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们互换了眼神,异口同声道:“老爷子,那我们先退了。”
“留下。”柳承宗说。
他举目直视自己的儿子,眼神中波澜不惊,这样的眼神只属于一种人——他们习惯于发号施令,而非听命于人。
没有一个人敢走,但也没有一个人敢直视这对父子。
柳承宗咳嗽了一声,“我早和你交代过,不要再追查这件事。”
柳梦斋连连冷笑,“为什么不能查?”
“真相,我告诉过你了。”
“您当我还是四岁吗?”
“你几岁,也得听我这个‘老爷子’的。”
“别只在我这儿当老爷子呀,也和那些官老爷抖抖威风去!您敢拿野骨头打发他们吗,啊?在他们那儿,您跟化人场的工人有什么两样?让把什么埋了,就把什么埋了!这话我憋心里好久了,老、爷、子,您给儿子一句实在的,我娘的失踪既然和朝廷有关,是不是也是您替那帮人埋掉的脏事儿之一?她人呢?您把她弄哪儿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柳梦斋的感情冲动得太过,一开口就再也没法打住。柳承宗从鼻子里一哼,把手摸向身旁的条案,他随意抓出箸瓶里的一只香铲,走上前。
那铁铲直直朝柳梦斋拍过来。柳梦斋一声不吭,也毫不闪躲,任由自己一边面颊的皮肤像棉纸一样一道道被撕开。
“来人,把大爷押下去,关十天禁闭。”
“为什么?”有两个家丁上前来把柳梦斋半扶半拖着,柳梦斋甩脱他们,带着由口鼻涌出的血沫道,“到底为什么我要一再受罚?就为了一个儿子想查知母亲的下落?”
柳承宗转动了一下手中的铁铲,将沾血的铲子插回瓶内。
“还说你不是四岁?人们受罚,从不是因为做了什么,只因为被逮到。”
柳梦斋的嘴里满是血和锈的苦味,他晕头转向,满耳尖啸。似乎在很远的地方,那硕大的黑影下发了他今天的最后一道指令:“现在下去吧,所有人都下去。”
柳梦斋被架住双臂,跟随着大家伙退出,他看到他的父亲始终背着身,不曾回头。


第三章 《万艳书 贰 上册》(3)
二 秦楼月
柳梦斋在柳家大宅的一处偏院里被关了整整十天,困住他的并不是门锁和高墙——他可是个贼——而是虚荣。他的脸受伤了,他可不愿被人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依然被父亲揍得脸上开花。
十天后,伤口痊愈,但他左边面颊上仍余留着一片瘀青未消,不过柳梦斋实在憋得受不住了,刚一解除禁足,他就出城打猎,晚上又请了一大班酒肉朋友到泡子河的别业里开赌。友人中有一位乃是内阁首辅唐益轩的三子,名叫唐文隆。唐文隆所做的倌人恰好是蒋文淑的亲妹妹蒋诗诗,所以唐文隆和柳梦斋算是“连襟”,两个人原就年岁相近,又都是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一来二去便混做了一处,交情日近。
唐文隆一见柳梦斋就打趣他道:“这脸上怎么挂了彩了?不会是叫你们家老爷子给揍的吧?”
柳梦斋正在脱换猎装,他扭过了因羞愧而涨红的脸,把肩头上叽叽咕咕的猎鹰卸给仆人,一面往那鹰背上作势一敲,“瞎说什么哪?今儿打兔子的时候,叫这家伙给我捎了一翅膀。”
马上就有个人问说:“这是不是你自个儿捕来的那一头?”
