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马世鸣只以两种心情来看待犯人,那些拒不屈服的——比如詹盛言——会引起他强有力的愤恨,而那些丝毫不反抗的,又会激起他对他们的鄙夷,除此外,很少有犯人触动他别样的感受。而此刻,他却分明替柳承宗生出了一股淡淡的心酸。
马世鸣无声地叹口气,重新扯开了喉咙,“老财神发话了,今天办差的兄弟,每人得一百两纹银。”他听见差役们竭力压低的欢呼,甚至纵容这呼声持续了片刻,“诸位留心,别摔碎什么东西、弄坏什么东西,登记时别少什么,尤其别多出来什么。”
这是在警告办事人员不许借机破坏,不许乱偷乱拿,也不许放置违禁物品以图栽赃。柳承宗自然听得懂,他低沉地谢了声。
马世鸣却不再回应他,径直就向里走入。他见过太多了,当一个曾呼风唤雨的人物需要和几天前抓捕自己儿子的那个人道谢,感谢他即将规规矩矩地把自己的家翻一个底朝天时,局面就已经不可收拾、无从挽回。
柳家被查抄的消息迅速飞传开来,它爬上人们的舌尖,翻过石头墙,一阶接一阶冲上楼梯,滑下窗帘,当它最终抵达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时,就在猫儿姑的老脸上抹起了一重云翳。
“先别和万漪那丫头说,她晚上还有几个本堂局呢。”
然而留门头目被拘,震动京华,官场上无一人不对此大发议论。万漪也是从客人们的谈话里听见了这一声霹雳,她连告辞都忘了,离座就奔出。马嫂子她们来拖她,她挣开她们,吁吁喘道:“你们就扯下我手脚来,我滚也要滚去!”
她的两只眼珠子像被逼到死角的动物,随时会扑出来咬人。
马嫂子望着她们见所未见的万漪姑娘,迟疑了一下,“好吧,去看看热闹也不妨,咱们在后头伺候着。”
万漪赶来时,已至夕阳西坠,灯火初明。番役在给柳宅的大门刷贴封条,门外,一条长绳系住了柳家男女,打头的是一位仪表不凡的老者,面容阴郁又淡漠。
万漪在那张脸容上隐约辨认出柳梦斋的影子,也就认出了他是谁。蓦然间,一段回忆就攀上她心头——不是她自个儿的回忆,而是书影的;书影曾一遍遍含泪追忆,她怎样亲眼看见詹叔叔被“那些人”押走,她和他之间隔着漫天的风雪。
万漪的风雪也开始在她周身聚集,令她浑身冰冷、牙齿打战。“老爷子……”她情不自禁嘶喊出声,泪水跟着就纷纷迸落。
他立即朝这边转过脸——她看出柳梦斋的好耳朵是打哪里来的,但天太黑,她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也幸好她未能看清他表情,否则万漪将终身猜测,“他”的父亲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柳承宗隐约听见了谁在呼唤他,他在拥拥攘攘的人群间捕捉到一位娇小的靓妆女郎,她无视差役的呼喝、闲人的抱怨,一个劲儿挤来最前面,又缓缓跪倒——他立即就猜到了她的身份。柳承宗扭开脸,脸上毫无表情,仿似这世上既无人可怨,亦无事可哀。
柳府的人被一一带走,看热闹的人墙也随之一寸寸远移。等四面都变作了一片布满脚印和唾迹的空地后,万漪依然久久地跪坐不起。马嫂子她们劝了一场又一场,万漪却充耳不闻,如木如石。自从柳梦斋与他原配夫人离异后,每当她经过这所宏伟的宅邸外,都会忍不住畅想一番:终有一日,她将被装点一新的花轿迎入这大门中,迎入她丈夫的家——也是她自己的家。在这里,他们同偕白首、子女绕膝。眼前,万漪却眼看他们的家、他们的婚姻和子女,他和她山盟海誓的每一条出路都被糨糊和封条黏死了。她被隔绝在许诺的未来之外,越飘越远。直至一道黑影自柳宅的墙外一闪而过,万漪才被抓回了人间。
“金元宝!”她佝偻的上半身一下子弹起、绷紧,嗓子如用过太久的琴弦,“金元宝!”
