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言小说上一章:万艳书·一梦金
- 古言小说下一章:这口盐是甜不是咸 木易雨山
“整整一张单子,放眼望去全都是亲贵的名字,而在那么多人里头,皇帝只有权赦免一个人,就一个。哦,你有所不知,尉迟度那狗东西窃权结党,独裁大政,向来什么事都扣在自己手里,不许皇帝决断。但勾决的死囚单子向例是要呈给列祖列宗过目的,尉迟度到底是先帝的奴才,想来还是存有几分顾忌,不敢把自己僭主擅专的玩意在祭祀时公然焚烧给祖宗,以免触发天怒,但他又不愿把勾决的权力交还给皇帝,否则,还如何任意屠杀忠良以建树淫威呢?所以每年,他只许皇帝在死囚中赦免一人。如此一来,这刑单既算是皇帝手裁,又能广杀尉迟度想杀的人。你说这一招,心思何其阴毒?”
“太后的意思是,当初家父的名字也在那张单子上……”书影颤声而问。
太后亦是悲痛印心,她长阖双目道:“皇帝问我的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尉迟度连第二年秋决都等不得,只说‘谋反大逆,决不待时’,要求立刻勾决。而那些名字,无一不是我熟悉的、认识的人,有的在幼年抱过我,有的在几天前我还接过他的请安折子,有的更是豁出自个儿的安危以救护宗室血脉的肱股之臣——比如你父亲。何者决,何者留?这简直不是救人,是杀人。凡是我救不了的,就全是我杀的……”
书影强拘泪意而劝:“请太后绝不可作此引咎之想,亲贵臣子们食君之禄,自该忠心事主,家父与阉党周旋,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蒙太后如此垂念,父亲在泉台下也感激慈恩。来日整饬纪纲、诛除奸佞全靠太后主持于上,圣体关系天下福泽,请太后千万珍重。”
太后抚了抚书影的头发道:“屋子这样黑,我都能瞧见你眼睛里的泪光,分明为了自个儿的父亲难过,却怕犯忌讳,强忍着不敢哭出来……好孩子,把你在宗人府学的那套抛开吧,这屋子里只咱娘仨,你若宪姑姑也不是外人,用不着官样话,你只管哭好了,痛快哭出来,我也想哭哇……”
书影这下再也忍不住,一任眼泪流淌,末了,太后也伏去枕上哭得一耸一耸。直到为她们看守门户的若宪在那边轻咳了两声,二人方惊觉彼此已失态忘形。
书影忙收束了泪意,劝慰了太后几句,又故作喜色道:“太后开心些吧,马上冬至了,那不是皇上就要回宫了吗?”
太后微弱的声线里带出了一丝苦笑,“是,冬至一到,宫中的各项祭仪均得由皇帝亲自主持,尉迟那阉竖也不得不把皇帝从西苑接回来,能够母子团圆,我自是开心的,不过随之而来的恐怕又有厚厚的刑单,那些恐怖嗜血的单子,皇帝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可我,唉……怎么又说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
那之后,太后的声音、她昏暗的脸容、慈庆宫的彩画与红墙……一一又被收回到时光的缝隙里,消失于书影眼前。
她重新望见了万漪,还有万漪犹带泪痕的笑脸。
“怎么样,你还都习惯吗?皇宫里好不好?”
书影忽略了万漪这一问,她直接抓住她手道:“姐姐,你先别急,或许‘你家大爷’还有救。”
万漪呆立了片刻,突然之间遍体打战,她伏低,抱住了书影的膝面,“妹妹,好妹妹,你有什么法子?求你教教我吧,叫我干什么都成!只要能救我丈夫一条命,我就是你的狗,你叫我往水里去我就往水里跳,你叫我往火里去我就往火里跳!”
