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码我能替他分忧、给他快乐,你行吗?对着虚无中的那一幅大字,萧懒童不无傲慢地想。
大体而言,他总是了解唐席眼下在为什么而烦恼,无外乎沙船粮船、黑货白货、金子铜钱、冷战火并……但萧懒童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那就是唐席真正的烦恼其实并不在他那些无停歇的抱怨里,而是在他的欲言又止中,在他的一个沉默和下一个沉默间。他始终在为了言语之外的什么而坐立不宁、寝食难安。认识他这些年,萧懒童第一次触及唐席所面对的问题的庞大和复杂,不过在三两天前。
“徐大人被秘密监管起来了,马大人给了我三天时间,澄清真相。”
一听“马大人”,萧懒童便知唐席绝不是无缘无故对他提这个。
“三爷,我能做些什么?”
“你不是动不动就葬花,还上寺庙里超度花魂吗?明儿,你无论如何把马大人给我拖去翠微山隐寂寺,陪你做一场终夜法事。你就说,镇抚司的案子太过棘手,伤他的心神,不妨礼佛静心,说不准神佛保佑,有些事会自现转机。届时会有沙弥给你记号,你留心些,一旦收到暗示,就找个借口去寺门外,记得把马大人也拽上,来个开门见山。”
“见谁?”
“留门的柳大。他会在寺前的银杏树下开挖,他声称自己所挖的只是亡母的遗骨,但那下头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张藏宝图。”
萧懒童沉默了片刻,“我把马大人拖到寺里头去做法事,偏巧就在寺门外撞破柳大他行事诡谲,谁也没法相信这只是个巧合吧。”
“届时你再对马大人交代‘实话’。你就老老实实同他说:‘唐三求我带你来的,他说他查清了一些事,但还需大人你眼见为实。’你只管撒娇耍痴,马大人不会怪你的,他自然会来管我要解释。”
“你又如何对他解释?”
“给他讲个故事。”
“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安国公就通过姘妇白凤做中间人,与她的干老儿柳承宗结盟。柳承宗为安国公反叛九千岁的活动在暗地里收集情报、招徕党羽……而双方均行事谨慎,每每将往来的痕迹一一擦除。然而去年年底,安国公事败,今年年初,户部的张尚书亦被参倒,柳承宗见留门的暗靠山、明靠山接连倒掉,深感自危之下,遂策划庆云楼百花宴一案,欲刺死九千岁,并移祸与庆云楼主人唐席,以期借唐席除掉安国公和张尚书的政敌——也就是他柳承宗自己的敌人——徐正清大人。所幸唐席早有防备,不仅遣人救护九千岁,更揭露了柳承宗长期以来的种种逆迹,导致其独子柳梦斋被逮问。但柳承宗却以势力毁灭证据、以金钱买通司法,使柳梦斋安然脱身。从此后,这一对父子更是对唐席与徐大人恨之入骨,誓要陷忠良于死地。另一方面,安国公被捕后,留门便想方设法要赶在镇抚司之前找到同党的大宝藏。但安国公为人狡兔三窟,非但把钱财分地处置,且将藏宝图的所在地点隐入了一条口头密令,密令由三位不同的“信使”掌管,每位信使只知一句暗语,唯有集齐三句暗语加以破译,才能得出真正的密令。留门已找到两位信使,数日前,另一位信使现身,该人就是前翊运伯长子祝书仪。柳承宗他们在套出祝书仪掌管的暗语后,便杀之灭口,因徐大人之前曾试图拿祝书仪的二妹祝书影诱降安国公,所以留门将一封伪信放置于祝书仪的尸身,诬指安国公与徐大人沆瀣一气。与此同时,留门已开始破译密令,希图掘出宝藏为叛乱筹措资金。然而柳承宗百密一疏,并不知身边早被唐席埋伏了眼线,他取得的密令,唐席也已得知,并更快破译出了藏宝图所在地——翠微山隐寂寺银杏树下。唐席料定绝不会晚于一天一夜,柳承宗、柳梦斋父子也将解开谜题,亲自现身于该处。但他怕打草惊蛇,故不敢明禀马世鸣马大人,只可请托马大人的好友萧懒童在暗中推动,以使马大人亲临现场,瓮中捉鳖。
听过这个故事,萧懒童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三爷,不是我多嘴,可其中的漏洞实在不少。比方说,安国公为什么会选中祝书仪来托付密令的暗语?祝书仪又为什么迟不迟、早不早,偏偏在这时投靠柳家?你万海会安插进留门的眼线又是谁?竟能在第一时间传出消息而不被柳承宗父子窥破?种种细节,不足以令人信服。”
“种种细节,都需要在审讯时一一厘清,否则,要他马世鸣干什么?”
