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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席观察着对方面部的变化,谨慎地抽开了堵住她嘴巴的织锦桌布。
佛儿“嗬嗬”地抽着气,忽地弓身虾缩,呕吐了起来。她吐光了酒席上所吃的一点儿素菜,又干呕良久,方才硬撑着坐直,嘶哑着嗓门道:“你休想威胁我……”
唐席发自内心地佩服这小姑娘,她已被他折磨得惨无人色,却依旧在负隅顽抗。但他不得不带领她一同温习另一条斗争的真理,那就是,当你的对手强出你太多时,每一次还击,都只是在自取其辱。
唐席抬起手,佛儿轻微地躲闪了一下,而他只是替她抹掉了嘴角的呕吐物。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在告诉你,你不听我话,我就一定会那么做。所以,你乖乖听话,一字不差按照我说的去做。”
他话音才落,就有哪一位名角在台上甩了句唱腔,刹那间一片彩声从下方涌起,漫入这幽深的奥室。
佛儿之前为唐席办事,一是欲借机窥探高层们厮斗的内幕,以学习权谋运作的手腕,二是真心想赢取唐席对自己的首肯,以借其势力一步步为将来打牢根基,因此不管他叫她做什么,她无不尽心卖力。但这一次两个人撕破脸,佛儿对唐席已然恨之入骨——她并不是恨他对她动手,或胁迫她,她只是恨他知道了一切!
她还是个“清倌人”,不过佛儿很清楚自己早晚要脱去一袭装腔作势的男袍,把这具清冷的、洁白的女儿身献给某个寻欢客,但她对此丝毫不介意,她在从前的白凤那里见识过,身体是权力,身体是威力十足的武器——只要你有相称的好头脑。但她绝对不能接受有人强行进入她的头脑,对她的回忆肆意检视、无耻品评。在被贩卖的途中,她曾见过发狂的士兵们在大路上强奸妇女,那些女人们哭号震天;现在,佛儿听到自己的伤疤也发出了那种非人的呼号。被凌辱的母亲、被践踏的处女,无力又深沉的仇和恨。
佛儿有一张长长的复仇名单,现在里头又多出了一个名字,且排名非常靠前。
但她不会像那些受到侮辱和损害的女人一样,赤裸着饮泣,飞奔向枯干的水井去结果自己——不,唐席说得对,“你该比这聪明得多呀!”
是,虽然我暂时还没聪明到像你这浑蛋一样玩弄人于股掌间,但我知道什么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佛儿的思绪停在了帘前,她试了试面上的肌肉,揭开门帘,“姐姐!”
屋里头,马嫂子正在训斥几名雏婢,一听见叫,立即扭头摆出笑脸来,“佛儿姑娘,今儿个起得倒早。哎哟,好久不见你女装打扮,这一套衣裙真衬你,显得皮肤愈白了。”
佛儿淡淡地不理她,只问说:“我姐姐呢?”
马嫂子朝里头努努嘴,“啧,这不是三五天不通大解吗?我给弄了些药来吃,这阵子打下来了,只有些泻肚。”
佛儿便故意发作道:“什么叫‘你给弄了些药来吃’?你马嫂子通医道吗?药也敢给人混吃的?这不通大解到底是受了寒热,还是怎么着了,也得大夫诊视了再抓药啊。就这么一剂通下去,我姐姐又非那种强健之人,万一受不住可怎好?”
这就见万漪从卧房赶出来,一壁还整理着裙衫。佛儿马上指着马嫂子对她道:“我看她光指着你多出局,她好多挣下脚钱,浑不把你身子好坏放心上!”
万漪见马嫂子在一众小丫头跟前被佛儿骂,老脸上很是挂不住,遂息事宁人道:“哪儿就你说得那么严重了,我自己怎样我有数,不过是心头上火,食积了,所以管马嫂子要了些药通一通。行了马嫂子,难得今日天好,你带她们几个把我衣箱都搬出去晒一晒。我这刚解完手,肚子还不大舒服,先不用开饭,我饿了再叫你……”
佛儿见万漪支走了下人们,正合心意,便大摇大摆随她走进了里屋,偎靠着熏笼坐下。万漪却不坐,只挽起了衣袖,伏身去盆架边,“我手还没来得及洗呢,就听你大呼小叫的,吃了枪药子儿啦?”
