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旧收起獠牙,露出他可亲可爱的笑容,“你也不必担心,一会子我去交代你们门上,此后凡有一脸穷酸相还敢来问你的,见一次打一次。”
“别别别!那可不成。”
“怎么不成?难道你还顾惜那人不成?”
“不是他,是……”
“说呀,看你这样定是有话想说,那就说出来。”
万漪犹豫了一下,她的本意绝非为他平添烦恼,他要烦的已然太多。但自从她向他坦白安国公倒台的内情,以及那一回她在无意间为他揭露了书影出狱一事的关系链条之后,他就对她口中的各种消息极为在意;官员们在酒席上的闲谈、跟妈们赌钱时的夸口,无论事情大小,但凡她学给他听,他都全神贯注,有时他会突然间眼睛发光、紧抿嘴唇,她都能听见他在脑子里同他自己争辩的声音。
假使消息能使他开心些,她愿把过耳的每个字都热腾腾端到他脚下。
“哥哥,这是个大秘密,但我跟你是没有秘密的,我说给你听,你听过就算了。”
“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他的兴致立马被勾起来。
而他那张层次丰富的生动脸庞总是会冲散她的注意力,万漪定了一定神,潜入回忆。
就在红珠的预言令整个黄昏都变得莫测的那一天,久违的书影再度出现在人们面前。
她回来,是为了和她的万漪姐姐告别,此外,“妹妹还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
书影要拜托万漪的,是她的兄长。祝家被抄后,祝爌的长子祝书仪就被发配边疆,而且“遇赦不赦”,直至詹盛言插手营救,才令他免去苦役,移居广宁养病。病中,祝书仪一直与二妹书影保持书来信往,但其后因詹盛言“谋反”事发,兄妹间的通信一度中断。
而书影此刻却声称,她再一次接到了兄长祝书仪的来信。
祝书仪在信中说,他完全洗脱了囚犯的身份,但先前受命于盛公爷收留他的人也开始遭到调查,他怕自己留下来会拖累别人,因此书影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已不告而别,正在来京与她相聚的路上——“与其终生改头换面、如鼠避人,兄愿回归故里,以求亲血团圆,便于父殉身处从死于地下,亦瞑目甚矣。”而为免麻烦,他来怀雅堂找她时,不会提“书影”,只会提“万漪姑娘”。
对此,书影这样跟万漪解释:“说来,我已是家破人亡,且在咱们这里一直是个丫头,倘或莫名来人寻我,定会引起那些个探子的怀疑。只因我在信中常写起姐姐你,赞你善良正直,且和我的感情就如亲姐妹一般,兄长才会想起打着找你的幌子来见我——你绝不会出卖我们的。不过他动身时,并不知我已身入诏狱,更不知我转眼就要进宫去,他来了也是扑个空。想我兄长如今脱离了詹叔叔的庇护,孑然一身,长途跋涉,等找到你面前时,还不知何等狼狈呢……只求姐姐你看在我分上,别嫌弃他这个大麻烦,悄悄把我的情况告知与他,给他些照顾,别叫他落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好。我一得着机会出宫,就来看你们。”
万漪边听边点头,收忍着泪意道:“放心,都交给我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
说至此节,万漪又忍不住落泪。她揩去泪水,从故事里回到现实。
“照我妹子说,她大哥这阵子应该已经到京了,可却还不见他来找我。天气日冷,祝公子一人漂泊在外,该是个什么光景?一想起,我都替妹子犯愁。唉,也是今儿见了‘那人’,我又想起这茬来。所以,哥哥你才说‘见一次打一次’,万万使不得,弄不好误伤了祝公子——哥哥,哥哥?你这是怎么了?”
万漪已见识过柳梦斋的千姿百态,但她没见过他流露出此等姿态:他竖起一手揿在嘴巴前,就像遮挡气味那样,手掌之上的双目瞪得大大的,里头涌出极强烈的情绪,然而如一片浓雾之中的低语,令她难以读出悲喜。
“没什么,没什么。”他很快发出一声干笑,又同样迅速地合拢了笑容,两道血管浮起在额际,“蚂蚁,我不来找你的那些天,每天都要和我爹、我二叔,还有我堂兄会商对付徐钻天的法子,就我们四个。你猜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万漪很迷惑,而且微微地感到害怕。
“为什么就我们四个?我们留门成千上万的弟子,就四个!老爷子常跟我们说:‘机事不密则害成’[1],这话你听得懂吗,啊?”