“你觉得老马会买账?”
“反正他不买账我的故事,就得买账柳家的故事。”
“柳家的故事?”
柳家的故事则是这样的:很久以前,安国公与徐正清就以表面上势不两立的姿态于私下结盟,意图颠覆九千岁的统治。他们拿川贵叛乱做引子,先除掉户部的张尚书,又将徐正清推入内阁,同时在民间扶植万海会的会长唐席用以对付尽忠于九千岁的留门。百花宴一案,其真正目的并不在于刺杀九千岁,而是为除掉留门。不过清者自清,唐席所铺排的伪证统统被推翻,柳家安然度过此劫。而经历了独子被捕、帮门被诬的危机后,纵横京城黑白两道的柳老爷子却无动于衷,并未策划任何反攻的行动,而是全凭从天而降的一桩劫杀案,方由死者身上揭露出安国公、徐阁老与唐会长这个阴谋铁三角的存在,还留门以清白。
“如果非要说……”萧懒童不得不点点头,“还是第一个故事可信些,最起码双方都不曾坐以待毙。但柳家难道就不会有更为精妙的辩词?”
“他们辩什么?倘若祝书仪之死并不是天外飞的巧合,而是他们精心设计,那就说明人是他们杀的,那么,那封密信的真伪就大大存疑。信要是假的,留门就是在恶意愚弄九千岁!信要是真的,不就等于说,安国公一直在通过徐阁老,以及在下,同时操控着庙堂与江湖,甚至还通过神棍尹半仙间接操控了九千岁本人?安国公想纾解刑狱之苦,就让九千岁送个少女去牢里头服侍他,他想和长姊通风报信,就让九千岁再把这少女送去太后身边?到头来,九千岁被安国公调遣得团团转哪。”唐席交叉了十指,不紧不慢道,“你琢磨琢磨,马世鸣需要相信哪个故事?九千岁又需要相信哪个故事?是我唐席的故事,还是他柳家的故事?”
“‘需要’……相信?”
萧懒童反复琢磨着唐席的用词,是啊,一个特务头子是需要相信自己明察秋毫,还是相信自己的权贵腻友徐正清与自己的阶下囚詹盛言其实早就串通一气,合伙把他蒙在鼓里?九千岁是需要相信自己被神佛所眷顾,还是被神棍给骗了?
“三爷,那你的故事,和柳家的故事,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或者说,哪一个故事里,真实的成分多一点儿?”
唐席想也不想地反问他:“你爹,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萧懒童“扑哧”一声,“你倒会曲譬!”过后他就把眼斜乜着,拿一把靡曼清音笑道,“我爹呀,他是个天杀的大骗子。”
这次轮到唐席垂目一笑,笑而不语。倒是桌上的小灯噼噼啪啪地接连迸出了朵朵灯花。萧懒童便将灯头取下,拉了拉灯带,再装上灯头,那火苗便又直直地挺起。骤然明亮的灯光攀上唐席的脸庞,他依然笑着,但萧懒童却恍似见到了一副永垂的哀容。
他不由叹口气,回身取了一瓶西洋的葡萄酒来,一面把酒汁斟进一只水晶杯里,一面慢悠悠道:“三爷,你讲解的这本大戏,我已听懂了,也学会了。别的我萧懒童不敢说,可我在戏台上从不失手的。现在,你请松松神儿、喝几杯,踏踏实实睡个觉。来,我先讲个笑话给你下酒吧。说是有个人请客,可又无钱沽酒,只好拿了只空杯子放去客人跟前。主人说:‘您请呀。’客人怪道:‘酒还没有来,请什么呢?’主人拿起杯子来说:‘你就饮了吧,这酒原就是干巴巴(干爸爸)的。’”
他已将酒杯抵来了唐席的唇边,低笑着说:“干爸爸的酒,干爸爸喝吧……”