佛儿冷笑道:“那你也分我服泻药打打呗!”
万漪深知佛儿的臭脾气,也不与她计较,只抹抹手,笑笑地坐下来,“听你这腔儿不亮啊,怎么了这是?”
佛儿却“噌”一下起身,到处走着看过一回,方才坐回原处,神神秘秘地捺低嗓子道:“姐姐,你上火,是不是在为柳大爷的事情着急?你积郁尽通,又是不是因为他的事情解决好了?”
万漪掌不住一惊,“佛儿你……怎么这么问啊?”
“啧,你就甭和我装了!你先前说柳家惹上了势力很大的仇敌,就是徐阁老吧?据说徐阁老被镇抚司给秘密监视起来了,那不就是柳家得胜了吗?”
“你从何得知?”
“你先别管,只答我,是还是不是?”
万漪见她一开口就头头是道,谅也是瞒不过了,遂叹了声气道:“妹子,我一直没同你讲明,也是自己原就一知半解,讲也讲不清的,再者也是怕讲出去给大爷招祸,才闭口不多谈,你定能体谅的。现在就好了——”
“好什么好呀?我的傻姐姐,麻烦才开始呢!”
“这话怎么说?”
“姐姐,你可知徐阁老被疑的由头?柳大爷他告诉你了吗?”
万漪摇摇头,“他昨儿倒来了一趟,不过只略坐了一会子就走了,也没深说,只说他们柳家转危为安,叫我不用再空担忧,其余的没怎么细说。”
“那我来和你说。”佛儿将牙齿咬住了下唇,顿一顿道,“北城那边出了人命,一个青年男子被劫,后又被杀害抛尸。查案的差人从他那里搜出了一封信,信是安国公手笔,透出他和徐阁老勾结背叛九千岁的内情,而这信是写给谁的,姐姐你可知?”
“谁?”
“祝书仪。”
“谁?!”
“书影家里的大哥,祝书仪。据说他脸上苦役的刺字已被刮去,但还是有故人能认得他,指实了,死的就是他,不知什么时候从黑龙江逃回京的。”
万漪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像盆水一样晃荡起来,她捂住了小腹,颤声道:“祝公子……他死了?”
“死了。而且仵作还发现,他并不像是被图财的匪盗随手杀死,而是被谋害的,其目的就是为了放置这封伪信。对,信也是伪造的。镇抚司怀疑,暗地里策划这一手的,正是安国公的余党残孽。镇抚司监视徐阁老,不过是为了麻痹外界,以免打草惊蛇,私底下,早已开始从别处追查真相。”
佛儿已经意识到,一切都是计划好的,夜宴上萧懒童也是受唐席的指派,专门向自己透露徐钻天被监视起来的信息。她把这秘密又添油加醋地告诉万漪,稍稍改动了几个字词,加入自己的细微处理,但这一番话的大意和细节,全都是由唐席授意。唐席把徐正清写给他的纸条来来回回琢磨了一夜,纸条上只不过交代了案情,然后称自己被柳家构陷,但唐席已从中抓住了至为关键的两点:祝书仪——如果死者真是祝书仪的话,绝对不可能是被哪个毛头小贼随便杀害。世上或许真有这样的巧事,但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权力斗争里没有。其二,少帅那封信是伪造的。詹盛言断然不会给祝书仪去信,无论出于理智,还是出于利益,他都没理由这么做。这两点推断,尽管不足以作为证据来为徐正清解脱嫌疑,但作为引柳家下场的诱饵,绰绰有余。因此,唐席明知镇抚司的怀疑确实集中在徐正清身上,暂时还未关注到祝书仪的死因,以及信件的真伪,却命佛儿佯称,镇抚司已经发现这两个关键的“疑点”。而一旦这条消息通过万漪传到柳梦斋耳里,柳家定然会为了加固陷阱中的薄弱环节而失足摔落。
佛儿一五一十地说着唐席塞给她的谎言,纵使口舌被愤怒烧灼,她依然得承认,她又学到了宝贵的一课:当你实在无从反击,那就诱导你的敌人,让他误以为你袖中还藏着无比高妙的手腕。
