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压上来的时候,雪娃就手摸了根换下来的旧琴弦,套住他颈子。
听天由命,与人无干。
雪娃趁夜逃跑,把一座座城镇和村庄,还有一层套一层的噩梦都抛在了后头。数月之后,他流浪到山东,结果又遇上一个戏班子。这是一名大青衣自己挑的班子,青衣叫萧润麒,曾也是京师红人,后来势头跌落,便来外地跑码头。他看雪娃这孩子容貌俊俏、嘴巴严紧,就收在身边当了个小跑腿,递递拿拿的。因雪娃不擅巴结,总是拨一下动一下,萧润麒就取笑着给他安了个别号——“懒童”。有天萧润麒新排一本戏,萧懒童一时忘情,一壁整理着戏箱,随口哼唱起来。
“你这小子,再哼两句我听听。”这一听,萧润麒听见了未来。
萧懒童起先学的是花旦,为萧润麒的青衣作配,之后又学了花生、风月旦,十二三岁脸容渐开,清冷的眉黛间常含恨色,萧润麒便捡些刺杀旦的戏教他。萧懒童头回挑戏,是在某富绅家堂会上,他原是中轴子,唱《刺梁》,一亮相、一扭腰、一转喉间,座客竟无复喧呶者。一出戏下来,博得满堂华彩,主家又连点了《刺汤》《刺虎》两出,那风头竟不输后面名伶所挑的大轴子。萧润麒随年纪渐长,原已觉力不从心,遂急流勇退,专心捧起了徒弟来,上邀金主,下招宣传,不几月就让萧懒童在山东红了个透。萧润麒欲趁势更上一层楼,便携徒弟杀回了自己曾败走的北京城。
萧懒童年方十五,出落得珊珊玉立,更兼唱作俱佳,身价却并不高,因此几大会馆、戏班没有不爱用他的戏的。萧润麒为让徒弟多亮相,都是每日凌晨就将萧懒童赶起来练功,然后让他白天上各处会馆唱戏,晚上再去万元胡同的茶园演出,散了戏后还要应酬捧客,天天是起五更、睡三更,吃饭解手都和打仗一样。萧懒童因此而愈见清瘦,也愈见幽怨,其色更盛,其音更哀,令人如痴如狂,走红的势头挡都挡不住。因朝廷一向是明令禁止官员蓄养家戏,因此伶人们大都挂籍于某戏班,但近年来名角们往往自己开设私堂,以弦歌娱人、佐尊侑觞,内里的勾当实在与娼寮无异。萧润麒见萧懒童闯出了些名堂来,立便顺势而动,在前门一带的观音寺街自立“配春堂”,以堂主人自居,萧懒童当然就是“少主人”。
多年的梨园生涯早已磨平了萧懒童,毕竟,他的周遭全都是捧戏子的、喜歌郎的、玩相公的,而他就是戏子、歌郎、相公。过去那孩子曾拼死抗拒的黑暗,早已在这少年身上滚过了一遍又一遍。终于,他“红”了——所有人都这样说——你“红”了!
