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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里的灯烛也不知几天没剔过,光线昏沉衰败,但万漪瘦弱的脸上却似燃烧着枯焦的火焰一般。望着这张脸,佛儿的天良忽然被唤醒,她想对她实话实说:柳家没救了,柳梦斋没救了,要不是你这样爱着他,你也能看明白。
一阵冲动下,佛儿十分恳切地对万漪道:“姐姐,就算你把首饰衣裳全当空,够撑得了多久?之前我和你说,你这一箱钱与其白白便宜债主,不如为柳大爷尽点儿心,那是还没见着你这帮家人。现如今凭空降下你爹娘、你弟弟这三张嘴,何况你那老爹还通身富贵病,喜欢下赌场,你又没法子狠心不管他们,这情形可就大不同了。嗐,我说话不拐弯,就直来直去吧。姐姐你撂挑子这几天,你那班客人已全被其他姑娘挖走了,你一天也摆不上一顿酒、一桌牌,等于是坐吃山空。咱掌班妈妈对你已然是失望透顶,你又不是自家身体,再敢拿首饰衣裳进当铺,你就不怕妈妈一翻脸,直接扣下你财产,把你转手卖掉?至少她不赔呀。你那亲娘虽不是通情达理之辈,有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咱不能‘顾死不顾活’。姐姐,都说柳家肯定要被法办了,柳大爷是首犯之一,九成九要上刑场。你这一箱子钱想从刀下救人,那就是笑话,可想要救一救自个儿,却是尽够了。熬过眼下一时的难关,凭你的色艺,还愁不能够花运再起吗?姐姐,何必拿钱去打水漂呢?给自己铺条后路吧。”
“后路?”万漪泫然泪下,却又很快收束了泪珠,“唉,你知道吗?前几天我梦到咱们刚落进这里不久后,被白家妈妈领去西市观刑那一天。”
“书影她爹?翊运伯?”
“嗯,影儿当时在法场活祭她父亲的情形,历历如真。我被吓醒后就躺在那里想,倘若那行刑台上的是我家大爷,我是绝不能再独活了。”
佛儿一听之下,倒真有些吃惊,“怎么,你还能跟他一起死不成?”
“照理说,死就该一起死,不该一个先、一个后,但是……对,我不能跟他一起死。”
“这就对了呀,别说傻话。”
万漪举眸望来,惨然一笑,“他被正法前,我会先了断我自个儿,死在他前头——他眼皮子底下。”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
“大爷他家里出这么大事情,我却束手无策。我拍遍了他那些朋友的门,可没一个人肯见我一面,最后还要靠你去替我奔走……我、我太怨恨我自个儿了,这样子渺小、这样没用。与其半死不活地挨着,倒不如上大爷跟前去,也好叫他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变脸,脸一变就不认人了。佛儿,承蒙你一番衷言,不过我……我不需要再留什么后路,真走到那一步,我就拿我的血给我家大爷暖暖路,别让他最后一程走得冷冰冰的,就完了。”
讲出这些话时,万漪的眼眶已变得干干的,但她的全身仿似都在流出眼泪。
还没等佛儿想通是怎么回事,她就发现自己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为了套取情报,她曾无数遍聆听万漪讲述她与柳梦斋的“爱”,然而佛儿听到的只是“蠢”——她眼下仍旧觉得他们俩蠢极了,所以她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她会为了人们的愚蠢而流泪。
她迅速揩去了泪迹,吸了一口气,“那你家人呢?你不管他们,能安心吗?”
“对他们,我自有安排,总之尽了我这份孝心便是。”
佛儿无与伦比的机敏立即抓住了言外之意,她推断除了这只钱箱,以及那些价值不菲的珠宝和衣料以外,万漪手里头还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所以柳梦斋在入狱前曾向这位深受他信任的情妇寄顿过什么?
这一想法马上熄灭了佛儿对万漪残存的温情,她看她又重新像是狼看羊。
“姐姐,你这阵子正伤心,我也不强劝你,既然你怕家里人在钱上和你找麻烦,我就先拿去替你保管起来。你才说有三件事要托我,还有一件是什么?”