“我也不问你祝书仪到底是谁杀的,信又是谁伪造的,你也用不着和我说。我只告诉你,昨儿唐三爷不是叫了我们一票人的局吗?我在局上碰到了萧懒童,他一个老斗[2]就是镇抚司千户马世鸣。萧懒童说,马大人推掉了今儿晚上和他的约会,准备会见唐三爷,只因唐三不在官面儿上,所以方便出手代镇抚司诱捕真凶落网。姐姐,以前咱俩闲聊时,你不和我提过,柳大爷他非但有能耐飞檐走壁,且又耳力过人吗?你不妨让他去偷听一下镇抚司马大人和唐三密谈的内容,只抓到了蛛丝马迹,凭柳大爷的聪颖,自能够避凶趋吉。”
佛儿一面说,一面回想起自己每次与万漪“谈心”后,写给唐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报告,想来唐席必曾细细地玩味过这一条:“漪称,柳大精通贼法,细语微声,均可尽收……”其时佛儿还根本不懂这些既无关大局,又不涉机密的芝麻小事能派上什么用场,如今她懂了。
唐席或许是个无耻之尤的小人,但他的确是位大师。
佛儿已从万漪的反应中看到了唐席所需的效果:她眼蓄热泪,嘴唇打抖,“佛儿……你、你这样肯帮助柳大爷,我实不知该怎么感激你……”
佛儿摆摆手,“姐姐,你是我白佛儿唯一看重的亲人,柳大爷又是你心坎上的人,为了你,我也得帮他不是?哪怕他真反叛朝廷呢,可待姐姐没话说呀,连御史的女儿都给离断了,只等这风波过去,姐姐你不就能当上堂堂正正的柳奶奶吗?想这明媒正娶的风光,除了凤姑娘,你就是第二个!”
万漪听佛儿忽拿“凤姑娘”来打比,唯觉突兀,眼前不由就闪现出白凤孤身倒卧雪中的惨状,但她随即又想,佛儿一向不知忌讳,自己只念她一片好心便罢,也就拭泪一笑道:“多谢妹子,我真盼着能等来那天。”
佛儿口内说着当然,暗地里只耻笑万漪,我连白凤都抬出来,你还听不懂么?你就要被你那新郎官孤单单地抛在白茫茫之中了!
她倾身向前,扒住了万漪如新雪一般白净清新的脖颈,在她耳畔送出几个字,然后道:“听清了吧?今儿晚上马世鸣和唐三密会,就约在这里,子时三刻,萧懒童亲口和我说的,准不错,你去叫柳大爷听一耳朵吧。”
万漪颔首默记,忽然又捂住了肚子,“嘶”的一声。
佛儿忙做出紧张兮兮的样子道:“又要泻了吧?来来来,我扶你去解手。这个马嫂子真是不经心,我再见她还要骂!姐姐你脸薄,对这些人太好了……”
假如她连唐席都能忍,忍受万漪又有何难?她被他们俩夹在中间,被这一面的练达强势,和那一面的蠢笨软弱不停地打磨,佛儿能觉察出自己一天天被磨得更锋利,也更沉敛。
早晚,会有她出鞘的时刻。
[1]“杀妾飨士”古来有之。最著名一例出现在唐安史之乱年间,其时叛军围睢阳城,粮断,守城将领张巡遂出具小妾,在三军前杀之,以其肉啖军士。随后城中开始大规模屠杀妇女幼儿,以人肉为食。记载见《新唐书》《资治通鉴》等。韩愈曾在《张中丞传后叙》里肯定了张巡与其同侪守城的功绩。
[2]“老斗”指伶人的恩主。
第三十章 《万艳书 贰 下册》(6)
二十九 埋愁地
“就说我病情很沉,让他速来。”佛儿一走,万漪马上使人去请柳梦斋。
柳梦斋早先和他妻房高小姐离断,拿来说服父亲的理由是,自己很懊悔一向错待了人家女孩,此际家门临危,不忍心拖她一同受难。柳承宗却是从其他方面来考虑这件事的利弊,那就是万一事况变糟,若高小姐还在他柳家做媳妇,高御史估计也难逃一劫,倒不如趁早切割,好歹留个人在朝中,说不定还能暗地里拉他这位前亲翁一把。高御史那边更无异议,既感念柳家主动划清界限,又感念他们并未以“多病”“无子”之类的由头公然休妻,而是给双方都留足了面子,那就是给女儿再嫁留足了余地,所以也颇觉满意。至于高小姐自己,她多年被丈夫冷落在一边,始终过的是以泪洗面、病榻缠绵的哀苦生活,若能重回无忧无虑的闺阁时光,傻子才不愿!