“姐姐,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我同你慢慢说。”书影拽起万漪,先哄她平静下来,继之就贴耳密语,将太后有权赦免一位死囚之事大略说了说,后又补充道,“若是死刑重犯,要么就在刑部的单子上,要么就在镇抚司那张单子上,总要经太后和皇上的手。太后是待我极好的,我可以替你去求求她。不过话说在前面,太后最终肯不肯管,我真不敢打包票。若不成,姐姐你可别怨我。”
“影儿,我知你素来厌恶留门,何况你兄长之死,柳家的确也有涉案的嫌疑……”
“他们党派争斗,常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描成黑的,真相往往并不是局外人看到的那样。不管这案子审出来到底是何结果,我只听你的。只要姐姐你说柳梦斋没害我兄长,那我就信你。”
“影儿,你真愿去太后跟前为我丈夫讨恩典?人家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你对我是汪洋大海一样的深恩,我这辈子是报不完了,以后我生生世世给你当牛做马,你修成了菩萨,我也当坐骑驮着你!”
“姐姐,你我间还说什么‘恩’不‘恩’的?想老天玩弄苍生,何等残酷?咱姐妹再不彼此帮衬些,这人间真是没一点儿活头了。”
“不过,影儿……”
“怎么了?你说呀姐姐。”
“你、你才说,太后手里头也只有一个赦免的名额,你要是为了我去求,你那詹叔叔怎么办?”
几案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螭兽香炉,炉内腾出细细的烟气。就在那白烟中,慈宁宫的深夜再一次呼啸着冲出。
“那些恐怖嗜血的单子,皇帝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可我,唉……怎么又说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
书影猛地一激灵,“太后!看情势,尉迟太监是铁了心要治死盛公爷,何不趁此机会先赦免了公爷呢?”
太后把头扭开一边,久久的静默后,她叹道:“傻孩子……”
“詹盛言”这个名字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任何名单上,他将被秘密处死,不可能有任何逃生之路。
太后不忍说出口,但书影还是听见了。
彼时她悚然大悲的表情一定是又一次出现在脸上,万漪盯着她,也跟着明白了过来,“哦,我忘了,太后是安国公的亲姐姐,要是能赦,早就赦了……”万漪万分抱歉地抚了抚书影的双臂,“影儿,还好吗?”
书影虽伤痛无比,但她见万漪在如此急迫时还能顾及自己对詹叔叔的情分,也不觉感动。“姐姐,每一次我想起‘詹叔叔就要死了’,这里——”她摁了摁自己的心窝,“便像有千万柄钢刀攒刺。你信我,为了柳大爷,你心里头的那份焦痛,我感同身受。不过,这还没完呢,最要命的还在后头,等一切都无可挽回之后,等你每天夜半惊醒,一分分记起那个人已经死了,就算你翻遍全世界每个角落,也再不能找回他了,你总想知道他死后去了哪儿,总忍不住担心他还在哪里不停地受苦……等到那时候,希望不再煎熬你之后,你才尝得到真真正正的绝望,没有边儿、没有底儿的绝望。姐姐,我失去了父亲,不久后还要再失去‘叔叔’,我太明白那感觉的可怕,我不想让你也经历,所以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都会尽全力为你的柳梦斋去争取。”
“妹妹,妹妹,我、我真不知……”
“好了,咱们姐俩不说客套话。现今我在慈庆宫是侍寝的特等宫女,每月初二可以会见家人了,还有几天就是腊月初二,回头你来找我,成不成,我给姐姐你一句准话。”
“妹妹,我上哪儿去看你?”
“神武门西边,你沿着皇城根一直走,能看到城墙上开了两扇带栅栏的大门,就在那儿。”
太阳西移了一寸,冬日里难得的晴光骤然打进房来,万漪感到了一股股热气涌入长久冰冷的心房,带来了希望回流的跳痛。
抵暮,天气转阴,一时间彤云漠漠,雪意浓浓。万漪回到怀雅堂不多时,唐文起也就到了。因才和书影见过面,怀抱柳梦斋重获生机的希望,万漪的心情是久已不见的明快,显在脸上,便是眉目生春、情态温馨,倒把唐文起看得一愣。他却也没多问,只说自己饿了,叫快快开饭。小厨房早有预备,很快就送上来六道大菜,一笼糖蒸的糕点,一只滚热的白鱼紫蟹锅子,外加一壶山西的老白烧,都合着唐文起素日的口味。
马嫂子不住地向外张望,一壁殷勤赔笑,“这菜都上了,大人的朋友们什么时候到?可要让人出去迎?”