那道影子凝滞了片刻,紧接着就直射而来。若非马嫂子她们从后扶了她一把,万漪准会被狗儿撞翻在地。
她和它紧紧地相拥,接着他们又同时分开,去望对方的眼睛。他们都在明晃晃的闪动中望见了彼此的心肠——那为了共同的主人而碎断的心肠。再一次,万漪抱紧了金元宝,狠狠地哭出来。
他们一样无处可去,万漪只能将金元宝领回自己所在的灯火楼台、销魂之地。猫儿姑怒形于色,她指骂万漪中途脱局、慢待客人,接着又历数她这两天因为心不在焉而犯下的种种罪状,“我晓得,花花财神出事,你无心生意嘛。你说你傻不傻,他出事,你正该打起精神来应付生意,赶紧再捉一位大客到手才是。否则唐大爷先一去,柳大少再一倒,就靠你手头里这几篓小鱼小虾,还指望再维持地位?我可告诉你,贵连班新出道的关二姑娘,还有听莺阁老三,全是你这样的甜软可人儿。咱们槐花胡同撑死了就这么大地方,一派路子的姑娘至多容一个冒尖,剩下的就全是二路货!你眼见就能挑大梁了,可别这节骨眼儿上往回打出溜啊!一旦被别人压过,翻身可就难了……”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万漪却只神不守舍地回想适才柳家被抄的情形,自己默默淌泪。猫儿姑怒其不争,愈显得声色俱厉起来。万漪脚边的金元宝见状,便朝前一跃,张口吠叫。
猫儿姑被唬了一大跳,更气得鼻子都歪了,指着金元宝高喊道:“还有啊,你把这条臭狗弄来是几个意思?好像这种丧家之犬,客人一见,只怕触了霉头,躲都来不及!搅到你没生意做,人都吃不上饭,还顾得了这畜生?”
万漪好想反驳说,还不满十天前,金元宝跟着柳梦斋一起来时,你老人家还笑得满眼尾车路子,抚着金元宝脑袋直夸它多么漂亮、多么威风、多么听话,比多少人的子孙都强……怎么一转眼,它在你嘴里就成了“臭狗”“畜生”“丧家之犬”?
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太难过,也太疲惫,而且她还要忙着安抚金元宝,以免它真咬上猫儿姑一口——它可是他的追猎犬,一声号角响,它就会死死咬住猎物不放。
猫儿姑还待不依不饶,佛儿却疾步赶出来,她从后挽住猫儿姑,缓声叫了句“妈妈”道:“姐姐最近走背字,咱也容她缓缓。至于这狗嘛,先收留下来吧,以后再想法子处理,要不姐姐一犯拗,指不定陪它睡大街上去,这怎么忍心呢?”
“拗?她敢怎么拗?她就拗到和狗一样嘴里长牙,我也掰断她的牙!”
“行了行了,妈妈就不怕气坏,可老站在这风地里,也得冻坏啊。走,我那儿客人散了,妈妈上我房里喝盅茶暖暖身,祁尚书给我捎了包难得的好茶,一起品品……”
她一厢哄着猫儿姑,一厢就丢给了万漪一个眼神,叫她偷空走开。佛儿知道万漪会为此而感激自己的,她也确定自己将从对方的感激里赚取高额的回报。
万漪根本不知自己怎么度过的这一夜,她在床上昏昏沉沉地搂抱着金元宝,泪流个不停。狗儿入睡后不停地做梦,它在梦里激动地奔跑,又因主人的呵斥而委屈地呜咽着。
万漪把脸偎住它热烘烘的皮毛,终于在不知不觉间睡过去。她掉到了一个空荡荡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万物粉碎,只剩下他们俩:一个再也无家可归的女人,和一条丧家犬。
并不算太久前,万漪就由前四金刚之一白凤的遭遇中见识过,什么叫“墙倒众人推”。而很快,她发现自己变身为那面墙。
谣言的出处已无从根究,但到处都开始有人说,怀雅堂的白万漪是白虎星,柳家公子沾惹了她,才会倒运败家,“啧啧,一个人带倒了一座留门,你说说这煞气,可了得吗?哪个男人不要命,敢尝这个鲜?”