“差不多吧。意思就是说,不保密的话,事情就不能够成功?”
“没错!所以任何行动,波及面再广的行动,老爷子也从不让知情人超过十个。十个,他说这就是极限,超过了这个数,那秘密一定会遭到泄露,倒不是说必然有叛徒,而是必然会出现预估不到的情况。假若计划又制订得环环相扣,那么某一环上的微小失控,也将导致整个链条的松脱。”
“哥哥,眼下你说的这些话,我就不是很懂了……”
“啧,就是吧,九千岁起家靠的是玩弄权术,詹盛言他靠的是领兵打仗,而权力和战争靠的是同一回事儿:诈骗。他们俩都是行骗的行家!只不过九千岁一向是单打独斗,谁也不信,而詹盛言他们在沙场上就习惯了把命都托付给战友,所以他拿打仗的那一套来和九千岁周旋,到底是稍逊一筹——他信任的人太多,他那条链子拉得太长了!你想,假如连祝书影的哥哥都挂靠在他那儿,前前后后得多少人被卷进去?即便每个人所知都只是零星线索,但九千岁耳目遍地,指不定某个探子就能顺着细微线索扯出一个大窟窿。祝书仪不也在信中说了,收留他的那人也已遭到了调查?所以没准事情一开始就出了岔子,信虽成功递走,人却没走成,被抓回去受审了,再或是出逃路上遇到了不测,那么远的路,到处是强盗!嗐,反正只要搭上了詹盛言这头号钦犯,出点儿什么意外,也再正常不过了。”
“哥哥,你这一大篇是不是就想告诉我,祝大公子已不在人世了?”
柳梦斋忽地收起了他那份激动,淡淡道:“他爱在哪儿在哪儿,别在这儿,”他将手指敲敲她脑袋,“扰得你不安就成。听话,啊,别再费脑筋了,人各有命,空想也是无益。”
“话虽如此,但影儿郑重托付我的事情,岂可忘怀呢?哥哥,你们势力广大,也替我留心着些吧。要是祝公子进了京,你也要多多关照。”
“好。既然你都说了,我……”
他说到半截顿住了,万漪见他屏住了呼吸,被一个内在的世界所吸引。须臾,他长吁一口气,拧身就走。
“哥哥!”她惊呼。
柳梦斋回过头盯住她,好似重新认识了她一遍。而后他大步跨上前,将她高高抱起旋转了两圈,又笑嘻嘻地放下她道:“我的小福星,你可真是个旺夫命!你早睡吧,我先走了,咱回见。”
“你又要走了?哦……那、那好吧,你去吧。”
万漪早已习惯了柳梦斋阴晴不定的脾性,她近来正在极力适应他的来去无踪。
离开她时,他那瘦长敏捷的背影拂动了灯火,乱影从四面八方冲击着她,为万漪带来一股股无由的战栗。
[1]句出《易经》。


第二十九章 《万艳书 贰 下册》(5)
二十八 三尺水
柳梦斋摸不准上天是依据何种法则去裁定一条生灵的劫数,但他知道他又变回了那个被命运宠坏的孩子。
他急不可耐地向家飞奔而去,等站在父亲面前时,他已整理好了思路。无关大局的细节均已被隐去,比如他为什么会叫地鬼杀死万漪的“舅舅”,从而才祸及祝书仪。他声称:“看那穷鬼一脸猥琐地打听白姑娘,我心中不痛快。”对此,柳承宗倒是没有丝毫疑问,当他自己年轻时,他也为女人杀过人,他甚至会因为有谁看他女人的眼神不合适而杀人。他犹豫的地方在于,祝书仪的死是一次十足十的“巧合”——而据儿子说来,正是这次巧合,即将助他们柳家逃出生天——柳承宗本能地不信任没有经过艰苦筹谋而得来的好运气,他怀疑其间有诈。哪怕不是人为设计的陷阱,也是老天爷准备要在人们身上取乐。
然而令柳承宗裹足不前的理由,却恰恰使柳梦斋信心百倍。他隐隐有感,完全是万漪为他带来了丰厚的奖赏,因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天注定他们要永远在一起,所以他绝不会被失败从她身边带走。仅凭他们间纯挚的爱,柳梦斋已自认在所有的斗争中得胜有余;便如僧人们坚信那些石头的神佛能感知自己的虔诚、庇佑自己的选择。
但柳梦斋绝不会向父亲诉诸爱与迷信,他用以劝服他的说辞是:“咱原先计划,拿詹盛言的口吻写信给徐钻天,然而既要明明白白显露出他们俩勾结的种种手段,又不能显得太过直白,和供罪书似的,否则一眼就能看出是假货,文字的语气极难拿捏,不就为这个,拟了三四封信,父亲您这里都通不过吗?如今天上掉馅饼,只要换一个对象,这难题就迎刃而解!真相便可直达九千岁!”