“就我一个。”唐文起在桌边落座,举目向万漪一笑,“你也来坐呀。”
万漪在一旁陪坐,先擦了一双牙筷捧给他,又执壶斟酒,“大人不是挂‘四双双台’[6]吗?怎么就您一位呢?”
“替你绷一绷场面罢了,既知你有心事,何忍叫你去应酬谈笑?马嫂子,这有你们姑娘照应我就够,你带人下去吧。”唐文起凝住万漪一笑,“我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他不紧不慢地连吃带说,不出十句话就说得清清楚楚:柳家的案子将会由镇抚司移交刑部、都察院与大理寺进行会审议处,过堂的日期定在了腊月二十一,而全权负责主审的钦差正是他父亲唐阁老。
“昨儿我就想和你说来着,但当时还没有下明旨,我怕临时有什么变数。现在不会有问题了,家父就是这桩案子的主审。”
万漪虽不是天性精明之辈,但毕竟也经过不少场面上的历练,能品出这话中浓厚的暗示意味来。她即刻正色道:“柳大爷是被冤的!”
唐文起将眼珠在她脸上慢慢地打滚,“家父与柳老爷子有过一面之缘,可以说是倾盖如故。我呢,同样对小柳极为欣赏,这,你也是有数的。因此,但凡案子还有腾挪的余地,家父与我都乐意推动。我说的,你明白?喏,既然你和小柳他相好一场,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
“总之,他们留门不可能和安国公勾结!他其实一直想——”
“想什么?往下说,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
万漪犹疑了半晌,她懂男人们怎么谈事情、谈生意,那些隐晦曲折、拐弯抹角、藏头露尾、旁敲侧击……她统统都见识过,但她做不来。她只好朴朴实实地说:“大人,接下来这些话,我说过就不会认账了,但我说的全都是真话。”
唐文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拿烧酒送下了口内的食物,定目于她,“洗耳恭听。”
倘若万漪能畅所欲言,她将说给唐文起听,就如柳梦斋曾说给她听的那样:詹盛言、徐正清、唐席、尹半仙、红珠,或者叫贞娘,他们这一伙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徐正清就是其中四通八达的一环。詹盛言将藏宝处透露给他,他则以“算命”为由造访红珠的命馆,再由红珠把消息传递给尹半仙,最后由尹半仙假托土地公之名献宝,博取九千岁的信任,以便拿星煞做借口,送祝家二小姐书影入宫。另一边,徐正清则通过万海会会长唐席来掌控一切针对留门的地下行动,百花宴刺案的目的完全就是为栽赃柳家与安国公有涉。柳家的行动不过是以牙还牙,借由祝书仪之死,拿伪信来揭露徐正清的真面目——
但万漪不能这么说。
这么说,就等于是把书影置于险地,也等于是承认能够打击到徐正清的唯一证据是伪造的。
万漪不得不谨慎地避开真相里的毛刺,而只小心翼翼地选取平滑无害的部分重新连缀、拼贴,将量体定做的真相献给唐文起:“就我所知,祝公子祝书仪被劫杀时,身上带着一封信,信中的内容直指次辅徐正清大人一直在暗中与安国公联手反对九千岁,而镇抚司的马大人则压下了这封信,直接和万海会会长唐席合作,打算撇清徐大人的嫌疑,诱捕柳大爷。柳大爷欲探听他们的计划,夜探庆云楼,第二天却在隐寂寺被抓。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转折,我也搞不懂,但我敢发誓,柳大爷他们留门因百花宴而被倾害,恨安国公入骨,怎可能是他同党?”
唐文起一脸震惊,陷于深思中,良久,他自索自解般喃喃道:“镇抚司送来的案卷我也翻看了,其中的确提及祝书仪之死,却并未提及任何信件。你如果不是在撒谎骗我——我谅你不会,朝廷次辅与乱党勾结,这种事,你个小丫头怎么编得出——那就是,这信当真被镇抚司给压下了。”
“大人,您信我,徐大人和安国公才是同党,柳大爷他们是被栽赃的!”