这一桩离异官司既然没有一点儿反对的力量,自然是清清爽爽就交割完毕。直等尘埃落定,柳承宗才听到些闲言碎语,说自己的儿子取消与原配的婚姻,是有心要抬举怀雅堂那姑娘做大老婆——简直胡闹!但儿子没提过,他也就绝口不提,毕竟娶谁做填房,在这当口实在是无关紧要。而且本来百花宴刺案后,他和儿子的关系已大为缓和,犯不上为八字没一撇的小事在父子间引战。但柳承宗虽把这份担忧按捺了下去,还是多留了个心眼。这天中午刚过,就见儿子急匆匆往外跑,立马就有他安插在柳梦斋身边的仆人来报告,说白姑娘生病了。柳承宗大不以为然,掏出鼻烟重重一抹,打了个好不痛快的喷嚏。
柳梦斋一直知道万漪近些天闹上火,真当她病倒了,心急火燎赶上门来,却见她在窗下闷坐,脸色倒尚好,只眉目间满含着心事的样子。
十月末正赶上回暖,柳梦斋的衣裳穿得多了些,走得又急,原就在冒汗,屋里头还生着好几只火盆,热得他那一身狐裘根本穿不住。他一边叫下人们侍候他卸衣除冠,一边搭茬向万漪问了句:“既是身子不适意,怎不床上歪着去?请大夫了吗,怎么说?”
万漪也不理睬他,光对马嫂子她们交代道:“你们服侍过大爷,就下去替我照看衣裳吧,这冬天的太阳总不比夏天,晒的时间得长些,总还得两三个时辰,我就怕再有野猫钻进来,别又把那纽扣、钩珠抓坏了。”
马嫂子便和柳梦斋客套两句,带人走开。她们一走,柳梦斋马上就问她:“怎么了小蚂蚁?”
万漪从肩上回过脸,斜瞥他一眼。从前二人谈天说地时,她没少听柳梦斋大谈畋猎之事,有次他夸口说,只看一看獠牙擦过的树皮,他便能判断出左近出没的是哪种动物。万漪当时就在心里想,这个她也会:她从他漂亮脸皮上微痕的排布,便知今日盘踞他心头的是焦躁,是抑郁,是愤怒,还是懒散和轻松。
一旦瞧出他心情不佳,哪怕她本来打算闹闹别扭,也会留待下次,她宁可自己生闷气,也不愿累他添愁。但如果他好似眼前这样子,一望就心情充裕,那她便尽可随心所欲,也让他瞧瞧她的脸色。
满窗冬日的阳光之间,柳梦斋见万漪不事妆饰,素着一张端丽圆满的脸盘,未描的弯眉丝丝分明,如嗔如怨,他只觉心都被这一幕勾脱了丝,遂柔声问道:“到底怎么了?看你闷闷的,我的小夫人……”
万漪听他软绵绵地唤自己“夫人”,更不敢正视柳梦斋,怕自己一看清他那令人心猿意马的模样,就再不忍逼问任何事了。
她死盯着自己指上的一只转珠戒,把那大海珠扭动了一圈,“你骗得我好苦。”
柳梦斋听她话说得蹊跷,微然一愣,难道她疑心我犯了老毛病,背过她与其他女子别缔丝萝吗?“蚂蚁,你别瞎想。是,我这一段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抽不出闲暇来陪伴你,但这——”
“不是这个。”她摁下他的话,猛地深吸了一口气,“祝公子祝书仪是怎么死的?”
她出其不意地刺出这句话,随之就转脸直瞪他。而他那样子就仿佛周围的空气瞬间被蒸发,片刻后,他才得以重新呼吸。
“你……干吗问这个?”