“可不,当初熬它,可熬了整整五天五夜!”柳梦斋大谈起玩鹰养鸟的闲话,就把脸上的伤迹给搪塞了过去。
晚一些,各人叫的条子就陆续来到,男男女女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人,胡混到后半夜,又开了一回消夜,方才渐渐散客。到寅末时分,只剩下末一桌,是柳梦斋坐庄在那里推牌九,在身后替他开配的自然是文淑。文淑那一双妙目已熬得发浊发红,半是困,半是为满屋子烟气所熏。柳梦斋看在眼里亦有不忍,便叫她自去歇息,“你先睡,我再玩两把就来。”
文淑在后房睡下不久,神思迷恍时,犹听得柳梦斋在外头笑嚷着:“你得听我的,押下门,这把下门活!”打一个盹的工夫间,声息已尽落。她睡时并不曾放落床帐,此际见房中已亮得能够辨物了,人却还不见回来,她便起身去寻他。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前半夜还人头济济的赌厅一片空落,只余下熏香与水烟的味道。文淑走几步,但觉脚下踩着个什么软绵绵的玩意。她低头一瞧,是一条絮满了碎流苏的绉绸汗巾子,似百足蜈蚣一样拧身伏在地毯上,旁边还撂着只香囊。香囊上精绣着仕女捧枝的报春图,下头也吊着五彩穗子。文淑捡起那香囊翻过一面,“如心”两字赫然入目。她迟疑了一下,仍往里走去,一种不祥的声音马上钻入她耳内,而文淑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当男人滚上女人的皮肉,当女人竭力用皮肉去取悦她的男人。
映入眼帘的是和大厅通连的一所更衣室,靠里摆着张大供桌,一个半裸的女人坐在桌上,岔着两腿,柳梦斋就站在她腿间,裤子直褪到膝下,一下下撞击着。烛光反射在金箔屏风上,往他瘦长矫健的身体投下大大小小的金色光斑,令他好似是一头在生肉上撕扯的豹子。而后那豹子突然间停下来,转过灿烂又冷漠的眼睛,望见她。
唯有她先挪开视线,才能避免对视的尴尬。文淑转而死盯住那女人。女人也觉出了什么,探出她满洇着血潮的面孔。
文淑认得她——果然是她,鸣鹂馆的如心。
如心一开始是跟着哪一位客人来的,又是怎么把柳梦斋引入了迷花洞,文淑暂且顾不上深究,令她心肠翻搅的另有别情。皆因她专爱美男子,但槐花胡同出入的大多客人便不是面目可憎的糟老头子,也已人到中年,一身的肥胖松弛,貌美强健的男人原已难求,再要添上富厚大方这一条,更是寥寥无几。起初文淑看中的是外号“第一美男子”“醉财神”的国舅爷詹盛言,只不过向他进攻时屡屡受挫,这才把目光转向与詹盛言同样位列“财神”,亦同样以俊美著称的柳梦斋。其时与柳梦斋相好的倌人本是四金刚之一的杨止芸。杨止芸在艳春馆做生意,文淑就利用上艳春馆出夜局之际,将柳梦斋诱惑上床,又故意使止芸勘破。止芸连日耍性子冷淡柳梦斋,还等着男人向她赔礼挽回,而文淑却凭借小意殷勤把这一夜风流变成了夜夜温存,待止芸回过神来,柳梦斋早就跳了槽。为此,文淑还曾被止芸带人群殴。但文淑那时刚从南京北上不久,立足未稳,不得不忍了这口气,好在这个费尽心思图谋来的柳梦斋一点儿也没令她失望,非但钱财上不叫她吃亏,常年走马行猎的身手更有说不出的好处来。纵然文淑早就在情场里练就了一副流水手段、铁石心肠,也颇觉离不了这一个妙情人。正是为此,柳梦斋的风流韵事才使她左右为难。要撕破脸大闹上一场吧,这个与他偷腥的如心多半会伺机上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己还不被同行姐妹们耻笑死?要不闻不问呢,她又怕柳梦斋摸准了她软肋,此后更加放肆起来,迟早还是要被野女人巧取豪夺。
短短一刻间,文淑已把念头连滚过几遍,到底是攥紧了手中的那只香囊,不声不响又退去了屏风后。她估量着柳梦斋总得来和她当面解释,因此一回房先就把一条手绢哭得个透湿。果不其然,一会儿他就跟进房来,当然早已是衣衫齐整、面色如恒。他揽过她柔声认错,先是承诺给她订一对翡翠玉镯,又说要补偿她一套西洋金刚钻首饰。文淑挟一肚子羞愤,一行哭得个梨花簌簌,一行就将他数落个没完,却怎知柳梦斋遭人当场“捉奸”,其实也憋着一肚子火,再被这么连哭带骂一通,自觉面子上挂不住,登时就犯起了少爷脾气来,直接反唇相讥道:“我要不是‘这种人’,当初又怎么和你好上的?”噎得文淑几乎晕过去。她就再懂得曲意温柔,也是万人追捧的金刚,不是没有气性的,于是便也沉了脸不睬他。
柳梦斋见状干笑一声,拔脚就转出房。可怜文淑从日出伤心到午后,才见一个仆妇送了些吃食来,“姑娘,我们爷说请您用些点心,梳洗一下,他送您回去。”
一路上,柳梦斋骑马、文淑乘轿,二人非但是不交一语,甚至连眼神也不肯碰一碰。等到了槐花胡同,甫一落轿,文淑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柳梦斋更是连马也不下,拨转了辔头就要走。
恰在这时,一声娇呼直扑入耳。
“公子!”