“你既然早知徐正清大人有嫌,那小柳被捕这么久,你为何不替他鸣冤呢?”
“柳大爷同我说过,一旦九千岁发现自己竟被宠臣这般愚弄,他面子上下不来,就会直接除掉知情人。我、我担心说出来,反而会害了大爷他。所以,今天说的话,出了这个屋,我也不会认,但我就想请大人明察,你们冤枉了柳大爷,真正的贼子另有其人!”
“此事非同小可,你容我想想看。”
唐文起走开来,又在角落里独自落座。骤然之间,万漪只见他气质中始终令她不适的那层柔腻、黏软统统消失了,仿似包裹着他的一层薄膜被迅速剥离,里头的那个他跃然而出,材质坚冷厚重、不可穿透。
尖急的风声由屋外卷过,万漪望着唐文起的样子,连大气也不敢出。足足过了小半日,忽听他高嗽一声道:“万漪,我问你,为了救小柳,你可愿把你才同我说的这些,当众再说一遍?当着家父,以及所有审案的官员?”
“大人是叫我上堂做证?”
唐文起点点头。
万漪惑然不解,“可是大人,柳大爷他说不能——”
唐文起将手掌一摆,示意他完全了解她的担忧所在。“小柳他说的在理,徐正清竟与詹盛言沆瀣一气,这要是真的,绝不啻于一个大耳光打在千岁爷脸上,自然是谁出手,谁倒霉,所以镇抚司的老马才会把消息死死压住。不过你想,一个不欲人知的秘密,一个人知道,杀一个就行,十个人知道,杀十个就行,但假如几十人、上百人同时得知,而且这些人里头还包括半个朝廷的法司高官呢?”
万漪感觉像是在黑暗里摸东西,那些轮廓一分一寸地流过,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就是说,既然这是个要人命的秘密,那就索性把它闹大,闹到尽人皆知?”
“对了!你在公审时抛出这一秘密,其分量就远非市井谣言可比,千岁爷哪怕被伤了颜面,也没法再做私下的处置,而不得不令有司彻查。只要那封信确有其事——”
“确有其事!”
“那徐正清就完了。至于你,你既然立下了揭发逆党之功,千岁爷纵心里头恼你,一时半会儿也绝不会公然拿你怎样,而家父和我必定会帮你说话——也会帮小柳他们说话,替柳家父子平反冤情,至少也能由死刑改为充军。只要出了京,不必真上黑龙江受苦去,我悄悄安排个隐秘的处所,你去同他们会合,假以时日,再加恩赦还。到时候你们小两口请我喝一杯喜酒,谢谢我这位大媒,可好啊?”
唐文起这一番表态,当真将万漪震慑得魂不附体。她插烛般直直跪倒,碰了个响头道:“大人!大人!阁老和您都是权尊势重的显达要员,又是案子的审官,若肯为柳家做主,柳大爷父子俩就有生路了!您对他们的,不,对我的恩惠是天无其高、海无其深!我愿一生为大人守长斋、烧高香,时时念大人的名,求天地神佛保佑大人福禄无边!”