万漪挤出一丝感激的微笑,捏了捏佛儿的手道:“我知已烦了你太多,可,能不能请你得空时再去萧老板那儿跑一跑?他一向得马大人青眼,多少能打听到些什么吧。佛儿,你千万别替我心疼钱,这时候,有关于我家大爷的一个字,也比一两金子重。”
其实佛儿之所以花费心思谋取万漪的钱财,并不是想要挥霍享受——她远比那成熟得多——她想的是拿钱去拉拢萧懒童。而她拉拢萧懒童,也不为别的,只为向唐席发起奇袭。因佛儿深恨唐席查知了她真实的身份,也深恶把柄为人所攥的屈辱,所以已决意除掉唐席。但她不过是个以出卖色相为生的小女子,对方却贵为帮会会首,势力遍布朝野,她想对付他,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留门之倾覆则让她发现,原来好像万漪这样不起眼的边角人物,竟也可以被拿去凿空神坛的地基,去推翻一座看似无可撼动的高楼。而经过细致考量后,佛儿认为萧懒童完全有可能成为这个关键的“边角人物”。首先,他是唐席的心腹——否则一开始唐席就不会派他来捧红她,也不会在两人反目后继续派他来稳住她;其次,萧懒童和唐席的朋友、敌人皆有往来,他那座配春堂就是四通八达的信息网;最后,佛儿估量着萧懒童也像她一样,多多少少帮唐席干过些见不得人的阴谋;但无论他是忠心效命,抑或像她一样被人捏住了死穴才不得不隐忍听命,只要她和他相处得足够亲、足够久,她就一定能在他的有意无意间吐露的只言片语里掘出些什么。佛儿坚信,不停地掘下去,迟早能掘出唐席的坟墓。
而掘墓人这一精细无比的工种,还是唐席手把手教会她的。
正因存了这隐秘的念头,佛儿才打算全力推动自己与萧懒童的关系更进一步。萧懒童虽然不会受女色魅惑,但他维持名伶的排场是少不了真金白银的,以钱动之就是最便利的法子;不过佛儿不至于傻到正大光明地送钱给他,这将马上引动对方的警觉:你对我怀有何种企图?
不,无法察觉的行贿才是最为有效的行贿。
而借由万漪,佛儿正好能达到自己不留痕迹讨好萧懒童的目的——反正是那狗丫头自己要求送钱给萧老板的呀!于是佛儿当仁不让地收下了万漪交托给她的那只钱箱,又潦潦草草应付过局上的客人,之后就直趋配春堂。
[1]指仅仅查封财产,却不抄没。
第三十四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0)
三十三 莲花幕
这时已近深夜丑时,但萧懒童那边也不过酒宴方散,正在对镜保养肌肤呢。他那妆房内外足足差出了三个月的天气来,外头已滴水成冰,一进门却满室的芬芳温暖。
佛儿把那一妆台的鹅油、香胰、冰片膏、麝香乳、珍珠蚌粉、滑石轻粉……拨拉过一遍,斜眸轻笑,“堂堂萧老板,还用这些个过时货?哦,这个,可别再用了,里头带铅,白是白,久用会伤皮肤的。我下回给你带一瓶‘五色坊’的洋货试试看,比咱们的宫粉匀细,也好洗,洗过后脸蛋又滑又嫩。哎呀,你试了就知道……”
两人便大谈起美容之道,都是津津有味、娓娓不倦。萧懒童一边往脸上擦抹着一层又一层玩意,那之后,他把双手的手心洗净,便叫僮儿们端水下去,自己则倒了杯添过香料的热酒递给佛儿,“这阵子来找我,总不成为了熬夜谈论护肤经吧?”
佛儿见左右无人,便从怀内抽出了一张银票——她把那箱子里的现钱和金银分成了好几份,打算拉长线钓大鱼。
萧懒童又往手背上抹了些乳霜,正对搓着两手,便笑眯眯停下来道:“还不到腊月呢,这阵子给年钱,早了些吧?”
