触到他那一块永无法拿金钱填补的贫穷?
柳梦斋花了一小会儿驯服自己的思绪,他大概错过了一两句,但他很快就追上了她的话,“……我也不是非帮着他和你唱反调,”万漪拧绞着一条热毛巾,为书影擦了擦脸,“我就是感觉你们这些富厚之家出来的全和普通人不一样。就说妹子你吧,左右落进了这里,能做倌人谁不做?至少图一个衣食舒服。偏你,死要去做个丫头,涮痰盂、烧水烟,我瞧着都心痛。再比如,你那个詹叔叔——”
柳梦斋捕捉到万漪的吐字忽变得犹豫起来,每一次涉及詹盛言,她的反应都不太自然;与此同时,一股莫可名状的强烈悲伤则从书影的眸子里爬出来、重重压垮她。柳梦斋敏感地觉出这其中大有深究的余地,他提醒自己事后得细加琢磨,眼下且专注精神,听她们接下来说什么。
“九千岁指他犯了贪污欺罔的大罪,要他上缴‘赃款’。你詹叔叔却死也不认罪,宁肯待在大狱里苦熬。你说命都要没了,留着气节有什么用啊?总归你们这些人个个都拐古,大家要的,你们偏不要;我们稀罕的那些,你们看一看就扔掉,也不知你们想在这世上找什么。”
万漪还没全说完,书影就拨开她手里的毛巾,背过脸去。她佝着背摁住了水盆,深吸几口气道:“姐姐,外面传他们已经对詹叔叔动刑了,是真的吗?”
“我明白,你才劝我远着些柳大爷,是担心我吃亏,我又何尝不担心你呢?”
“我?”
“妹子,你如今跟的是雨竹姑娘,兵部的徐尚书就是她常客。徐尚书去年年关受命去川贵平乱,已大获全胜,这就在班师回朝的路上了。他从前和你那詹叔叔是死对头,你若当着他在时也流露出这一份不平之情——你自己又本是罪臣之女,后果叫人想都不敢想!我的好影儿,这都开春了,你还这么病恹恹的怎么行?求求你,打起精神来,装也要装得开心些,啊?”
“这病知她是怎生!看她长眠短起,似笑如啼,有影无形。”[2]
蓦地里飞来段《牡丹亭》,闹得连房上的柳梦斋都为之一怔。他见那佛儿依旧在铺上阖目稳躺,嘴里头却含含糊糊、念念有词:“这是《毛诗》上的病,只能拿《毛诗》医,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既见君子,云胡不瘳?[3]”
柳梦斋差一点儿就笑出声,接下来的戏文他也记得: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佛儿那一身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冷漠暴躁早已给他留下过鲜明印象,竟不想她损起人来也颇有一套,又精又毒,下流得不落痕迹。
果不然,书影被气得不轻,她两手还扶在盆沿,带着那盆都叮叮当当地打哆嗦,水也直溅了出来。
万漪尚在发蒙,赶忙抚着书影的胸口对佛儿叫道:“你又在说些什么怪话?”
佛儿顶出舌尖,拿手轻轻巧巧拈开了一块香茶饼,咬字立时便清晰了不少,“要不说你是狗丫头,戏也学进狗肚子里去了,连这也听不懂?我是说,你家大小姐要学那杜丽娘,思春不起,一梦而亡。”
她在吐出这些极其刺人的言语之后,就将茶饼填回嘴里,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张开过。
“佛儿!”万漪一听懂,也赫然作色道,“头上三尺有青天,你以为你在糟践别人,你是在给自己造口业呢!”
这一下佛儿睁开了眼,她坐起身,把茶饼吐进了手心里,“口业?敢问哪一个替我记账啊?莫不成老天爷跟镇抚司探子似的,蹲房上偷听吗?”
“人间私语,天若闻雷!”