为了红,他放弃了那么多,可得到的一切真是他想要的吗?萧懒童怀疑,放弃的那些才是吧……但他不敢往深里想,已经有好几次,在某一个瞬间,他都感到了那股猛一把将他攥住的冲动:如果他手头有柄刀——一根琴弦就成,他一定会杀人,或者自杀。
不过他意想不到,最终的爆发竟有着那样平淡的开头。
那天他身体不舒服,在床上多赖了一刻,师父萧润麒气坏了,直接拿狼牙棒把他给揍起来,赶他去苏州会馆唱早戏。他硬撑着唱完,有个老捧客留他吃午饭,萧懒童推说不便,“我还要赶戏呢,今儿山西会馆第三出,就是我的邬飞霞[1]。误了戏,师父要打。”客人却笑道:“你这样的红人,还怕师父?红为了什么?不就为了当大爷嘛!”萧懒童心里头忽一动,对呀,红为了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还不能当一次大爷嘛!他真就坐在那儿踏踏实实吃完了一顿午饭。下午他一场戏也没赶,开发了车夫,自己跑到大栅栏逛了一大圈,直玩到天黑才回家。之前早有好几名会馆的管事来配春堂寻人,萧润麒自然已知萧懒童逃戏之举,但当时堂子里正有要人在座,故此他摁下一腔怒气,先叫萧懒童陪客。萧懒童却顶顶厌恶那客人的,那人是吏部的一位侍郎,早年萧润麒在京时二人就结有一段旧欢,此番重逢,少不得前缘再续、新唱后庭。但那侍郎与萧润麒爱好几回之后,便已生腻,且嫌为师的年老,一心想染指新鲜欲滴的徒弟。萧润麒为笼络老相好,也是竭力献媚,早已答应把萧懒童献上以供欢娱,今夜就要成其好事。
萧懒童对他们那点儿脏心思是一清二楚,从头到尾没给半分好脸色。侍郎被呛得下不来台,拂袖而去。萧润麒憋了一天的气便尽数爆发,他抄起一柄水烟烟枪就向萧懒童打来。萧懒童抱头挨打,轻车熟路;他实在被打过太多次了,喊嗓要打、撕腿要打、忘词了要打、脸花了要打、水袖不够白要打、绣鞋磨毛了要打、替师父弄钱不卖力要打、替师父弄人不卖力要打、太卖力惹师父吃醋也要打……蓦地里,年深月久、桩桩件件全涌上心头,萧懒童一跃而起,像他扮演了无数回的义烈女子冲向她们的敌人一样,他信手抄起一只叉水果的银叉子,刺向萧润麒的胸膛。他自觉无辜而委屈,上一回他也是这种感觉:师父,不是我挑起的争端,我只是结束它而已。
但一切远未结束,萧润麒一闪身躲开了,叉子只不过划破了他的花衣裳。
然而,萧润麒还是气疯了,他威胁萧懒童,这件事要么私了,“私了”的意思就是他们师徒俩重新签订一张契书,声明萧懒童一辈子不出师,所有收入都上交师父萧润麒,要么——“我会发动我在京城积蓄了几十年的所有力量,要你小子好看”。
萧懒童选择了后者。
二人彻底翻脸,萧润麒说到做到,邀约一干师兄师弟为自己“雪耻”。那些人里头很有些已成名成家的人物,他们一方面痛恨逆徒欺师灭祖,另一方面也是巴不得借机打压这个年轻人蹿红的势头,因此齐心联手封杀萧懒童。一夜之后,萧懒童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个愿与自己配戏的伶人,一台戏只剩他一个,孤掌难鸣。萧懒童也一发狠,索性学那些小班倌人们,拣几个出色的折子,自己替自己拉琴,素衣清唱。怎奈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招徕了一批流氓无赖,专趁他开戏前守在茶楼外,摇晃着小刀驱赶茶客。萧懒童对着满场空荡荡的座席,半个字也唱不出口。很快,戏提调就出面来请他走路,“您是水晶眼珠,什么看不出?也不必我说出口,大家都难下台。萧老弟,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萧老弟?萧懒童忿忿地想,开台前,你还狗颠狗颠管我叫“萧老板”呢!生气归生气,萧懒童心里头很清楚,再这样下去,也就十天半个月吧,他便会被听客们彻底遗忘,抱着他苦练了十年的嗓子和身段流落街头,最后像条狗一样爬回萧润麒脚边。与其求那老不死,他宁愿求别人。
萧懒童记起来,曾有个捧客同他提起过一个人,说这人在官私两面都眼宽手长,而且心热。
萧懒童钻了条门路去见万海会的会长唐席,唐席听过他的遭遇,没多说什么,单单向身后一个眼皮上刺了青的男人问道:“他们上我庆云楼门前拿刀子拦人,可有此事?”萧懒童在五步开外盯着那强悍的侧脸轮廓,无端端联想起,当年派人在光天化日下将他父亲凌虐至死的,应该也是像这样的一号人物吧:有钱有势,无法无天。
萧懒童不知道唐三爷具体都做了什么,反正师父萧润麒不再要求他追签终身契书,就连现有的这一张还剩三年满师的契书也自愿销毁,此外放弃对“配春堂”的所有权,灰溜溜地回了山东老家。
“三爷的隆情高谊,懒童该怎么报答?”在亲眼目睹过唐席的威势后,萧懒童绝不愿拖欠这一位的报酬,所以他直接就问了出来,并等待着对方同样明确的指示,时间和地点。唐三爷却好似根本没领会,或是懒于领会?总之他仅对他笑了一笑,“小事,不必挂怀,好好唱你的吧。”
萧懒童接着唱下去,还是唱他最拿手的刺戏,一晚上刺死一个大坏蛋。他为自己也杀出了一条红路来。不多久,朝廷禁演刺戏,萧懒童便开始表演被杀,一个个淫妇、泼妇倒在血泊中,兴致来时,他也演一演杨排风、一丈青,戏台上摸爬滚打,下了台前呼后拥,所有的自由和金钱都向他蜂拥而来。但他总在想,这两样东西——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本来一样也轮不到他享用,这全是那个人给他的。但那个人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着收取应得的利息呢?就这么白给他了?
