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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祝书仪这件事,行大运的是我,倒血霉的是你。”
她一听这一句,立即又酸泪直坠。柳梦斋没再拿手去擦,他两指一绕,就解下她胁下的一条绢帕,递给她。“蚂蚁,你我虽还没在公众前行大礼,可早已是骨肉恩爱的夫妻了,原是一体。也许我命不该绝,才有这一遭奇遇,可代价却要由你来赔付,你的良知要被折损,心头的安宁也要被摧毁,唯有如此,天地间这杆秤才能重归于平衡。你的惩罚,就是你替我担承的心头重担。你若受不住,大可向有司举发我,或去找你那书影妹子,和她亲口认罪,我绝无怨言。”
柳梦斋曾被肉林间的荒唐生涯培育良久,所以在他和万漪行云播雨时,他能仅凭她一丝娇呼、一点蹙眉来判断他是否拿捏准了她的痒处,他是该加强力道,或放缓速度,才好将她送上高处。而现在,他干的是一模一样的勾当。他无耻地试探她这颗肉做的心,下流地刺入她心里头最隐秘的地带,如同他熟知怎样在床上调弄她以使她兴奋,他拿殉道者的名字来满足她的心。
她蓦地里软化,默泪不止,等把一条手绢都哭透,她就扑向他。有时,他们欢好后,她会缩在他怀里掉泪,他好笑地问她在哭什么,她却只摇摇头,泪眼里又噙着笑;而在她满足的神情里,他亦得到了至高满足。但今时今日,当他抱拥着抽泣的她,却深感惭愧无地。为了令她重获安宁,他不得不利用她乐于牺牲的品性——但无论如何,她重获了安宁。
她在他胸口仰起脸儿,泪洗的双眸明净幽艳,“哥哥,倘若这就是老天的安排,那就让好运都归你,罪孽都归我吧。我也绝无一字的怨言,一丝一毫的怨念也不会有。”
他笑了笑,他知道这一幕——她的泪眼和柔语——他将永远地怀念。
但柳梦斋早不是那个只知追欢逐爱的浪子,这短暂但粗粝的几个月唤醒了父亲注入他血脉里的一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客了,工于心计,深藏不露。“妹妹,你对我的深恩,我永世不敢忘。那你能告诉我,有关于祝书仪,你究竟是从谁那儿听说的吗?”
“我正要同你讲这个……”
万漪讲道,佛儿是从红伶萧懒童那里听来的小道消息,萧懒童则是从他自己的老斗那里听来的。而柳梦斋非常清楚,佛儿和萧懒童之间曾传过一段艳迹韵事,萧懒童背后的老斗又是执掌镇抚司的马世鸣——因此他认为这消息的来源相当可靠。
“你接着说。”
“镇抚司怀疑祝公子的死另有蹊跷,但苦于找不到证据,且又不好以官方立场去替徐大人洗刷清白,因此他们的掌爷马大人暂时压下了那封密信,私底下约见唐三爷,以便商议怎样将人命案背后的势力引出来。”
柳梦斋屏息听万漪说完,随之就陷入深思。镇抚司是否当真已在祝书仪之死中发现漏洞,他持保留态度,他自认为尸首处理得天衣无缝,那封信也伪造得找不出破绽,但他知道徐钻天与镇抚司首脑马世鸣的私交甚笃,一旦徐钻天被曝出是逆党一员,于公,马世鸣是失职失察,于私也难逃包庇的罪责,因此以马世鸣的立场,断然不希望徐钻天出事。而唐席又是徐钻天死党,不排除马世鸣授意唐席代徐钻天“洗冤”的可能性。不过这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只要唐席没有能够在最开始为徐钻天扭转事态,那么为了和这群嫌犯划清界限,马世鸣将第一个掉过头来把他们往死里咬。
所以,这已是最终的较量;一切都只在影子和影子的擦身间,眼角余光里刀影的一晃。
“嗯?”他听见万漪在叫他,忙把飞走的神思收回眼睛里。
她拿一对余泪犹然的眸子与他对视,一眨也不眨,“哥哥,他们就约在了今夜子时三刻,庆云楼。要不,你上屋顶去听听?要是晓得那些人打算拿什么来对付你们,也能提早有个应对。”
她并未明说,这建议其实来自佛儿。只因柳梦斋曾嘱托过她,不愿人得知他耳力过人一事,她也就不愿他得知,她早已将他的异能、癖好、他可爱的样子、他迷人的笑容、他白天说的话、夜里头咕哝的梦话……一一分享给了佛儿,就好似当初她和书影一起在被窝里分吃同一块桂花糕。这不过是姐妹们之间甜蜜而琐碎的时光,他一个男人理解不了,也就没必要知道。
柳梦斋却以为这是万漪自个儿转出来的念头,不由得笑起来,“咱们英雄所见,不,公婆所见略同!就这么干吧。谢谢你小蚂蚁,你又帮了我一遭,你帮的是我全家,是我们整个留门。我代上上下下向你拜谢了!”