“好呀。”佛儿手托那茶饼,似一只妖托着她邪魅的灵珠,“那下半句是什么来着?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涌起在万漪脸上的惊慌没能逃过柳梦斋的双眼,于是他收集到拼图的又一角。目前他还拼凑不出这图景的全貌,但他已看出这小屋中小小的人儿们撬动了一些不可说的大事件。
铺边的一支蜡烧尽了,残焰跳了几跳,卷起了一缕烟。光照愈发黯淡,佛儿踞在深深的阴影里,冰清水冷一笑,“有工夫教训我,倒不如多求一求神天护佑你吧。”她把茶饼往口中一拍,闷头倒下去,是不屑于多说的样子。
万漪也没再争执下去,她搂着书影走来铺边,为她宽衣展被,“影儿,咱不理那人,睡觉吧。”
她熄掉余下的一盏清油灯,也爬上通铺,睡在了佛儿和书影的中间。柳梦斋扣上瓦片,把万漪盖住。
他又在屋脊上坐了好一阵,金晃晃的月亮就脸对脸地照着他。柳梦斋都快忘了此种时刻每每带给他的感受:比起他坐在身下的那个人世,他离天神更近些。
天若闻雷,神目如电——这两句话再度蹦起在耳边,由不得他泛起了微笑。她们说这话时一定想不到,就在头上三尺,当真有人在听着她们、看着她们。尽管他并不是天神,不,他柳梦斋就是天神,他已给她们中的一个打下了标记,那一个即将正式挂牌的小妓女,已成为天选之女。从今后,他会是她的守护神,无须祈祷和求告,他就将予以她无声无息的庇佑,一如命运庇佑其宠儿。
一阵云障遮蔽了月光,柳梦斋飞空蹑壁而去。
[1]句出〔唐〕李商隐《锦瑟》,与“当时经过浑无赖,过后相思尽可怜”一句意近,都是在表达当时不懂品味珍惜,失去才知美好难得的遗憾之情。
[2]〔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六出《诘病》。
[3]见〔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八出《诊祟》。
第四章 《万艳书 贰 上册》(4)
三 绡成污
一夜长如岁。
万漪和佛儿早已躲进了厚厚的梦底下,书影的梦却是一条太短又太薄的被,从不能将她完完全全地裹住,总有一部分的她被裸露在现实之中,遭受着痛苦的不断啃咬,有一下,书影觉得自己被彻底咬穿了。
她挣扎着爬起,两手上染满了血的气味。
有一时,书影浑不知自己是在梦里头醒着,还是在清醒地做梦。直到旁边的万漪也翻身而起,发出了一声惊呼:“妹子,你、你也来身子啦……”
万漪犹记自己的初潮,那是在刚满十三岁后不久,她起先还当自己不小心在哪里磕伤了,生怕娘因为弄脏裤子而揍她,但娘仅仅是不耐烦地骂了她一句“小屄货”,然后丢给她一条填塞着草木灰的破布带。月事来了五天,她天天都偷偷哭一场……唉,那心惊肉跳的五天呀!要是有个人能温温柔柔地帮帮她、教教她就好了……
所以万漪马上就抱住了书影,告诉她没关系,“你只是和我们一样了。”她点起灯,先为书影略略擦洗,随后找出一条自己新缝制的月经带,填上草纸,手把手教书影系在腰上,又絮絮地叮嘱说,这几天尽量别沾凉水、别提重物、别洗头,也别流眼泪。
这一场忙乱早也使佛儿爬起身,她望着那一头铺上的一小摊新血,仿似又在幻觉中看见娘。娘第一次发现她下身的血迹时,一下子痛哭失声,“女人天生有罪过,你的罪过来了,以后你就该受女人的苦了……”
佛儿的心脏塌陷了,她一语不发地重新躺下,合起眼。
万漪见佛儿被吵醒,居然没发表什么冷言冷语,不由得暗感诧异,却也暗自庆幸,瞧书影这样子,实在是再禁不起任何一点点恶意了。
她满怀怜惜地拍抚着书影,“影儿,不要怕,三五天就完了。”
“姐姐,我不怕。”书影哑着声回答。长久以来,她都感到自己的内部在不停流血,终于,她有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伤口。而且她知道,三五天完不了,事实上,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她只有十三岁,但也变成了女人。
直到晓光渐露,书影方觉腹部的坠痛稍稍缓息了几分,也便迷糊过去一阵。醒来已近巳正,东屋里万漪的琵琶声一阵阵打进来,风也刮得厉害,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她起身盥洗时,严嫂子从廊下绕了进来,手捧一碗黑乎乎的汤汁。
“万漪姑娘说你来事儿了,特叫给你送碗红糖姜汤,喝了吧。”
书影喝过姜汤,扒了几口饭,但见雨点已一个个地落下来,地砖被洗得一片明亮。她加快脚步去往前院,直上走马楼。走到龙雨竹房前时,书影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另一边。东厢自白凤离去后就始终闲置,家具也搬空了,但书影的回忆仍满满当当地填塞在里头:那曾奢靡如宝库的艳巢,还有那一睁眼就要拿满盘子宝珠“养眼睛”的女人,她被养得美艳无方的双眼里永远燃烧着焰火一样的骄傲,她的荣耀从无人可及,落幕时又透骨凄凉……书影犹记自己踏进白凤屋子的第一天,那也是一个下雨天,有一双手臂拦住了她一跃而下的绝望,一个男人摇摇晃晃、遍身酒气地耸起在她面前……
“詹盛言?!”