佛儿呷了一口酒道:“万漪那丫头叫我给‘萧老板’‘马大人’的,我扣下了一半,这半归你。”
她有意显得刁滑、贪心,却又在那贪心后流露出质朴的天真;佛儿反复推敲过,这该是祛除萧懒童戒心的最合适的那副面孔。
果然,他毫不推托就收下了她的好处。“既这样,恭敬不如从命,侄儿多谢姑妈的赏。”萧懒童开了句玩笑,就举着油光闪亮的两手站来她面前。佛儿笑着把那银票填入他怀里,顺道又在他胸口摸抓了一把。
他回过手肘护住那儿,嗔道:“干吗呀?”
“白二爷”又端起了酒杯,双眼里笑韵悠长,“还能干吗?捞点儿回本呗。明明入袋的钱,还得分一半出来给你,我可真肉疼。可不给吧,又觉良心上过不去。”
“说来新鲜,您还有良心?”
“说来新鲜,确实有一点儿,此刻我就良心发动,深觉自己不该只拿钱、不办事。”佛儿舔了舔嘴唇道,“嗳,你能不能真格和马大人去打听打听花花财神在狱中的情形?哪怕只一句话,我回去也好给我那‘姐姐’交差呀。”
佛儿才不在乎给万漪交差,她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打听。在她看来,一切残酷无情的斗争都是增长见闻、锻炼心智的好机会。
萧懒童收住了笑容,他拍一拍被滋润得亮泽白腻的手背肌肤,在一把靠椅上重重坐下来。那椅上铺着狐皮袱子,他将指尖抚着死物的皮毛,带着些对宠物的怜爱。“其他的,老马一个字也没提,不过他说起了一件事,应该可以让你那姐姐略感安慰。一直到现在,‘里头’都还没对柳大公子动刑。”
“这怎么可能?为什么?”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佛儿盯着萧懒童,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气恼和无奈,你这死兔爷儿!
他也瞄着她,似笑非笑。对,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诉你这小窑姐,你待怎地?
他什么都知道,唐席告诉了他一些,马世鸣告诉了他一些,他又根据推测和想象拼凑了一些,最终萧懒童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
柳梦斋被捕的当天,京畿内外的局势变得剑拔弩张。留门弟子均已是蓄势待发,许许多多码头的脚力、山中的挑夫、城里的帮佣、乡下的佃农……好像惊蛰后的虫子一样突然冒了出来,腰里头都别着武器——那些早就该被没收、销毁的大刀和匕首。镇抚司密探们将这些一触即发的危险情形一一上报,马世鸣紧张非常,一旦官兵和帮派间发生大规模冲突,他在九千岁那里就难逃其咎。
就在这当口,唐席提出,他愿孤身入虎穴,与柳老爷子面对面谈判。
是夜,在长久的延宕后——相信柳家内部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争论——那所大宅的宅门终于向唐席敞开。
唐席被请入一间暖厅——假如连屁股缝都被搜检,被领路人三番五次地狠狠瞪视也算是“请”的话。厅堂两壁挂满了屏条字画,中堂悬一张近三丈的草书,柳老爷子就坐在那幅大字底下;火盆摆在他脚边,一闪一闪的红光打在他脸上,显出筋肉的横张。
他翻起眼望过来,“自己坐吧。”
唐席拣了把椅子,落座后,他再一次环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两个团伙的首领、兽群的头狼。
上一次他们坐下来谈判,是在百花宴刺案后。那一次谈判,以唐席向柳老爷子割让地盘、赔偿款项而告终。而这一次他们都已预先知晓,局面已倒转,乾坤已落定。
唐席直截了当地开口道:“老爷子,您留门和我万海会的门派恩怨、你和我间的私人恩怨都暂放一旁,这回,我是来帮您的。”
柳老爷子攥起了拳头,他那双拳头已经很老,但依然慑人。有那么一瞬,唐席真以为他会挥拳打过来,但柳老爷子只是翻过了双手平展开,放在火上烘烤着。
“小柳怎么样?”