唐席笑得个止不住,他就着萧懒童的手将酒一饮而尽,又在他眉心处轻弹个爆栗,“乖儿子,干爸爸命苦,今生是注定无儿无女、一身伶仃了,还好有你这小家伙。我死后,来给我摔个盆、打个幡吧,也不枉咱爷俩亲热一场。”
一听他说起生呀死呀的,萧懒童就难过得不得了。他便又满了一杯酒去堵他的嘴,“你急什么呀,且轮不着你呢。明儿去送死的,是他们姓柳的……”
第二天,他没费任何力气,就把马世鸣哄去了隐寂寺做法事——萧懒童估摸着对方多多少少也猜到些什么,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当他拽开隐寂寺大门,目睹柳梦斋在逐渐放亮的天空下一点点变得面如死灰时,萧懒童的内心始终平静无波。
台上的角色那么多,然而我们都只能扮演自己在冥冥中被分派到的那一个;今日,我演刺,你被杀。
[1]邬飞霞为《刺梁》一出中的女主角。


第三十二章 《万艳书 贰 下册》(8)
三十一 魔罗阵
柳梦斋二度被捕,这一次乃是由镇抚司掌帖马世鸣亲自坐镇,人直接被送进了诏狱。一天一夜后,各种传闻已甚嚣尘上。据说花花财神被带走时,名伶萧懒童也出现在抓捕现场,故而来配春堂探问消息的各路人马是接踵而至。萧懒童懒于应对,一早就躲出去,他悄悄上唐席那里盘桓了半日,二人对饮过一回茶,唐席忽道:“你帮我去怀雅堂看看。”
萧懒童懒洋洋道:“怀雅堂那一对‘好姐妹’,你倒是叫我看哪个呀?”
“都得看住喽。我和柳老爷子的这盘棋还没下完呢,任何一颗棋子——甭管‘它们’知不知道自个儿是棋子,绝对不能擅自离局,都得给我守好了位置。”
“我也是。”
“什么你也是?”
“我也会守好了位置,你把我往哪儿拨,我就往哪儿去。”萧懒童笑了笑,一壁倾过身,将两只拇指轻轻覆住唐席的眼皮,驻留一瞬,“再高明的棋手也需要休息的呀,瞧你,两眼都落下去两只坑了。等我走了,你睡会儿吧。”
他到怀雅堂时,正赶上佛儿吃午饭;佛儿立刻就吩咐厨房再开一桌饭上来,“萧老板是爱吃肉的,叫他们把那嫩牛肉、小羊肉,还有上好的鸭胸肉各片上一碟,记住了,葱、姜、蒜都不许用,不放辣、不放酸、不放盐,少油,另外再熬一盅甜乳燕窝送上来。”
萧懒童笑睐着她道:“我们唱戏的忌口多,连我自个儿堂子里的人都嫌烦,难为你还记得一清二楚。”
佛儿的嘴角亦有笑意泛起,“自己的大侄儿,我这当姑姑的当然得上心。”
她是在调侃他。在他们所处的下层世界里,近两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逐渐盛行,那就是伶人得管倌人叫姑姑。至于这规矩的来历,有人说,是因为倌人虽低贱,但只要攀交上贵客,也有脱籍封诰的前途荣耀,伶人却永无出头之日,一辈子是下九流,所以后者见前者得毕恭毕敬。也有人说,是因为倌人和伶人都是靠脸吃饭的,两个标致尤物先自就对了眼,哪里还有陪客的兴头?因此把倌人抬起一辈,却把伶人降下了一辈,碍着伦理廉耻,姑姑总不好轻狎侄子,侄子也总不能亵渎姑母了吧?这也不知是哪一位道学家的主意,真乃高妙绝伦,自此后,万元胡同和槐花胡同里互轧相好的戏子妓女就算绝了迹,只多出来遍地的侄子姑姑,常常热络走动,敦睦亲谊。夏天里萧懒童和佛儿初传绯闻时,也曾被暗指为“侄子认姑妈”。萧懒童浑不在意,佛儿更不会放在心上,彼此间反倒常常拿这个奚落对方,以谋一笑。
果然萧懒童掩口葫芦,又往佛儿的肩头轻砸了一拳,“嚼舌的,占便宜占到我头上来了!看我捶你!”