书影整个人都叫这名字激得一颤,痴立不前。随即门帘就忽一起,大丫头翠翘端着个银面盆跨出来,“哎哟”了一声。
“你一动不动杵在这儿干吗,傻啦?快进去,徐大人刚起,快去服侍着。”
她骂了两句就匆匆而去,独留下一脸震惊的书影。昨夜里龙雨竹早早就打发掉一堆酒局牌局,又命书影她们几个做粗活儿的小丫头也散了,说晚些将会有大客到访。这么看,留夜厢的客人竟就是兵部尚书徐钻天?他去年年末入蜀镇压土司造反,据称刚刚得胜,怎么这么快就已到京了?
书影一面想着,迟迟疑疑地挨进房,马上听那粗声大气的嗓音愈发清晰起来:“竟还有人传,我打胜仗是靠那酒疯子的锦囊妙计?我可去他的吧!本大人连除夕都没过,九千岁一声令下,我腊月二十八夜间起行,跑去四川督军,只用了不到两个月时间就擒杀贼首、荡平叛民!姓詹的便亲在前线指挥,也未必有这份能耐,更何况他人还在镇抚司大狱里蹲着,已被拷打得成了个残废,连脑子也不好使了,他还有余力给本大人出主意?……”
仿似有一根拽得太紧的弦在刹那间崩断,一声锐响后,书影暂时迷失在知觉之外。而等她再一次目有所视、耳有所闻时,她的人竟已来在了妆房里,死盯着大榻上的那个人,“你才说,盛公爷他残废了?”
徐钻天瘦多了,军旅劳苦磨掉了他原先的肥腻,代之以一身的风霜粗粝。他那对豆眼中先闪过了一丝惊异,把书影上下打量一遍,不阴不晴地答她道:“瘸了,瞎了。这算是残废吧?”
“大人同我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屋子另一头,龙雨竹正坐在镜台前理妆;她整夜为徐钻天“接风洗尘”,精神原就不济,又被几个丫鬟前后围绕着,压根儿没留意到有谁自身后经过。是直到自己和徐钻天之间的闲谈突然被书影打断,她才似梦初觉,登时七窍生烟道:“死丫头给我下去,今天甭吃饭了!”
徐钻天却摆摆手,反问了书影一句:“你这小丫头很关心盛公爷吗?”
雨竹已分身前来,她肩上还搭着一方绿宝石缀角的梳头披布,斜垂着半挂青丝,春山半蹙而秋波含嗔,“大人,你还真理她?这丫头是从前翊运伯家的罪眷,所以姓詹的前前后后曾帮过她不少忙,她也是年纪轻,家教又不好,光顾念着那些个小恩小惠,却不懂大义所在,竟敢对谋逆之人心存牵挂,那把我们大人这样的国家功臣又置于何地!不过大人呀,你到我这里原是来消遣的,犯不上为这等贱婢动怒。我晚些一定好好地惩治她,替你解气。”雨竹下死力瞪了书影一眼,“你脚底下生根啦?还不去?”
“你等等。”徐钻天趿着鞋直踱来书影面前,语气听起来很平滑,“答我的话。”
书影但只觉下腹翻搅个不停,似乎浑身的鲜血都在迅速地离她而去。她又痛又冷,但依然用尽了全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单薄,“是,我很关心盛公爷。你们——会留他一条命吗?”
徐钻天反复捻弄着一缕胡须,眼睛越眯越细,“为了留下他一条命,你愿做些什么吗?”