他们后来还见过好几回,隔着许许多多的人,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有求于唐三爷。唐三爷也总是应酬圆道、言语谦和,但萧懒童猜,那就和自己扮上了一样,只不过是台面上装装样而已,而他只等着看唐三爷下了戏的嘴脸。他故意在暗处拦他,果然叫他流露出惊喜的样子来,“懒童小友,最近可好?”不过他笑容里坦坦荡荡,绝无丝毫暧昧的暗示。立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他那又高又薄的颧骨与锋锐削直的鼻端下,萧懒童自觉像一个富翁前的穷佃农,忐忐忑忑、局局促促,而人家却早就忘记了他欠他的那笔碎账。唐三爷越不把这个当回事,萧懒童就越是感激他,却也越是对他生气,他隐隐地感到被辜负、被看低。
随着萧懒童声价日高,捧客们一天天多起来,其中不乏贵戚高官。就在萧懒童已决意放弃对唐三爷九曲十八弯的念头时,转折却来了。那天是唐三爷过生日做堂会,萧懒童赶去献戏贺寿,原本他备的是吉祥戏,唐三爷却非要他“把拿手的唱来”——一眼就看出来喝多了。大家伙都在劝,萧懒童却想惯着他:既然你爱听禁戏,我就唱给你听。他当真就在花园里的戏台上公然唱起了被禁演的“三刺”。
才唱完《一捧雪》,唐三爷就摇摇晃晃地被人架走了。萧懒童也懒得再唱下去,自己洗了脸,换过衣裳,正犹豫着是否该告辞时,唐家的下人前来请他,“三爷邀您到后头一叙。”
萧懒童第一次进唐宅的后房,他原以为一定像外厅一样是珠帘棐几,谁知唐三爷的屋子却极为简朴,没一样用不着的东西,仅有的几样也都摆放得纹丝不乱。唐三爷就坐在他这一所令人惊异的“陋室”间,仿如坐在萧懒童所熟悉的舞台上,一几、双椅,就足以展开历史上全部的悲欢和杀戮。
萧懒童感到了一股没来由的震撼,他真心实意地拜下去,说了些祝祷的吉利话。
唐三爷大笑着扶起他,“这么好的戏,该我多谢你才对。有年头,我没过过这么痛快的生日了。懒童小友,你呢,你是什么时候?”
萧懒童一愣,“我?什么什么时候?”
随即他就反应过来,唐三爷是在询问他的生日。对待所有的问题,萧懒童都有备好的答案。比如,那些被他回绝的捧主苦兮兮地说,我都盼了好久了!他就翻一翻眼睛答,你老见谅,咱这是因雨回戏,下期再补吧。再比如,那些他没胆量回绝的捧主懒洋洋笑问他,你自个儿可愿意吗?他就妩然一笑,和你老,我是愿意的。可这个问题,一生中,从没谁问过他。
“你的生日?什么时候?”
他自己曾拿同样的问题对父亲追问不休,父亲一会儿说是十月初,一会儿说是十月底,要是他提醒他的错误,巴掌就会落在他脸上。“反正就是下雪的时候,你自己编一个不完了,莫来烦老子!”
一个根本不在乎何时把他带来这世间的父亲,一个眼珠被砸出眼眶、肚子里灌满了尿水的父亲。
也不知怎么了,萧懒童刹那间只觉悲从中来,他掩面痛泣,瑟瑟不已。但他片刻后就记起,不可见哀于寿星前,这是犯忌讳的。他慌慌张张止住泪,再三为自己的失礼而道歉。唐三爷不由好笑起来,“你这个小朋友,我又没怪你。才你不是还胆大包天吗,嗯?难道我比‘那位’还可怕,罚你立枷笼去呀?”