“你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他连忙去扶她,却见万漪小小的脸盘上已是涕泪滂沱,更衬得腮颊生色,如在命运的浪涛中翻滚的一朵红莲,直把个唐文起看得呆呆地出了神去,片刻间回魂,他忙借一句打趣扫开了尴尬道,“可别,你们俩如此如彼的时节念我的名,我要打紫花儿喷嚏的。你瞧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地下这么凉,哪有说跪就跪的,又闹小孩儿样。”
他将万漪安顿去炕上,又将一件梅花鹿皮背心覆好她,“好了,不哭了,来,再和我细说说。若能让你和小柳花月团圆,我也算成就了一桩侠举。”
万漪从泪眼中望他,唐文起褪去了一脸精悍,重又变回了她熟悉的那副样子,像一个更单纯、更软弱、更容易受伤害的他自己。
熬了半日的雪终于来了,簌簌雪花,晶莹剔透,从苍莽的天穹向深深的黑暗里降下。
是夜,万漪做了长日以来的第一个美梦。她梦见那个巫女红珠漂亮的脸孔与鲜丽的嘴唇,一遍遍对她念着:“孔孟留名在上边,船到前头路自明……”万漪想问她后两句是什么,但已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声,那轻灵又自信的步声。
她听出了那是谁,她笑着转过身,完全忘掉了自己要问的问题。
[1]“里头的虫儿”指对某个领域非常了解。
[2]指太监与宫女结为“假夫妻”。
[3]汉献帝的第一位皇后伏寿因不满曹操总揽朝政,挟持天子,遂写密信向父求援,却遭人告发,事败后,伏皇后被曹操幽闭而死。
[4]“三百千”通常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5]参见金易等著《宫女谈往录》。
[6]指按照十六台酒席付钱。
第三十七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3)
三十六 朔风急
柳梦斋在打猎。
正当秋围的好时节,天高气清,风物宜人。他挥挥手,几十个身着一色猎装的下人就抖开了长绳,在旷野中一字行进。不多时,膘肥体壮的野兔纷纷被惊起。他在马背上高喝一声:“金元宝,走!”
金元宝领着猎狗们飞奔向前,猎鹰重重地在他手臂上一蹬,振翅高飞。在梦里,柳梦斋似乎变成了他自己的鹰,他感到拨动身体的强风、盘旋的日光,他眼中的大地就是一片摇摇晃晃的屠场。他选中了猎物,一个俯冲,一爪子就扣住了野兔的左臀,他在等兔子回头,好拿另一爪拧断它脖颈——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然而不知怎地,那兔子竟挣脱他掌握,猛地翻身仰卧,四爪出击,向着他眼睛袭来。
柳梦斋双目一痛,迷糊中,他不停唤着金元宝的名字,让它赶紧上前咬断那兔子的咽喉,别伤了鹰眼……片刻后,他在一片刺目的雪光中醒来。
雪已经停了,厚厚的积雪被太阳晒着,狱栏的黑影被一道一道铺在雪地上。柳梦斋坐起身,推开了厚重的棉被和搭在被上的裘衣,他闻见从被窝里扑出的味道,不由锁起了眉头。但他什么也没说,毕竟一个人不能在惨叫连连的镇抚司大狱里抱怨自己一个月没洗澡、没衣裳可换,这样不对。
他也不能抱怨囚室,这一间铁栅木门、透气透光的牢房原是为关押皇亲国戚准备的,和其余那些无窗无铺,只有一尺见方石板地的黑号子比起来,已是天上地下。
至于饭食,他就更不能抱怨半分。多数囚犯吃的都是残羹冷饭,他们的三餐却都有破格的优待。不过,除了山鸡锅子、鸭血锅子、羊肉锅子、什锦素锅子、什锦海锅子之外,难道真不能来点儿别的吗?当然,柳梦斋也只敢在心里头嘀咕,今天的锅子已经送来了,父亲正坐在地下埋头大嚼呢。
柳梦斋摘掉头发里、胡子里的草屑——他脸上已爬满了乱糟糟的胡须——掸一掸身体,就慢腾腾地从自己的稻草铺挪下来,在父亲的对面坐下。这间牢房虽已算宽敞,但两张草铺就已占据了大半空间,再摆上一只火炉、一只马桶,两个成年男人中间几乎不剩什么空间。他们一起对着一只滚沸着鸭血和肥肠的锅子,自那锅子中,腾起一股股腥臊的白气。终于,柳梦斋没忍住,轻叹了一声。