这并不是巧遇,自“那一天”之后,万漪每天都在怀雅堂门口等待柳梦斋。护院们只当她是在闲看景,故此也不加拦阻。万漪先等到的是娘,娘接过她悄悄塞来的银票——柳梦斋奉送的银票——笑着在万漪胳膊上拧一把,“丫头大了,不逼你,你还和娘耍心眼呢。”娘走后,过了一天又一天,万漪才在今天再一次等到柳梦斋的出现。
“公子!”她喘着气奔来他马前,“公子留步。”
柳梦斋在马上垂目望去,见是一个少女——又是“她”。她朝他仰着脸,双颊被春风拂作了苹果一样的红颜色。柳梦斋蓦地里满心厌烦。这些女人们!但凡他稍微给她们一点儿好脸,她们就活像他的鹰犬们围攻猎物一样,有的在陆地上追击,有的从天而降,每一个都试图死死拽住他,从他身上扯下肉来,还要冲他抱怨另一个抢到的更多。
小蚂蚁,他在心里说,我救你,我帮你,只不过因为我乐意。但假如你把这当成和一个冤大头索取更多的凭据,就算你两只眼瞎了两只半。但凡你敢再开口管我要一文钱,我就叫你把之前从我这儿得到的全都吐出来,小爷我有本事让你做了鬼,鬼魂也还欠着我的账。
每逢这种时刻——尽管不怎么情愿——柳梦斋确实能真真切切感受到他是他父亲的儿子,那个杀人越货的柳老爷子、绑架撕票的柳老爷子、放高利贷的柳老爷子、追债直追到地狱的柳老爷子……这些人的血液在他血管里流淌着,柳梦斋的神色也变得像个老男人那样冷血而刻毒,“干吗?”
万漪之前见过的柳梦斋都是怡然自得的态度,从未有过这般模样,吓得她一愣。他脚下那条大狼狗也冲她咆哮了起来,万漪更是胆战心惊,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柳梦斋暴躁起来,拿两脚把纯银马镫子一蹬,“哗啦”一声。
“金元宝,闭嘴。你,你倒是说话呀!”
他的狗闭了嘴,他座下那高头大马抖一抖鬃毛,万漪生怕他要提起马鞭来抽她了,慌忙从怀内掏出一张纸,双手捧上。
柳梦斋不耐烦地接过,展开。
这是一张欠条,白纸黑字写明她欠他六百两,三分利息,三年内还清——“特立笔据存照”。
柳梦斋怔了怔,他不是没见过欠条,从小他就见遍了男人们被恫吓着写下一张又一张还不清的欠条;至于女人们,她们总是拿魅色满盈的眼睛望住他,大爷先通融我一笔款子,我回头写张欠条给你,而她和他心照不宣,根本不会有任何欠条,但他们会找到其他的方式让双方两清……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的是钱,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分得一杯羹,他们争抢他、利用他、诈骗他、控诉他……你给得不够多,凭什么不把你有的全给我?从来没有人,不管男人或女人,非要塞给他一张欠条,保证会加倍归还他给出的一分一厘。
柳梦斋端详着立在他马前的少女,他表情间仍残存着被愤恨搅浑的痕迹,但那种轻松自如的笑意已游回他眼底。他将那欠条抖一抖,“你这一笔字不赖。”
“回您的话,这不是我的字,我、我不会写字,这是我请我妹子代笔的。”
当天夜里,万漪就请书影代写下这张欠条,她始终在担心格式不够工整、利息不够丰厚……直至目睹那高高在上的男子忽一派和蔼,她才稍稍放松了些,羞怯的笑容便也压上她两腮。“这样写,您看看成不成呀?”
“倒难为你了。拿回去吧,等你有钱了还我就是,用不着这个。”
万漪不知所措道:“不立个字据,您不怕我花了钱就不认账?”