他说着真就起身来同她作揖,闹得万漪一下子就破颜为霁,“哥哥,你可折受死我……”
万漪沉浸在似悲似喜的感觉当中,她为她的男人扛起了黑暗,也把出口的光明指给了他,她是一个甘愿付出的人、一个有用的人——只要这样,她就别无他求。柳梦斋也心存感动,他觉得他的女人就像是一道护身符。
她偎过来,又发出了低低的抽泣声,“哥哥,等风头过去,我想在天帝前为祝公子献奉一百副,不,一千副钱粮,代他消业,也替你赎罪……”
“那自然,那自然。”他顺着她说,胸怀间不无歉疚。
就在更高的一层楼板上,佛儿正踞坐在缭绕的水烟烟雾之中,她虽没有一对隔墙捕音的妙耳,但也完全能摹想出事情的进展。想必此时此刻,唐席曾吐进她耳中的每个字,又已从万漪的嘴里传到了柳梦斋耳中——好似是一个击鼓传花的小游戏。而那险恶的鼓声,马上要戛然而止。
当夜,柳梦斋提前很久就到了庆云楼所在的万元胡同。他的心思今非昔比,缜密了许多。他并非不信任万漪,但他依然保留着薄薄的怀疑:这也许是个陷阱。因此他先在胡同四周来回走动了几趟,各处均不见异状,更谈不到有什么设伏,这才安下心来等待。子时初,各处茶楼百戏散场,清宵默,钟漏沉。不几时,就见二人步行前来。其中一人略带病相,脚步虚浮,头颈处还包裹着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不大看得清脸孔,搀扶他的那人柳梦斋倒认得分明:“花狼”张客,万海会中的二号人物。那么能令他低眉服侍的,无疑就是唐席本人。
柳梦斋见唐席抖肩猛嗽了一阵,张客即向他问道:“三爷,您伤风得厉害,这好像又有些发热了,不如休息吧,我代您进去谈?”唐席却摇摇头,自己手擎一灯就穿入了楼门,张客只好把守在楼外。柳梦斋原潜身在楼檐前的一棵梧桐树上,这便做出几声鸟叫风鸣,遮掩住自己翻身上房的动静。他扒住了房脊,追踪着唐席的步声与嗽声,而后轻挑开瓦缝,果然见下方一盏孤灯——为避人耳目,整座深敞的戏楼里只这一点灯。而唐席的眉眼就浮起在光环边缘,他仍未揭开口鼻处的围巾,不时地大声哑嗽。
你这头糖蒜伤风了吗?柳梦斋伏在他头顶上气狠狠地想,要是你不尽快好起来,就再也没机会好起来了,牢里头可又潮又冷,而我很快就会把你扔进去,你将和你主子徐钻天,还有你主子的主子詹盛言一起在那里烂掉!
柳梦斋不光对唐席意图反击的行径感到强烈的不耐烦,他对包围着自己的一切都报以怨愤。当他明明应当在万漪的身畔安躺,享受她眼睛里对他的爱恋时,他却不得不趴在这儿,在冰凉刺人的冬夜里,在一钩冷月抛下的光束中。楼下的张客脚踏自己的影子,一动也不动。柳梦斋也不敢动,尽管他手足僵痛,还被寒冷激出了几丝尿意。
终于,远远地奔来了一匹快马,柳梦斋即刻忘掉身体上小小的不适,兴奋了起来。
然而来者却并不是马世鸣——柳梦斋认得马世鸣。难不成他为了避嫌,不打算亲自露面?无论如何,那位“特使”一样被张客放入了庆云楼。柳梦斋细意聆听特使与唐席的交谈,却只听到马大人今夜别有公干,因此约期延后。唐席病得非常厉害,嗓音完全走了样,几近失声,但语气里的失望却呼之欲出。柳梦斋也失望至极,但随即又感到一股喜悦的热流。对,唐阁老那阵子不是拒绝同我柳家见面吗?今夜马世鸣爽约,是否已说明他决定抛弃唐席?那就意味着密信将被呈报给九千岁,最迟到明天,徐钻天就会被投入诏狱。
特使走后,木头与瓦片无由地吱嘎作响,树梢被风掀动着,落叶在砖石地面上窸窣翻滚,张客嘶嘶地吸气……整个人间都在不紧不慢地呼吸着。正当柳梦斋为下一步的去留犹豫时,他又听见了一个人。
这不是——
“贞娘?”