万漪尽管想到了是宿敌蒋文淑在趁机大发诋毁,却也不敢去讨个公道,连对质一句也没胆量。只因她本身就迷信甚重,竟也对这无稽之谈半信半疑,唯恐是自己坑害了爱人。她满心忧思,满腹焦虑,再添上深深的自责之情,长日里茶饭不思,枯坐流泪,人一下瘦了,眼窝凹下去好深,那股水豆腐似的盈润之气大不如前。哪怕上了席面,她也总哭丧着一张脸,常常答非所问,接连开罪了好几拨客人。而万漪最初走红就难以服众,在花国中根基不稳,一见她落难,一干大小倌人们纷纷张牙舞爪地跳出来,不管当面或背后,都对万漪极尽奚落挖苦之能事,甚至还把“牢饭”这不雅的诨号再度提起。“柳大少也糊涂,送上门的牢饭当然是不吃白不吃,可出来了还继续吃牢饭,摆明了不吉利,这不,爱吃牢饭,索性让他吃个够。”
“白虎”“重煞”“牢饭”等恶名缠身,如此一来,哪里还有生意可做?猫儿姑急得直跳脚,就连马嫂子一干服侍的人也因少了赏钱,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说起话夹枪带棒。万漪心知肚明,却打不起精神来计较。她仅有的振作一些、清醒一些的时刻,就是回到佛儿身边时。她不停追问她:“萧老板那边有没有消息?马大人怎么说?诏狱里头情形如何?……”
每一次她都哭哭啼啼,佛儿自然是老大不耐烦,但无奈萧懒童曾很明确地暗示她,在唐、柳两派决出最终的胜负前,万漪绝不可脱离掌控。为此佛儿也只得捺下性子,拿些不疼不痒的话来敷衍。万漪却度日如年,她四处找柳梦斋那班酒肉朋友们去打听消息,却一概吃了闭门羹,想要去“探监”,镇抚司的诏狱却远非刑部的火房可比,怎容她来去自由?门还没摸着,就差点儿和金元宝一起被番役们当街殴打。
“再他妈来这儿转悠,办你一个扰乱治安的罪名!”
他们一人一狗失魂落魄地回了怀雅堂,才走到外厅,便见一伙人“嗡”地拥过来,“万漪姑娘回来了!回来了!”
万漪一惊,虽只十来天,她却觉久已不见这份前呼后拥的热闹,定睛一看,方认出这些人都是商铺的老板和伙计,有绸缎庄的、金银楼的、首饰店的、车马铺的,还有大饭庄的……一人手里拿着一个账簿,争相朝她捧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万漪两耳里嗡嗡作响,但也听懂了,他们都是来收取欠款的。之前她随柳梦斋一起往各处消遣,一概费用都是挂账,他有时要结现,老板们都不让,“别呀,大爷,要是哪里不合大爷和姑娘的心意,说出来我们改就是!这离三节还远着,您提什么结账?”死挡活拦,生怕他们就此不再光顾似的。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柳家被查抄,这些生意人都怕柳梦斋的挂账作废,再加上又听说他那情妇白万漪的生意最近也一落千丈,所以谁也不敢落于人后,生怕晚到一步,万漪就要被其他债主榨干,竟一齐跑来要结清账目。
好多天以来,除了震惊与悲痛,万漪几乎没再感受过其他的情绪。不过这一刻,她分明觉出了在血管里汩汩沸腾的羞怒。她两颊被烧得通红,浑身发抖地说:“什么意思?这罪名还没下呢,你们就都断定大爷没得救了吗?好,好,好得很。你们挨个把账本拿来,我和你们结,和你们结得一干二净。等大爷出来,你们谁也休想再巴结他的生意!”
这帮人听得前两句,还当万漪拒绝结账,均有些惴惴,谁知后头竟话锋一转,态度相当痛快。众人欢欣鼓舞之下,又不敢太过表露,只好嘴里赔着些卖惨的可怜话,或祝祷的吉祥话……一路啰里啰唆就跟着万漪走进来。万漪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她的柳大爷从前是一掷千金、气焰豪华的财神爷,她绝不能替他丢面子。她气冲冲地要回屋取款,却见那伙人也亦步亦趋地跟进来,由不得怒斥道:“这是你们进得来的地方吗?外头候着!”