柳梦斋大笑了起来,一斜身,就将那欠条搪回她手中,“那等你把钱花完了,再来找我要。我瞧你可比钱有趣得多。”
万漪捏着那欠条急道:“公子,我不是同您惺惺作态!掌班妈妈教过我们,说管男人要钱须得‘以退为进’,但您不是我的客人,您是我的恩人,我不会拿这套来蒙您!您神通广大,不单救过我的命,又不知何以获知我的难处,不惜重金接济。我只惭愧自己人微力薄,没能耐回报您万一,但总不能白占您便宜呀。公子,您拿了这个,我才能心安,求您务必收下。”
她再度举高双臂,柳梦斋思索一下,便伸出两指搛住那欠条。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她,除却发自内心的欣喜和松弛,他竟没从她两眼里读出别的什么来。
万漪湛然一笑道:“公子,眼见我就能做生意赚钱了,我一定尽快攒钱还您。”
她退后两步,又冲他深鞠了一躬。
待她抬起头来时,他就当着她把那欠条撕毁,又将碎纸随手一抛,“那我提前恭贺你生意兴隆了,”柳梦斋双腿一夹,纵马缓行而去,临走前又含笑对她一睐,“白万漪姑娘。”
落款上有她的名字;而他特意让这名字由舌尖上滚落,以便自己那散漫的记忆稳稳接住它。
他的狗又冲她叫了声——这次听起来似乎没那么凶了,万漪便看一大群仆从拥着柳梦斋走远。她的心仍在怦怦跳。她丝毫不怀疑自己才在他眼睛里认出了蓬勃的怒意,但瞬时后又代之以沁人心脾的和悦,他高坐在漆黑油亮的骏马上,华丽叛逆的脸庞带着半面伤,犹如器宇不凡而又阴晴莫测的帝王,你永远说不准下一刻他会降下灾祸,还是赐予你恩宠。
万漪擦了擦两手手心里的凉汗,把欠条的碎片一一从地下捡起,收入怀里。
斜对门的门扇后,闪过了一张机警面孔。这是位半老娘姨,面色微赭,两眼雪亮,只见她快扭着步子一路穿堂而入,进了一所三合小院。莳花馆的倌人中就数蒋文淑与妹妹蒋诗诗的生意最好,因此其他姑娘都挤在前楼上,她们姐妹俩却单独占了一层院落。院门内打眼是一架藤篱,篱上满冒着新芽与春花,架后栽着一棵珍珠梅,一株极高的杨柳,半秃的柳枝几乎拂到檐前。那娘姨钻进正房,她名唤大阿金,是在南边时就服侍文淑的旧人,一着急,一叠声的苏州话便冒了出来。
紧接着,里厢也传出文淑那犹似乳燕婉转的娇声,“啥格稀奇勿煞格事体?”
大阿金一打帘,见文淑正被一堆小丫头围从着卸头面、换衣裳,而由于之前与柳梦斋的龃龉,仍旧是秀眉含怨、俊眼微酸。
大阿金也上前去帮手,一面就添油加醋地对文淑说起来;说才瞧见一个没开张的小清倌跑去拦在柳大少马前,大少本来黑着脸,接了她一封“情书”后,即刻就眉开眼笑。
文淑犯疑道,不会是怀雅堂那个吧?那天在门槛子上坐哭,还引得大少丢了个钱袋给她?