他借由唐席的呼唤证实了自己的眼力。那下面实在是太黑了,仅有的光点亦如无底洞中的鬼火,望得他两眼都酸痛起来。那巫女走出鬼火——她真是从那里头冒出来的吧?连他事先都没听到什么响动!唐席也以惊异的微声问她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柳梦斋犹记,他跟踪徐钻天那次,直跟到了贞娘的命馆,而她居然由一杯打翻的茶水便推算出有人在外监听。为此,一见到她,柳梦斋分外惊心,莫非她推知出什么,赶来和唐席报信?
他不是没想过立即撤退,但又怕反而引起下面把风的张客的注意,自投罗网。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先听一听这巫女怎么说。
“我才做了一个梦。”
唐席用以回答贞娘的,是剧烈的咳嗽。贞娘只管自行其是地说下去。
“那个梦,是在我打坐时找上我的。三爷,您是否正在策划坑陷柳家大爷之事?您对柳大的恶意已被鬼神觉知,柳大故去的母亲前来找我……”
一刹那,六合无尘,五内皆空。
柳梦斋被震动得直接从楼顶滚落,脑浆迸裂,腹脏外流,临终前,他看到唐席的手下们蜂拥而至,似扑向食物的秃鹫——他很奇怪这一幕竟然没发生,他照旧稳稳地扒在房顶,不动不摇,生生接住了这凭空而来的重重一击。
母亲终究还是死了?死于一个巫女的梦……
“那女鬼先是求恳我,要我来说服您,请您同她的孩子、同柳家讲和,然后又威胁我,假如您不肯罢休,她将不惜拼一个魂飞魄散来与您作对。”
唐席顿了一顿,扯起嘶哑的嗓子问:“那么依仙姑神算,这女鬼可否真正妨碍到我?”
“无论是人是鬼,做事情终要凭能量的大小。总不成只要变了鬼,就比活人厉害,要不,这世界早就归死者了不是?像三爷您阳气旺盛、运头卓耀,等闲的幽魂根本就难以近身。只不过这一位柳夫人是横死,阴灵的怨气实在不小,她把我的梦整个都变得又黑又冷,您摸摸,我的手到现在都还和冰块似的。假如她拼尽修为,就算无法妨害三爷,但也许会干扰到行动中的其他人,影响大局。”
“关键时刻,吭吭,我不愿出任何岔子。有没有化解的方法?”
“最稳妥的法子就是起出柳夫人的遗骨,作法使其飞灰湮灭,便可去其灵力十停之八九。”
“不过我听说,吭,柳大一直没放弃搜寻他亡母的尸骨,在江湖上还挂出了赏格,却始终无人能找到……”
“柳夫人的尸骨是被随意草葬,无墓无碑,寻常人如何找得到?”
“而你却知道在哪儿?”
贞娘发出了黑暗里的笑声,“我要不知道,也不敢吃这碗饭了。”
柳梦斋血流沸涌,脑中被一帧帧画面蚀刻着:血流如注的贞娘、不成人形的贞娘、惨呼的贞娘、祈命的贞娘……还有她面前残酷无情的他自己。他心意已决,一会儿在贞娘的归途中劫持她,倘是她不肯供出母亲的埋骨所在,他会亲手把她挫骨扬灰!