金元宝马上就跟着狂叫一通,龇牙蹲守在门前,把债主们一个个吓得退避三舍。
这一番扰攘,楼上的佛儿早已听见,匆匆披了件外衣就赶下来。金元宝常见女主人与之亲密无间的模样,因此并不阻拦佛儿,乖乖退让一旁。佛儿直趋入内,正撞见万漪开了钱箱翻找。
原来柳梦斋早就担心家门临难,而他又格外疼惜万漪,因此在正式对她坦白、交付那几箱贵重财物之前,也曾以不同的借口零零星星给过万漪许多花用,以备她不时之需。万漪又远非奢侈之人,到手的款子都没怎么动过,颇攒下来一笔钱。这阵子佛儿一瞥间,两眼已发直,但见大额的银票,整锭的金、银元宝全都在万漪的两手下打转,价值绝不下千金。佛儿即刻就心生一计,她一把揿住万漪的手道:“姐姐,你干什么?”
万漪余怒未消,血红着眼睛硬邦邦道:“还债。”
“还什么债?你塌亏空了?”
“以前在外头吃的喝的、玩的用的,现在全都找上门了。”
“你等等,这些账全是你签的吗?还是柳大爷签的?”
“自然是柳大爷挂的账。”
“柳大爷挂的账,你还的哪门子债?你姓柳吗,是他家里人吗?别说你这未婚妻还八字没一撇呢,就真过了明路,也只听过守望门寡的,没听过还望门债的。”
万漪被佛儿这么一噎,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佛儿满面严肃道:“姐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净顾这虚面子?先前几次你问我,我怕你着急,都没敢同你实说。‘里头’本来已预备对柳家父子动大刑了,还是我死乞白赖,硬托萧老板去和马大人求情,这才网开一面。除了孝敬这二位,那些狱官、狱卒、杂役、厨司……哪个不需要打点?树倒猢狲散,那些个留门弟子抓的抓、杀的杀、逃的逃,听说张家湾那带河水都染红了,谁还顾得上他们老爷子和小老板呀?不全都靠我暗地里周旋嘛,那钱使得跟往水里倒一样!你听我的姐姐,以后过堂受审,还多得是打点的地方,你得把能省的都省下来,万一我这里撑不住,也有你续上,总之绝不能让人遭罪呀……”
佛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其实她又何尝为柳家动用过一个铜板?只不过她见万漪手头丰裕,起了妒心和贪欲,暗道这一只肥羊左右也是受宰,与其便宜别人,倒不如我先下手为强,也算我成天捏着鼻子哄她的补偿。如此这般,方才扯出一通鬼话。
万漪对佛儿却是深信不疑,感动得无以复加,“好妹子,自听闻大爷出事后,我的魂儿都好像被一棒子打在九天外,整个人昏蒙蒙的,全没顾到这些,竟还仗着你在背后替我周旋,我、我可拿什么酬谢你呀……”
就拿真金白银来“谢”呀!佛儿眼望着那钱箱暗想,却只做出受了轻辱的样子道:“姐姐,两个人要好,本就是拿心换心,要说是为了什么酬谢,那压根一开始谁就甭理谁。你再和我说这样的生分话,我真不帮你了!”
“别别!”万漪拉住她手恳求道,“好妹子,我不和你说外家话,只我这天天吃不下睡不着,心脏总乱蹦,脑子里也是黑一阵、白一阵,什么主意也没有了,请你一定得帮帮我。眼看这些要债的就在外头,我怎么办呀?”
“有我呢,姐姐你怕什么?我去赶他们走,省得一会儿叫外客看见,还真当姐姐要塌台了。”
佛儿起身出去,不多久,万漪便听“白二爷”放开了她那脆亮清冷的喉音,舌战群商:“只听过客人花钱给倌人赎身的,没听过倌人花钱替客人还账的!”“你怕漂账?我们还怕漂账呢!柳大爷还欠我姐姐好几个月的开发,我们又管谁收去?”“出来做生意,有赚就有亏,亏不起,你干脆齐账收市,关门大吉!”“呦,您还别跟我犯横,您上柳宅揭开封皮,拿你该得的去!”“轮到你了么你就掺言?再发噪,我回房请我的鸳鸯剑同你说!”……
沸沸嚷嚷的吵架声中,万漪愈发觉出了自己的心力交瘁,也愈发对这位“妹妹”充满了无限的感激。
然而正应了那一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好容易佛儿把那班人骂走,却又来了一桩麻烦。而且这桩麻烦骂也骂不得、赶也赶不得,竟是万漪的爹娘携小弟跑来大门外鬼哭狼嚎,痛斥柳家大少骗了他们的女儿,承诺替他们养老,却又使他们老无所依、幼无所傍……万漪急叫人带他们进来,问过后才知,原来是有官差去接管柳家的所有房产,住客一律驱逐出门。“官爷让我们上哪儿去啊?”“你们上哪儿,老子怎么知道?!”