“勿是啥别人,就是俚!”大阿金猛拍着大腿,苦劝文淑,万不该为了如心那烂货和柳大少这样的豪客置气,以免鹬蚌相争,反被旁人钻了空子。
文淑原就不舍得放掉柳梦斋,只不过一时抹不下脸去迁就他,听见这话头,即令小厨房现做了几道精致菜肴,又亲手收拾出一只藤箱来,密密切切叮嘱了一番话,着大阿金带人一起送去到贡院大街的江西会馆。
这一晚柳梦斋定好在江西会馆做东款客,他那位好友——内阁首辅唐阁老的三子唐文隆亦在受邀之列,而唐文隆就是文淑的妹妹诗诗的客人。因此照文淑想来,“妹夫”既然在场,到时候押也会把柳梦斋给她押回来。
大阿金到江西会馆的顶层包房时,果然唐文隆正为这一遭艳遇对柳梦斋百般揶揄,柳梦斋还是那一种逍遥派头,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狗不好好看守鸡窝,偷懒睡觉去了,结果狐狸溜来叼走了肥鸡,怪狗还是怪鸡?”唐文隆身旁的诗诗狠啐了他一口,其余人等皆捧腹大笑。
大阿金就趁这一阵笑挨上前,把笼盒里的菜品一一摆上台面,全是些奶汁鱼翅、清蒸鱼唇之类的精贵南菜。大阿金满面赔笑,仍按着秦淮河规矩称呼柳梦斋一声“大少”,就说大小姐原该来陪宴的,但又怕来了给大少惹气,故而亲手下厨做了几道菜招待大少的朋友们,烦大家多多陪他取乐。然后大阿金又示意相帮们抬上来一只藤箱,说那箱子里是大少一年来送她们家小姐的首饰,要他清点一下。
当席的几位倌人立即交递神机,既含不屑,又带钦服。自来红倌人对自己的客人吃起醋来比正妻还厉害,以文淑的身份遇上这等事,必得要拈酸负气一场才不至于跌了份儿,但柳梦斋又绝不是肯做小伏低的材料,两下里一闹僵,眼见文淑就要走上前任止芸的老路。但这么一推一拉,却辟出一条柳暗花明的路来。文淑先送菜表情,又退还礼物,把含怨绝交之意表露得明明白白,而以柳梦斋那副阔少做派,当着人前,怎肯把送出的东西再收回?一边非要送、一边非不收,势必得面谈才能够解决,而只要一见面,柳梦斋就不可能挣开文淑撒下的情网。但事后讲起来,却是文淑要分手,柳梦斋硬不肯,登门谢罪。这一招既保住了面子,又挽留了大客,非在座一票风月名娼不足以领会个中精妙。
一如众女所料,就见柳梦斋说什么也不肯收那藤箱,大阿金又说什么也不肯带回去。“大小姐再三再四交代倪格,叫倪勿许收!倪要拿仔转去,”大阿金换上了一口不大灵光的京腔道,“就叫我卷铺盖滚蛋。这卷舌头的官话我又说不来,散了这份工,我还哪里找饭碗?大少你和大小姐有什么枝枝节节,见了面自己说,不要叫我一个下人两边受挤。大少你行行好。”
众公子哥儿纷纷起哄,这个说文淑姑娘是金刚行里的强将,这样子降心相就,是爱你爱极了;那个说文淑姑娘是应酬队里的能员,却在伤心之下把财物完璧奉还,可见不是图你的财,而是图你的人;这个说柳大你嘴粗,就不该吃送上门的野鸡;那个说柳大你眼歪,如心那老货给文淑姑娘提鞋都不配……
最后是文淑的妹妹诗诗将她那一张颇似姐姐的秀丽面孔直逼住柳梦斋,指尖扭着一角手绢在他额心上一点,“耐自家心浪想起来,啊要难为情!”
龙门阵摆到这个份上,哪里还容人逃脱?晚饭一毕,柳梦斋就被架回了莳花馆。
龟奴们早就连声高喊着“柳大爷到”,文淑却并不出迎。柳梦斋独进了内堂,但只看萧斋孤枕,帘幕半卷,文淑背身向里在灯下写着些什么。他悄悄过去从她身后一掣,文淑惊呼一声,墨点子就全甩在她一袭浅碧衫子上。
柳梦斋举起了纸笺,朗声读道:“当时经过浑无赖,过后相思尽可怜——”
文淑一把夺过来就在灯上引燃,又往小唾盂里一丢,“你老还有个来呀!”
那一点蹿动的火苗令她的脸一明一暗地闪耀着,泪痕犹沾,玉容惨淡,由不得柳梦斋胸中就涌起了一股淡淡的亏负之情,于是他低笑起来,“谁无赖?谁可怜?”
文淑将身子一拧,“瞎三话四,半分也不懂人家的心。”
柳梦斋伸手环住她,“小爷虽没考过科名,文酒应酬也还过得去。‘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1],是也不是?不过你说咱俩好好的,又没死,又没散,你化哪门子李义山呢?”
文淑的面上已是嗔色渐褪,笑容忽起,“你呀,惹哭了、哄笑了,算我服了你。”
那纸笺烧尽,小盂里的火也一丝丝熄灭了。柳梦斋见灯影重新围拢住文淑的脸儿,肤色玉寒,清矫绝俗,活脱脱就是芦帘纸阁中的仙品人物。
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她把脸红了一红,“啥格好看介?”