佛儿故作正经道:“你捶我就捶我,这么大劲儿干什么,也不怕动了胎气?”
他更是笑得个不停,“我撕了你这张嘴。”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逗闷子,忽听得门廊外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伴着由远及近的悲啼——“妹妹!妹妹!萧老板是不是在你这儿?萧老板人呢?”
佛儿忙做个手势止住萧懒童的笑声,转面吩咐道:“严嫂子,你开门。”
严嫂子刚把门打开,就见门帘子轰一下,撞进个人来。那人朝萧懒童呆呆瞪视了片刻,“扑通”一声就直跪在地,“萧老板,您行行好,求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吧,求您了!”
萧懒童起先吃了一惊,但神色很快就有所缓和。他徐徐立起身道:“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哎呀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佛儿把万漪搀起来,扶坐进椅内,语气里扬起几分嗔怪,“我不正问着呢嘛!你这闯丧似的直撞进来,再把人萧老板给吓着。”
“是我冒失了,萧老板,我给您赔不是,您别见怪,我实在是心里头太着急了,什么都顾不得了,佛儿,你帮我和萧老板说说……”万漪一边道歉,一边竭力地思考;自打她得知柳梦斋被捕后,就再也没合过眼,缺乏睡眠使她变得冲动又迟钝,她说不清自己想知道些什么、该知道些什么,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她两眼里蓄满泪水,双唇抖动个不住,在萧懒童看来,眼前这少女恨不得把全世界的树叶都变为自己的舌头,让每一阵风都来替她诉说。
他怀抱淡淡的同情,安慰了她一句:“万漪姑娘,您别急,缓着说,我听着呢。”
他在寂静中等了她一等,而后她所有的问题就于顷刻间下落,如从天泻下的雨水,需要他端起水桶去接,接满了,再换盆,再换缸。他身手灵巧、小心翼翼地承接着、躲避着,“是的,您听说的没错,我在场……我没看清,似乎是一张纸,听马大人说,是哪里的地图……不,我也不清楚柳大爷为什么跑到翠微山……我呀,我在那儿请僧人做法事,原先马大人说他晚上有约不能陪我,结果又来了……可不嘛?一推开就看见,我都傻了,怎么在这儿碰上了柳大爷……他之前去过哪儿?瞧您问的,那马大人审讯,也不会带上我呀……柳大爷看起来还好,也不惊慌,也不害怕,就是有点儿愣愣的,像是被冻木了,那山上多冷呀……哎哟我哪儿知道,您就逼死我我也答不出……”
“姐姐,您别逼人家了。”佛儿搂住了万漪,抚弄着她的胸口、后背,“这阵子乱哄哄的,谁也说不清。不过我想,整件事肯定是误会一场,柳大爷他吉人天相,家中又势力广大,绝不会有事,上次刑部抓了他,最后不也得无罪开释吗?你只管安心好了。左不过耐心多等上两日,再请萧老板去马大人那边探探口风,替咱们申说上两句。萧老板,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我亲姐姐,柳大爷就是我亲姐夫,这个忙你不帮,我白佛儿就再不认识你这个人!”
萧懒童向佛儿的面庞一瞥——她的神情肃穆又决绝——不由他心中就涌起了戏子对戏子的欣赏,正待顺着她往下说,忽见万漪冷不丁儿站起身,再度重重地跪下去。
“万漪姑娘不可,快快起来!”
他伸手扶她,万漪却紧攥住他两手道:“萧老板,您跟马大人要好,请您务必转告他,柳大爷是无辜的,他和安国公等逆贼绝无牵连!这个——请您收下。”
她塞过来一个绢包,萧懒童一捏即知里头是银票。“这是干什么?这可不行。”
“萧老板,您就收下吧!”万漪跪在那儿,一个劲儿央求,“柳大爷落入了诏狱,还不知有什么等着他!万幸我妹妹还有您这样路子通天的朋友,请您帮他求个情吧,全指望您了!”