娘一面说,一面抹泪。万漪又心痛又生气,埋怨道:“娘,那你也不能在外头那么骂柳大爷呀!”
话音刚落,娘就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大怒不已道:“十一月的寒天,我们合家老小叫人给扔出门,连细软都没来得及带一件、衣裳都没拾一身,你爹不过腿脚稍慢些,还叫人给踹了个狗啃泥,把小宝都唬得哇哇大哭!哦,你不知疼你亲爹娘、亲弟弟,倒先疼起那野男人来了?我怎么不能骂他?我骂死他我!吹自己是什么财神爷,呸,拉了一屁股烂账,倒得你替他还!别当你娘是瞎子,才那些排队出门的,不全是来管你要账的吗?我可是瞅得清清楚楚!算起来,若不是这小流氓死霸住你不放,你早跟了唐大公子,我们也就是当朝首辅的老亲家,还能受这份腌臜气?呸,那个剪绺的小贼,还有他们一家就活该受千刀万剐,坑死人了……”
万漪听着娘这样子恶咒自己的爱人,一口气简直上不来,登时惨然如死、摇摇欲坠。佛儿冷眼在旁,但见顾家老爹只管“扑哧扑哧”地吸着旱烟,那宝贝大儿子就盘在炕上猛吃他姐姐的点心糕饼,谁都不正眼瞅万漪一下,就连她这般铁石心肠的为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忙上前把万漪扶去里屋,熨帖着她心事低声安慰道:“俗话说‘一咒十年旺,神鬼不敢傍’,柳大爷绝不会有事,姐姐你别急,也犯不上白置气,眼前先安顿好你家人为上,否则晚一点儿妈妈回来,见你把本家领进屋,肯定没你的好。你总不成还想被妈妈填棺材馅去?”
万漪缓过来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不该把他们领进来的。唉,我现在简直是,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能……”
“快点儿给他们拿笔钱,叫他们先去外头找个地方住下,离了这里。”
“那……给多少合适呀?三百两够不够?”
“哪用得了?!姐姐你真是跟财神跟惯了,张口就来。让他们上南城赁一所体面房子,一月所费也不过三五钱银子,哪怕现上苏州会馆住一晚去,一两银子也就到头了。我才也算看得真切,你家人这架势,是预备靠上你了,你生意又不比往常,还敢这么露富,再把他们胃口养大,你怎么收场?”
“好佛儿,你说的句句在理,可我怕给少了,我娘她不依,我又实在没心力同他们折腾。若交给别人去办,我又不放心……”
“行了姐姐,我出面来办,亲自送他们安顿好,你总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吧?快,躺下来歇歇,我就说你昏倒了,不知人事,包在我身上。”
佛儿便代万漪去同她家人办交涉,一会儿说气病了摇钱树还不是你们受穷?一会儿又说掌班妈妈回来准要告你们毁约拐带……就这么连哄带吓,软中有硬,到底是把人弄走了。
万漪恹恹地卧在里头,就听娘临走前还高叫着:“你个死丫头,三只眼的蛤蟆难找,两只眼的男人还不满街跑?你但管叉开两腿试试,看能招来多少。丢了个把贼男人,就这么哭哭啼啼,装狐媚给谁看?到时候弄坏了生意,你掌班妈妈饿不死,你亲爹娘可得讨饭去!哦,你是不是真把我们当讨饭的了,这点儿够干什么?好好的闺女,全让那剪绺儿的给我带坏了!一想起他我就来气,那天还当着我们的面打小宝,把小宝的胳膊都拽脱了,呸,就冲这就该死!臭蚂蚁你是‘猴儿拉稀——小人坏了肠子’!再这么顾死不顾活,胳膊肘往外拐,你良心可过得去?日子比树叶子还多,今儿且饶你,你给我好好想想,改日再算总账……”