“那位”暗指九千岁,曾有个旦角演出了被禁的剧目,遭人举报,便被处以立枷之刑——萧懒童曾亲见过——囚犯被锁在一只木笼中,留头颈与双手卡于笼上,笼子的高度又比人稍矮上两三寸,使其只能勉强屈膝支撑,既无法站直,又不能坐下,一旦因疲累而摇摇欲坠,便被窒息而死。
“我不怕立枷笼,”他抹了把眼泪说,“但我怕当真不吉利嘛,我希望三爷一辈子大吉大利。”
唐三爷伸手捧起他的脸,萧懒童了解自己的这张脸;酒后、泪后,定然是不侬而丽、不泽而芳,一对秋波已变得凝凝滞滞,淫艳非常。就用这样的眸子,他探索着他的脸,又递出指尖抚摸他唇边乌黑的须髭。
唐三爷张臂圈住他时,萧懒童感到自己的心像是猛一下被推倒的兵器架,十八般武器稀里哗啦倒下来,他赤手空拳地躺在闪耀的利刃间,带着得逞的快意,我早就知道!
第二天醒来后,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恨你。”
唐三爷揭开了床帐,就着铺天而来的日光,对准他的脸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而后他呵呵笑起来,“你希望你恨我。”
萧懒童搪了他一拳头,眼泪唰地一下流淌了满脸。
过了几天,也是在床上,唐三爷也是先对着他的脸看了老半天,然后伸了个懒腰说:“你光这样不行的,就这么傻唱,青春饭够吃几年哪?”
他为他延请了一位书画大家,叫萧懒童去习字学画,画什么兰花、竹子。三两堂课之后,萧懒童就同他抱怨,握笔简直比提枪还辛苦,“还有哪,那位老先生他骂我,管我叫什么‘鸡门’!三爷你听听,这一份刻毒下流,还文人哪!嘴巴简直跟在粪缸里涮过似的!”唐三爷大笑了起来,“人家说的是‘及门’,意思就是你已是他的亲传弟子,登门受业了。”“我呸!”萧懒童掏出了手绢抵住鼻子,“谁登过他的门?这老不要脸的诚心糟蹋我名声呀!就他那鸡架子包着一层皮的模样,朝我喷口酸气,我都得找看香的来给我解解秽,我还登他的门?他怎么不干脆说我爬过他的床呀?哎哟三爷你就放过我吧,别让我受这份洋罪了。”唐三爷苦笑着摇摇头,只得重新找了个代笔的,以萧懒童的名义作画,又请了些叫得响的诗人们题诗作序。
“越是泥坑里打滚的艺人,越要做出风雅态度,否则成不了大气候。”真叫唐三爷言中,自打萧懒童“雅”起来,追捧他的人就又上了一层,不乏士大夫、大学士等名流,还有几位甚至以“门生”处之。而萧懒童则不时叫捉刀的师傅代作几幅书呀画呀,一幅往往置得百金余。
自打尝到甜头,萧懒童便知举一反三,他又为自己摸索出了另外一项“风雅”的爱好——惜花。他在配春堂里摆满了鲜花,半醉时一手抚颊、一手抚花而细叹:“花儿呀,最能令人忘忧,却也最最娇嫩易逝!”客人们往往被这一幕触动得泪眼蒙眬,不知写了多少肉麻诗句来赞他。更有不少自诩的“雅士”不惜重金采购明葩奇卉来讨好他,而萧懒童早就和花市老板达成了协议,每一笔生意,他都要收七成的返水。花放在那儿,他也不好好养,专等花一死,他就上客人前头哭,“昨儿还珠玉烂漫,一夜间就花残香尽,朝喜花斗艳,暮悲花委尘……花犹如此,人何以堪!”就这么絮絮叨叨哭一场,安慰他的金玉锦罽紧跟着就来了。再后来,他又掇起箕帚畚锸,玩起了扫花葬花的把戏,还要上各大寺庙为“花魂”做法事,“花魂归何处,芳冢土一抔。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简直浮夸到极致。客人们却十分买账,纷纷慷慨解囊。而每为花魂归葬超度一回,萧懒童也会在背后与掌庙的方丈五五分账。
唐三爷取笑他,“你这位小朋友呀,叫你勤练些字画,跟杀了你似的,专拣这些巧宗。”萧懒童没骨头似的赖在他肩头,和他共饮着一杯酒,“三爷你听听我这名儿,五行犯‘懒’,勤不了。”他把酒递回他手里,唐席呷了一口,突然问他说:“你最初怎么就学上戏了?”萧懒童作势一叹,“你别看我这样,我祖上也发达过,我父亲做过官呢。我小时候随宦山东,后来家父被参劾——”“你等会儿,”唐三爷端着酒杯晃了两晃,“你上回不和我说,你爹是个名医吗?”