“没这么简单。我说了多少遍,真相如何压根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替咱们说话?张尚书被发配边疆,门生故旧纷纷落马,而我们要扳倒的徐钻天却是千岁爷身边头一号红人,就连镇抚司的马掌帖也和他交好,可他的对手唐阁老却不肯暗地里帮咱们站台。那还有什么胜算呢?‘清君侧’一事险之又险,须有奥援才行得通,眼下的留门有吗?”
柳梦斋也气得双眼冒火,撒赖一般嚷了一句道:“那怎么办?做也死,不做也死,事已至此,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柳承宗就是被这句话给说动的。无论是百战百胜的英雄也好,还是那些一输再输的蠢货也罢,其实他们既没有那么英明,也不是真的那么蠢,在当时,他们都只是没有更好的选择的人而已。
人们无法挑选岔路口,人只能被岔路口挑选。
为此,柳承宗决定放手一搏,或就只是单纯地“放手”而已。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于是,柳梦斋在脑子里勾勒出的计谋被迅速付诸实施。祝书仪的尸体在经过一系列处理后,于深夜被抛进某条胡同。就在这条胡同里,住着一位管治安的吏目,这位吏目又归巡视北城的监察御史高老爷管辖,而高老爷便是柳承宗的亲家,柳梦斋的“前”岳父大人。话说高老爷当初谋得这个肥缺靠的就是柳家出钱来替他运作,在任上又要仰仗柳家的势力维护自己的政绩——每个月双方都要串通做几起漂亮的“缉拿”“破案”,真遇到大案时柳家就要送上情报,甚或是直接交人以供法办,离了柳家,高老爷的这个官真不知怎么当。而女儿高小姐呢,不过是他生的那么多孩子里不甚起眼的一个,因此尽管女儿回娘家哭诉过女婿柳大公子流连花场的恶习,高老爷也只叫她安守妇道,若实不得丈夫回心,“就只好认命吧。”总之务必要女儿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柳奶奶”。是直到户部张尚书失宠,柳梦斋又因百花宴刺案而被捕,高老爷方才对这门亲事大后其悔。他敏锐地嗅到了风向的改变,生怕谁参上他一笔“用贼以自安,养贼以自固”,把他和柳家勾结的那些烂账一一翻出来。高御史常自惴惴,谁知瞌睡来了遇枕头,女婿柳梦斋那边竟突然提出,当年他和高小姐合八字时出了错,他命中带木,而她则是土命,这才导致她婚后不久就染病,若不离断,只怕命也要被克掉。高老爷巴不得和柳家切割,立刻就顺水推舟将高小姐接回了娘家。但他虽怕被连累,却并不愿昔日的亲家公出事,因此在女儿离异归宗后,无论柳承宗父子有何要求,他都尽力满足。何况这次不过是小事一桩:叫他手下的一位吏目故意忽略一具尸体上的某些疑点,办成谋财害命的案子。故此,当四邻惊醒于收粪工惊恐的尖叫时,那名早有准备的吏目也匆匆赶来,查验死者的身份时,他从尸体的腰带里搜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某个叔叔写给其“贤侄”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信息令人咋舌,叔叔是在押的囚犯,“贤侄”则是在逃的苦役,叔叔要侄子到京后去投靠一位“徐大人”,“持此信为证”,又称在这位大人的运作下,“二小姐”已被成功送入皇宫,而接下来还要依靠这位徐大人,“集齐密令,发掘宝藏,为天下诛阉贼”。但凡识文断字者,就读得出这信中所涉非同儿戏。信件马上被转呈到镇抚司衙门,还不到下午,掌爷马世鸣就捏着这封信,一筹莫展。