“已过完了第一轮审讯。柳公子招认,他是在监视我时,听到了‘簪花铁口’贞娘的说法,称柳老夫人的遗骨被埋于隐寂寺,故此他才上山掘骨。他将那一张藏宝图指为我的设计,说我布好局陷害他。”
柳老爷子顿了一顿说:“想必小柳监视你的时刻,你在别处?”
“正是。昨夜里我在府中摆酒待客,几位客人均能够为我做证。至于簪花铁口,那时她也已在命馆中歇息,有她的贴身婢女为证。不知柳公子何以宣称,我们二人于同一时刻出现在庆云楼?”
他和他对视了一眼,一切都在两人眼神的交会处变得明明白白:柳梦斋上当了。他所看到的“唐席”不过是个拙劣的替身而已,被昏暗的灯光、严密的衣物,还有假装因伤风而改变的声线包裹得严丝合缝;而他所看到的贞娘哪怕是如假包换的贞娘,但只其贴身婢女坚称女主人早已睡下,谁又有能耐重新揭开前夜里空荡荡的被窝,指证她说谎呢?
柳承宗的腹部升起了一股悲凉的怒火,这些人竟利用小柳对他失踪母亲的执念去摆布这孩子,简直卑鄙到极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确实精妙到极点。
从“噼啪”微响的炭火之上,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做了个手势,仿佛他能把这一切都收回。“你说你来帮我,怎么帮?”
“老爷子,摆在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命令您那些徒子徒孙罢工、闹事,让他们袭击平民,或直接和镇抚司硬碰硬,重演延载十七年的动乱。”
延载十七年的动乱?呵!哪怕只蜻蜓点水的回忆,也令柳承宗——这个纵横江湖从没说过一个“怕”字的柳承宗——感到不寒而栗。但他调整好表情,仿佛他从未踏过那尸山血海的恐怖,仿佛他不曾在那一年、那一夜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幼儿。
他知道那头糖蒜还没说完,他在等他继续说。
只见唐席装腔作势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就摆出一种关切的神气来,“老爷子,您脸色不大好,您是冷吗?啧,是,三九天是冷得够呛,诏狱里就更冷了,又不许探视,也没法给送些厚衣裳进去……不过,马大人看您的面子,对贵公子十分关照,咱们小财神是在铺有稻草的石板上过的夜。可要是马大人听见一下兵刃相撞的声音——不管那是在棋盘街的粮店,还是在通州的码头——下一刻,他就会把柳公子从草堆上拎起来,扔去刑讯室的‘水包肉’。纵使您见多识广,怕也没听说过这种刑具。这还是摄政王时期的酷吏方开印想出的损招,一口铜锅,一把炭火,把活人拿铁链吊起在满锅的沸水上,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
相对于柳承宗的年龄而言,他的速度和力量都令人骇异。一眨眼的工夫,他便把唐席就地掀翻。
唐席感到背部压上了铁块一样的重量,一只钉耙般的手掌死死摁住他头颈,将他整张脸朝燃烧的炭盆里压进去。唐席急忙闭住眼,拼命侧过头,但依然被火星子迸上了皮肤,另一边腮颊上,则纷纷落下柳老爷子嘴巴里的飞沫,“屋外头全是人,我的人!一声令下,你就会被大卸八块。眼下看来,我连人都不用叫,仅凭这一双手,就能让你小子眼珠被烧掉、脸颊被烫穿——”
“直熏煮到皮肉皆落,再以盐醋腌制,可以保证人在筋肉乱掉、浑身腐烂的情况下,清醒地活过三天以上。”空悬在炙热的炼狱上,唐席挣扎着吐完了他的恫吓。
他没别的选择,求饶从来都不是他们这种人的选择。
火从炭块里伸出了舌尖,针一样细,刀子一样薄。然后轰一声,炼狱猛然间自行下坠,没有拽上他一起。
火盆被撞开,唐席终于挣脱了掌控——柳承宗放开了手;唐席向后仰面跌倒,拼命地喘息着,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呼吸不到这种平常的、甜凉的、不带倒刺和焦味的空气。
他“火速”恢复正常,弹身坐起,两眼四面搜寻,却见柳老爷子已靠坐在对面的桌椅脚下,一袭冬衣的锦面上刻印着无数条皱痕,发须蓬乱,眼神枯涩,就好像人在刹那间被烤干了一样。
唐席即刻就判断出,威胁解除了。他这才腾出手摸了摸火辣辣的右颊,抹下来一手血,唇上的两撇胡子也被燎秃了。正当他低声咒骂着脏话时,柳承宗再度开口。
“我怎么信你说的话,信小柳还没受刑?”