然而并不消他动动小指,贞娘已一五一十地说道:“翠微山隐寂寺,山门外有一对雌雄银杏树,女鬼的尸骨便埋在雌树树根之下。”
“吭吭。好,今日已晚,明天天一亮,我便派人上山掘骨,好由仙姑施法。”
唐席说话的口吻就好像准备上山汲一桶泉水、采一束野花那样,简便而轻浮。
柳梦斋把两手死死攥成拳,忍耐着不去将这一栋楼都在这一男一女的头上推翻。又挨了足足小半刻后——他为此而佩服自己——才等到了贞娘的告辞、唐席和张客的人去楼空。
柳梦斋徐徐爬起身,就在楼顶上撒了一泡尿。最后打那一哆嗦时他才发觉,一身的衣裳已从里到外被冷汗湿透。
来之前,他将自己的马匹暂寄在不远处的一家骡马店中,此时取了来,快马加鞭就往西北方赶去。他必须在明天的太阳升起前取回母亲的骨殖。他记得小时候曾模模糊糊地想过——每个小男孩都那样想过——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保护母亲。
柳梦斋终于等来了属于他的机会。
月色越来越亮,朗澈得古怪,几乎如玉露下滴,清照着山野。即便如此,夜路依然是崎岖难行,西北风阵阵如鬼啸。好在柳梦斋进山打猎时曾多次在隐寂寺歇过脚,有一条踩熟的小径,这就摸索着一路前来。渐渐地,东方初白。终于见山麓开处,树木如戟如戈地林立于天幕下,掩映着一座寺门。紧闭的门后传来一阵阵音浪,似是在做什么终夜的佛事,考钟伐鼓,天语纶音。柳梦斋突然间泪流满面。上山时他摔了无数跤,一头一脸的风霜血痕,经热泪冲刷,全都是尘埃味道。
他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头莫可名状的委屈,果真看一东一西对立着两棵银杏树,一棵雄树魁梧粗壮,一棵雌树清秀矮小。他急行至雌树前,先将手停在树上摩挲了一阵,树皮纵裂粗糙,冰冷刺骨。
柳梦斋屈膝跪倒,拜过四拜,无比庄重地默祷几句,便待掘土起骨。
可直等要动手,他才发现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工具。他担心寺内的法事一旦完成,和尚们便会出门洒扫,倘见一外人在树下刨土,势必要大惊小怪、问长问短。因此事宜从速,他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干脆掏出了腰间拴着的大白钱。与万漪在一起后,他不知不觉就戒掉了顺手牵羊的恶习,但依然惯于将盗窃的取具随身携带。这枚大钱就是专用来剪取他人物件钱囊的,边缘磨得是又薄又利,比刀子还快。柳梦斋拿它一下下划破了霜冻的地面,开始徒手挖掘。
他看到一团团白气由自己的口中喷出,翻转着消散,指尖的冷和疼也在渐渐退却,沸热一股股涌来,似有钢水于血管间窜动,伴随着单调空寂的佛歌。不过,门扇间的微然一响依然刺破了他的耳朵。柳梦斋已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会狠狠出一笔香火钱,他会给三世佛四天王十八罗汉个个都重塑金身,只求和尚们现在甭来烦他。
然而令他惊诧的是,山门开处,出来的却并不是和尚。
但见那人一身五闪绮霞夹袍,套着狐皮坎肩,戴青缎小帽,帽檐上镶着巨大的玭霞,下面是一张容长小脸,脸上一双晶莹冷目,一只细耸的高鼻子直连深刻狭窄的人中,一点薄唇荡漾着似笑非笑的挑衅之意,“这不是柳大爷吗?”
“是你?”
柳梦斋愣住了,在山门外一壁丹青彩画间,他认出了京中名伶萧懒童。紧跟着,萧懒童就向旁一让,自他身后又闪出另一人来。
马世鸣揣着手,一笑,唇上那几根黄胡子就抖动起来,“柳大爷,这不当不正的时候,您孤身一人上这儿来挖宝呀?”
柳梦斋徐徐立起身,他的脸色沉黯如乌云,但云层下已酝酿着惊雷与闪电,一切都在被剧烈地震动、被惨酷地照亮……
不!
那些已上涌心头的真相,他一把将它们统统扫开,他不敢,也不愿深思。马世鸣失约于唐席,却出现在此地,定有其他的缘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于是柳梦斋也笑笑,拍一拍手上的泥土。直至眼下他才看清,自己已是指甲劈裂、指节划伤,十根手指头上血迹斑斑。“是啊,可不来挖宝吗?家母失踪多年,家父说,她多半已不在人世,可我却总存着个念想,纵使驾鹤西归,我也要千金市骨,以尽寸草之心。或许是在天慈灵怜我诚意,昨儿竟托梦与我,说她的埋骨之处就在隐寂寺山门外雌树下。为人子女,既有了这样的感应,自不可延宕,所以我半夜就起身赶来了,不意竟在此间碰到马大人!您——”他瞟视了萧懒童一眼,“和萧老板,也来这山寺中‘挖宝’吗?”