信件还未经过严格的笔迹比对,但粗略来看,写信人正是在押的安国公詹盛言,至于他那位“贤侄”,从信件抬头的小字称呼,及内文所提的“二小姐”入宫一事来推断,应该是前翊运伯祝爌的长子祝书仪,而那位“徐大人”显然指的是阁老徐正清。马世鸣不由细细地回顾徐正清的种种言行,实不能想象他在与詹盛言暗度陈仓。但这是不是反过来说明,这两人的心机之重、默契之深?照理说,无论事情的真伪,徐正清都应立即被捕问才对,但令马世鸣作难的是,因审讯詹盛言无功,他这位镇抚司头目已引起了九千岁的严重不满,倘或再未能及早查知徐正清也属安国公一党,那么自己的位置就岌岌可危。尤其是,徐正清乃九千岁所倚重的左膀右臂,所谓人红是非多,万一是仇家精心构陷,那么一旦徐正清洗脱冤屈,也定会向当日逮捕自己的人展开报复。
该怎样处理这只烫手的山芋?
马世鸣慢悠悠地折起了信纸,叫了声:“常赫。”
侍立在旁的常赫一言不发,近前俯身听命。
傍晚前,徐正清接到了镇抚司马大人的邀请,说在私宅设宴,有事奉请。徐正清手头原还有好几场应酬,但比起那些人来,马世鸣这位细作头子是他最不愿得罪的。故而徐正清吩咐仆人们去向各位东道打声招呼,说自己晚些到,这就传轿直奔马府。
入席后,他方知晚宴的宾客仅自己一位,马世鸣又东拉西扯不谈正事,这就表明情况很不妙。每喝一口酒,每表演一丝轻松的笑意,徐正清的心都被钳子捏得更紧一些。酒过三巡,一位下人匆匆走来,对马世鸣耳语一阵,捧上了一个又小又扁的油纸包。马世鸣拆开了纸包,掏出一封信函来,徐正清看不到其上的内容,但他能看见盘起的绳索、烧热的刀子、油锅已经在咕咕作响……
马世鸣抬起脸来面对他,脸上涌起了歉意。徐正清遂感到一阵隐秘的解脱——这个人不会对一个背弃了九千岁的叛徒表现出抱歉!已停止的心脏重新开始了狂跳。
马世鸣说北城出了件案子,原是小案,一个乡巴佬遭劫丧命,问题是,他们查验他身份时,发现他腰带里封了个油纸包,包里头就藏着这封信,“阁老,您自个儿读读看。”
他把信递过去,一眨不眨地盯着徐正清,但他失望了。人们总以为一个特务头子准是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任何谎言都逃不过他锐利的双眼,但马世鸣发现——在经过长达几十年的侦查、审讯、拷问后发现,你可以瞪着眼看,直看到两眼出血,但也看不破那些高明的说谎者;你永远也无法确定他们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刚才那一下皱眉或微笑究竟蕴有何种含义。这就是为什么,要有监狱和监狱里的一切,只有这些能挖出一个人真正的思想,就像敲开蛋壳,从中舀出颤颤巍巍的蛋黄。一想到这里,恨就被激发了出来,他已经把詹盛言敲得个七零八落,却依然没有找到那个人的裂缝,甚至连一个自怜的眼神也捞不到。啊,这个王八蛋,是所有男人自尊心上的痛牙。所以如果你真敢和詹盛言搅和在一起——马世鸣盯住了对面的徐正清——我会亲自为你挑选痛苦的。
徐正清读完了那封信。他知道马世鸣自始至终都在紧盯着自己,只一个细微的表情出了差错,枪尖就会抵来他肋下。随一个个字在眼下流过,徐正清能感到惊惧、恐慌、焦急、愤怒正在一层又一层地涌过来,妄图攀上他的脸、占领他的脸,就像他督军时曾见过的那些援墙攻城的士兵们。城墙坚固极了,他固若金汤的脸孔未有丝毫动摇,曾花掉半辈子铸就的虚伪把他牢牢地围护起来。躲在那后面,徐正清急速地思考着:就眼前这个情形来看,马世鸣既然并未对我实施正式抓捕,就说明还没拿到过硬的证据,依然对我阁臣的身份有所忌惮,何况,一旦我被指为逆党,他的镇抚司也会因搜集情报不力而受到严惩……
我最好别出事。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是一致的。
徐正清的心里有了底,他将那信往桌上一丢,带着得体的轻蔑,“说我和詹盛言勾结?怎么不说我在阴沟里和野狗行事啊?”