“老爷子,您必须得信。要不信,您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忘掉另一条路吧。”
“另一条路是什么?”
唐席没好气地朝地下啐了口唾沫,假如要求柳家端一碗茶出来给他解解渴,是不是太厚颜无耻了些?他忍住耳朵、面颊和嗓子的剧痛,沙哑道:“解散所有堂口,放弃一切顽抗。朝廷可以保证的是,入狱后,老爷子您和大公子都不会遭受刑虐,而且,如果留门肯配合上缴财产——吭,本来这层意思,马大人是叫我通过暗示渗透给您,但我怕一旦措辞上有误会,过或不及,那都不合适,所以就自作主张,明着说吧。只要钱财的数额能令‘上头’满意,柳公子便无须明正典刑,而是直接在牢里‘赐自尽’,届时找个替身换他出去,保他一条命。”
“我的帮门、我的财产,再加上我自个儿,换我儿子一条命?”
“柳大爷是您独生子吧?哦,我听说您还有个小儿子,不过和老夫人一起失踪了——死了?那么柳大爷就是您唯一的儿子吧?”
柳承宗从鼻子里哼一声,仿佛在说,那又怎样?
唐席的眼神则在说,得了,别装了。最终,他依旧叹了口气说出来:“要是我们的‘唯一’被人拿住了做交易,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头糖蒜……”
柳承宗幽幽凝视唐席,唐席说得不错,假如自己还有其他儿子,他的确会权衡一番的,是不是还有人更聪明、更优秀,更值得他倾尽所有?但眼下这个局面,他毫无选择的余地。他只有柳梦斋这一点骨血,蠢得让他生气,也蠢得叫他心疼。
他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他站起身,大步走过去,“你怎么敢?我问你,你有唯一吗,啊?你有,是吧?那是什么?那是谁?你又是谁?我派出那么多人查访你底细,你的过去为什么竟是一片空白?!”
唐席也一跃而起,眨眼间,柳承宗就逼到他面前;他们的身量几乎一般高,鼻尖相抵,气息相闻。
“你到底是谁……”
唐席被柳承宗眼底的激烈、绝望和疲乏所打动,他多么想对他坦白交代、和他抱头痛哭:我叫庄易谙,我的过去惨烈到不可回顾,而我的“唯一”与你的“唯一”就被锁在同一层地狱的两个单间里,我羡慕你,因为你马上就可以下去拥他入怀,而我还得独自在这里苦苦战斗。
他把这一切都化作了冷淡又得体的一句:“老爷子忘了吧?赢家才有资格提问。”
柳承宗的舌头在嘴缝里一闪,就如同刀光在鞘皮口翻转了一下,但他终究保住了骄傲,没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唐席只听见对方浓重的呼吸声,他不禁暗暗希望自己脸上的煳味和鲜血能够稍稍使眼前的敌人得到一丝快慰。
柳老爷子退后了两步,整个人仿似突然间缩小了一圈。“世道变了,如今,人们都不信守自己的诺言了。”
对付这种场面,唐席极有把握。虽然他自己没什么经验,但他听过不少男人在酒后吹嘘如何一步步使女人屈服,令唐席印象深刻的是,那过程听起来和他每每诱惑男人跪地受降时一模一样。女人解开裙子、男人交出武器的最后一刻前,他们都需要你的保证和誓言,永不变心的哄骗,千千万万遍。
不过这一回,唐席是真心的。
“老爷子,我绝不会对您食言。您很清楚,我不恨您,也不恨大公子,咱们走到这一步不过是因为——”唐席腮颊上的血流淌进他衣领,他举起被染红的两手,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手势来完结他想说的意思。
是啊,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因为什么?