他终究还是太嫩了,没能忍得住屈辱和愤怒,他骂对方是掏屁眼的,却终究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帮助。
马世鸣丝毫不介怀,他也对身边的萧懒童投过一瞥,慢条斯理笑道:“近日发生了一件大案,令我心神难安。萧老板劝我来做一场法事静静心,说没准神佛庇佑,凶徒自会落入天网。”
洞开的庙门间,清寂的合唱仍旧绵绵不绝地淌出来,随即,镇抚司的一众番役便列队而出。柳梦斋恍然大悟,就连这场法事也是圈套的一部分,是为了盖掩设伏的动静——假使他深更半夜赶来,却听闻庙里依然有人走动不止,必会起疑心。
前一刻被他强行压下的感觉又一次猛烈弹起,他不得不正视内在的恐惧。
“告诉你吧,我非但有三只手,还有顺风耳。不过这份能耐我一直藏着,你也别往外头说,说了我也不会认。”
“要不,你上屋顶去听听?要是晓得那些人打算拿什么来对付你们,也能提早有个应对。”
除了她,还能有谁?
而柳梦斋只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你揣着那张借据,跑来我马前的时候吗?你怎么能骗我呢,小蚂蚁,你怎么能骗我骗得这么好呢?
假使他只剩下最后一次和命运讨价还价的特权,柳梦斋希望,他和她之间所有的美好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巨大的悲哀一下子就将他捣碎,以至于马世鸣令人掘地三尺挖出那只木匣,又把那匣子里的东西杵到他眼前时,柳梦斋全无一丝丝感觉。
那是一张已被虫蛀破的藏宝图,马世鸣捏着它狞笑不已。他身后,萧懒童抱臂斜倚,一手将香帕抵在鼻端,精冷的一双眼眸在帕子的上方闪烁不定。
山间的晓雾挂下来,遮住他眼底的鬼魅。
第三十一章 《万艳书 贰 下册》(7)
三十 葬花天
萧懒童本来不姓萧,姓施,没正经名字,因生在初雪时,大伙都唤他雪娃。
雪娃没娘,据说娘同一个外乡人私奔了。雪娃的父亲施忠康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水先生,生意很不错,无奈施忠康他好酒又好赌,钱财来得快,去得更快,一年到头剩在手里的也就将将够父子俩果腹。邻里亲戚们早和施忠康这赌棍决裂,他只好一人独力拉扯雪娃,醉后常常对雪娃拳脚相加。雪娃就这么不好不坏地长大着。
雪娃七岁这一年,灾难降临了,而灾难最初则是以好运的面目来到的:山西有一位刘员外,乃是个白手起家的富商,刘员外发达后,打算把本来葬在薄田陋地里的先人们迁入牛眠吉地,以荫庇子孙。“暴发户”刘员外要来看地的消息很快传开,继而就有掮客相继到施家来接洽,均许以重利,请施忠康为自己主家在售的地皮美言几句。施忠康见钱眼开,连现场也懒得看,就应诺了出钱最多的那一家。到了陪刘员外勘舆地方的那天,施忠康就说这里也不好,那里也不对,等终于来到预先内定的场所,施忠康展眼一望,立即汗如雨下,竟见这地是七煞上的绝户地,谁要在这里盖坟茔,不出一年,阖门断绝。但他已把内幕交易的定金都花了个七七八八,只好硬着头皮吹捧这地皮,怎样山水雄厚,怎样来龙结穴,又是大吉利,又是大富贵……刘员外见著名的阴阳先生都赞这是百年难逢的吉壤,也就豪掷千金买下这块凶地,大兴土木,筑其祖茔。
说也奇怪,动土后一个月,刘员外的长子就从马上跌落,头部着地,当场去世。再过半月,次子忽犯起寒热来,一夜间不治而亡。丧事未办停,小妾所生的幼子又失足摔入井中。员外的一妻一妾伤心至狂,妻子自缢,小妾跳井。员外见家中莫名来了这许多凶事,便对仍在修建中的祖坟起了疑,马上命令停工,重请过几位风水先生来相看。大家均说这块地凶邪非常,若再不迁避,连员外本人也要被殃及。刘员外另勘吉地不提,又托人调查施忠康是否吃过两家茶礼,一面收钱替他看风水,一面又收钱替人家售地。得知真相的刘员外怒不可遏,暗地里请托了地下潜势力代自己复仇。