万漪咬住了被角,五内早已疼至麻木,只觉空空的无味。以往她去看家人,爹娘最爱把柳梦斋挂在嘴边,左一句“我们的亲姑爷”,右一句“我们的好姑爷”,“你看,这是姑爷才差人送来的黄鱼,这大个!我见都没见过。”“姑爷又让人给你小弟捎了几件西洋的玩具,看这小马车,还能自己转圈,可不神了吗?”“我今儿上姑爷的赌坊去,原是输了二十两,那叉杆儿怕我不高兴,倒赔了我三十两给我送出来。”……说到最后,爹娘总会对她挑起大拇指来,“咱家姑娘真好本事,竟能把这样的贵婿手拿把掐,咱才享得上这份老来乐!”——这就是万漪最享受的时刻。尽管在那时,她已拥有过丝绸和妆缎,身披金子与珍珠,但最令她目眩神迷的奢侈品依旧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是父母的一点点好脸,是他们对她稀有的温柔和赞赏:她的心满溢着骄傲、激动和感恩,犹如习惯了被踢打的老狗在爱抚下颤抖。然而她最终还是失去了这转瞬即逝的父母待她的“好”,如同每一样飞速从她身边逃逸的“好”——前辈的、同行的、下人的、商人的……那些温顺与讨喜已无处可寻,奉承和笑容在一夜间被清空。
“看所有人的脸孔都好像西洋万花筒一样,只一转,就彻底变了样。”——万漪无法停止地一遍遍听见他对她说过的这句话,全部的心灵在旋转的万花筒里头越掉越深。
五光十色的夜晚降落了,也带来了唯一一张不变的脸孔。佛儿走进屋,边走就边骂:“马嫂子,人呢?一个个东西死哪儿去了?点灯呀!开饭呀!咱这是一等小班,不是老妈堂,怎么?没开张不给饭吃呀?我‘白二爷’吃干的,我姐姐就不能喝稀的!……”
等饭端进来,她照顾万漪一口口吃下,一厢对她说起善后的情况,“咱这儿跟车的‘胖牛’有门亲戚,他家能腾出一间屋来,还在崇文门那边,神路街上,我一块跟去的,都安顿好了。”
万漪推开饭碗,慢吞吞坐直了,“佛儿,你不叫我和你客气,那我就直说了。我才思来想去,还有三件事,不得不托你代办。”
佛儿这时一心图谋万漪的钱财,还巴不得对方有事相求,求得越多,她欠她就越多,而欠了的人情,总归是要还的。故此她一口答应,绝无迟疑,“都说了不客气,废话免去,说真格的。姐姐还有什么事,尽管交代我。”
“那里有一箱棉衣,还有几件大毛衣裳,回头你叫胖牛给他们带去。我爹娘年纪大了,受不得冻。”
佛儿对万漪这一派“二十四孝”的行径颇不以为然,但也只顺着她道:“这是应该的。还有呢?”
万漪伸手从床柜里捧出了一只小木箱,又从手腕上解开一串钥匙,一起推过来。
这不就是那只宝箱吗?佛儿两眼放光道:“姐姐,你这是……”
“我现今跟个活死人似的,一应麻烦都靠你替我应对,咱姐俩的情分,我也就不和你道谢了。可再怎么样,大爷的事情,我不能再叫你出钱垫补。你贿赂萧老板和马大人他们那些人,前前后后贴了多少钱,都从这里拿。”
兴奋和贪婪在催促着佛儿将那宝箱一把揽过,但她的冰雪聪明却命令她表现出高尚的拒绝。于是她摇摇头道:“姐姐,近来你境况不佳,我生意却还不错——”
正说着,就听廊外严嫂子在那里憋低了声音喊:“姑娘,我的好‘二爷’,你这早晚才回!我扯谎说你出局去了,好容易才把客人们安抚住。你怎么还净磨叽着不上楼啊?人一个个可都盼了半晚上了!”
“那叫他们接着盼,王宝钏还寒窑里盼了十八年呢!”佛儿满不在乎甩下一句,就拧脸对万漪道,“不碍事儿,都是些冤桶,没什么贵客,我一会儿上去露个脸就行,不用理他们,咱接着说。姐姐,你大可不必这样,我早和你讲过了,我续不上的时候,自会来找你讨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