马世鸣哈哈大笑,“阁老,我也不信如此荒谬的说法!依阁老看,您的对头是谁?”
“处处都是我的对头,不过有实力策划此等阴谋的,我只想到一个人……老马,你想是谁?”
“我?我没想是谁,我就想,于今该怎么办,过后阁老才不会怪罪于我?”
徐正清也笑起来,他掏出了手绢抹抹嘴,“你就是干这个差的,我不怪你。”他指了指桌上的信道,“这玩意,你最多能压多久?”
“最多三天。阁老要是在三天内能举证自明,这件事就可以被抹掉。否则,就得通过‘白匣子’上报,捅到九千岁那里。还有,这三天,我得增派两个人服侍阁老左右。”
徐正清自然听得懂,这是要把自己监视起来,他做出无所谓的态度,呵呵一笑,“好说。你先替我给人送封信。”
“阁老吩咐,无不照办。您的信,打算送给谁?”
严格说来,这不算是信,不过是一张“字条”而已。匆匆写就,寥寥几句,但唐席已充分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柳承宗出手是又快又狠,姜还是老的辣。”张客在旁喃喃了一句。
唐席咬了一会儿牙道:“那就试试看,最后谁是谁的下酒菜!是他那块老姜,还是我这头糖蒜。”
自从公开亮相,帮助徐正清扳倒了户部张尚书之后,唐席就进入了镇抚司最高等级的监视名单,后来百花宴一案,他也曾入狱受审,然而很快就被无罪开释。就借着这短暂的时机,通过徐正清的撮合,他已和马世鸣结下了“交情”。尽管如此,他依然担心镇抚司的密探并未撤去。保险起见,他先传了万元胡同里最红的戏班子,又把槐花胡同里数得着的倌人悉数叫了局,金盏银台、高朋满座间,饮至大醉。等他被搀回到后房,少刻,佛儿就从另一边进来了——她先是在席位上收到一位婢女贴耳的低语,说三爷叫她离座如厕,等一进了净房,就有人把她从一条暗夹道内带入了这间房。踏上那条暗道的时候,佛儿就决心问出来。
“是不是真的?”
屋中闪烁着一苗幽火,唐席孤身坐在自己的影子边,端着一碗解酒汤小口啜饮,“什么是不是真的?”
“才我听萧懒童说,徐阁老被马掌爷秘密监管起来了,说,他和詹盛言有可能是一伙的,那你和詹盛言也肯定是一伙的,不是吗?”
唐席翻起眼睛睇住佛儿,先前她为赚取万漪的信任,曾允许他的人殴打她,然而那些瘀青和伤肿均已消失无踪,年轻人愈合得真快呀!她那毫无瑕疵的面皮光滑而冷润,仿佛涂着一层宝石粉。唐席把解酒汤放在一边,声音里并无多少醉意。“我要答‘是’,你就不可能活着走出去。我要答‘不是’,你这样污蔑我,我也不能让你活着走出去。所以这种问题,你就不该问。你该比这聪明得多呀!”