柳梦斋款款道:“哪里都好看。”
“倪是勿好格,陆里赶得上如心呀?耐勿要钝嗫!”
他不禁“扑哧”一声,“什么如心、如屁,别没完没了跟我拿过节儿了。”
文淑也绷不住一笑,又板起了脸道:“我便不和你翻旧账,可我这新做的衣裳,瞧瞧,又叫你给弄脏了,怎么办?”
柳梦斋心领意会地一笑,把手从文淑胸口那一串墨点子摩挲而下,“衣裳脏了,就别穿了……”
“讲讲就呒淘成哉!”文淑感到他灵巧的手指勾住她腰间的汗巾子一甩,就将所有的不愉快统统甩掉,极乐就此铺开。她闭起眼,开始尽情地享用他轻柔又强壮的道歉。
墨涩花浓,香爇烛冷。
高床宝帐之中,仍带着些云雨痕迹,文淑紧偎住柳梦斋,依依絮语:“我好歹也是个金刚,又不是非强卖给你不可,但我又拗不过自己这颗心,它只要你一人,叫我有什么法子?”她热腾腾一叹,朝他耳洞里嘘出娇细的吴侬软语,“格辰光倪搭耐刚刚碰头,心浪向就有仔耐实梗一个人,一径丢耐勿脱。倪碰着格客人几几化化,一塌刮仔才勿来浪倪心浪。独独看见仔耐,像煞心浪有一种说勿出格念头,连搭仔倪自家也说勿出是啥格讲究——嗳!嗳!”
文淑推他一推,却只把他的鼻鼾推得稍作一断,紧接着又续起。她半气半笑骂了句,怎奈他乏极稳睡的样貌又委实动人,由不得她一霎间心酥意软,痴痴地端详。他令她记起很久很久前,久到她还不是这个人尽可夫的妓女之前,她也曾梦想过有一天躺在一个好似这般英俊可爱的丈夫身旁,夫妻恩爱,白头一生。对了,柳梦斋也是个“丈夫”,他有自己的妻子——她的男人们谁没有呢?她从那么多妻子的手里头偷走了一个又一个丈夫,她有时能把他们保留上一个月,有时是一年、两年、三五年,但却没有一个会一辈子属于她,会为她永永远远地留下来。
文淑抚一抚熟睡的情郎,揭帐而去。
等文淑轻手推上了房门,床上的柳梦斋便张开眼。假如他不装睡,就不得不被迫聆听她的情话,再装出相信她的样子来,还要发誓赌咒地哄慰她……他很累,他宁愿明天花费上一大注金钱去购买男人与女人间的和平,也懒得再对她们废话半个字。
下一刻,他就为自己的明智决断而感到庆幸,他听到外间传来了细密的谈话声。谈话的双方是文淑与妹妹诗诗,诗诗大约也应付完了唐文隆,早候在套间外。她奚落了文淑几句,说姐姐你也太便宜花花财神了,就该狠狠和他闹一场。文淑发出很不屑的一声说杨止芸倒是会闹,不是把大少闹到我这里来了?我们呀就是人家养的一条狗,倘若一得宠就翘起尾巴来去命令主人、管束主人,甚至还敢去咬主人,那还得了?早把你一脚踢开了!诗诗“哎哟”一声说,姐姐你的话忒难听。文淑冷笑说我这还是好听的,我们其实连人家的狗都不如,大少对他那爱犬“金元宝”才称得上是情有独钟呢,对我?呵,我不陪他玩,他立马就会换个女人陪他玩,可我要离了这帮子大少爷,连饭都吃不上。诗诗说,姐姐你再怎样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呀!文淑这次倒嗯了一声说,别人求财神还求不着,我万不能把财神爷往外推。我阅历过多少男人,那些个二世祖,多的是晃晃钱袋子就想让女人自己扑上去的,大少是难得肯一分钱、一分货来买你的实诚人了,他既被我逮到打野食,准会好好补偿我的。再说了,我也早被他迷得个结结实实,所以同他是只能和好、不能决裂,否则你说说看,好像他这样子面貌可人、身体强健的豪华公子,除了盛公爷,还找得出第二个来吗?诗诗听了后突然问说,对了,盛公爷现下如何?文淑“嘘”了一声说,还不就在镇抚司大狱里蹲着吗?自然是受不完的酷刑,白白糟蹋了那么一个人,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