书影仰起头直视徐钻天,她目光里没有对抗,只有一派坦然,“什么都愿做。”
雨竹尖叫了起来:“你个臭丫头今儿是受了什么病,啊?你——”
徐钻天支起一只手,似乎要把雨竹和她的斥骂一起挡在外头;他又朝书影俯近了一寸,更仔细地端详她,“你多大?”
书影不明白这句话的用意所在,她还在犹疑时,四方低低的惊呼声已将她包围了起来,随即她自己也觉出了两腿间的潮热。她低下头,一条松花色绿绫裤已被成片的血污浸湿。她出来得太急,忘了给月经带换草纸。
徐钻天也望见了少女的经血,他眉心抽动了一下,没有再接着索要他那问题的答案。
雨竹赶紧推着徐钻天转过身,“大人哪,这可真罪过,居然让你瞧见这种污秽!来人,拿甘松香进来,熏一熏屋子!那个——钱妈!钱妈!赶紧叫他们从白云观请李天师来,给写张符,别让霉运沾上大人。”她回目间瞥见书影,直接就抬手给了她一下。
“快滚下去,真晦气!金钿,你去问问猫儿姑她老人家,地窖里还有冰吗,叫给这小脏蹄子彻底去去晦!”
雨竹伸手指住了书影,嫌恶之情溢于言表。起初她对书影也不无同情,但当这女孩子的执拗即将得罪客人、败坏生意时,雨竹对她的同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书影被带下去,几个婆子逼迫她脱去了鞋袜,摁着她赤足站进一只填满冰块的铜盆里。
“骚血太多,那就是身子太热,凉一凉便好了。”
婆子们吃吃地笑着,笑声也像是碰来撞去的冰块。
书影牙关打抖,木然呆立。这屈辱实在太大了,而她甚至无从反抗,因为这屈辱就源于她自个儿的身体,在她的最里面。
而外面,正当一片春雨绵绵,潺潺不断。
雨竹斥退书影后,又着意安抚了徐钻天一回。但徐钻天应答间却淡淡的,总有些心神不属。
雨竹立即便撒娇耍痴,说自他徐大人出征以来,她为他日日吃斋、夜夜烧香,好容易盼得他平安归来,他倒这样不冷不热,定是在外面新叙了什么人。“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不依!”
徐钻天笑呵呵拢住她道:“哪有什么新人?不过是一直有个难题梗在我心头,才突然想到了破题的法子。”
“什么难题呀?”
“钱。”
“你还差钱?”
“九千岁差钱。”
雨竹骇笑起来,“那就更没影儿了,国库就系在九千岁的腰带上,他老活佛会差钱?”
“就是国库没钱!之前,户部的老张连军费都给我凑不齐,他想借此坑我一道是真的,但太仓见底了也是真的。士兵的粮饷、武器、被服、营帐……还是我自个儿找人弄钱解决的。现今西北还要抵御女真和鞑靼,沿海一带又新添了倭贼之乱,全是填不完的窟窿。山东、山西去年闹饥荒,蠲免了赋税,江西才又发了桃花汛,大水淹掉好几个州县,也上本请免赋税——”
“哎呀,这些不都归户部操心嘛,反正户部那个张尚书总和你作对,就让他愁去好啦。你刚打了大胜仗,这下不仅是文财神,而且武功盖世了,只管‘春风得意马蹄疾’就是了呀。”
“呦,小妖精还学会背诗啦。”徐钻天在她脸蛋上揪一把,“就为我文武皆出色,所以才不能光操心自己部里这一摊子事儿了。”
雨竹的精神登时间为之一振,“去年九千岁赏赐你金莲花烛,就有好些个人说,这是打算提拔你入阁。这么看,有了平乱的大功,事情就十成准儿啦?”
“仰蒙千岁爷拔擢之恩,我自然要实心报效,替国家分忧分劳。”
“恭喜大人!不是,恭喜阁老才对!”雨竹放出了自己那伤风一样的鼻音,又抱紧徐钻天的脖子,连在他脸上点几吻。首辅唐益轩唐阁老原就是她的客人,再添上这一位次辅,等于国家的正副相全被她龙雨竹收入裙下,槐花胡同还有谁能盖过她的风头去?这么一想,雨竹愈发是娇波含笑、俊目四流,万分的动人怜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