柳承宗翻起眼给了儿子一瞥。他实在看不上这小子娇生惯养的德行,只有最没出息的酒色之徒才会在乎仪容的整洁和环境的优雅,真正的男人能够在血坑里活得好好的。比方说——尽管柳承宗不愿承认,但他想到的“男人”正是自己的死敌——詹盛言。刚被收押时,作为“同党”,他曾被带去他面前“对口供”。第一眼看见詹盛言时,柳承宗惊呆了。也就是将将一年,醉财神已彻底失去了他那受尽造物眷顾的旧容颜,变得又瞎又瘸、骨瘦如柴,仿似一架能够移动的巨大骷髅,但让柳承宗更感震撼的还在后头。马世鸣拿许多问题来同时问他们两个,这些问题和问题里的细节唐席早已一一叮嘱过他,也给了他标准答案,柳承宗从头到尾十分配合,问什么答什么,但詹盛言却一个字也不说,连一分表情也没有。
无疑,他很早之前就在彻底的沉默里找到了自由。
但他的自由惹恼了马世鸣。马世鸣叫人绑住詹盛言,扒掉他裤子,拿刚硬的猪鬃毛扎进他尿道。柳承宗本人也曾是个一等一的施暴者,曾无数次站在马世鸣那个位置,但那一幕依然令他裤裆发紧、冷汗直流。他怕的并不是痛苦,而是那种赤裸而纯粹的对人格的凌辱。他设想如果那是他,光是被这么多人围观这一场面,兴许就足以摧毁自己的意志力。但那个人却在一阵又一阵极痛的战栗过后,对着那染满血渍的猪鬃毛近乎于无耻地笑起来,说出他被带进这刑讯室后的第一句话:“老马,为了让我投降,你他妈简直愿意跪下来哀求我。”
柳承宗差点儿没憋住要替他叫好,可不是?马世鸣,还有他所有怪模怪样的刑具都在对这个男人苦苦哀求,求你了,投降吧,不要让我们在你之前如此地渺小、如此无力。
他妈的,那真是个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怪胎,简直是块坚不可摧的花岗岩。
反观自己的儿子,一锅鸭血肥肠,竟就让人家像个怨妇般叹起气来了?而就为这么一个孬种,他放弃了经营数十载的地下王国!霎时间,无以压抑的鄙恨冲上来,柳承宗感到心窝里一阵滚油淋浇的抽搐。
“吃饭。”
柳梦斋抓起筷子,又放下,“我不吃了。顿顿锅子,晚饭能叫他们给换热炒吗?”
这小子在向谁发号施令?柳承宗的脸色愈发沉重,“必须吃。”
“没胃口,不想吃。”
柳承宗没多废话,伸出一手掐住柳梦斋的两腮,另一手就搛起滚烫的肥肠向他口内塞去。“吃,给我吃!”
柳梦斋被烫得大叫起来,胡乱挣扎。马上就有狱卒跑上前,拿刀柄在狱栏上“乒乒乓乓”地敲打几声。
柳承宗不得不松开手,容柳梦斋呻吟着退开,但眼望儿子嘶嘶作喘地痛抚被烫伤的嘴角和唇舌,他却再度忆起了另一位脸贴热炭而面不改色的敌人来。
“我到底为什么要救你这么个废物……”他喃喃着,深怀无限恨意。
柳梦斋闻言,直勾勾瞪过来,双目中也燃起了火,“我求您救我了吗?您大可以任我去死啊!”
“死?你当这地界有这么便宜的东西?”
“还能怎样?给我上刑吗?有什么酷刑抵得上和您老人家共处一室,啊?”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小子见识下什么叫‘酷刑’!一会儿我就派人上槐花胡同找那白家班的姑娘去,你不是想吃热炒吗?今儿晚上,咱们吃炒、心、肝。”他说得咬牙切齿,不容暗示不被领会。
柳梦斋知道父亲做得出——把万漪变成一道菜送进来,并且他知道父亲做得到。尽管柳老爷子人在狱中,但余势尚存,依旧有能力调动人手。柳梦斋盯着父亲的双眼,意图弄清这究竟是不是一句残忍的玩笑,但那眼中的寒意让他的脑袋深处发出了轰隆一响,他彻底失去自制,猛扑了上去。
柳梦斋做了他整个青少年时期一度非常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和父亲扭打在一起。
狱卒再次拿刀柄拍击栏杆,“干吗呢干吗呢?又闹笼啊?这可不是你们留门的地界,都收敛点儿!”
他们的“邻居”——二叔和他儿子柳梦原的呼喊从墙壁那边飘来,“老爷子”“小柳”之声不绝于耳,“有话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