佛儿见势,也向他屈膝一跪道:“萧老板,我也舍下脸求你,你给帮忙打点一下,总之别让人遭罪就行。这个你收下,你不收,我姐姐不放心。”
万漪哭得直软在佛儿肩头,佛儿环抱住了她,低语安慰。
萧懒童打量着这一对手拉手跪在自己脚下的姐妹,再一次感到了戏剧的魔力。
就在那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间,总有些什么如此地打动人心。
他叹口气,接过绢包收入袖内,“好,我拿了,这下总可放心了吧?快快,都快请起。谁没个马高镫短呢,本就该互相照应,用不着这般客气的。再说了,二位都是我姑姑,这不折煞了小辈吗?”
佛儿憋不住一笑,万漪的脸上却毫无反应,眉峰深蹙,桃靥无欢。萧懒童怀疑,她的笑容已经被人生永远地没收,就像它毫不留情地拿走所有人的青春和生命那样。
万漪对他们谢了又谢,萧懒童察觉出佛儿的鄙夷和不耐烦,但她掩饰得很好,不仔细朝她眼睛里看的话,她只是一个极富决断、深可倚赖的闺中密友。
“姐姐,你哭成这样,颠三倒四也说不清,反正你的心我也懂,我和萧老板在这里从长计议,总给你想出法子来,好不好?你千万别急,急病了更麻烦,快下去好好休息。马嫂子,来,快扶好我姐姐,细心伺候着……”
她作势一场把人送出门,拍一拍两手道:“可算给弄走了!”
萧懒童嗅吸着万漪余留的眼泪气味道:“她这是急昏了头了,还是一直都这么蠢?”
“‘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这话,碰上这一位之前,我都不能信!嗳,说到这个——”佛儿嘻嘻笑着,来翻他袖筒。
萧懒童一怔,“你干吗?”
“分账啊,见面分一半!”佛儿摸出那绢包,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来,一面啧啧地点算。
萧懒童望向她,有一瞬的恍惚,他到底出现在哪里?是这里,还是多年前的花圃边?与他并肩赏花的是唐席,唐席忽而莫名一笑,“这些花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萧懒童有点儿酸溜溜地问:“谁呀?是个女孩子吧,像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唐席摇摇头,“我见过的所有漂亮女孩都像花,唯独她不像。这个白凤,真他妈不一般。”“白凤?‘醉财神’的相好吗?呵,人家可是花魁呀,不像花,像什么?”唐席沉默了好久,最终投降一般地答说:“我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譬喻,总之就是那种能让流氓都心生胆怯的女人。”萧懒童记得自己当时对唐席的这句总结既不甚满意,也不甚理解——那时他毕竟更年轻些。于今他懂了,而眼前的佛儿也无端端让他忆起唐席对白凤的点评来。
等一等,佛儿住的这间屋子,以前不就正属于白凤吗?
萧懒童决定了,等他回去,就向唐席汇报说,怀雅堂的两颗棋子依然停留在她们应当固守的位置,那个万漪,你可以对她完全放心,不管你接下来想要把她向任何方向移动,都易如反掌。至于佛儿,如果说她对自己身为棋子的命运有任何不满的话,反正他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她看起来依然在很巧妙地维护着与万漪之间的友情,以便随时向万漪施加影响——也就是在尽心替唐席办事。可萧懒童依然打算提醒唐席,留意这个白佛儿,她就是你说的那种——一个一点儿也不像花的漂亮女人,一个能让流氓都感到害怕的漂亮女人。
萧懒童把思绪推开到一旁,接过了佛儿递来的几张银票。他微微一笑,“平分吗?不公吧?”
“怎么不公?要不是我催你收下,你一文都捞不着!知足常乐,啊。”佛儿含笑把另一沓银票揣入自个儿怀中,又将万漪拿来包裹银票的那条手绢往火盆里一撂;绢帕被洇出了一个黑洞来,转眼成灰。
饭开上来,他们并桌而食。
萧懒童扫了一眼佛儿面前的青菜、白菜、花菜……撇撇嘴道:“人家真正参佛的还偷口油荤呢,佛儿姑娘你这天天的,怎么下得去嘴?”