萧懒童嘻嘻笑了,“嗐,编得太多,自个儿都记混了。”唐三爷更是哈哈大笑,没再接着追问他什么,好像他全都懂。那些你恨不得揪住头发连根拔除的记忆,那些连自己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秘密,那些无以立锥的窘迫,无光无声的过往,疯狂的奔逃、荒谬的谎言……萧懒童隐约有知,三爷他真的全都懂,和他懂得一样深。于是他借着酒劲盖脸,反问了他一句,“你呢三爷?”“我?我什么我?”“你家乡何处?故人何在?最后怎么就成了‘唐三爷’了?”
萧懒童定定地望向男人俊逸威严的脸孔,而对方却转望壁挂的一幅大字。萧懒童毕竟被他逼着断断续续地练过书法,写过九成宫,看得出那一笔刀裁的是欧体字,出处该是一句唐诗——“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但怪的是,唐家大宅的客厅里挂满了名家手笔,唐三爷卧室里的这一幅字却既无落款,亦无章印。而他的唐三爷就对着这十四个无主的墨字,久久不语。
萧懒童蓦地里悟到了什么,脸上像被狠掴了一巴掌。他终于懂得了张客——他们都叫他“花狼”,当他看他时的眼神。他偶尔在唐三爷身边来来去去时,花狼会冷不丁地冒出那种眼神,萧懒童本以为那是带着不屑的嫉妒,而今他明白,那只是同病相怜:早已有人在他们俩之前来过了,把山川、星空和大海全拿走,只留下了卑微又易逝的边边角角,譬方说,狗的位置,譬方说,花的位置。
萧懒童的心脏像琴弦一样被拧紧,好久没有过的感觉又再度袭来:要是他手头有趁便的工具,他就会杀人,或者自杀。
他噌一下离开了唐席的怀抱,差点儿撞翻他手里那杯酒。为了掩饰自己,他摆弄起窗台下的一盆牡丹花,花朵的颜色猩红骇人,如铺张的血泪。
“喜欢吗?”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常体贴而温暖。
“这牡丹怎么这个样?竟比杜鹃还绝色三分。”萧懒童拿背脊对着他,不能够回头。
“是变种,叫‘断肠红’。”
萧懒童忽地真心实意怜惜起这花来,他将指尖抚着它的花瓣说:“把它给我吧。”
“原就是给你留着的,回头叫人搬你那儿去。”
“谢三爷赐我这断肠之红。”萧懒童眼看自己的泪珠子噼噼啪啪砸入了花泥中。
那一天起,他就开始疏远唐席。怎么说好呢?现如今捧他的贵客不少,就连镇抚司的头子马世鸣都被他迷得颠三倒四,而这些人只要送他两身衣料、一柄玉如意,他就称心满意;可在唐席的身畔,他却永不能满足。不管他从他那里得到多少好东西,地位、名声、金子和鲜花、迷恋和激情……只要一天他没法得到他完完整整的一颗心,他就一天没办法说服自己在安适中入眠。
但萧懒童算过了,他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至多耗到二十一二吧——最懂保养的伶童也就苟延残喘到这个岁数,之后他就将菁华尽消,一夜间彻底长大。而他既没法长成女人们眼中的男人,也没法继续当一个漂亮男孩,他将被卡在成年与孩子、男与女的夹缝间,度过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余生。满打满算,他只剩不到三四年的好光景,他必须尽情享受生命的快乐和繁华,才犯不上自寻烦恼呢。
唐席也觉出了他刻意的回避,他敞敞亮亮来问他。萧懒童之前就摹想过,要是他问他,他该怎么答。他按照排练过的措辞与声调,原原本本地回答道:“三爷,我真心舍不得你,就像小时候醒来了却舍不得起,只想在梦里头多赖一会儿。可我们学戏的都知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睡梦里再舒服,总有酷暑和严冬在外头等着,迟早得一头扎进去。要不就自个儿乖乖爬起来,要不就等着被棍子抽起来。自己爬起来,多少还存着些体面。”