这一天,雪娃又成了父亲酒后发泄怒气的对象。施忠康成千上百次地把他踹翻在地,又成千上百次地命令他“给我起来”。雪娃四肢贴地、遍体鳞伤地趴着。正当他的意识就要随即将来临的下一脚消失在疼痛边缘时,那伙人进来了。
他们问明了父亲的姓名后,不由分说先对他饱以老拳,打得施忠康满地找牙、满口求饶,和气息奄奄的儿子雪娃并躺于一处。雪娃起初还以为自己发幻觉,血红摇晃的视野里,他看到那个头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只夜壶来。头头儿解开裤裆,往里头哗啦啦撒溺,而后又叫一声“兄弟们上捐”,他那些“兄弟们”便也挨个解开裤裆,之后就把灌得热腾腾、黄腻腻、臊腥腥的流质送到了施忠康口边。
“孙子,爷爷们本着疼儿女的心,赏你这杯药酒!趁热仰脖子喝了,你还有的救。若不然,就带着你这张没溜儿的臭嘴,上酆都城给小鬼们批阴阳去吧!”
施忠康求生心切,竟真把夜壶里的玩意全灌入口内。众匪狂笑,又想了许多花招来戏弄他。他们叫他舔鞋底,叫他学狗叫,叫他摇一条不存在的尾巴,他们玩够了、玩烦了,其中一个就抡起那只黄铜夜壶,往雪娃父亲的脑袋上猛砸而下。
雪娃醒来时,正对着父亲的眼睛——只是眼睛而已。父亲的头被敲了个烂碎,一只迸出眼眶的眼球滚落在雪娃的脸边。雪娃不记得自己害怕过,他始终以为这是梦:每一次挨揍后的睡眠里总是布满了乱梦,醒来的第二天也总是比当天更疼。
然而这个梦,他始终没醒来。
捧角的票友都知道,名伶萧懒童是一等一的雅人,爱净、爱香、爱奇花异草,但谁也不知道,名伶的鼻子边总是有挥之不去的血腥的味道、尿臊的味道、脑浆和呕吐物混合的味道。
为了父亲的丧葬费,雪娃自卖自身。其实老早就曾有戏班的班主上门,肯花一笔大钱来讨他,“这孩子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瞧瞧这眉眼、这身条……”施忠康一个大耳刮子就把班主给呼了出去,“我姓施的就再是个烂赌鬼,也犯不上拿带把儿的儿子给你当兔子!”
施忠康死后,班主再登门,给出的价钱就拦腰斩了一半,但雪娃没争,中间人给他念那张卖身关书时他也没细听,听来听去也不过是一连串的“无责”:学艺期间徒弟若病了,师父无责;徒弟若伤了,师父无责;徒弟残了疯了、逃了死了……师父一概无责,任何事都是“听天由命、与人无干”。雪娃摁下了手印,拿自己换来一块小墓地、一口烂棺材,纸钱香烛是他捡的。安葬过父亲,他在乱坟岗子里跪着,淡淡地在心里想,你给人看了一辈子地,死后这块地,还是儿子给你化来的,儿子死后,可不知有没有人来替我化块地?
这就是七岁那年雪娃的想法,多年后他忆起,会暗笑自己其时的幼稚和多愁。
雪娃学起戏来比一干师兄们都灵,师父却对他责打得更狠,“这是栽培你!”有天深夜,师父把雪娃唤入自己的房里,一面给琴换弦子,一面同他说戏,说着说着,他就放下了手里的琴,把手掌搁在了雪娃的身上,从脸到屁股地又擦又挠、又揉又捏,“这么多孩子里,师父就心疼你一个。你要想学真玩意儿,就得和师父也动真的。”雪娃撞见过师父和几个师兄们私底下的情状,他懂,“动真的”就是父亲骂的“当兔子”。他气得浑身发抖,师父还当他是害怕,连连安慰他说:“乖孩子,别怕呀,一会儿师父包你快乐。”说着就来剥他的衣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