“快别说我了,萧老板你看看你自个儿吃的都什么玩意,没油没盐,没滋没味,我那位‘姐夫’给他的狼狗拌出的狗食,都比这强。”佛儿半开玩笑地顶了他一句,但她的心一点儿也没笑,从萧懒童进门起,她就在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极其严肃、极其审慎。
你对我的身份知道几分?你和唐席的关系又密切到哪种程度?是畏其权势而依附?是贪图名利?还是和我一样,有把柄被人捏在手中,不得不含垢忍辱?假如是后一样,我又该怎样试探你、拉拢你……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沉默了下来,各自一言不发地吃着自己那一份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和她都是眉目如花的人儿,但他和她谁都不会像花一样期盼着被看见、被欣赏、被呵护、被珍爱,他们既不歌咏春天的温柔,也不哀叹春天的消逝;他们自己向欲望攀行,用自己的爪牙与危险搏斗、与生死撕咬,他们在酷暑时脱皮,在严寒里换毛。他们绝不会束手无策地死于一阵风、一场凉雨,他们只死在战败的耻辱和鲜血的惨酷里。
不,他们不是人间富贵花,他们是地狱的子民。


第三十三章 《万艳书 贰 下册》(9)
三十二 楚江东
在龙溯三年十一月三日之前,谁也不相信柳家会真正地倒台。在这之前的任何一天,如果有谁说,柳老爷子和他家那位花花财神要完了,这个人一定会遭到无情的耻笑,还有夜路上一顿令人毕生难忘的教训——柳家父子甚至都无须亲自下令,多的是徒子徒孙们争相趋奉。长达十几年时间里,留门曾一次次被抨击、被攻讦,督抚弹劾过它,言官纠参过它,但它依然屹立如初。然而这一回,槐树胡同的柳家大宅却失去了往昔不可侵犯的威严,先是有巡警在凌晨时把守了各门,不到中午,捕快、衙役、兵丁就全来了,不多久,三十来名官员同他们数不清的随员陆续到来,过得一歇又有人来,一顶呢轿中走下了镇抚司的马世鸣。承办官们立即围拢前来,“请马掌爷示下。”马世鸣举目望一望高高的门墙,就以十分干燥又洪亮的嗓音道:“查封家产,造册呈报。记住了,不许随意搬动,更不许私匿,谁要是手脚不干净,一经发现,与钦犯一同论罪。”
番役们不断挥舞皮鞭,却仍旧阻止不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闲人推搡围观,这一句“钦犯”即刻在人群里搅起了浪潮,“柳大公子被抓了,柳老爷子也要被抓走了!”
柳老爷子本人却镇静异常。马世鸣进府时,他已带着兄弟侄儿在院中迎候,他们身后是大管家,大管家身后又站着十来个二管家,此外还有账房、跟班、听差、厨子、轿班、马夫……乌压压一片,跪了满地。
柳承宗向马世鸣行过礼,一板一眼道:“内眷不便抛头露面,均集中在花厅静候处置。各处仓库、各房账目已盘点打理好,来往文书、私人信函也均已整理完毕,请马掌爷着人过目收取。如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罪员随时听候问讯。”
“罪员”二字令马世鸣微微一愣,但他马上就“哦”了一声,“柳承宗,你身上有功名是不是?”
“给大人回话,小的因多年来以民粮船助运漕粮、白粮而略有薄功,司礼监曾向圣上呈报,特赏七品功名。”
“如此,罪名未定之前,你也仍算是朝廷命官,那就起来说吧。”
柳承宗慢悠悠站起身,朝那些摩拳擦掌的书办和差役们环视一圈,又向马世鸣道:“抄家本该是肥差,不过这一遭只查不没[1],竟成了干差,因此,罪员有心奉送差爷们每人一百纹银,免得大家手空心慌,让大人的差办得不够漂亮,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好一个柳老爷子!马世鸣暗暗赞了一句。他经常抄家,见过哭的、号的、喊冤叫屈的、指天骂地的、吓软了起不了身的、蹦起来准备要拼命的、吃一口饭砸一件古董的、把姨太太弄到一块上吊的……若不是亲眼看见,他也难以相信那些饱读诗书的学者们、那些气焰熏天的伟人们一旦交上了厄运,竟一个个全沦为懦夫和小丑。只有这个柳承宗,他一点儿也不像他该像的样子——贱民或盗贼,他的样子竟像是有天地以来就有了他这一门贵族,早已习惯了威势和荣誉的来来去去,他接得住最高统治者的所有恩典,也随时准备好归还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