“姓唐的,你甭以为捧红了我,我就得把命都卖给你!我不会跟任何涉嫌图谋九千岁的人来往的,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佛儿的音量不高,但她的愤怒已表露无遗。她瞪了他一眼,扭身就走。她听见背后的椅子发出轻响,随即她头皮就一痛,整只发髻都被人揪住,她被他拖回去、扔出去,撞到墙上,摔落在壁角。
佛儿感到喘不过气来,她是不是要断气了?而唐席,他就耐心地站在她面前,等待着脚下的少女缓过一口气,等待她自动明白过来:她是剑舞师,有可能还是整条花街最强悍的姑娘,但在真正有力的男人面前,她只不过是狮爪下的金丝雀。
终于,佛儿一寸寸爬起来,把手摸向脑后。不了解她的人会以为她是在抚摸被拽痛的发根,但唐席清晰地看见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攥住了发钗。这令他回想起少年时在军营里的日子……男孩们总是一天要打上好几架,而他们从打架里学会的一条真理就是:还击。不管对手有多强大,不管是被十个人围殴,还是被揍到面目全非,只要一口气还在,就必须要还击。拳头打不过,就拿脚踢,拿牙咬,掏出靴腰里藏着的攮子……但凡这世上还有挨了打只会抱头求饶的人,他们就会丢开你这块硬骨头。
真是块硬骨头!
当佛儿一跃而起,挥手把那发钗刺过来时,他几乎有些怜惜她了。
“阮宝艳。”
佛儿如闻招魂之音,赫然变色。她持钗痴立良久,那金钗滑出她掌心,无声坠落。楼外的夜戏正酣,锣鼓喧天。
唐席把脸凑近她,以防她被吵得听不见他切切的低语。“三年前,鞑子犯大同,围城数月后,粮草断绝,军心涣散。守城的总兵阮勋亲手杀小妾以飨三军[1],鼓舞士气,解围保城。而那被分食的小妾膝下有一女,事后遭将军原配朱夫人遣走,原是要送入尼庵出家,但仆人见小姐貌美,便将其高价卖给了人伢子,贩来北京。宝艳小姐,在下所说,可有谬误之处?”
下头的大戏太吵了,震得地板颠簸起伏,佛儿感到自己的两脚踩在甲板上,他们的屋子像一条船一样顺流而下,被卷进呼啸的旋涡。
……
父亲热泪盈眶,高举战刀,“诸公为国家勠力守土,数月乏食而忠义不减,勋不能自割皮肉以啖将士,岂敢惜区区一妇人?”
娘涕泗满面,哀哀乞怜,“将军留情,妾身又有什么过错?”
太太朱夫人把一只青花碗推过来,快乐又歹毒,“吃了,我就赐你一条活路,要不然,便把你一道丢进煮肉的锅里。”
……
佛儿向旋涡的底部沉下去,沉进了阮宝艳的身体里。宝艳疯号着冲上前,但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黑稠的浪涛里,她的手脚也被冲刷得漂浮不定,她整个人都像水一样失去了形状。
等她重新被聚拢为人形,她口中已被塞上了桌围的一角,唐席扯着她头发,随手就给了她一耳光。
“你以为我会随便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吗?为了查出你的底细,我可花了不少钱,不过得说,这钱花得值。阮宝艳,我用不着再给你描述地狱是什么样了,你亲眼见过了,你知道活生生的地狱就在那里,问题是,下去的是谁——是柳家,还是我。”
佛儿试图吐出口内的填塞物,结果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我下去,就一定会在那之前先把你给推下去,而且我连手都不用脏!要是我没弄错,你死命去攀九千岁,为的无非是博得他宠眷,借他的威势去替你亡母报仇。阮小姐,你打算报复谁,嗯?亲手杀了你娘的那个爹,还是将你逐出家门的大娘?无论如何,只要我一把你身份揭发出来,阮将军得知自己的庶女并没被送进姑子庵,却落入了烟花场,为家门名声,肯定一刀宰了你。而想要指认你可太简单了,咱不是一起撮合过你那‘好姐妹’白万漪,和首辅公子唐文起的姻缘吗?唐文起的夫人正是大同总兵的小姐,那就是你异母姐姐吧!她只要来这儿看上一眼,认出你……”