他的反应粉碎了她最后一丝侥幸。就在不到一个时辰前,当佛儿谈及祝书仪遇害时,万漪已不由自主回想起自己那天与柳梦斋说到祝书仪的情形,他那样失控却又假装淡然的奇特反差令她印象深刻。
她不知他是完全不擅长掩饰自己,或单是在她面前无法掩饰自己而已,反正万漪已打算一揭到底。“是你们派人干的吧?”
这一次他的回应极其迅速,他捉住她双肩问:“你听见什么了?谁和你说的?”
万漪的泪水早已潸潸不绝地滚落,“哥哥,你、你怎能这样存心欺骗我?你明知我身受影儿的重托,我、我还特地对你叮嘱过,请你派人多加留意,若祝公子出现,一定要对他多加照顾,你就是这样照顾人家的吗?”
“嘘——”柳梦斋那一张被晒成古铜色的脸膛整个涨得暗红发紫,他将窗户推开一条缝,望一番,又索性将窗面整扇支开,而后就将万漪的双手攥入自己的手里,“来,这边说。”
万漪见他又惊又怕的模样,心不由就软了,听任他牵着步入一层层的床檐中。
柳梦斋心乱如麻,在床边坐定了便问:“死的是祝书仪,这一细节我可没和你提过,是谁同你说的?”
“你别管,你回答我,祝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啧,你先告诉我——”
“你先告诉我!”
面对她如此执拗不屈的面目,几个月前的柳梦斋早就火冒三丈,他会吼,他会暴跳,他会冷言冷语,甚至会把答案直接从万漪的身体里摇晃出来,但残酷又密集的斗争使他成长了。假如他对付自己的女人尚且需要动怒,他还有什么本事留给敌人呢?
柳梦斋扳一扳两手的指节,动了动耳朵,拿些零零碎碎的小动作为自己找回冷静。
“好,我先说。你八成以为,是在你跟我提到祝书仪之后,我才派人去搜寻他,拿他做了这个局。蚂蚁,真不是这样。”
“那又是怎样?”
“你和我提起他的那会子,祝书仪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被抢吗,被杀吗?哪个强盗这么不长眼,现放着满城里的富翁,却去抢一个潦倒穷人,抢完了还要杀?”
“你有所不知,坏就坏在这个‘穷’字上……”
“这又是什么意思?”
柳梦斋半天不吱声,万漪急道:“你要说就痛快说,这样前思后想,莫不成又在编什么谎话,预备要骗我吗?”
她从他细微的表情里捕捉到受伤的痕迹,便暗暗懊悔不该接连口出不逊,但她不得不硬起心肠,否则就既辜负了书影的信任,也辜负了佛儿向她披露内情以挽救柳家的诚意。
柳梦斋从未见万漪这样子咄咄逼人,就仿佛另一个陌生女人借用了她的面貌似的,足可见其怒之盛、其怨之深,什么都安抚不了她了,除非真相。
他沉叹了一声,“蚂蚁,我说出来,你一听便知,这绝不是谎话,没这样编谎的,人编不出这样的谎来。”
于是他便从那一日,从她那个“舅舅”的不期而至开始讲起,他回顾了她的崩溃,还有他内心的愤恨。听至此处,万漪已隐隐明白过来,“大爷,你、你是不是把我舅舅他给……难怪,那日我回家,娘还在念叨,说小舅明明要来京城探我们,怎地左等右等人也不到……”
柳梦斋接着缕述自己遣手下向“打问万漪姑娘的穷汉”复仇,却阴差阳错累及了某个生人。“那时我根本就不知这人是谁。紧接着我到你这儿来,好巧不巧,你就提起了祝书仪,榫卯全扣上了。而我想,人死也不能复生,何不利用其特殊身份把徐钻天和詹盛言推到台前?你也清楚,我留门倾覆已在旦夕间,一朝被清算,无数的徒子徒孙也难逃一劫——百花宴刺案一出,牵累了多少人?而祝书仪一个人的死,或许就换来这些留门弟子的生路,也不枉我手上白沾了一条性命。于是我就瞒着你,设下此计。前因后果就是这样,我都说了,没丝毫隐瞒。”
万漪但觉五脏六腑都翻滚了起来,她要的是事实,事实就摆在这里,犹如宴席间被烹煮好的异兽,离奇又丑陋,从死气沉沉的眼眶后瞪视她,静候着被她吞掉。
柳梦斋等待了半日,忽见万漪把脸栽进了掌心里,湿润的水迹由她指缝间溢出。他连忙倾身拥住她道:“小蚂蚁,怪我,全都怪我。”