柳承宗也久久地沉默,许多的前尘往事蜂拥而至,他有些不甘,也有些认命地跌坐入椅中,紧紧揪住了心口。
唐席自己拉过了椅子,坐去他对面。“老爷子,能叫人给我上盅茶吗?”
由这一刻起,他们将开始真正的谈判。
唐席之后和萧懒童描绘起那一夜,再三强调,当他从柳宅里走出来,看到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紫色。萧懒童将一层层绷纱贴在他半边脸上,眼圈通红地啐一声,“我瞧你不是被火给燎瞎了,就是燎傻了!”
而马世鸣对萧懒童讲起隐寂寺一案的后续时,心情则明显轻松很多。萧懒童奇道:“不对柳家动刑,九千岁能同意么?”
“正是九千岁首肯。”马世鸣解释说,并且是徐正清出面说服了九千岁。而徐正清这样做,则是在为自己留后手。“徐大人曾被留门诬陷与安国公有涉,但当时并没有确凿证据,我就把消息压了两天,没往上报,后来这不就抓着花花财神现行了吗?但徐大人曾被我的人监视过,他担心九千岁将来会起疑,因此想彻彻底底表明清白,不希望舆情说柳家是‘屈打成招’。所以他劝九千岁拿免除刑讯、公开审问的条件,来换取柳老爷子缴械投降,这样对双方都有利。九千岁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就能拿下整个留门。柳老爷子也不亏啊,你想,他要拒捕,和官军对抗,能撑上个三两月就算了不起了,可负隅顽抗的结果只可能更惨。不如就地受降,配合官府来解散帮门、清理财产,反正他和他儿子左右是个死,死前少受些活罪,不就是赚么?”
“这回呀,九千岁可真是赚大发了,又有醉财神的宝藏,又有花花财神他们的家产——”
“休提吧!那张挖出来的藏宝图受了潮,又被虫蛀,整个看不清了,唯一能勉强辨认的一处埋藏地点,还是之前‘尹半仙’上报过的。唉,空欢喜一场。”
萧懒童听说那藏宝图根本就是张废纸,不由得心绪里索索有微动。他垂低了眼皮,掏出香手帕来嗅了嗅,“原来如此。柳家真没运道,倘或这一次能够发掘出安国公的宝藏,以解财政的燃眉之急,九千岁说不定还能念他们为朝廷效力多年,放他们一条生路。”
马世鸣大笑起来,笑得发出了鼻鼾,“我的儿,你当九千岁拔除留门,单单为图谋他们家财富么?你也忒把千岁爷看得小家气了。”
“不为财富,还为什么?”
“留门这些年借漕粮的助运不断在下层发展势力,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哪一位执柄者,忍得了尾大于体这种事?尾巴大了,必会被切掉。别说留门还敢碰詹盛言那瘟神,就他们只烧九千岁这一炉香,照样也会是今日下场。”
“呦,活着可真不易。小花小草的,就受人践踏,木秀于林,又招来雷霆之击。”
“这好好说着闲话,你怎又多愁善感起来了?”
萧懒童顺势把帕子往脸上一盖,“我想起我那盆三醉芙蓉,八成是花房里漏了风,才去看,已很不好了……”
马世鸣把抽抽噎噎的他揽入怀里,一壁笑起来,“真是个娇脾气。”
萧懒童一面做出啼泣之态,一面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这一场厮斗与绞杀的全貌,可一笔笔推下去,唯只觉因前还有因、果后更有果,因果相缠,直令人心惊。
马世鸣睡下后,他独自推门而出,竟忽见层层叠叠的夜云间居然滚动着一爿紫色的月亮,如天上的山海,生出妖异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