说着说着,萧懒童再度感到了这段关系的难能可贵:他丝毫也不担心唐席会质疑这一番话的真诚,也不消担心唐席会一一清算那些曾为他砸下去的金钱和人脉,不会有伤害,也没有愤怒和报复,你说分手,我们就分手,大家欢乐一场,好聚好散。然而也正因为对方永恒的温厚,萧懒童才更加觉出挥剑斩情丝的必要。
果不其然,唐席只是把唇上的短髭摸了一摸,继而就微然一笑,“好,我懂了。本来我捧你就是在暗中进行,咱们间的关系也没几人知道,散了就散了,不会有闲言碎语扰到你。你放心吧,我这个人也不会再来扰你了。”
“别呀!”萧懒童急得一把攥住他的手,把那双粗糙又厚实的大掌在自己掌心里反反复复地摩擦着,“三爷你可别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时光有限,我不敢把仅有的一点儿好时光全浪费在梦里,被窝外的四季分明纵是苦了些,可真切,能叫人活得踏实。不过,但凡我还有一天的活头,我这条性命就随时供三爷你差遣。不管叫我唱曲喝酒,还是叫我上刀山、下火海,我要跟你说一个‘不’字,明儿就长出喉结胡子,变成个不折不扣的糙老爷们儿!”
唐席被他的“毒誓”逗乐了,他摸摸他脑袋,“你这位小朋友,这是骂谁哪……”
他们重新变回了“朋友”,萧懒童知道,这对于唐席而言,不过像脱掉旧衣裳、穿起新衣裳那样简便,但在他,却几乎把自己扒掉了一层皮,才得以换上新身份。但他可不会让他看出来,人要脸树要皮呢,他给他看的,只有自己越来越婉娈媚人的娇态,越来越凄美精熟的舞台,他的桃李盈庭,他的贵客满座,他萧懒童乃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配春堂主人,谁和他当朋友,都不跌份。
而至于他自个儿心里头那曾期盼过什么、相信过什么的热切,还有那热切破碎后的无地自容,他将永不示人。
刚开始,唐席还呼朋唤友来坐坐,后来就踪影渐稀,慢慢地绝迹不至。外界对他和萧懒童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止于捕风捉影,这一下,连值得捕风捉影的交往也不剩了,他和他看起来如浊泾清渭,界限分明,仅有的联系,就是配春堂主人在几家大茶楼里唱戏,而唐三爷是其中一家的老板而已。唯有他们俩身边最亲近的人才看见过,偶尔的深夜,唐席会偎靠着萧懒童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萧懒童则一言不发地环抱着喝多的男人,轻抚他、拍打他,唐席会在他怀里头迷瞪过去一阵,睡醒了就走。
他们从没分过手,只是关系不一样了。
萧懒童记得五月底的那一夜,榴花满枝头,后院的小花园中,唐席把一杯酒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忽然间一口啜尽,面对着星河说:“小朋友,我想提携一个槐花胡同的姑娘,你能不能帮帮忙?”
“不能也得能呀,更何况不过是举手之劳。”萧懒童一口应承下来,“三爷想捧她成名吗?那叫她来和我吊膀子就是了。”
他笑了,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你这小膀子,能禁得住乱吊吗?我有言在先啊,那小娘儿们不是什么善茬儿。”
他也笑,抚摸着男人汗毛丛生的手背,“这话说的!你身边可有善茬儿么?”
唐席仰首大笑,萧懒童就着他的笑脸,自饮一杯。
就这样,他认识了怀雅堂的白佛儿,萧懒童不讨厌佛儿,时常还会觉得她别有魅力,但他从没疑心过唐席对她的感情——唐席不会对她有半分感情,他只是在利用她;虽然猜不到出于何种目的,萧懒童也懒得猜。唐席说多少,他就听多少,听完了就锁上嘴,绝不再和第三个人提起。正因为他的严谨,唐席才愿意时不时地和他讲起一些乱七八糟的事,那些令人烦心不胜的事、叫人破口大骂的事,萧懒童一边听,一边绞尽脑汁地想些轻浮话来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