“不,不怪你……你只是替我气不过而已,我舅舅他……他活该!无数次,我巴不得他……我只是没胆量自己下手。但可怜祝公子……哥哥,你利用祝公子之死去打击仇家,也不能怪你,就像你说的,你和老爷子身上承担着太多留门弟子的性命,也只可抱万一的希望去挽救。但、但本不该……细细推想,其实全都是我的错。”
泪水冲走了她新结起的硬壳,她又变回那个他熟知的姑娘,柔弱、婉媚、慧意解人,也擅长归咎于自身。他赶忙拦住她道:“我一开始不想和你说实话,就是怕你往这面想!听着,不许把什么都往自个儿身上揽,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怎么不是?祝公子一事,我早该同你说清楚,再见影儿的当天,我就该同你说!还有那一天我舅舅现身,我为什么那样失态呀!要不然你也不至于被气昏了头!啧,我就不该提起幼年遭人侵犯的丑事……不!哥哥你再想,祝公子本已脱去了苦役身份,过上安乐生活,何至于再度漂泊无依呢?还不是因为安国公垮台吗?这又从何而起,是因为我偷了他的信呀!此外,凤姑娘、珍姑娘,还有窑子街来的七姑娘……”
白皑皑雪地里的僵尸,悬吊在梁上的孤魂,切磨得凛冽的钻石与被撞碎的头骨……种种万漪连梦都不敢一梦的深深歉疚从大地的下面轰然耸起,将她圈入到白骨砌垒的鬼城中。
“我的罪孽,这下拿长江水也洗不净了!”她失声痛哭,泪涌如崩,“老天哪,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我自问一辈子不敢动一点儿坏念头,可却接二连三做出了这许多害人的恶事!难道我是什么凶鬼托生的,怎么挨上谁就害谁?我是不是该早早一死,免得再伤害无辜的人们……”
“蚂蚁,小蚂蚁!别说了!”他一把将她兜揽进怀中,紧紧箍住她,“嘘,别说了……”
在他拿臂膀压服她一阵阵的抽搐后,他的头脑也已匆匆勾勒好一篇用以抚慰她的说辞——他常常以利益打动人心,且无往不胜,但他知道这一套对万漪不起作用。她热爱的是当一个输家、一个听从命运摆布的人,这样才会令她的良心安适。也正是她这可笑的缺憾,使他对她倍加怜惜。
“万漪,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哪怕你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出一个‘无辜的人’。年少时有一阵,我夜夜在人们的屋顶上消遣,为的就是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那些清高之人、正直之人,看所有人的脸孔都好像西洋万花筒一样,只一转,就彻底变了样。你信我,每个人都有另一张脸孔、有好多张脸孔,每个人都守着罪恶的秘密!既然你又提到那封信,好,我就拿那封信来同你说。詹盛言覆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自负又自恨,执迷于过往,才毁掉了眼前的一切。白凤呢,这个女人又冷酷到何等地步?眼看爱人能心死而复生,只因药引子不是她,就不惜亲手泼掉这救命的药!至于白珍珍,就更令人不齿,一身的纯洁无瑕都是姐姐给的,她却拿这个去背叛姐姐……谁无辜?谁他妈都不无辜!万漪,从来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他们自己。他们中没有一个,不是罚当其罪。”
他一面说,一面为她揩去泪水,然而他的手还未离开,它们又连绵而下,她整张脸都变得像是被割开的血管,她就在斑斑血泪间自嘲一笑,“是吗?那我犯了这么多的罪,我的惩罚呢,在哪儿啊?人家死的死、疯的疯、失踪的失踪、坐牢的坐牢,我怎么还好端端在这里,在我丈夫的怀里头?”
“你的惩罚,不是已经来了吗?”
万漪顷刻间懂得了,刹那后却又糊涂。“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